第一一三回
  怪藤毒蛇 靈鳳遇險小人國
  飛劍烈火 王君迎風狹谷春

  說時遲,那時快,想起這主意時,已經超過樹頂兩三丈以下,離地只有四五丈光景。也顧不得看清樹上有什麼東西,雙手一分,雙足用力往上一踹。凌空一個魚鷹入水的招式,竟往樹腰的一枝老幹上斜穿下去。等到近前,左手一伸,撈住樹幹。
  因從千百丈高處墜落,勢子又疾又猛,一經抓住實在東西,便似秋千般蕩了起來。等到把力勻住,右手攀枝上翻,準備坐在樹幹上略微喘息,再行下落時,身子已經蕩了兩蕩。
  只這略一耽擱工夫,忽聽樹葉叢裏窣窣有聲。身剛翻到幹上坐定,回頭一看,叢枝密葉間忽然現出許多雙頭怪蛇。有的長有丈許,粗若碗口,大小不一,順著樹頂繁枝密幹,各自將雙頭昂起,紅信吞吐,宛如火焰,蜿蜒而下,其行甚速。
  雲鳳驚魂乍定之際,一見來了這許多的怪蛇。知道此蛇厲害,其毒無比,身在樹上不易防禦,慌不迭地便往樹下縱去。身才及地,抬頭往上一看,為首幾條已經飛竄到才落坐的老幹上面,將頭懸了下來。用手一摸寶劍,且喜不曾失落。順手拔出,兩足一頓,正想縱起,朝那為首幾條怪蛇頭上揮去。
  猛覺腳底一陣奇緊,雙足似被什麼東西纏住。幸是雲鳳武功已臻上乘,身靈心巧,一覺雙足受縛,連忙穩住勢子站定。如換旁人,早已絆倒。雲鳳疑下面還有蛇群,身子已被絞住,不禁大吃一驚。哪還顧得細看,手中劍早順腳而下,嚓嚓兩聲,綁纏斷落。
  低頭一看,乃是一大片似藤非藤,似索非索的東西。無枝無葉,都有拇指粗細,遍地都是。廣約畝許,根根互相糾結,形如獵網,卻又有好些不類。荒山寂寂,更無人蹤,也不知這東西怎能自己捆人?
  仰望樹巔怪蛇,業都全身畢現,一條條將尾巴鉤住枝幹,身子恰似千百彩繩,懸了下來。為首幾條大的已經鬆了尾巴,大有下躥之勢。
  雲鳳不敢怠慢,二次舉劍,剛將身縱起,兩條大蛇已劈面飛來。
  那白陽真人壁間圖解,原是昆蟲鱗介,人物鳥獸,各樣各式的姿勢動作,無不包含在內。雲鳳天資穎異,又加刻意勤求,雖因日淺,功候尚差得多,還未悟徹精微,但外表式子已能融會貫通。
  一見那蛇來勢,正與平時所習的蛇形相合。不知不覺,便靜心運氣,照著圖解,將頭一低,劍尖朝內,護住面門。兩臂如環,由白鶴衝霄的式子,運足渾身氣力。將兩腿交叉著一絞一踹,兩臂一合一分之間,化成一個龍躍天門,暗藏靈鷲搏鵰的招式。身子便翻轉過來,成了仰面朝上,不但沒有向左右避開,竟從蛇頭底下,斜著平穿上去。
  剛一讓過蛇頭,更不怠慢,一個撥浪推波的解數,右手的劍早朝二蛇頭上反削出去。那蛇與敵人迎面錯過,離樹凌空不能轉折,還待下落時揮尾下擊,劍已臨身。雖然生得那般長大猛毒,仙家寶劍畢竟禁受不起,一道寒光閃過,立時身首異處。
  凡是怪蛇,多半命長。雖然被劍斬斷,那四顆怪頭一負痛,再就著前躥之勢。平飛出二三百步遠近,才行墜落,在地上亂蹦起一兩丈高下。
  這裏雲鳳一劍斬去雙蛇,知道樹上毒蛇還多,必不甘休。未容蛇尾下擊,早轉招變式,就著那撥浪推波之勢。一個鷂子翻身,緊接著掉頭轉身,又一個龍歸滄海。身子一拱一伸,往斜刺裏躥去。腳才落地,恐被地面上怪藤纏住。這番有了經歷,用腳略一撥劃,立時脫了綁纏,變成寸斷。
