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重返珠宮 人間遙思定行期
  再聞虎嘯 仙源悵望阻歸程

  行刑已畢,佬石已命宮中廚房將酒食備好,設在偏殿之中。冬秀傳命眾人散去,眾人哪裏肯散,有那在宮牆外擠不進來的人民,因隔得太遠,沒有看清公主的容貌,還想請求到殿階下面瞻仰。
  冬秀幾經命老鐵父子向眾申說,天已不早,公主以後既然久留,終會相見。大家可以回去,各安生理,此時正在進膳,無須如此亟亟。眾人方才散了大半,那些島兵,便由老鐵父子率領,各自歸隊。除惡行素著者外,餘人概行豁免。
  初鳳姊妹雖然入世不深,見冬秀處理井井有條,也都佩服,讚不絕口。
  初鳳在席間笑對冬秀道:「我姊妹三人因受恩母遺命,不回海底,難免誤卻仙緣。況且島上之事,一概不知,也難治理。我看姊姊是個幹才,何妨便代我們作了島中之主?一則省得姊姊水中上下不便,二則也符島人之望,豈非一舉兩得?」
  冬秀笑答道:「漫說我本無此德能,昨日俘虜,今作島主,難以服眾。縱然三位恩姊錯愛,留下妹子一人,孤掌難鳴,到時豈不也和俞利一般,任人宰割?況且全島人民思念故主,一念忠誠,三位恩姊怎忍心去?」
  初鳳聞言,沉思了一會,便問二鳳、三鳳兩人怎樣?二女俱都附和冬秀的主張,三鳳更是堅決。初鳳好生憂急,但又拗不過眾,一時無言。
  少時用完酒宴,冬秀因地宮血跡污穢,便命老鐵父子將宮中許多婦女全數放出,本島有家的還家,無家的等到明日另行擇配。只留下四名服侍的宮女,率人將宮中幾具賊黨屍首抬出掩埋,打掃乾淨聽用。
  當晚便請三女離了別殿,宿在王宮之內。出殿時節,島民聞信,齊集別殿宮牆外面,夾道歡呼。一路上香花禮拜,燈燭輝煌,自有一番歡樂氣象。及至到了王宮起居別殿之中,又更華麗非常。真是堂上一呼,階下百諾,起居飲食,無不精美。
  人情大抵喜新厭舊,海底紫雲宮雖是仙宮,一則三女在那裏生息多年,過慣了,不以為奇。二則彼時仙書未得,還有許多靈域奧區未曾開闢。三則人間繁富,尚係初來,三女不能辟穀,海底仙藥猶未發現,每日只吃異果海藻,衣服更談不到。一旦嘗了人間滋味,又穿了極美觀的衣服,未免覺得人間也是一樣有趣。
  除初鳳質厚心堅外,餘人俱有樂不思蜀之想。初鳳一再重提前事,二鳳、三鳳雖不曾公然反抗,均主暫留。
  初鳳見勸說不聽,便對二女道:「你們既願在這裏,明日祭墓之後,我只好獨自回去。紫雲宮中異寶不現,決不再來。冬秀姊姊不能涉水相隨,下去須吃許多苦頭。你二人須記取恩母之言,紅塵不是久戀之鄉,務要早回,以免惹些煩惱,自誤仙根。」
  二女不假思索,滿口應允。冬秀勸了一陣,見初鳳執意不從,只好由她。因二鳳、三鳳願留,已是喜出望外,便不深勸。
  四女在宮中宿了一宵,次日一早起身,宮牆外面已是萬頭攢動,人山人海。冬秀安心顯示島上風光,早命老鐵父子準備舊日俞利所用儀仗,前呼後擁,往方母墓地而去。
  因為方母葬處地勢偏僻,俞利本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島民又只知往方良夫婦廟中敬獻,方良死後,無人修理,墓地上叢草怒生,蓬蒿沒膝,三女自不免了哭奠一場。
