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心存故國 浮海棄槎 禍種明珠 奸人竊位
南宋亡國之後,一些遺民志士紛紛各奔東西,以避元軍。方良本是忠良之後,自南宋滅亡,便隱居廣東沿海一帶,買了一艘漁船,隨著許多別的漁船入海採參。他夫妻都會一些武功,身體強健,知識更比一般漁人要高出好多倍。漁民遇事每多向他求教,漸漸眾心歸附,無形中成了眾漁人的頭腦。
他見漁船眾多,漁人都是些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想利用他們成一點事業,省得受那官府的惡氣。他先同眾人訂了規矩,等到一切順手,全都聽他調度,才召集眾人,為眾開導。
方良說道:「我們冒涉風濤,出生入死,費盡許多血汗,只為混這一口苦飯。海裏頭有的是樂土,何苦在這裏受那些貪官污吏的惡氣?何不大家聯成一氣,擇一個風晴日朗的天氣,各人帶了家口和動用的東西,以及米糧蔬菜的種子。渡到海中無人居住的島嶼中去男耕女織,各立基業,做一個化外之人。一不受官氣,二不繳漁稅,快快活活過那舒服日子,豈不是好?」
一席話把眾人說動,各自聽了他的吩咐,暗中準備。日子一到,一同漂洋渡海,走了好幾十天,也未遇見風浪,安安穩穩到達他理想中的樂土。那地方雖是一個荒島,卻是物產眾多,四時如春,嘉木奇草,珍禽異獸,遍地都是。
眾人到了以後,便各按職司,齊心努力,開發起來。伐木為房,煮海水為鹽,男耕女織,各盡其事。好在有的是地利與天時,只要你有力氣就行。不消數年,居然殷富,大家都有飯吃有衣穿,你有的我也有,縱有財貨也無用處。
方良處事公正公平,雖因人少,不能地盡其利,卻能人盡其力。做事和娛樂有一定的時期,互為勸勵,誰也不願偷懶。收成設有公倉,計口授糧,量人給物,一切俱是公的。閒時便由方良授以書字,或攜酒肉分班漁獵。犯了過錯,也由方良當眾公平處斷。大家日子過得極其安樂,方良給那島取了個名字,叫做安樂島。
光陰易過,眾人不覺在島中一住十年。年時一久,人也添多,未免老少程度不齊,方良又擇了兩個聰明幫手相助。這日無事,獨自閒步海濱,站在一片高可參天的椰林底下,迎著海面吹來的和風,望見碧海無涯,金波粼粼。海灘上波濤澎湃,打到礁石上面,激起千尋浪花,飛舞而下,映著斜日,金光閃耀,真是雄偉壯闊,奇麗無比。
方良看了一會海景,暗想:「如今漁民經這十年生聚教訓,如說在這裏做了一個海外之王,不返故鄉還可。假如說心存故國,想要匡復,僅這島中數百死士,還是夢想。」又想起自己年華老大,雄心莫遂,來日苦短,膝下猶虛,不禁百感交集,出起神來。
正在望洋興嘆,忽聽身後椰林中一片喧嘩,步履奔騰,歡呼而來。回頭一看,原來是眾漁民家的小孩放了學,前往海邊來玩。各人都是赤著上下身,只穿了一條本島生產的麻布短褲。
方良正想心事,便將身往椰林中一退,尋了一塊石頭坐下。呆呆望著前面林外海灘中群兒,在淺浪中歡呼跳躍,倒也有趣。待了一會,海潮忽然減退,兒童們齊往無水處奔去,似在搜尋什麼東西,你搶我奪,亂作一堆。
方良當時也沒做理會,見海風平和,晴天萬里,上下一碧,不由勾起酒興,想回家去約了老伴,帶些酒食,到海邊來賞落日。
