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龜策著靈 初呈妙算 蠻煙瘴雨 再作長征
八姑先運慧目四外一看,說道:「道友且慢。此風雖也從東南吹來,不特風勢並不甚烈,又無雷聲,而且遠處妖雲彌漫。那些林木裂散井非風力,乃是適才乾天之火所毀。一切生物已經全滅,因為先前微風都無,所以尚存一些浮形,遇風即散,並無奇異。
「現距申時還有刻許,只恐別的異派邪魔乘隙來犯,請道友仍在此磯上防守,以禦雷火。貧道此來,未出什力,且去少效微勞,給來犯邪魔一個厲害。」說罷,便往三人坐處飛去。
諸葛警我眼見八姑飛離三人里許之遙,將手一揚,一道青煙過去,司徒平等三人連那紫氣青星,全都不見。只剩八姑一人趺坐地上,手足並用,畫了幾下。知她是用魔教中匿形藏真之法,將三人隱去。
八姑佈置剛完,風勢愈大,浮雲蔽日,煙霞中飛來了許多奇形怪狀的鬼怪夜叉,個個猙獰兇惡,口噴黑煙。為首是一個赤面長鬚、滿身黑氣圍繞的妖道。左手持著一面白麻長幡,長約兩丈,右手拿著一柄長劍,劍尖上發出無數三棱火星。到時好似並未看見八姑在彼,領著許多鬼怪夜叉,一窩蜂似地直往寶相夫人以前所居的岩沿中飛去。
諸葛警我先見來勢兇惡,也甚注意,準備上前相助。一見這般形狀,敵我勝負已分。眼看那妖道同那一群鬼怪夜叉煙塵滾滾,剛剛飛入岩洞,便見八姑將手一指,口中長嘯兩聲,那般高大的危岩,倏地像雪山溶化一般塌陷下去。碎石如粉,激起千百丈高,滿空飛灑。滿空中隱隱聽得鬼聲啾啾,甚是雜亂。
過了一會,才見那妖道帶領那一群鬼怪夜叉,從千丈沙塵中衝逃出來,頭臉儘是飛沙,神態甚為狼狽。八姑早長嘯一聲,迎了上去。妖道這才看清敵人,不由大怒,一擺手中長幡,幡上黑煙如帶,拋起數十百根,連同那些鬼怪夜叉,一起向八姑包圍上去。
八姑罵道:「不知進退死活的妖道!連這點障眼法兒都看不透。我僅略施小技,便將你這群妖孽差點沒有活埋在浮沙底下,怎還配覬覦寶相夫人的元丹?你吃了苦頭,可還認得當年的女殃神鄧八姑麼?」說時,將手一揚,先飛起一道青光,將那些黑煙鬼魅逼住,不得前進。
八姑先時無聲無息,坐在地上,生得矮瘦,形如骷髏,又穿著一身黑色道服,遠望與一株矮的樹樁相似。而妖道又是受了別個妖人利用,初來冒險,志在一到便搶寶相夫人的元丹遁走,所以沒有在意。入洞便被八姑使了禁制,一座已被真火燒成石粉的灰山平壓下去,怕沒有幾千百萬斤重量,一任妖道妖法厲害,一時也難以逃出。
何況妖道周身俱被灰塵掩埋,五官失靈,上面又有那般重的壓力壓下,無論仙凡,也難承受。還算他本領並非尋常,所帶鬼怪夜叉又是有形無質。一見腳下發軟,知道越避越險,口誦護身神咒,用盡妖法抗拒,往上硬衝。費了無窮氣力,吃了許多苦頭,才行逃出。
妖道一見八姑高喝,迎面飛來,知是寶相夫人請來幫手。剛在行使妖法抵敵,一聽來人自報姓名是女殃神鄧八姑,正是昔年的對頭冤家,越發又愧又怒,又驚又恨。