  冬秀知三女對於世俗之事不甚通曉,仍然代三人傳令,吩咐如何修葺。祭墓之後,又往昨晚所去的廟中祭奠方良。三女想起父親死時慘狀,不由放聲悲哭起來。冬秀恐島民看出破綻,再三勸慰才罷。
  祭畢出來,初鳳當時便要告別。
  冬秀道:「大恩姊當眾回宮,恐為島民所阻。不如晚間無人,悄悄動身的好。」
  初鳳道:「你們只不想隨我回去便了,如想走時,何人攔阻得住?你可對他們說,我姊妹三人已選你為島主,留下二妹三妹暫時相助。我宮中無人照料,急須回轉。他們如相攔,我自有道理。」
  冬秀沉思了一會,知她去志已決,無法挽留,只得在廟前山坡上,略改了幾句意思,向眾曉諭道:「三位公主原奉方老爹之命,來為你們除害,事完便要回去,是我們再三挽留。如今大公主急須回轉海底仙府向方老爹復命,留下二、三兩位公主與我為全島之主。命我代向全島人民告辭,異日如有機緣,仍要前來看望。」
  島民因昨日三女已允暫留島上不歸,先以為初鳳復命之後,仍要回來,還不怎樣。及至聽到末兩句,聽出初鳳一時不會再來,不免騷動起來,交頭接耳,紛紛議論。
  沒等冬秀把話說完,便已一唱百和,齊聲哭喊:「請大公主也留島中為王,不要回去。」
  冬秀見眾喧嘩哭留,正在大聲開導,忽見初鳳和二鳳、三鳳說了幾句,走向自己身前,剛剛道得幾句:「姊姊好自珍重,除了妖道餘黨之後,須代我催二妹三妹急速回去,便不枉你我交好一場。」
  初鳳說罷,腳一頓處,平空縱起一二十丈,朝下面眾人頭上飛越而過。接連在人叢中幾個起落,便已奔到海邊。
  冬秀連忙同了二鳳、三鳳趕到時,初鳳已經縱身入海,腳踏洪波,向著岸上島民含笑舉了舉手,便已沒入波心不見。
  島民見大公主已去,挽留不及,一面朝海跪送。又恐二、三兩位公主也步大公主的後塵,紛紛朝著二鳳、三鳳跪倒,哭求不止。
  冬秀知島眾不放心,忙拉了二鳳、三鳳回轉。
  島眾見二、三公主真個不走,才改啼為笑,歡呼起來。
  第二日,冬秀命老鐵用幾隻小舟,將俞利手下數十個黨羽放入舟內,各給數日糧食逐出島外,任他們漂流浮海,死生各憑天命。一面問了島中舊日規章,重新改定,去惡從善,使島民得以安居樂業。
  這時俞利黨羽已算是一網打盡,島眾歸心。二鳳、三鳳只知享福玩耍,一切事兒俱由冬秀處理,由此冬秀隱然成了島中之王。她因島民崇拜方氏父女之心牢不可破,自知根基不厚,除一意整理島政外,對於二鳳、三鳳刻意交歡,用盡方法使其貪戀紅塵,不願歸去。
  日子一多,二鳳、三鳳漸漸變了氣質,大有樂不思蜀之概。自古從善政之後,為善政難。從稗政之後,為善政易。島民受俞利十多年的荼毒,稍微蘇息,已萬分感激。何況冬秀也真有些手腕,恩威並用,面面皆到。加以有二鳳、三鳳的關係,愈發懷德畏威,連冬秀也奉如神明了。
  冬秀和二鳳、三鳳在安樂島上一住三年,真可稱得起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她以一個弱女子隨了老親遠涉洋海,無端遇盜,遭逢慘變,全家被殺,自身還成了俎上之肉,眼看就受匪人的摧殘躁躪。彼時之心,但能求得一死,保全清白,已是萬幸。救星天降,不但重慶更生,手戮大仇,還作了島中之主,真是做夢也不會想到。