方良的家在林外不遠,慢慢踱了出來。走沒幾步,便被幾個小孩看見,一齊呼喚:「方爹在那兒!」大家都奔了過來見禮。
方良見群兒手上各拿著幾片蚌殼,蚌肉業已挖去,大小不一,色彩甚是鮮明,便問:「要這東西作什?」
一個年長的孩子便越眾上前答道:「這幾日蛤蚌也不知哪裏來的,多得出奇。海灘上只要潮一退,遍地都是,拾也拾不完。我們見牠們好看,將肉挖了,帶回家去玩耍,各人已經積了不少了。」
方良聞言,見他手上也拿著一隻大的,蚌的殼雖已被他掰開,肉還未摳去。鮮血淋淋,尚在顫動,不禁起了惻隱之心。
方良將眾兒童喚在一起說道:「你們既在讀書,應知上天有好生之德。海中諸物,如這蚌蛤等類,除了牠天生的一副堅甲,用以自衛外,不會害人。我們何苦去傷害牠的性命?從今以後,你們下學之後,我在這裡教你們打暗器之法。又不傷生,還可學習本領,豈不是好?」
方良在這安樂島上,仿佛眾中之王,這些兒童自然是惟命是從,何況玩法又新鮮。由此每當潮退之際,總是方良率領這群孩子前往海灘,以練武為戲。那些蛤蚌,便用掃帚掃入海中。日子一多,也不知救了多少生命。
轉眼二三年,方妻梁氏,原是多年不育。有一天,隨了方良往海濱看群兒戲浪擊蚌,甚是快樂,不由觸動心事,正在傷感。忽見十幾個年長一點的孩子,歡天喜地捧著一個大蚌殼,跑到方良夫妻跟前,一個孩子道:「老爹老娘,快看這大蚌殼,」
那大蚌殼,厚有數寸,大有丈許,五色俱全,絢麗奪目,甚是希奇。蚌殼微微張合,時露彩光。
夫妻二人看了一陣,正要命群兒送入海中,忽聽身後說道:「這老蚌腹內必有寶珠,何不將牠剖開,取出一看?」
方良回首一望,正是自己一個得力助手俞利。他原是一個漁民之子,父母雙亡,自幼隨在眾漁民船上打混,隨方良浮海時,年才十二三歲。方良因見他天資聰明,生相奇偉,無事時,便教他讀書習武。
俞利人甚聰明,無論是文是武,一學便會。加上人又機警沉著,膽識均優。島中事煩,一切均係草創,無形中便成了方良惟一的大幫手。
只是俞利的主見,卻與方良的不同。他常勸方良說:「凡事平均分配,暫時不會起甚爭端。但是年代一久,人口添多,人的智力稟賦各有高下。智力多的人,決不甘願與他人所得相同。智力低的,又難成事。古人一成一旅,可致中興。既然眾心歸服,何不訂下規章,自立為王,作一海外天子?
「先將島中已有良田美業,按人品多寡分配,作為各人私產。餘者生地,收為公有。明修賞罰,督眾分耕。挑選奇材異能子弟,投以職司。人民以智能的高下,定他所得厚薄。一面派人回國,招來遊民,樹立大計。趁老爹現在德隆望重,及身而為,時機再好不過。」
方良聞言,想了想,也覺其言未為無理。只是事體太大,一個辦不得法,立時把安樂變為憂患。自己已是烈士暮年,精力不夠。漁民多係愚魯,子弟中經自己苦心教練,雖不乏優秀之子,畢竟年紀幼小的居多,血氣未定,不堪一用。
當下沒有贊同,後來又經俞利連說幾次,方良不耐煩地答道:「要辦,你異日自己去辦。我老頭子已無此精力,好容易受了千辛萬苦,才有目前這點安樂,身後之事誰能逆料?反正我在一天,我便願人家隨我快活一天。這樣彼此無拘無束,有吃有穿有玩,豈不比做皇帝還強得多?」