  再看那兩條毒蛇的身子,也躥出老遠,才行墜落,一到地便被怪藤纏住。蛇頭雖斷,蛇性猶存,只管掙扎屈伸,蹦躍不已。那怪藤說也希奇,蛇身不掙猶可。越掙糾纏越緊,眨眼工夫,便被纏作一團。
  雲鳳見了暗自心驚,幸而有此利器在手。否則休說毒蛇,便落在這些怪藤上面,也難脫身,不禁伸舌。因適才倉猝應變之際,接連幾個盡妙奇險的動作,俱都身子懸空,不曾著地。端的變化自然,神速無比。
  想不到那圖解初學不多日子,已有這許多妙用。異日悟出深微,火候純青,那還了得!一面心喜,一面想起進境甚速,也頗自負,膽氣益發壯了起來。
  蛇類復仇之心極盛,樹上群蛇何止千百。內中還有三四條次大的,上半截業已伸出,大蛇一死便縮了回去,口中紅信焰焰,噓噓亂叫。群蛇也互為和應,好似商量報仇一般。似這樣怪叫了一陣,忽然停住。
  內中一條大的,猛往前一躥,似要朝雲鳳立處穿來。雲鳳胸中有了成竹,那兩條最大的已容容易易地除去,何懼其餘。再加相隔比前要遠出兩倍,易於看清群蛇動作,便於相機應付。不似先時手忙腳亂,所以一毫也不著慌。
  地下怪藤密佈,如同網羅。不願縱向別處去費手腳,乘著蛇叫未下之際,只將附近周圍的藤網用劍一陣亂削亂斫,清出一片兩丈許方圓的石地,將斷藤用劍撥開。一面想著肅清毒蛇之策,以為世人除害。
  及見群蛇叫聲甫息,又有一蛇作勢躥來。知道這些毒蛇雖然大的只有幾條,可是數目太多,最小的也有三四尺長短。如果全數一擁齊來,雖然自己所練壁像圖解上曾有好幾式破法。畢竟也要涉多少險,費好些手腳氣力,方能脫險。
  何況這東西其毒無比,一毫大意不得,休說使牠沾身,就為毒氣所中,也難禁受。也照先前二蛇榜樣,便可來兩個死一雙,略微施展,登時了賬,那就妙了。正在籌思,準備不迎上去,以靜制動。
  不料頭一條蛇身剛離樹,第二條大蛇便接踵飛起。兩顆怪頭一交叉,徑將前蛇的尾巴緊緊夾住,與前蛇首尾相連,一同朝前飛躥過來。第三條蛇也跟著飛起,又將第二條的尾巴夾住。似這樣連二連三,晃眼之間,連上了五六條,如空中長虹也似,成了一條直線。
  看神氣,後面的蛇還在接連不已。這幾條蛇雖沒頭兩條蛇長大,也差不了許多。後兩條較短的,也長有丈許。當頭一蛇,相離雲鳳存身所在僅五丈遠近,只要再接上四五條,次大的便可到達。
  同時樹上千百條毒蛇都照樣發動,一個連一個飛躥出來。化成數十條粗細不等的長虹,附樹凌空,筆直挺出,頓成奇觀。
  雲鳳原早料到群蛇要齊來拼命,只是這般奇特來法,卻未想到。圖解上雖有金針刺萬蜂和一鷹落群鴉諸式,俱是以寡勝眾,半個不留。但這蛇卻是以一為主,數身相連,你用劍斬了頭一個,勢必第二個又如箭一般連珠射到,叫你緩不過勢子來。反不如四面八方,合圍而上,或是勢如潮湧,千蛇同進,一個可用風捲殘雲的解數,近身則死,一個可用力劃鴻溝的解數,劍到頭落,比較容易發付。
  雲鳳先只想到群蛇齊上較難,卻不想這等來法,更難得多。才知天下事無奇不有,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不敢冒昧上前,先要防到敗路。往後一看,只見一片廣原,儘是藤網糾結,甚為繁茂。猛想起適才兩條蛇身為藤所纏之事,自己有劍在手,不怕藤纏。少時蛇來,如真無法應付,索性以毒攻毒,誘牠入網,豈不是好?