仇人對面,無可逃避,妖道只得破口大罵道:「你這賊潑賤!原是一樣出身旁門,卻偏與旁門作對。想當初我師父向你提親,原是好意,你卻戀著昆侖鍾賊道,執意不肯,以致引起許多仇怨。後來你師父遭了天劫,九劍困方岩,神火煉冷焰,將你與玉羅剎等一干潑賤困住,偏又被你兩個逃脫。
「她認賊作父,早晚難逃公道,你也未嫁成那鍾賊道。這些年來,聽說你獨自逃往雪山潛伏,走火入魔,不死不活地苦受苦挨。不知又被那個賊黨救將出來,與自家人作對。天狐不在,定然被你弄死,撿了便宜。趁早將那元丹獻出,免得死無葬身之地!」
八姑雖是近多年道心平靜,也禁不住他任意誣衊,勃然大怒道:「無知業障!有什法力?無非仗著你那孽師一燈老鬼的勢力,到處為惡,欺壓良善。今日犯在我的手裏,如和前次一般,放你生還,休要夢想!我且先不殺你,讓你先嘗嘗活埋的滋味,再伏天誅。」說罷,將手一指。
妖道忽覺腳下一軟,知道不妙,方要騰空飛起,猛見頭上灰濛濛一片壓將下來。待使遁法逃避時,已被八姑早在暗中行法困住,地下似有絕大力量吸引,頭上又有數千百萬斤東西壓下。身不由己,連人帶那些鬼怪夜叉,全都陷入地內。
這次更不比剛才,八姑存心與他為難,用魔教中最狠毒的禁法,暫時也不傷他性命,只教他在地下無量灰沙中左衝右突,上下兩難。
八姑將妖道困住,一望日影,已入申初。暗恨妖道言行可惡,把心一狠,收轉適才劍光,飛回釣鼇磯上。諸葛警我連贊八姑妙法,頃刻除了妖道。
八姑道:「那妖道是已伏天誅的一燈上人門徒,名叫風梧,人稱百魔道長。論貧道本領,只能將他趕走,要想除他,卻是萬難。他未來前,岩洞附近一片山地,盡被純陽真火化煉成了朽灰,先就吃了一番苦頭。這種惡道留在世上,終究為害,不如趁機將他除去。如今時辰已到,少時巽地風雷便到,等道友發動五火神雷以前,算準時分,將禁法一撤,恰好降下神雷,這群妖道魔鬼不愁不化為灰煙了。」
正說之間,諸葛警我一眼瞥見東南角上有一片黑雲,疾如奔馬,雲影中見有數十道細如遊絲的金光,亂閃亂竄。忙喊八姑仔細,一面舉著手中葫蘆,口誦真言,準備下手。
八姑知那風雷來勢甚快,耳聽雲中轟轟發動之聲,越來越響。不俟近前,便將手朝下一指,連禁法與陣中三人隱身匿形之法一齊撤去。這時妖道陷身之處,已成一片灰海煙山,塵霧飛揚,直升天半。那妖道在灰塵掩埋中,領了那一群鬼魔衝將上來。恰巧巽地罡風疾雷同時飛到,一過妖道頭上,便要朝司徒平等三人打去,轟轟隆隆之聲,驚天動地。
雷後狂飆,已吹得海水高湧,波濤怒嘯,漸漸由遠而近。諸葛警我早已準備,用手一指,一道金光將那葫蘆托住,直向那團飛雲撞去,一面忙將金光招了回來。耳聽砰的一聲,二雷相遇,成團雷火四散飛射。
那妖道未離土前,還在想尋仇對敵,一眼看到前面三顆青星,貪心又起。未及上前,猛見頭上一朵濃雲,金蛇亂竄,飛駛而至,大驚失色。方要逃避,業已雷聲大震。這一震之威,休說雷火下面的妖道與鬼怪夜叉之類均已化為飛煙四散,連諸葛警我與鄧八姑,俱覺耳鳴心怖,頭昏目眩。
那海上許多大小魚介,被這一震震得身裂體散,成丈成尺成寸的魚屍,隨著海波滿空飛舞。若換常人,怕不成為齏粉。迅雷甫過,罡風又來。此時風勢,已吹得海水橫飛,山石崩裂,樹折木斷,塵覆障目了。