俞利見話不投機,從此也不再向方良提起,只是一味認真做事。方良該辦的事,無不搶在頭裏代為佈置教導,尤其是尊老惜幼。與一班少年同輩,更是情投意合。休說方良見他替自己分心,又贊又愛,連全島老少,無不欽佩,除了方良,就以他言為重。
這日原也同了幾個少年朋友,辦完了應辦之事,來海旁閒遊。看見方良夫妻,正要各自上前行禮,忽然看見這大蚌,不禁心中一動。一聽方良要命群兒送入海去,連忙出聲攔阻。
方良回首回答道:「我教這群孩子用蚌殼代暗器的原意,無非為了愛惜生靈。休說這大老蚌定是百年以上之物,好容易長到這麼大,殺了有傷天和。而且此端一開,以後海灘上只要一有大的出現,大家便免不了剖腹取珠。只要有一個得了,眾人看了必然眼紅,勢將不論大小,便去剖取。先則多殺生命,繼則肇起爭端,弄出不祥之事。我等豐衣足食,終年安樂,一起貪念,便萌禍機。你如今已是身為頭領,此事萬萬不可。」
這一席話,說得俞利啞口無言。梁氏人甚機警,見俞利滿臉通紅。知道近年來方良從不輕易說他,全島的人平日對他也極其恭敬,一旦當著多人數說,恐掃了他的顏面,不好意思。
梁氏便對方良道:「這蚌也大得出奇,說不定蚌腹內果有寶珠,也未可知。我們縱不傷牠,揭開殼來看看,開開眼界,有何不可?」
方良仍恐傷了那蚌,原本不肯,猛覺梁氏用腳點了他一下,忽然醒悟,仰頭笑對俞利道:「其實希世奇珍,原也難得,看看無妨,只是不可傷牠。我如仍和你一樣年紀,休說為了別人,恐怕是自己就非得到手不可了。」
俞利聞言,左右望了兩個同伴一眼,見他們並未在意,面色才略轉了轉,答道:「老爹的話原是。利兒並無貪心,只想這蚌腹內,十九藏有希世奇珍,天賜與老爹的寶物,棄之可惜罷了。既是老爹不要,所說乃是正理。弄將開來,看看有無,開開眼界,仍送入海便了。」說罷,便取了一把漁叉,走向蚌側。
方良方喊:「仔細!莫傷了牠。」話還未了,俞利叉尖已經插入蚌殼合口之內,猛聽俞利「哎呀」一聲,一道白光閃過,雙手丟叉,跌倒在地。
原來俞利叉剛插入蚌口,忽從蚌口中射出一股水箭,疾如電掣,冷氣森森,竟將俞利打倒。俞利同來的兩個同伴,一名藍佬蓋,一名劉銀,都是少年好奇,原也持叉準備相助下手。一見俞利吃了老蚌的虧,心中氣憤,雙雙將叉同往蚌口之內插進。
叉尖才插進去,只見蚌身似乎微微動了一動,又是數十百股水箭噴出,將二人一齊打倒。前後三柄叉,同被蚌口咬住。二人也和俞利一般暈倒地下,不省人事。
方良夫妻大驚,連忙喝住眾人不可動手。一看三人,只是閉住了氣,業漸蘇醒。忙命人將俞、藍、劉三人先抬了回去。
方良便對梁氏道:「此物如非通靈,適才群兒戲弄,以及我夫妻看了好一會,怎無異狀,單傷俞利等三人?我等既不貪寶,留牠終是禍患。別人送牠入海,恐有不妥,還是我二人親自下手,送了牠,再回去料理那三人吧。」
梁氏點了點頭,和方良一同抄向蚌的兩側,一邊一個抬起,覺著分兩甚輕,迥非適才群兒抬動神氣,越發驚異。
行近海濱,方良說道:「白龍魚服,良賈深藏。以後宜自斂抑,勿再隨潮而來,致蹈危機,須知別人卻不似我呢!」說罷,雙雙將蚌舉起,往海中拋去。那蚌才一落水,便疾如流星,悠然遊去,眨眼工夫,已遊出十丈遠近。
梁氏笑道:「也不知究竟蚌腹內有寶珠沒有?卻幾乎傷了三人。」說罷,方要轉身,忽見那蚌倏地旋轉身朝著海邊,兩片大殼才一張開。便見一道長虹般的銀光,直衝霄漢,立時海下大放光明。射得滿天雲層和無限碧浪都成五彩,斜日紅霞俱都減色,蔚為奇觀,絢麗無恃。