  這口仙劍,不曾在空中墜落時失去,如今才得仗牠防身免禍,真是萬幸。想到這裏,猛又想起五姑所賜防身法寶飛針,傳時說是能發能收。因為一放出去,不見血、不傷人物不歸,雖然傳了一次,也未試過。
  想必比劍還妙,怎便忘了取用?伸手往懷中一掏,剛剛取出那根飛針。最前頭的一連串大蛇已離身不足兩丈遠近,口中紅信吐出二尺多長。只見群蛇似波紋般一陣亂彎亂拱,噓的一聲怪叫,後蛇把雙頭一開,當頭一蛇忽如弩箭脫弦,直射過來。
  雲鳳不知因兩個蛇王被斬,群蛇齊出拼命。一見蛇到,兩足一點勁,平空縱起數丈高下。準備讓過蛇頭,再使一水中撈月之勢,將牠斬為兩段,以免當頭迎去,被牠噴出毒氣。
  誰想那蛇竟靈警非凡,雲鳳剛一縱起飛躥中,牠把身子一拱,尾尖著地,雙頭朝天,也跟著夭矯直上,穿了起來。
  還算雲鳳滿身解數,變化無窮。一見這條蛇不似先前那兩條勢子迅急躥過了頭,也跟著自己往上穿來。忙即改變招式,不等那蛇過頭,口鼻閉住了氣,一個玉帶圍腰的解數,攔頸一劍斫去。立時迎刃而過,兩個蛇頭左右飛起多高,頸中鮮血飛濺如泉。那蛇餘勢未完,身子兀自不倒,仍往上穿。
  雲鳳百忙中忽聽噓噓之聲四起,知是後蛇繼起,不敢下落。不顧血污,左手袖子一遮面目,一個大鵬展翅的招式,旋過身來。就勢雙足往蛇身橫著一踹,借勁往斜刺裏一縱,死蛇身子便往後直倒下去。
  群蛇來勢,原是一個跟著一個射來。就在這瞬息之間,第二條蛇跟著躥到,見仇人飛身直上,為首一條大蛇夭矯升空,同仇敵愾,也跟著仰頭往上穿起。還沒到前蛇一半的高,前蛇屍身已被踹倒落,一前一後,兩下勢子都急,撞個正著。
  那又粗又大的蛇身中段越過蛇尾,何止數倍,這一來正嵌在次蛇雙頭交叉之中,填得緊緊。原是一個猛勁,蛇頭本大,二頸中空,入口處窄,急切間再也掙牠不脫。偏那死蛇命長,半腰被次蛇夾住,頭又斬去,一護痛,前後兩半截死力一陣亂絞,將次蛇前半身纏了個又緊又結實。
  次蛇急得連聲怪叫,目露凶光,雙頭亂擺,下半身一條長尾直豎起來。橫七豎八,一路亂擺,打得塵土飛揚,石地山響。落處原在雲鳳存身的那一片地上,忽然一尾打去,正打在藤網上面,立時被纏住。
  那蛇比最先死那兩條原小不了許多,尾已被纏,越發情急。拼命奮力往上一掙,只見身子越發鼓脹,略一兩次屈伸之際。一片喳喳裂麻之聲,地下藤網竟被牠掙斷了畝許方圓一大塊,附在蛇尾之上,飛將起來。
  二蛇剛剛糾纏之際,第三條也跟著飛出,其餘蛇虹也都連成,紛紛躥起。第三條飛臨切近,先被次蛇一尾巴打在左邊頭上,那蛇護痛,一閃身子,正落在藤網上面,立即被纏住。
  一則牠比次蛇略小,二則全身被纏,不比次蛇前半身在空地上容易著力。於是掙頭纏尾,掙尾纏頭,越纏越緊,越緊越纏,團作一堆。餘下數十條蛇虹,剛剛相次脫身飛出,正值次蛇性起發威,長尾亂舞之際。
  雲鳳開闢的那片地方原本不大,次蛇長尾亂舞,本就將群蛇來路阻住。末後次蛇又帶起那一片藤網,舞得風雨不透。這些小蛇不是被次蛇打暈,便是中途被阻,落在藤網之中,將身纏住。
  群蛇生長此間,想是知道地下藤網厲害,除了結成長虹飛渡而外,其勢不能繞道旁處來襲。除幾條乖巧一點的見勢不佳,縮了回去外,餘者十九自投羅網,頃刻之間已去了一大半。
  這一來,只便宜了雲鳳。先見次蛇落地,本想飛身上前,給牠一劍。及至見了這般光景,樂得由牠去做擋箭牌,還省卻許多氣力,不由喜出望外,便停上手,樂觀奇景。
  只見大小長蛇,滿空飛舞,無數彩條遍地糾纏。噓噓怪叫之聲四起如潮,雖然不得近前,聲勢確也著實驚人。