八姑見罡風略掃磯頭,磯身便覺搖晃,似要隨風吹去。哪敢怠慢,忙將雪魂珠放出手去。然後飛身上空,身與珠合,化成畝許大一團光華,罩在司徒平等三人頭上。這萬年冰雪凝成的至寶,果然神妙非常,那麼大風力竟然不能搖動分毫。
風被珠光一阻,越發怒嘯施威,而且圍著不去,似旋風般團團飛轉起來。轉來轉去,變成數十根風柱,所有附近數十里內的灰沙林木,全被吸起。一根根高約百丈,粗有數畝,直向銀光撞來。一撞上只聽轟隆一聲大震,化作怒嘯,悲喧而散。
諸葛警我在磯頭上當風而立,耳中只聽一片山嶽崩頹,澎湃呼號之聲,駭目驚神,難以形容。相持約有個把時辰,銀光四圍的風柱散而復合,越聚越多,根根灰色,飆輪電轉。倏地千百根飛柱好似蓄怒發威,同時往那團畝許大小的銀光擁撞上去。
那光小,風柱多,互相擁擠排蕩,反不得前,發出一種極大極難聽的悲嘯之聲,震耳欲聾。風勢正苦不前,那團銀光忽然脹大約有十倍。那風似有知覺,疾若電飛,齊往中心撞去。
誰知銀光收得更快,並且比前為小,大只丈許。這千百根風柱上得太猛,同時擠住不動,幾乎合成了一根,只聽摩擦之聲,軋軋不已。
正在這時,銀光突又強盛脹大起來。那風被這絕大脹力一震,叭的一聲,緊接著噓噓連響,所有風柱全都爆裂,化成縷縷輕煙四散。不一會,便風止雲開,清光大來,一輪斜日,遙浮於海際波心,紅若朱輪。碧濤茫茫,與天半餘霞交相輝映,青麗壯闊,無與倫比。
高崖地陷,斷木亂積,海岸邊魚屍介殼狼藉縱橫,令幾疑置身夢境,哪想到會有適才這種風雷巨變?那空中銀光,早隨了鄧八姑飛上磯來。八姑已是累得力盡精疲,喘息不已了。
這第三次天魔之災,應在當晚子夜。除了當事的人冥心靜慮,神與天合,無法抵禦。八姑與諸葛警我二人自是愛莫能助,除了防範別的邪魔而外,惟盼三仙早時開洞出臨而已。
苦孩兒司徒平與秦紫玲姊妹護著寶相夫人法體元神,抵禦乾天真火之災,身體元神俱被真火侵灼,痛楚非凡,元神受損,幾乎不能歸竅。多虧女殃神鄧八姑的雪魂珠與諸葛警我給服的三仙靈丹,總算躲過這第一關重劫。元氣還未十分康復,又遇邪魔來侵。
雖然仗有八姑抵擋,未被妖人侵害。同時巽地風雷又復降臨,遠遠便聽見雷霆巨響,震動天地,狂飆怒號,吹山欲倒。那被第一次天火燒過的岩石林木,早已變成了劫灰。風雷還未到達,便受了侵襲,成排古木森林和那附近高山峻嶺,全都像浪中雪崩一般,向面前倒坍下來。
休說司徒平夫妻三人見了這般駭人聲勢會驚心悸魄,就連寶相夫人早參玄悟,劫後重生,備歷艱苦磨煉,深明造化消長之機的人,也覺天威不測,危機頃刻。一有不慎,不特自己身體元神化為齏粉,連愛婿愛女也難保不受重傷。
四人俱在強自鎮定,拼死應變之際,諸葛警我首先用玄真子的五火神雷與來的天雷相擋。雖然以暴制暴,使仙家妙用與諸天真陽之火同歸於盡,那一震之威,也震得海沸魚飛,山崩地陷。何況雷聲甫息,狂飆又來,勢如萬馬奔騰之中,雜以萬千淒厲尖銳的鬼怪悲嘯。
眼看襲到面前,忽見雷火餘燼中飛起一團銀光,照得大地通明,與萬千風柱相搏相撞,擠軋跳蕩。經有半個時辰,竟為銀光所破,化成無量數灰黃風絲,四外飛散。那銀光也往釣鼇磯上飛去,知是八姑的雪魂珠妙用。