方良夫妻方在驚奇,天際忽有三道白光,直直落將下來,射向梁氏身上。這時正是夏暑,斜陽海岸,猶有餘熱。
梁氏被那白光一照,立覺遍體清涼,周身輕快。強光耀目中,仿佛看見雲端有一妙齡女子,朝著自己禮拜。轉眼工夫,又見疾雲奔驟,海風大作,波濤壁立如山,翻飛激蕩。
方良知要變天,連忙領了群兒趕將回去,還未回到村中,暴雨已是傾盆降下。約有個把時辰,方才停歇。且喜俞、藍、劉三人俱都相次醒轉,周身仍是寒戰不止,調治數日,方才痊癒。
俞利因吃了老蚌的大虧,方良竟不代他報仇,仍然送入海去。又聞蚌腹珠光,許多異狀,好不悔恨痛惜。
那梁氏早年習武,曾受內傷,原有血經之症。自從被蚌腹珠光一照,夙病全去,不久便有了身孕。
俞利為人,本有野心。起先還以為自己比方良年輕得多,熬也熬得過他去。再加方良是眾人恩主,也不敢輕易背叛謀逆。及至有了放蚌的事,因羞成憤,由怨望而起了叛心。
方良卻一絲也不知道,轉因年華老大,壯志難酬,妻室又有了身孕。好在島事已有幾個年少能手管理,樂得退下來,過些晚年的舒服歲月。每日只在碧海青天,風清月白之中嘯遨,頤養天和,漸漸把手邊的事都付託俞利和幾個少年能手去辦。
這一來更稱了俞利的心願,表面上做得自是格外恭謹勤慎,骨子裏卻在結納黨羽,暗自圖謀以前所說的大計。利用手下同黨少年,先去遊說各人的父母,說是群龍無首,以後島務無法改善。口頭仍拿方良作題目,加以擁戴。等方良堅決推辭,好輪到他自己。
眾人本來愛戴方良,見他近兩年不大管事,心中著急。又加上人丁添多,年輕的人出生不久便享安樂,不知以前創業艱苦。又不比一班老人因共過患難,彼此同心,相親相讓。再加上俞利暗中操縱,爭論時起,有兩次竟為細事鬧出人命仇殺。
被殺的家族不肯自己人白死,殺人者又無先例制裁。雖經方良出來集眾公斷,一命抵一命,卻因此仇恨愈深,怨言四起,迥非從前和平安樂氣象。雖然身外之物,死後不能帶去,人心總願物為己有。
譬如一件寶物,存放公共場所,愛的人盡可每日前往玩賞,豈非同自有一樣?卻偏要巧取豪奪,用盡心機,到手才休,甚而以身相殉,極少放得開的。
眾人衣食自公,沒有高下,先尚覺著省心,日久便覺無味。這一來都覺俞利所說有理,既然故土不歸,以後人口日繁,勢須有一君主,訂下法令,俾眾遵守。除目前公分固有產業外,以後悉憑智力,以為所獲多寡,以有爭謀進取福利,以法令約束賞罰。
籌議既妥,眾心同一,便公推俞利等幾個少年首要,率領全島老幼,去向方良請求。俞利卻又推說以前受過方良堅拒,改推旁人為首。
方良先因梁氏有了身孕,夫妻均甚心喜。誰知梁氏肚子只管大得出奇,卻是密雲不雨,連過三年,不曾生養,脈象又是極平安的喜脈。心中不解,相對愁煩。
這日早起,正要出門,忽聽門外人聲喧嘩。開門一看,全島的人已將居屋圍住,老幼男女,已跪成一片。只幾個為首少年,躬身走來。
方良何等心靈,一見俞利躲跪在眾人身後,加上連日風聞,十成已是猜了個八九。當下忙喊:「諸位兄弟姊妹子侄輩請起,有話只管從長計較。」