  那次蛇帶著頭一條蛇的屍身和尾後網一般的斷藤,亂掙了一陣,漸漸力竭。雙頭之間血已淋漓,勢子方緩了下來。忽然一聲怒叫,頭尾雙翹、肚腹貼地,拼死命一躥。不想躥錯了方向,應朝雲鳳躥來,反往側面躥去。
  畢竟力已用盡,又加兩頭沉重,躥出去不過六七丈遠近。蛇頭上夾著的前蛇屍身性早消失,前後兩半截都有丈許下垂。次蛇一個支持不住,頭往下一沉,蛇身一擦地,便吃藤網纏住。
  次蛇餘勢未歇,還在前躥,冷不防被藤網纏住的蛇屍一扯,蛇頭一低、身子便由凹而凸,拱起多高。蛇尾吃不住勁,也跟著垂下。尾巴上掛著的那一片形如圓扇,大約畝許的藤網,又吃地下的藤網纏住。藤纏藤,自然更要結實得多,兩頭俱被纏住。真似一座大圓拱橋,橫亙地上,哪裡還能動得了身。只見牠身子往上挺了幾挺,便即力竭而死。
  那古樹上的雙頭怪蛇,還有百十來條,大半俱是中號的,差不多也有五七丈長短。這些蛇比較狡猾。先見許多同類飛躥出去,都被次蛇打落的打落,阻住的阻住,條條墜地。被藤網纏住不能脫身,便將身縮回樹上,只管吐舌發威,卻不上前。
  等次蛇一死,讓出道路,各自一陣噓噓亂叫,重又一條接一條地待要連著鉤接起十來道蛇虹飛出。雲鳳仁視了半個多時辰,雖知這種毒蛇報仇心急,能捨命來拼,並非易與,心已不似前時驚慌,再加蛇的來路已經看清,想出應付之法。便不等牠連接長了,便將飛針取出,照準樹上較為長大的幾條發去。
  才一出手,便聽一聲霹靂過處,一道紅光,帶起一溜火焰,朝群蛇飛去。星飛電駛,飛到蛇前,只一閃,便即不見。晃眼工夫,火光重明,已從末蛇尾中穿出叢樹密幹之間,梭一般地照著蛇多之處往來上下,穿射起來。
  同時那當頭四五條怪蛇接成的長虹,被紅光由首到尾接連穿過,叭嚨連聲。身子一彎一縮,也整條墜落在樹下藤網之中。餘者想是知道厲害,忙即縮回身子,往樹上逃竄時。火光所到之處,無論蛇大蛇小,挨著就是個死。
  群蛇也是惡貫滿盈,該當全數伏誅。上有飛針,下有藤網,本已無可逃死。偏那古樹年深日久,雖然樹抄蔭濃葉密,但是枯朽之枝甚多,千年古木原易著火。再加飛針上的火焰與尋常之火不同,略一繞轉,便有幾處被火引燃。
  雲鳳使用飛針尚是初次,發時心想此針雖能發收,無奈蛇數太多,總得連連收發多少次,才能除盡。還恐一條條去殺,阻不住群蛇齊來之勢。不料針一出手,未等自己收回,竟自動地追殺群蛇起來。正在驚喜,樹上業已著火,霎時之間,濃煙突突亂冒,火焰四射。
  群蛇一見火起,益發亂驚亂竄,紛紛離樹穿出,還沒多遠便即墜入藤網之中。不多一會,那蔭蔽數畝的一株參天古樹,竟和一座火山相似,上半株全部燃著。
  地下藤網也被逃蛇帶下來的殘枝餘火引燃,直似無數條大小火蛇,滿地遊竄,火頭越引越多,火勢越來越大。漸漸融會成一片烈火,順著地下怪藤密網,往四外蔓延開來,成了一個火海。
  樹上的蛇,個個死亡逃竄了個盡。地下的蛇,總數何止千條,大半未死,更被藤網纏住,脫身不得,眼看火勢燒來,急得齊聲慘叫,那飛針兀自追逐不休。
  雲鳳見火已成了野燒,群蛇俱在網中,必無幸理。看火勢,少時便要燒到身前,不便在此久停,忙收回飛針,轉身奮力往後面縱去。落地之處,俱有藤網纏足,每到一處,須用寶劍將附近一片藤網削斷,才能往前再縱。須要縱出里許遠的地面,方是空地。
  仗著身輕縱遠,約十幾縱,才出了藤地。縱時見藤網中不時有小衣小鞋出現,當時也未在意。回顧火勢,益發猛烈,連附近大小樹木俱都引燃,轟轟發發,火光燭天,上千群蛇,俱都葬身火裏。不時看見一條條的大蛇,因纏藤為火燒斷,奮力從火光中縱起,被火煙一壓,重又落到火中。時聞奇腥焦臭之氣,中人欲嘔。