這第二關風雷之災,雖比乾天真火厲害得多,僅只受一番虛驚,平安度過,好不暗中各自慶倖。三劫已去其二,只須挨過天魔之劫,便算大功告成。因為前兩關剛過,最後一關陰柔而險毒異常,心神稍一收攝不住,便被邪侵魔害,越發不敢大意,謹慎靜候。
這時,崖前一片山地,連受真火風雷重劫,除了司徒平四人存身的所在約周圍二三畝方圓,因有紫氣罩護,巍然獨峙外。其他俱已陷成沙海巨坑,月光之下,又是一番淒慘荒涼境界。
到了戌末亥初,司徒平與紫玲、寒萼姊妹二人,已在潛心運氣,靜候天魔降臨。
寶相夫人道:「此時距劫數到來還有個把時辰,適才默算天機,知道末一關更是難過。先因急於抗抵大劫,未得與賢婿夫妻深談。惟恐遭劫以後,便成永訣。意欲趁此危難中片刻之暇,與賢婿夫妻三人略談此後如何修為,以免誤入歧途,早參正果。如今禍變隨時可發,你三人天門已開,元神在外,無須答言。只於警戒之中,略分神思,聽我一人說話便了。
「我的前因後果,你夫妻三人早已深悉。大女紫玲,一心向上,竟能超脫情劫,力求正果,她的前途無甚差誤,我甚放心。賢婿原非峨嵋門下上乘之士,將來難免兵解成道,所幸仙緣遇合,得蒙神駝乙真人另眼相看,收為記名弟子。也可借他絕大法力,免去兵解之危,成為散仙一流。只次女寒萼,秉我遺性,魔劫重重,日前一念貪嗔,失去元陰。
「寒萼雖然與賢婿姻緣前定,無可避免,究還是資稟不良所致。尚幸未曾汙及凝碧仙府,又與賢婿已有夫妻名分,曾由玄真子與優曇大師作主,不算觸犯教規。三仙道友更因三次峨嵋鬥劍,群仙大劫,實由萬妙仙姑許飛娘一人而起。而誅除這罪魁元惡,須在你姊妹二人身上。寒萼只要不犯清規大戒,小節細行,未免略予姑容。
「我如僥倖脫劫,自可於凝碧開山盛典之時,苦求教祖。將你夫妻三人帶返紫玲谷,或在仙府內求賜一洞,同在一處修為,有我朝夕告誡,自不患有何頹廢。否則,次女連遭拂逆,雖然暫時悔過,無奈惡根未盡,仍恐把握不住,誤犯教規,自墮前程。務須以我為鑒,從此艱苦卓絕,一意修為。等開山盛典過去,便須奉敕出外,積修外功,尤不可大意輕忽,招災惹禍。
「我那白眉針最是狠毒,大犯旁門各派之忌。以前相傳,原為我不在旁,一時溺愛,留汝姊妹以備防身之用。事後時常後悔,既然師長不曾禁止,我也不便收回。冤家宜解不宜結,總以少用為是。前次青螺針傷師文恭,適才又針傷翼道人耿鯤。
「這二人俱是異派中極難惹的人,汝姊妹初生犢兒,連樹強敵,如無諸位真仙師長垂憐,焉有幸理?我如遭劫,次女務要事汝姊若母,一切聽她訓誡。對於眾同門,應知自己本是出身異類,同列雁行,已是非分榮光。雖然略諳旁門道術,此時諸同門入門年淺,造就多半不深,有時自覺稍勝一籌。一經開山之後,教祖量人資稟,傳授仙法劍術法寶,你們以前所學,便如腐草螢流,難與星月爭輝了。
「再者教祖傳授,因人而施,甚至暫時不傳,觀其後效者。未傳以前,固要善自謙抑,一切退讓,恭聽先進同門囑咐。既傳以後,更不可因原有厚薄,而懷怨望,致遭愆尤。須知汝母年來默悟玄機,身在此地,心懸峨嵋,往往默算汝姊妹所為。當時心憂如焚,無奈身居羅網,不能奮飛,只有代為提心吊膽而已。