  那二鳳、三鳳先時初涉人世,對於一切服飾玩好貪戀頗深。年時一久,漸漸習慣自然,不以為奇。第三年上,不由想起家來。
  冬秀本因二鳳姊妹雖然應允留島,卻是無論如何誘導勸進,不肯即那王位。對於島事,更是從不過問。又知她姊妹三人情感甚好,年時久了,難免不起思歸之念,心裏發愁。
  後來更從三鳳口中打聽出她姊妹二人不問島事,乃是初鳳行時再三叮囑。並說她姊妹三人既救冬秀一場,她又是凡人,不能深投海底,索性好人做到底,由二鳳、三鳳留在島中,助她些時。等過了三年五載,二鳳、三鳳縱不思歸,初鳳也要出海來接。
  現在三鳳自己去留之計尚未打定,二鳳已提議過好幾次了。冬秀一聽,越發憂急起來。人心本是活動的,二鳳姊妹彼時尚未成道,又很年輕,性情偏浮。起初相留,固是連胞姊相勸都不肯聽。此時想去,又豈是冬秀所能留住?一任冬秀每日跪在二女面前哭求,也是無用,最終只允再留一月。
  冬秀明知自從初鳳走後,從未來過。當時二鳳、三鳳要暫留島中,尚且堅持不許,此時二女回去,豈能准其再來?平時聽二女說,紫雲宮裏只沒有人世間的服食玩好,若論宮中景致,島上風光豈能比其萬一?再加宮中所生的瑤草奇葩,仙果異卉,哪一樣也是人間所無。
  二女這三年中對於人世間的一切享受已厭,萬難望她們去而復返,正在日夜愁煩。
  這日升殿治事,冬秀想到,初鳳三年沒有消息,莫非宮中金庭玉柱間的瑰寶已經被她發現,有了仙緣遇合?不然她縱不念自己,兩個同胞姊妹怎麼不來看望一次?
  起初只為海底波濤險惡,壓力太大,自己不精水性,不能出沒洪波。這三年來,日從二鳳姊妹練習,最深時,已能深入海底數十丈,何不隨了二鳳姊妹同去?拼著吃一個大苦頭,有她二人將護,料不致送命。倘若冒著奇險下去,能如願以償,得在地闕仙宮修練,豈不比做小小島國之主還強百倍?
  冬秀暗自打主意既定,立時轉憂為喜。下殿之後,便往二女宮中奔去。到了一看,二女正在抱頭痛哭呢。冬秀大吃一驚,忙問何故?二鳳還未答話,
  三鳳首先埋怨冬秀道:「都是你,定要強留我們在島上,平日深怕我們走,什麼地方都不讓去。如今害得我們姊妹兩個全部回不去了。」
  二鳳道:「這都是我們當時執意不聽大姊之勸早些回去,才有這種結果,這時埋怨她,有何用處?」說罷,便朝冬秀將今日前往海中探路之事說出。
  原來二鳳早有思歸之念,直到三鳳也厭倦紅塵,提議回宮去時,二鳳因冬秀始終恭順誠謹,彼此心意又復相投,情感已無殊骨肉。又知此次回宮,初鳳定然不准再來,此行縱然不算永別,畢竟會短離長,見冬秀終日泣求,情辭誠懇,不忍過拂其意。
  二鳳心想:「三年都已留住,何在這短短一月?」便答應下來。這日冬秀與二女談了一陣離情別緒,前去理事。
  二鳳猛想起,自從來到島上,這三年工夫,冬秀老怕自己動了歸心,休說紫雲宮這條歸途沒有重踐,除帶了冬秀在海邊淺水中練習水性,有時取些海藻換換口味外,連海底深處都未去過。當時因想反正來去自如,姊妹情好,何必使她擔心多慮?