  喜得還是站在上風地位,否則怕不被牠熏倒。連忙奔向高處,上下一看,這時雨勢早止,天空濕雲被火煙衝開了一個雲衖,雲密層厚,映成無數片斷的彩霞,別成一種奇觀。
  正愁那火無法熄滅,忽聽天上轟轟作響,一陣狂風過處,當頭雲衖,漸往中央合攏。倏地眼前金光閃了兩閃,接著便是一個震天價的大霹靂打將下來。
  雲鳳見大雨快降,山頂無有避雨之處,雖然四外大樹甚多,有了前車之鑒,不敢造次。剛尋了一座危崖下面站好,又聽喀嚓一聲巨響,那株大古樹在風火中齊腰折斷,滾入火中。
  同時比豆粒還大的暴雨傾盆降落,一時之間,雷鳴電閃,雨驟風狂,四下交作。
  那麼大的一片火海,不消頓飯光景,全都被雨澆滅。
  又過有半個多時辰,才行雨住天明。被燒之處,變為一堆堆的劫灰,只剩那株古樹,兀立山原之中。樹幹上粘伏著無數殘頭斷尾,尺許數寸,長短不等的小蛇。
  細看樹心,卻是空的,才知那樹是雙頭怪蛇的老巢,無怪乎那般多法。那怪藤,東南西三面俱都蔓延甚廣,只北面離樹十丈便行絕跡,算計群蛇必由樹北去了。雖未必就此絕種,總算除了無數的害,冒了這些奇險也還值得。
  觀看了片刻,仰望雲空蒼莽,仙山萬丈,杳無蹤影。自身幾同天外飛落,再想上去,其勢甚難,不禁著起慌來。仔細尋思了一陣,仙山雖然高不可見,決不會憑空懸立。記得失足墜落時,縱起的那一個勢子,至多身子離崖踏空處,相隔不過十數丈。就算被風力所吹,距離山的根腳,也不會差得過遠。
  可是舉目四望,高山雖多,新霽之後,多半俱能見頂,縱有幾處高出雲外的,也都不似。自己好容易得遇曠世仙緣,五姑只見過一面,過了所約之日不來,必有原因。也許是試探自己,能否有這恒心毅力。好端端捉什雲兒,一個失足,便成了人間天上,判絕雲泥,無可攀躋。
  萬一五姑恰恰今日回山,她不知是無心失足,卻當作難耐勞苦,私行離山他去,豈不誤了大事?成敗所關,不由著起急來。
  愁思了一陣,無計可施。見天色雖不算晚,如照自己從空下墜那些時候計算,即使真能尋到原來山腳,冒著艱險,穿雲攀登,也非一日半日之功所能到頂。
  雲鳳萬般無奈,總覺曾祖母是位神仙,只要能回到洞中,必蒙鑒宥。只要不畏辛苦艱危,照前尋去,必有發現之時,走一程到底是一程。
  想到這裏,便坐下去,把心氣平寧下來,細心揣度好了下落時的風頭方向。將氣一提,施展輕身功夫,翻山越嶺,往前跑去。
  雲鳳一路留神觀察,群山突兀,大半相似,並無一座特別高大,看不見頂巔的。隨跑隨採取些野生的果實,連吃帶藏,腳底卻不停歇。走到黃昏將近,已行有三五百里山路,翻過了十好幾座山頭嶺脊。
  因為這些山嶺均極高峭險峻,重重阻隔,上下費事,不比平地飛行。路走得雖然不近,如照平時算,前行仍無好遠。仙山渺渺,全無一些跡兆。眼看山勢越進越高,前面有兩座高山,有積雪蓋頂。日薄西山,斜陽影裏,雁陣橫空,歸鴉噪晚,天色業已向暮。
  暗忖適才所見諸山,並不曾見山頂有雪,此時才剛剛看見。原來的山,說不定被這兩座高山阻住,非翻越過去,或是到達這兩座山頂,不能看出。估量前路尚遙,自己這一日內,飽嘗了許多奇危至險,辛苦勞煩,精力已經疲敝。需要覓地休息一會,方能再走。加以日落天黑,路昏莫辨,再要翻越懸崖峭壁,深壑大澗,去攀登比來路艱難好多倍的高山,勢所不能。
  與其賈著餘勇,喘息前進,去做那辦不到的事。還不如尋一可避風雨的崖洞,就著殘陽之光,多尋一點食糧,飽餐一頓。坐下用功歇息,養精蓄銳,天色微明,便即上路。一口氣攀登上去,較為穩妥。