「我今日所受之災,以末一災最為難過。天魔有形無質,而含天地陰陽消長妙用,來不知其所自來,去不知其所自去。休說心放形散,稍一應聲,元精便失。但是不比前兩次災劫可以傷人,只於我個人有大害而已,因不能傷害你夫妻三人,我雖遭劫,夫復何恨?這次我的元神不能露面,全仗賢婿夫妻保護。
「尤以賢婿本命生克,更關緊要。只要賢婿神不著相,二女縱使為魔所誘,也無大害。賢婿務要返神內照,一切委之虛空,無聞無見,無論至痛奇癢,均須強忍。既不可為它誘動,更不可微露聲息。我的元神藏在賢婿紫闕以下,由賢婿元靈遮護,元靈不散,天魔不能侵入,更無妨害。此魔無法可退,非挨至三仙出洞,不能驅散。此時吉凶,已非道力所能預測,雖有倖免之機,而險兆尤多,但看天心能否鑒憐而已。」
說罷,三人因為不能答言,只是潛心默會。因為時辰快到,連心中悲急都不敢。只管平息靜慮,運氣調元,使返光內瑩,靈元外吐,以待天魔來降。
釣鼇磯上諸葛警我與鄧八姑一眼望見下面紫氣圍繞三人頂上的三朵青星,當中一朵忽然分而為二,落了一朵下去。一望天星,時辰將到,知道天魔將臨,寶相夫人元神業已歸竅。禦魔雖有力難施,惟恐萬一翼道人耿鯤乘此時機趕來報仇侵害,不可不防。
二人略一商量,覺得釣鼇磯相隔尚遠。倘或事起倉猝,那耿鯤長於玄功變化,不比別的邪魔。仗有雪魂珠護身,決計冒險飛身往三人存身的上空附近,仔細防衛。
二人飛到那裏有半個時辰過去,已交子時,一無動靜。月光如水,碧空萬里,更無纖雲,未看出有絲毫的警兆。正在希奇,忽聽四外怪聲大作。時如蟲鳴,時如鳥語,時如兒啼,時如鬼嘯,時如最切近的人在喚自己的名字。其聲時遠時近,萬籟雜呈,低昂不一,入耳異常清脆。
不知怎的,以司徒平夫妻三人都是修道多年,久經險難的。聽了這種怪聲,兀自覺得心旌搖搖,入耳驚悸,幾乎脫口應聲。幸有玄真子、乙休和寶相夫人等事前再三囑咐,萬一聞聲,便知天魔已臨,連忙潛心默慮,鎮懾元神。
一會工夫,怪聲忽止,明月當空,毫無形跡。忽然東北角上頓發巨響,驚天震地,恍如萬馬千軍殺至。一會又如雷鳴風吼,山崩海嘯,和那二次巽地風雷來時一樣。雖然只有虛聲,並無實跡,聲勢也甚驚人,驚心動魄。眼看萬沸千驚襲到面前,忽又停止,那東南角上卻起了一陣靡靡之音。
起初還是清吹細打,樂韻悠揚。一會百樂競奏,繁聲彙呈,穠豔妖柔,蕩人心志。這裏淫聲熱鬧,那西南角上同時卻起了一片匝地的哀聲,先是一陣如喪考妣的悲哭過去,接著萬眾怒號起來。恍如孤軍危城,田橫絕島,眼看大敵當前,強仇壓境,矢盡糧空,又不甘降賊事仇,抱著必死之心,在那裏痛地呼天,音聲悲憤。
響有一會,眾聲由昂轉低,變成一片悲怨之聲。時如離人思婦,所思不見,窮途天涯,觸景生悲,時如暴君在上,苛吏嚴刑,怨苦莫訴,宛轉哀鳴,皮盡肉枯,呻吟求死。
這幾種音聲雖然激昂悲壯,而疾痛慘怛,各有不同,但俱是一般的悽楚哀號。尤其那萬眾小民疾苦之聲,聽了酸心腐脾,令人腸斷。