那幾個為首少年已上前說明來意,方良笑了笑,將俞利喚至面前,當眾說道:「我蒙眾人抬愛,豈敢堅辭。只因愚夫婦年老多病,精力就衰,草創國家,此事何等重大,自維薄質,實難勝任。若待不從,諸位兄弟姊妹子侄必然不答應。我想此事發源俞利,他為人饒有雄才大略,足稱開國君主。我現在舉他暫做本島之主,我仍從旁贊助,一則共成大業,又免我老年人多受辛苦,豈非兩全其美?」
一言甫畢,俞利一班少年同黨早歡呼起來,俞利還自故作謙遜。眾老人本為俞利所惑,無甚主見,各自面面相覷,說不出所以然來。
方良笑道:「既是眾心歸附,也容不得你謙遜。一切法令規章,想已擬妥,何不取來當眾宣讀?」
俞利雖然得意忘形,畢竟不無內愧,忸怩說道:「事屬草創,何曾準備一切?只有昔日相勸老爹為全島之主,曾草擬了一點方略,不過是僅供芻蕘,如何能用?此後雖承全島叔伯兄弟姊妹們抬舉,諸事還須得老爹教訓呢。」
方良道:「我目前已無遠志,自問能力才智均不如你,但求溫飽悠閒,大家安樂,於願足矣!你心願已達,可趁熱鍋炒熟飯,急速前去趕辦吧。」
俞利聽方良當眾說才智能力俱不如他,倒也心喜。及至聽到末後兩句,不禁臉上一紅。當時因為方良再三說自己早晨剛起,不耐煩囂,事既議定,催大家隨了俞利速去籌辦,便自散去。
眾人退後,梁氏對方良道:「自從那年放那老蚌,我便看出這廝貌似忠誠,內懷奸詐。你看他今日行徑,本島從此多事了。」
方良道:「凡事無主不行,他只不該預存私心,帝制自為罷了。其實也無可厚非,他如能好好做去,謀大家安樂,也是好事。但如他一味逞性胡為,我仍有死生他的力量。只要同享安樂,誰做島主,俱是一樣,管他則甚?」
俞利料到方良不會以他為然,早已網羅密佈,方良夫妻的話,竟被他室外預伏的走狗聽去。
他原饒有機智,先時所訂治島之策,無不力求暫時人民方便,但所用的卻儘是一些平時網羅的黨羽。俞利升任島主的第一日,一干長老便在集議中。請求全島的人應該生生世世感念方良,本人在世不說,他夫妻年老無子,現在梁氏有孕,如有子孫,應永久加以優遇。
俞利明知梁氏久孕不育,必然難產,為買人心,就位第一道諭旨。首先除分給方良優厚的田業外,並訂島律,此後方氏子孫可以憑其能力,隨意開闢全島的公家土地。這種空頭人情,果然人心大悅。方良幾番推謝不允,只得量田而耕,自給自足。
全島長老聽了,都親率子弟去為服役。方良無法,只好任之。俞利見民心如此,越發嫉恨。心裏還以為方良年老,雖然討厭,耗到他死,便可任性而為。
誰知上天不從人願,梁氏懷孕到了三年零六個月上,正值俞利登位的下半年,竟然一胎生下三女。
梁氏年老難產,雖然不久便自死去,偏全島人民大半歸附方良。那三個女孩懷孕既久,生時又有祥光之瑞,一下地都口齒齊全,可以不乳而食。因此博得全島歡騰,都說是仙女臨凡,將來必為全島之福。
俞利聞言,又有礙他子孫萬世之業的打算,大是不安。想起自己生有二子,如能將三女娶了過來,不但方良不足為患,越發固了自己的地位和人民的信仰。誰知派人去和方良求親,竟遭方良婉言拒絕。
這一來,更是添了俞利的忌恨,晝夜圖謀,必欲去之為快。
俞利知道方良悼亡情深,近來又厭煩囂,移居僻地,每月朔望,必親赴梁氏墓地祭奠。便想了一條毒計:利用島民迷信鬼神心理,使心腹散佈流言,說方良所生實是仙女。乃妻梁氏業已成仙,每當風清月白之夜,常在她墓前現形。方良閉門不出,乃是受了他妻子度化,所以每月朔望都去參拜,現在靜中修道,遲早也要仙去。