  雲鳳主意打定,且喜路旁不遠,便有一個山窟。而且各種果樹,遍山都是。先擇好了當晚安身之所,然後把果實一樣樣連枝採取了些,以便攜帶。兩手提著山果,正要往山窟之中走去。忽然一眼看見桃林深處,夾著一棵枇杷樹,實大如拳。映著穿林斜陽,金光湛湛,甚是鮮肥,訝為平生僅見。
  忙跑進林去一看,四外都是桃樹,一株緊接一株,叢生甚密,柯幹相交。只中間有一塊兩三丈方圓的空地,當中種著這麼一棵枇杷,樹根生在一個六角形的土堆之上。堆週邊著一圈野花野藤交錯而成的短籬,高有二尺。
  這時天色愈晚,雲鳳也未細看,見著這等希奇珍果,頓觸夙嗜,就枝頭摘了一個下來。皮才剝去,便聞清香撲鼻,果肉白嫩如玉,漿汁都成乳色。因見大得異樣,先拔下頭上銀針試了試,看出無毒。剛咬了一口,立覺甜香滿頰,涼沁心脾,爽滑無比,心神為之一快。
  只惜適才採摘各種果實時邊採邊吃,腹已漸飽,這批粑的肉又極肥厚,不能多用。勉強吃了兩個,舒服已極。一數樹上所結枇杷並不甚多,共總不過三十來個。有心想將牠一齊摘走,又想天氣甚暖,離樹久了,如若變味,豈不可惜?
  反正今日已吃不下許多,不如只採一個回洞,等隔了這一夜,明日起來,試試牠變味沒有。如不變味,便將牠一齊帶走,否則只將種帶些回山去培植,以免暴殄天物,仍任牠自生自落好了。想到這裏,便帶葉摘了一個,連別的果枝一同拿著。
  回身走沒兩步,覺著左腳踹在一個軟東西上。低頭一看,乃是一頂小孩所戴的帽子,形式奇特,質料非絲非麻,與除雙頭怪蛇時在藤網中所見小人衣履相類。比較編制精絕,色彩猶新,好似遺在那裏不久。猛想起枇杷樹下土堆形式,頗似人工培壅。
  轉近前去一看,不但土堆,那花籬也出於人工編就,盤結之處並還綁有粗麻,不禁驚異。暗忖:「這半日來,屢次臨高遠望,都未見一點人跡。沿途所見,猛惡禽獸,卻不在少,忙著行路,也未睬牠。這藤中衣履和樹下小帽,俱似幼童穿戴之物。難道這等洪荒未闢的深山,還有人家寄居麼?」
  仰視夕陽,已墜入山後,月光又被山角擋住,景物更暗,只得回洞再說。出林時,見左側有一條沒有草的窄徑,也似人闢,便不從原路上走,特地繞道回去。因不知這些小人是人是魈,有了戒心,又把寶劍拔出,以防萬一。
  劍上寒光照在地上,新雨之後,土地上竟現出許多小人腳印。都是四五個一排,成為直行,算計為數定多。林中地上俱是芳草綿綿,獨這條窄徑上寸草不生,兩旁桃林也甚整齊,益知所料不差。
  沿路循跡,走了兩箭之地,才走完這片桃林,到達洞窟前面,匆匆抄山路跑回洞窟。洞外恰好有松枝柏葉,用劍斫削下兩大抱,鋪在地面,權當茵席。又搬了幾塊大石,將洞窟堵塞,以防萬一。再拾起兩根枯枝,擊石取火,將牠點燃。
  四外一照,這洞窟不過兩丈方圓,乃是一個天生石穴。洞門高可及人,上下四面潔淨無塵。當中卻有一大塊類似油漬的黃斑,用火一燒,聞著一股松子般的清香,猜是松脂遺跡。除此之外,絲毫不見有蟲豸蛇蠍盤伏的跡象,足可放心安歇。
  因為日間從雲中墜落時正逢驟雨,周身衣履皆濕。跋涉了這半日的崎嶇險峻的山徑,外衣受風日吹曬雖然乾燥,貼身的兩件衣服仍是濕的。好在洞已封堵,索性生起一堆火來,將內衣換下,準備烤乾了,明晨上路。
  雲鳳自被五姑接引入山,事起倉猝,除了一身衣履外,並無一件富餘,又不知在山中要住多少日子。雲鳳愛乾淨,平時在白陽洞潛修,總是裏外衣互為洗換,甚是愛惜,惟恐殘敝了,沒有換的。等把內衣烘乾著好,又想起鞋襪也都濕透,何不趁著餘火,烤牠一烤?