三人初聽風雷殺伐、委靡淫亂之聲,因是學道多年,心性明定,還能付之無聞。及至一聽後來怨苦呼號之聲,與繁音淫樂遙遙相應,不由滿腔義俠,軫念黎庶,心旌搖搖,不能自制。幸而深知此乃幻景,真事未必如此之甚。
這同情之淚一灑,便要神為魔攝,功敗垂成。只是那聲音聽了,兀自令人肌粟心跳,甚是難過。正在強自挨忍,群響頓息。
過一會兒,又和初來時一樣,大千世界無量數的萬千聲息,大自天地風雨雷電之變,小至蟲鳴秋雨、鳥噪春晴,一切可驚可喜、可悲可樂、可憎可怒之聲,全都雜然並奏。
諸葛警我、鄧八姑道行較高,雖也一樣聽見,因是置身事外,心無恐怖,不虞魔侵,仍自盤空保護,以防魔外之魔乘機潛襲。
一聽眾響回了原聲,下面紫氣圍繞中,三點青星仍懸空際,光輝不減,便知第一番天魔伎倆已窮。果然不消頃刻,群噪盡收,萬籟俱寂。方代下面三人慶倖無恙,忽見繽紛花雨自天而下,隨著雲幛羽葆中簇擁著許多散花天女,自持舞器,翩躚而來。直達三人坐處前面,舞了一陣,忽然不見。接著又是群相雜呈,包羅萬象,真使人見了目迷五色,眼花撩亂。
元神不比人身,三人看到那至淫極穢之處,紫玲道心堅定,視若無睹,司徒平雖與寒萼結過一段姻緣,乃是患難之中,情不由己,並非出於平時心理,也無所動,惟有寒萼生具乃母遺性,孽根未盡,看到自己與司徒平在紫玲谷為藏靈子所困時的幻影,不禁心旌搖搖起來。
這元神略一搖動,渾身便自發燒,眼看那萬千幻象中隱現一個大人影子,快要撲進紫氣籠繞之中。寒萼知道不好,上了大當,連忙緊咬牙關、拼死鎮懾寧靜。大人影子雖然退去,元神業已受了重傷。
一會萬幻皆空,鼻端忽聞異味。時如到了芝蘭之室,清香襲腦,溫馨蕩魄,時如入了鮑魚之肆,腥氣撲鼻,惡臭熏人。所有天地間各種美氣惡息,次第襲來。最難聞的是一股暖香之中,雜以極難聞的騷膻之味,令人聞了頭暈心煩,作惡欲嘔。三人只得反神內覺,強自支持。
霎時鼻端去了侵擾,口中異味忽生。酸甜苦辣鹹淡澀麻,各種千奇百怪的味道,一一生自口內,無不極情盡致,那一樣都能令身受者感覺到百般的難受,一時也說之不盡。
等到口中受完了罪,身上又起了諸般朕兆:或痛、或癢、或酸、或麻。時如春困初回,懶洋洋情思昏昏,時如刮骨裂膚,痛徹心肺。
這場魔難,因為是己躬身受,比較以前諸苦更加厲害,千般痛癢酸麻,好容易才得耐過。忽然情緒如潮,齊湧上來,意馬心猿,怎麼也按捺不住。以前的,未來的,出乎料想之外的,一切富貴貧賤、快樂苦厄、鬼怪神仙、六欲七情、無量雜想,全都一一襲來。
此念甫息,他念又生。越想靜,越不能靜,越求不動,卻偏要動。連紫玲姊妹修道多年,竟不能澄神遏慮,返照空明。眼看姊妹二人一個不如一個。首先寒萼一個失著,心中把握不住,空中元神一失,散了主宰,眼看就要消散。
寒萼哪裡知道是魔境中幻中之幻,心裏剛一著急,恐怕元神飛逝,此念一動,那元神便自動飛回。元神一經飛回,所有妄念立止。等到覺察,想再飛起防衛,卻不知自己大道未成,本無神遊之能,只是神駝乙休靈符妙法的作用。神散了一散,法術便為魔力所破,要想再行飛起,焉能做到?