  昨日無心中想取些肥大的海藻來吃,趕巧紅海岸處所產都不甚好,多下去有數十丈,雖說比往日採海藻的地方要深得多,如比那紫雲宮深藏海底,相去何止數十百倍。當時海藻雖曾取到,兀自覺著水的壓力很大,上下都很費勁。
  事後思量,莫非因這三年來多吃煙火,變了體兒?地闕仙府歸路已斷,越想越害怕,不由急出了一身冷汗。便和三鳳說:「久未往海底裏去,如今歸期將屆,程途遼遠。今日趁冬秀不在宮中,何不前往海底試一試看?」
  三鳳聞言,也說昨日潛水,感覺被水力壓得氣都不易透轉。二鳳聞言,益發憂急。
  於是姊妹兩個偷偷出宮,往海岸走去。到了無人之處,索性連上下衣一齊去盡,還了本來面目,以為這樣,也許好些。誰知下海以後,只比平時多潛入了有數十丈,頗覺力促心跳,再往深處,竟是一步難似一步。
  二人用盡力氣,勉強再潛入了十來丈,手足全身都為水力所迫,絲毫不受使喚。照這樣,休說紫雲宮深藏海心極深之處,上下萬尋,無法歸去,就連普通海底也難到達。
  幼時生長游息在貝闕珠宮,不知其可貴。一旦人天迥隔,歸路已斷,仙源猶在,頗似可望而不可即,怎不悲憤急悔齊上心來。拼命潛泳了一陣,委實無法下去。萬般無奈,只得回上岸來,狼狼狽狽回轉島宮,抱頭痛哭。
  三鳳道:「大姊不是不知道我姊妹不能久居風塵,不論金庭玉柱中所藏寶物得到手中沒有,也該來接我們一回才是。她怎麼一去就杳無音信,連一點手足之情都沒有?」
  二鳳道:「你又沒見著大姊,怎知她的心意?況且我二人不歸,恩母轉劫重來,也不好交代。焉知不是當初見我二人執迷不返,特意給我們一些警戒?依我看,金庭玉柱中寶物如未發現,她不等今日,必然早來相接同歸了。三年不來,仙緣定已有了遇合。不是在宮中修練,便是等我們有了悔意,迷途知返,再行前來接引,以免異日又落塵網。」
  三鳳道:「這般等,等到幾時?」
  二鳳道:「來時路程,我還依稀記得。依我之見,最好乘了島中兵船。我們三人裝作航游為名,將島事托與老成望重之人,一同前往紫雲宮海面之上。到了時,我和你便先下去,能拼死命用力直達海底宮門更好。否則,老在那所在游泳,大姊總會出來的。只須大姊上來兩次,背了我們將水分開,即可回轉宮去。假如她的寶物已得,仙法練就,那更無須為難,說不定連冬秀也一齊帶了,同回海底。」
  三鳳聞言,不住稱善。當下便催冬秀速去準備,預定第二日一早便即起程。論年歲,冬秀原比二女年長,先時互以姊姊相稱。只因受恩深厚,又因二女受島民崇拜關係,冬秀執意要當妹子,所以年長的倒做了妹妹。
  冬秀當時聞言,情知未必於事有濟,但是不敢違拗。立刻集眾升殿,說二位公主要往海中另覓桃源,開闢疆土。此去須時多日,命老鐵父子監國,代行王事。
  第二日天一明,便即同了二鳳姊妹上船,往紫雲宮海面進發。
  二鳳記得歸程有座荒島,島沿淺海一量海藻,行未一日,已經到達。當下便命人將船往荒島邊上攏岸,二鳳姊妹命船上人等各自飲食,在船上等候。同了冬秀繞到島側港灣之內,二鳳姊妹便將衣服脫下,交與冬秀,雙雙跳入水內,游向前海。
  二鳳姊妹到了水底,游向前年取海藻之處一看,哪裏還有。暗想:「前年這地方海藻甚多,並且這東西生長極繁,就算被海底魚類吞食,像這方圓約有十里的一大片,也不會被牠們吃盡。」算計不是事隔三年記憶不真,看錯了地方,便是前面還有。
  想著想著,不覺遊出老遠。間或遇上一些,也都不甚肥嫩,還不如安樂島海濱所產,不值一取,便丟了不採。又往前走有數里,忽見前面翠帶飄動,遊魚往來上下,如同穿梭一般。心中高興,便將腰中所佩的刀拔在手內,準備上前割取。