這一番話,甚合島民心理,一傳十,十傳百,不消幾日,便傳遍了全島。方良自愛妻一死,心痛老伴,憐惜愛女,老懷甚是無聊。情知俞利羽翼爪牙已豐,自己也沒此精神去制他,索性退將下來,決計杜門卻掃,撫養遺孤,以終天年。
俞利見流言中人已深,這才派了幾個有本事的得力心腹,乘方良往方氏墓上祭掃之時,埋伏在側。等方良祭畢回家之時,一個冷不防,刀劍齊下,將他刺死。連地上沾血的土鏟起,一同放入預置的大麻袋之中。再派了幾名同黨將方氏三個女嬰也去抱來,另用一個麻袋裝好。縋上幾塊大石,拋入海裏。
俞利又於方家屋中留下一封辭別島民的書信,偽稱方良業已帶了三女仙去。過有三五日,裝作請方良商議國事,特意請了兩位老年陪著,同往方家。一同看了桌上的書信,故意悲哭了一陣。又命人到處尋找,胡亂了好幾天才罷。
方良新居,原在那島的極遠僻處,因為好靜,不願和人交往。眾人尊敬他,除代耕織外,無事也不敢前往求見。家中所用兩名自動前往的下人,本是俞利暗派的羽黨,自然更要添加附會之言。如上種種風傳,都以為他父女真個仙去。
有人倡議給他夫妻父女立廟奉祀,這種用死人買人心的事,俞利自是樂得成全。不消多日,居然建了一座廟宇。自後,俞利便漸漸作威作福起來。
方良的屍身與三個女嬰,被俞利手下幾個同黨裝在麻袋以內,縋上大石,拋入海內。那三個女嬰,各名初鳳、二鳳、三鳳,俱都聰明非常。落海不久,正在袋中掙扎,忽然一陣急浪漩來,眼前一亮,連灌了幾口海水,便自不省人事。
及至醒來,睜開小眼一看,四壁通明,霞光瀲灩,耀眼生花。面前站定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給了三女許多從未見過的食物。三女雖然年紀才止二歲,因為生具異稟仙根,已有一點知識,知道父親業已被害,哪裏肯進飲食,不由悲泣起來。
那少女將三女一同抱在懷內,溫言勸慰道:「你父親已被仇人害死。此地紫雲宮,乃是我近年潛修之所。你姊妹三人可在此隨我修練,待等長大,傳了道法,再去為你父親報仇。此時啼哭,有何用處?」三女聞言,便止住了悲泣,從此便由那少女撫養教導。
光陰易過,一晃便在宮中住了十年。漸漸知道紫雲宮深居海底地竅之中,與世隔絕。救她們的人便是當年方良所放的那個老蚌,少女乃是老蚌的元胎。因為那蚌精已有數千年道行,那日該遭地劫,存心乘了潮水逃到海灘之上避難。如非方良力救,送入海內,幾乎壞了道行。
這日在海底閒遊,看見落下兩個麻袋,珠光照處,看出是方良的屍身和三個女嬰。老蚌在當年被方良搭救時,曾見三道白光射向方妻,早知三女來歷,故此認得。
老蚌忙張大口,將兩個麻袋一齊銜回海底。元胎幻化人形,打開一看,方良血流過多,又受海水浸泡,業已無術回生,只得將他屍首埋在宮內。救轉三女,撫養到十歲。
老蚌功行圓滿,便對三女說道:「我不久便要和你姊妹三人永別,此時你姊妹三人經我這十年傳授,未始不可與海中鱗介爭那一日之短長。我去之後,你們無人保護,須得好好潛修,少出門戶。但要報父仇,須待十年之後,將防身法術練成再去,以防閃失。