紫玲雖比寒萼要強得多,無奈天魔厲害,並不限定你要走邪思情欲一關,才致壞道。只你稍一著想,便即侵入。紫玲關心寶相夫人過切。起初千慮百念,俱能隨想隨滅,未為所動。最後不知怎麼一來,念頭轉到寶相夫人劫數太重,天魔如此厲害,心中一動,魔頭便乘虛而入。
惟她道行較高,感應也較為嚴重,也和寒萼一樣,猛覺出空中三個元神被魔頭一照,全快消滅。以為元神一散,母女夫妻就要同歸於盡,竟忘了神駝乙休的行時警告,心中一急,元神倏地歸竅。知道不妙,忙運玄功,想再飛出時,誰知平時雖能神遊萬里之外,往返瞬息。無奈道淺力薄,又遇上這種最厲害的天魔,哪還有招架之功?用盡神通,竟不能飛起三尺高下。
寶相夫人的左右護翼一失,那天魔又是個質定形虛、隨相而生之物,有力也無處使。這一來,休說紫玲姊妹嚇得膽落魂飛,連空中的諸葛警我與鄧八姑一見空中三朵青星倏地少了兩朵。
天還未亮,不知三仙何時出洞,雖然司徒平頭上那朵青星依舊光明,料定道淺魔高,支持稍久,決無幸理。二人也是一般心驚著急,愛莫能助。
尤其女殃神鄧八姑,發覺自己以前走火入魔,還沒有今日天魔厲害,已是不死不活,受盡苦痛。眼看寶相夫人就要遭劫,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更為難過。一時激於義憤,正要往下飛落,用自己的雪魂珠去抵擋一陣。
這時諸葛警我道了一聲:「真是怪事!」
八姑定睛一看,覺得奇怪。論道行,司徒平還比不上紫玲姊妹,起初紫玲姊妹元神一落,便料他事敗,只在頃刻。誰知就在二人沉思觀望這一會工夫,不但那朵青星不往下墜落,反倒光華轉盛起來,一毫也不因失了左右兩個輔衛而失效用,二人看了好生不解。
原來苦孩兒司徒平幼遭孤露,嘗盡磨難,本就沒有受過一日生人之樂。及至歸到萬妙仙姑許飛娘門下,雖然服役勞苦,比起幼時,已覺不啻天淵。後來因自己一心向上,未看出許飛娘私心深意,無心中朝餐霞大師求了幾次教,動了許飛娘的疑忌。再被三眼紅蜺薛蟒從中蠱惑進讒,挑撥是非,平日已備受荼毒。末一次若非紫玲谷二女借彌塵幡相救,幾乎被許飛娘毒打慘死。
人在萬分危難冤苦之中,忽然得著兩位美如仙女的紅粉知己。既救了他的性命,還受盡溫存愛護之恩,深情款款,以身相許,哪能不浹髓淪肌地感激恩施。
當日一聽,說異日有用他處,已抱定粉身碎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之念。再一想到峨嵋門下所居的洞天仙府,師長前輩儘是有名的正派中飛仙劍俠,同門個個仙根仙骨,自己前途修為無量。又知道此次寶相夫人劫數,有三仙等前輩先師相助,事非真不可為。萬一事若不濟,便準備以一死去謝二女。因切得報恩之心,更有敢死之志。
以他平日那樣謹飭恭慎的人,竟敢不惜得罪靈雲等諸先進同門,異日受師長譴責,甘受寒萼挾制,徑往紫玲谷去會藏靈子,以身犯險,也無非是為此。此番到了東海,若論臨時敬畏,並不亞于紫玲姊妹。論道行法術,還不如寒萼,比起紫玲,更是相差懸殊。
也是司徒平該要否去泰來,本身既寓有生克之機,又趕上第一次乾天真火來襲。眼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危機一髮。忽被寶相夫人冒險將元神飛出,助長他的真靈,與真火相撞,居然僥倖脫難。再一聽寶相夫人所說的一番話,忽生妙悟。
司徒平暗想:「寶相夫人遭劫,自己無顏獨生以對二女。現在元神既因乙真人靈符妙用飛出,寶相夫人已和自己同體,那天魔只能傷夫人,而不能傷我,我何不抱定同死同生之心?自己這條命原是撿得來的,當初不遇二女,早已形化神消,焉有今日?要遭劫,索性與夫人同歸於盡。既是境由心生,幻隨心滅,什麼都不去管它,哪怕是死在眼前,有何畏懼?」
司徒平主意拿定,便運起玄功,一切付之無聞無見無覺。一切眼耳鼻舌的魔頭來侵時,一到忍受難禁,便把它認為故常,潛神內照,反諸空虛,那魔頭果然由重而輕,由輕而滅。
司徒平卻並不因此得意,以為來既無覺,去亦無知,本來無物,何必魔去心喜?神心既是這般空明,那天魔自然便不易攻進。
中間雖有幾次難關,牽引萬念,全仗他道心堅定,旋起旋滅。先還知道有己,後來並己亦無,連左右衛星的降落,俱未絲毫動念。不知不覺中,漸漸神與天會,神光湛發,比起先時三星同懸,其抗力還要強大。
道與魔,原是此盛彼衰,迭為迴圈。過不一會,魔去道長,元神光輝益發朗照,所以空中請葛警我與鄧八姑見了十分驚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