  二女天生異稟,幼服老蚌靈液,兩目在水中視物如同白日之下,觀察甚是敏銳。剛往前穿行沒有幾十步,忽見海藻叢中直打水漩,漩起兩三丈大小的圓圈。四外和上下的水,依舊靜沉沉地停著。漩圈以內,卻是空的。
  二鳳因這種海底空漩,平生從未見過,先疑是那裏有什海眼。但漩圈上的水卻又不往下壓,好似有什麼無形無質的東西將海水憑空托住,心中奇怪。那一片地方的海藻又是格外長大肥多,目光被藻帶阻住,看不甚清。
  翠影披拂中,仿佛裏面伏著一個帶角有鱗的東西,卻沒見牠行動。二鳳比三鳳來得機警,猜是海中蛟龍海怪之類,不敢輕易涉險。正想拉著三鳳同走,不去生事,偏巧三鳳看上當中兩片極肥嫩的海藻。頭往前一低,兩手一分,早平著身子,冒冒失失地往漩圈之內衝了進去。
  水中只能以手示意,不能說話。二鳳一個未拉住,見三鳳已經衝進,恐防有失,連忙跟蹤而入。眼看三鳳在前,一手提刀正往那當中的兩片肥大海藻上砍去。就在這一晃眼的工夫,忽從三鳳身旁海藻叢中躥起一條龍形怪物,也沒傷人,徑往側面穿去。那怪物連頭帶尾,長有十丈開外,形體甚是長大得駭人。
  二鳳姊妹常在海中遊行,怪魚如虎鯊鯨、鱷象之類的厲害東西也常遇著,似這樣似龍非龍的東西卻是罕見。先時不敢輕易招惹,後見那東西經行之處,水漩也在跟著移動。離那東西的頭部四外十來丈左近,水竟自然避開。等到緩緩游向側面海藻叢中,才想起似在哪裏見過。
  細一尋思,正與前年在荒島上趕走獅群,給姊妹三人解圍的虎面龍身怪獸相似。如不虧牠,那些惡獅何止百數,姊妹三人豈不膏了獅吻?當時因為忙著尋報父仇,也沒再尋那怪獸的下落。後來連問島人,俱說從未見過,日久也就不再提起。
  不想這怪物還有分水之能,且曾給自己解過圍,又未見牠有傷人之意,不由把恐懼之心減了一半。再往牠伏處一看,四外海水依然空漩著。
  姊妹二人同時想起這東西既有分水之能,看上去又頗馴善,倘能將牠制伏,駕馭著回轉紫雲宮,豈非一樁妙事?
  當時因為求歸海底心切,也不暇計及危險。互相一打手勢,仗著怪物行得緩慢,自己天賦本能未曾喪盡,水底遊行甚快。二女決計跟蹤過去,試探行事。
  誰知行近漩圈之內,怪物似在翹首閉目假寐,偶一睜眼,見有人來,又復警覺避向別處。一連多次,俱是如此。
  二女見牠遊得較快,有時遇見片肥大的海藻,便順嘴咬去嚼吃。雖說避人,並不見有什惡意,不由膽子越來越大。追逐了好些時候,漸漸越追越近。
  末一次,三鳳見那東西愛吃海藻,又覺察牠轉折時姿態,只須避開牠後面,不致被長尾掃著,便無妨礙。
  三鳳便打了個手勢,仍由二鳳從側面去驚牠,決計衝入空圈之內試試。自己找了幾片肥大海藻,繞出牠的前面,猛地迎頭堵去。右手急握劍柄戒備,左手便準備那兩片大海藻向怪物嘴上遞去。
  這時三鳳因為身臨切近,身在空處,腳已踏實在海沙上面。看清那怪物後半身仍在水內,只頭部前半身周圍沒水。三鳳身子離水,便不能和在水中一般自在起落。
  那怪物卻又生得高大,昂起頭來,離地足有兩三丈高下。三鳳見兩下相差太甚,雖說怪物不傷人,面對面地看了那般獰惡兇猛的形態,未免也有些膽怯。再加身子不在水中,不敢過於大意。就這遲疑之間,那怪物已低頭張開大嘴來咬。
  二鳳一著急,順勢橫著刀背朝怪物面部打去,正打在怪物鼻尖上面。二鳳才悔下手匆忙,沒用刀斫,用了刀背,這一下怎能將怪物斫傷?