「這座紫雲宮,原是我那年被海中孽龜追急,打算掘通地竅藏躲,不料無心發現這個洞天福地。只可惜我福薄道淺,為求上乘功果,尚須轉劫一世,不能在此久居。這宮中仙景,並非天然,以前必有金仙在此修練,玉柱之中,難免不藏有奇珍異寶。你們最好輪流守護後宮金庭中那根玉柱,機緣來時,也許能將至寶得在手內。我的軀殼蛻化在後宮玉池之中,也須為我好好守護,以待他年歸來。」
三女因老蚌撫育恩深,無殊慈母,聞言自是悲傷不捨。
老蚌淒然道:「我本不願離別,只是介類稟賦太差,我好容易練到今日地步。如不經過此一關,休說飛升紫極,遊翔雲表,連海岸之上都不能遊行自在。我超劫重來,還許是你姊妹三人的弟子。但願所料不差,重逢之期,定然不遠。」
說罷,老蚌領了三女去到宮後面金庭玉柱之間,仔細看過。又再三囑咐了一陣,才領到玉池旁邊,說道:「我的母體現在池中心深處玉台之上,後日午刻,便要和你們姊妹三人分手。此時且讓你們看看我的原來形體。」
隨說,將手往池中一招,立時池中珠飛玉湧,像開了花一般。一點銀光閃過,浮起一個兩三丈大小的蚌殼,才到水面,殼便大開。正當中盤膝坐定一個妙齡少女,與老蚌日常幻形一模一樣。蚌口邊緣,儘是些龍眼大小的明珠,銀光耀目,不計其數。
一會工夫,蚌殼沉了下去。老蚌依然幻成蚌殼中的少女說道:「那便是我原來形體。我走之後,你們如思念太甚,僅可下到水底觀看。只是殼中有許多明珠,俱能辟水照夜,千萬不可妄動。我此去如果不墮魔劫,異日重逢,便可取來相贈。此時若動,彼此無益。」
三女畢竟年幼,聞言只有悲痛,口中應允。
那紫雲宮雖然廣大華麗,因為三女從小受老蚌教養,平日只在一兩個地方泅泳盤桓。這次離別在即,老蚌指點完了金庭玉柱和蛻骨之所,又帶她們遍游全宮。才知那宮深有百里,上下共分六十三層,到處都是珠宮貝闕,金殿瑤階,瓊林玉樹,異草奇葩。不但景物奇麗,一切都似經過人工佈置。
休說三女看了驚奇,連老蚌自己也猜不透那宮的來歷,以前是哪位仙人住過。遊了一兩天,才行遊遍。
老蚌也到了解化之期,便領了三女同往玉池旁分手。行前又對三女言道:「宮外入口里許,有一紫玉牌坊,上有紫雲宮三字。你姊妹三人如無仙緣,決難在此生長成人。可惜我除了修練多年,練成元胎,略解一點防身之術外,無什本領,並不能傳授爾等仙法。
「倘宮中主人回來,爾等萬不可以主人自居,須要苦苦婉求收錄,就此遇上仙緣,也說不定。好在你們十年中不曾動過火食,宮中異果,宮外海藻,俱可充饑,如無大事,無須出遊。」
一面談說,又將三女抱在懷中,親熱了一陣。算計時辰已到,便別了三女,投入池底。三女自是心中悲苦,正要跟蹤入水觀看,前日所見大蚌,又浮了上來,只是蚌殼緊閉。
三女方喊得一聲:「恩娘!」只見蚌殼微露一道縫,一道銀光細如遊絲,從蚌口中飛將出來,慢騰騰往外飛翔。三女知道那便是老蚌之神,連忙追出哀呼時,那銀光也好似有些不捨,忽又飛回,圍著三女繞了幾轉。倏地聲如裂帛,響了一下,疾如電閃星馳,往宮外飛去。
三女哪裏追趕得上,回看玉池,蚌殼業已沉入水底。下水看了看,停在石台上面,如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急得痛哭了好些日子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