  便盤膝坐在火旁,脫下鞋襪一看,鞋底已被山石磨穿了兩個手指大小的破洞,襪線也有好些綻落之處。想起五姑不知何日回洞,分別之時也忘了求她帶些衣服回來,就算明日能趕將回去,這雙鞋襪經過這般長途山石擦損,哪裡還可再著?便是這幾件衣服,常服不換,也難曠日持久。何況外衣上又被藤網掛破了好些,洞中並乏針線可以縫補,日後難道赤身度日不成?
  那鞋曾被水浸飽,急切間不能乾透。閑中無聊,左手用一根松枝挑著去火上烤,右手便去撫摩那一雙白足。覺著玉肌映雪,滑比凝脂,脛附豐妍,底平指斂。入手便溫潤纖綿,柔若無骨,真個誰見誰憐。
  雲鳳暗暗好笑:「幸虧小時喪母,性子倔強,老父垂憐過甚,由著自己性兒,沒有纏足,否則縱然學會一身功夫,遇到今日這等境地,沒處去尋裹腳布,怎能行動?明日回山,如五姑再不回轉,想法弄來衣履,衣服破了,尚可用獸皮圍身,鞋卻無法,只好做一個赤足大仙了。」
  正在胡思亂想,似聽洞外遠處有多人吶喊之聲,疑是黃昏時所見小人。夜靜山空,入耳甚是真切。連忙拔上半乾的鞋,輕輕走向洞口,就石縫往外一看。只見月光已上,左近峰巒林木清澈如畫,到處都可畢睹。除那片桃林外,地多平曠,看得甚遠。
  只聽萬樹搖風,聲如潮湧,與多人吶喊相似,卻不見一個人影。細看並無可疑之兆,知是起了山風,自己一時聽錯。再看天上星光,時已不早,鞋已半乾,懶得再烤。便將殘火弄熄,放置火旁,就在松枝上打起坐來。
  雲鳳這多日來,起初是勤於用功,坐了歇,歇了坐。後來功候精進,成了習慣,一直未曾倒身睡過。當日雖是過於勞乏,等到氣機調勻,運行過了十二周天,身體便即復原。做完功課起身,略微走動,覺著百骸通暢,迥非日間疲敝之狀。
  自思:「難怪修真道人多享遐齡,自己才得數十日功夫,已到如此境地。只要照此去練,再得五姑指點,前程遠大,真可預卜。」正在欣喜,猛又想起昨日失足,不啻天邊飛墜,下落深淵。雖然前進方向不誤,目光被雪山擋住,只一翻越過去,便可到達白陽山麓,究是出於臆斷。
  再者,下落時雲層那般濃密,即使到達山麓,由數千百丈的高山絕嶺穿雲上升,知道有多少危險?想到這裏,不由又怕又急,恨不能當時就走往洞窟外觀看。月光業已隱去,四外黑沉沉的,風勢仿佛已止,不時看見曠地上有一叢叢的黑影。
  先疑是原野中的矮樹,算計月光被山頭遮住,天色離明尚早。決意再做一次功課,把精力養得健健的,那時天也明瞭,再多採集一點山果食糧上路,以免前途尋不到吃的。於是二次又把心氣沉穩,調息凝神坐起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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