  二鳳靈機一動,便順著刀背在怪物鼻間一按之間,就勢騰身一縱,跨上怪物頸間,騎了上去。說也奇怪,那樣長大,生相兇惡的東西,吃二鳳一刀背打在鼻上,竟然將頭一低,乖乖地全身俯伏下來。
  二鳳先不知這一刀背正打在怪物的癢處,見牠如此馴善,不由大喜。三鳳一見二鳳已騎在怪物身上,將牠制伏,更是興奮,連忙奔了過去。
  二鳳知那怪物水陸兩棲,適才赤身下海,沒有帶著繩索,想把怪物趕到海岸上去。見那怪物一任自己用刀背在身上亂拍亂打,牠只顧低頭吃那海藻,不做理會。全不似頭一下,一打下去便貼伏不動。
  二鳳這才看出那怪物的鼻子是牠短處,等怪物停了一會,就抬手照樣又給牠一下,果然依舊貼伏。心中大喜,連喊:「三鳳,你莫上來,只用你手中兵器按著牠的鼻子,牠便不動。」
  三鳳聞言,便用刀背去按緊怪物的鼻子。怪物睜著一雙怪眼望著三鳳,一些也不動,似有乞憐之容。三鳳因牠以前有救命之恩,心中老大不忍,手剛鬆了一會,怪物便將頭昂起。刀背一按,重又跪倒。
  二鳳說道:「你只隨我到岸上,將你練習熟了,送我姊妹到紫雲宮去,我們決不傷你。」說罷,因怪物喜吃海藻,便命三鳳:「按緊這怪物的鼻尖,不要移動。我去給牠取點海藻來。」一面說,跳下身,奔往海藻叢中,挑那又肥又大的海藻,割了好些回來。
  三鳳見怪物鼻尖為刀背所壓,酸得眼淚長流,不由又動憐惜之心,便叫二鳳給牠些海藻吃,自己並將手鬆開。這次因為按的時間稍長,待了好一會,怪物才將頭昂起,緩緩伸將過來。
  二鳳姊妹見牠比先前益發馴善,不由疏了防範。二鳳將手中刀夾脅下,兩手分持海藻,一片一片地遞去喂牠。
  怪物先就二鳳左手中零的慢慢嚼吃了兩片,猛地張開血盆大口,竟往二鳳右手中那一束多的咬去。二鳳不及躲閃,被牠全數咬住。以為牠貪吃多的,本就是喂給牠的,也沒怎樣在意。
  怪物咬住整束海藻一甩,便脫了二鳳的手,大口一張一張,落了滿地。
  二鳳哪知牠的用意,一面低頭去拾海藻,口中還罵道:「我把你這貪多嚼不爛的畜生,沒的糟踐好東西!」
  怪物竟使下心計,趁二鳳去拾海藻,三鳳看牠吃得出神之際,猛一伸頭,張開大口直撲三鳳。三鳳見勢不佳,忙橫刀背去按牠鼻子時,已是不及,被怪物將頭一偏,嘴張處,恰好將三鳳的刀咬住。
  人力哪裏敵得住神獸,吃怪物咬著只一甩,便已脫手飛去。接著怪物扭轉身,分水逃走。
  三鳳方喊:「二姊快來!」怪物已逃出老遠。
  三鳳忙就地下將刀拾起,同了二鳳,緊緊追趕。二女水行雖比怪物迅速,無奈怪物這次有了機心,邊走邊擺動那條長尾,水浪排蕩如山,不能近前。加上頭昂水外,即使追上,人也夠不著牠的鼻子。
  繞來繞去,追逐到了二女下水之處,一不小心,吃怪物轉身時節一尾掃到。幸虧二女在水中比魚還要靈活,忙將身往下一沉,緊貼海底,沒被打中。等到起身,怪物已逃到岸上。連忙追上岸去,已經躥入椰林深處,沒有追上。
  三女在海岸邊上,算計怎樣才能將那怪物擒住。因這東西身軀龐大,下手不易,商量了一陣,終無善法。最後由二鳳回轉大船,攜了繩索用具酒菜之類,準備就在海邊露宿,不將怪物擒住不休。
  因適才與怪物是在海中爭鬥,除浪大一些,並無別的動靜,船上人一無所知。
  二鳳暗喜,便命大家不許上岸,只在船上候命,便即回轉。二鳳、三鳳除飲一點酒外,已決計不再進食煙火之物。冬秀多吃海藻不慣,便做了飯菜,一人獨吃。二鳳姊妹不時前往椰林之內窺探,盼那怪物出現,不覺到了半夜。
  這時海岸上月白風清,美景如畫,上下天光,一碧無際。椰樹高達二三十丈,碧蓋亭亭,影為月光照射地上,隨著微風交舞。再加上獅吼虎嘯之聲,時遠時近,越覺添了許多野趣。
  三女面向海岸,且談且飲,言笑方酣。冬秀一眼望見適才所見來路上那片烏雲,忽然越散越大,變成一個長條,像烏龍一般,一頭直垂海面,又密又厚。映著雲旁邊的月光,幻成無數五色雲層,不時更見千萬條金光紅線,在密雲中電閃一般亂竄,美觀已極。
  海濱的雲變幻無常,本多奇觀,尤以颶風將起以前為最。像今晚這般奇景,卻是自來安樂島三年之中從未見過,不禁看出了神。
  三鳳見她停杯不飲,面向著天凝望,笑問道:「一年四季好月色多著呢。我們商量事,你卻這般呆望則甚?」
  冬秀指道:「你看這雲映著月光,卻成了烏金色,有多好看!」
  一言未畢,便聽呼呼風起,海潮如嘯,似有千軍萬馬遠遠殺來。岸上椰林飛舞擺蕩,起伏如潮。晃眼之間,月光忽然隱蔽,立時大地烏黑,伸手不辨五指,猛覺腳底地皮有些搖晃。
  二鳳姊妹和冬秀俱都年輕,閱歷甚少,從沒見過什麼大陣仗。方在驚疑慌張之際,猛地又聽驚天動地一聲大震,腳底地皮連連晃動。冬秀首先跌倒,二鳳聞聲,方將她勉強扶起,尚未站定,一股海浪已像山一般劈面打來。
  三女支援不住,同又跌倒。勉強掙扎起來,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後退去。那一片轟隆爆炸之音,已是連響不絕,震耳欲聾。三女退還沒有幾步,適才坐談之處,忽然平地崩裂,椰樹紛紛倒斷,滿空飛舞。
  電閃照處,時見野獸蟲蛇之影,在斷林內紛紛亂竄。這時雷雨交作,加上山崩地裂之聲,更聽不見野獸的吼嘯。只見許多目光或藍或紅,一雙雙,一群群,在遠近出沒飛逝。
  海岸上斷木石塊被風捲著,起落飛舞,打在頭上,立時便要腦漿迸裂。還算是二鳳妹妹天生著一雙神眼,看得甚真,善於趨避,沒有被牠打中。除身上被驚砂碎石打了不少外,尚未受著大傷。驚慌逃竄了一會,二鳳猛想起這般地震狂風,岸上飽受驚駭,為何不到水底趨避,就便保全三條生命?想到這裏,連喊數聲,俱為風號地裂之聲所亂,三鳳、冬秀對面無聞。
  二鳳一著急,只得一手一個,拉了便往前躥。這一來,三鳳、冬秀也都恍然大悟,一同趕到海邊,冒著浪頭跳下海去。遊出港灣,到了前海,探頭出去四下一找,哪裏還有大船影子。
  三人在水的深處,雖然水力大出幾倍,還不怎樣難支。身一露出海面,那如山如岳的海浪,便都一個跟一個當頭打到,人力怎生禁受?最苦的還是冬秀,頭剛出海,見大船不知去向,再回頭一看,一股絕大火焰像火塔一般直衝霄漢。
  算計海中只有安樂島一片陸地,這場地震,定是火山爆發,全島縱不陸沉,島上生命財產怕不成為灰燼?自己費盡心血,末了仍是一場空。苦海茫茫,置身無地,心中好不酸痛。
  正自難過流淚,就這定睛注視的工夫,一片百十丈高的海浪忽又當頭飛來。若非二鳳姊妹知她水性體力相差太遠,隨時護持,就這一浪頭,已經送了性命。二鳳眼快,見浪頭打來,忙抱著她往下一沉,僥倖避過。同時二鳳也看出安樂島火山崩炸神氣,便將冬秀交給三鳳,比了比手勢,叫她們休要妄動,打算遊往回路,看個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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