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滌垢汙 失衣逢異士 遭冤孽 闢石孕靈胎
陸敏不敢違拗,且幸往黃山時,妻子便有了身孕,到臨盆,竟然雙生一男一女,不由心中大喜。這時極樂真人已經將法煉成別去,陸敏便將撫育兒女之事交托妻子,獨自在靜室之中勤苦用功。他那子女,男的單名叫達,女的叫做蓉波,俱都生得玉雪可愛,聰敏非凡。
蓉波尤其生有夙根,自幼茹素,連奶子都不吃葷的。等到長到十來歲光景,每當早晚向陸敏室中問安之時,必定隔戶跪求學道。
陸敏此時已是大有精進,家中雖然一樣有求必應,廣行善舉。他自己本人,卻是推說遠遊在外,杜門卻掃,連妻子兒女都不常見面。後來看出蓉波小小年紀,不但根器極好,向道尤其真誠。漸漸准她入室,教些入門功夫。蓉波竟非常穎悟,一學便會。
又過了幾年,陸敏見兒子已經成人,嗣續無憂,家聲不致廢墮。索性帶了蓉波,出門積修外功,交結劍仙異人。隔個五七年,有時也回家看望一次。因愛莽蒼山兔兒崖玄霜洞幽靜,便以那裏為久居之所。
陸敏以自己壞了純陽之體,遇著曠世仙緣,仍不能參上乘正果,引為終身恨事。所以對於蓉波非常注意,幾次訪著極樂真人,代她求問將來,俱沒有圓滿答復。氣得蓉波賭神罰誓:如墜情孽,甘遭天遣。
最末一次見面,極樂真人對蓉波道:「你志大力薄,孽重緣淺,甚是可憐。我給你一道靈符,作為保身之用吧。」蓉波跪謝領受之後,極樂真人便不再見。
陸敏也不回家,父女二人隱居玄霜洞,一意修持。有時出門積修點功行,原無甚事。
偏偏這一年,南海聚萍島白石洞凌虛子崔海客,帶了虞重、楊鯉兩個門人閒遊名山。行至莽蒼山,與陸敏父女相遇。凌虛子原是散仙一流,陸敏昔日帶了蓉波往東南海採藥,曾經見過兩面。多年不見,異地重逢,又有地主之誼,便留他師徒盤桓些日。
凌虛子本愛莽蒼山風景,又經陸敏殷勤留住,便在玄霜洞住了下來。凌虛子喜愛圍棋,益發投了陸敏的嗜好,每日總要對奕一局。虞重生性孤僻,沉默寡言,雖在客居,每日仍是照舊用功,一絲不懈。
楊鯉卻是凌虛子新收弟子,年才十六七歲,生得溫文秀雅,未言先笑,容易與人親近。又是入門未久,一身的孩子氣,與蓉波談得來。仙家原無所謂避忌防閑,楊鯉貪玩,蓉波久居莽蒼,童心未退,自以識途老馬自命,時常帶了楊鯉各處遊玩。
這日兩人又在洞前閑眺,見下面雲霧甚密。楊鯉道:「此崖三面都有景致,惟獨這一面筆立千尋,太過孤峭了。」隨便談說,兩人並未在意。
後來又一同去南山一帶閒遊,看見一條大溪中,兀立著兩塊大石,溫潤如玉。
蓉波猛想起適才之言,便對楊鯉道:「你不是嫌我們洞前崖壁大過孤峭麼,我將這石運回去,給它裝上,添些人跡難到的奇景如何?」
楊鯉年輕喜事,自然十分贊同。彼時崖壁下面,還有瀑布深潭。二人商量好了形勢,便由蓉波用法術將大石移去一塊。就在瀑布泉眼下面,叱開崖壁插入,又移植了一株形如華蓋的古松。那石突出危崖半腰,下面是絕壁深潭。頭上瀑布又如銀簾倒捲,白練千尋,恰好將那塊石頭遮住。既可作觀瀑之用,又可供行釣之需,甚是有趣。
二人佈置好後,坐談了一會,回洞各向師父說了,也都付之一笑。
第二日蓉波做完早課,不見楊鯉,還想給那塊石頭添些花草做點綴。到了石上一看,楊鯉正如醉如癡地靠壁昏睡,身旁散堆著許多奇花異卉,俱是山中常見之物。
蓉波以為楊鯉也和自己是一樣心思,並沒想到修道之人,怎能無端昏睡。正要上前將他喚醒,忽然看見那些花草當中,有一種從未見過的奇花,狀似曇花,只大得出奇。花盤有尺許周圍,只有一株,根上帶著泥土,獨枝兩歧,葉如蓮瓣。枝尖各生一花,花紅葉碧,嬌豔絕倫。
更有一樁奇處:兩花原是相背而生,竟會自行轉面相對,分合無定。
蓉波本來愛花成癖,見了奇怪,不由伸手拾起端詳,放在鼻端一聞。竟是奇香透腦,中人欲醉。方要放下,轉身去喚楊鯉,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耳鳴心跳,一股熱氣從腳底下直透上來,周身綿軟無力,似要跌倒。蓉波知道中了花毒,隨手將花一扔,方要騰身飛起,已經不及。兩腿一軟,仰跌在石頭上面,昏沉睡去。
直到日落西山,楊鯉先自醒轉。他原是乘早無事,採了些異樣花草,想種植在近石壁上。採時匆忙,並未細辨香色,只要見是出奇的便連根拔來。及至到了石上,種沒兩株,越看那朵大花越覺出奇,拿近鼻間一聞,當時異香撲鼻,暈倒於地。
那花名叫合歡蓮,秉天地間淫氣而生,聞了便是昏沉如醉,要六個時辰才能回醒。輕易不常見,異派邪教中人奉為至寶,可遇而不可求。不想被楊鯉無心中遇見採來,鑄成大錯。
待楊鯉見蓉波跌臥在地,如果稍避嫌疑,回洞去請凌虛子與陸敏來解救,原無後來是非。總是二人相處太熟,只知是中了花毒,想將蓉波喚醒。喊了有十幾聲,約有半盞茶時,蓉波才得醒轉。再找那花,已經不知去向。
二人還等種植餘花時,忽聽陸敏在上面厲聲呼喚。二人飛身上去一看,才知南海來人,說島中有事,請凌虛子師徒急速回去。相處日久,彼此自不免有些惜別。蓉波見陸敏送客時節面帶怒容,當時既未在意,也忘了提說中了花毒之事。
從這日起,蓉波兀自覺得身上不大自在,漸漸精神也有些恍惚,心神不定,做起功課來非常勉強。又見陸敏每日總是一臉怒容,愁眉深鎖,對自己的言動面貌,非常注意,好生不解。
這日又到了那塊石上閑眺,想起前事,暗忖:「我雖中了花毒,昏迷了幾個時辰,但是既能醒轉,當然毒解。怎麼人和有病一般,身體上也有好些異樣,每日總是懶懶的,無精打采?」想了一陣,想不出原因,便隨意臥倒在石上,打算聽一會瀑聲,回去請問她的父親。
這時蓉波身才躺下,便聽崖上一聲斷喝:「無恥賤婢,氣殺我也!」一言未了,一道銀光,如飛而至。
蓉波聽出是父親陸敏的聲音,心想:「父親近年來很少呵責自己,今日為何這般大怒,竟下毒手?」這時蓉波處境危機一髮,已不容多加思索,忙將自己平時煉的飛劍放起抵禦。一面高聲問道:「女兒侍父修道,縱有過失,也不應不教而誅,為何竟要將女兒置諸死地?」
只見對面銀光照耀中,陸敏厲聲罵道:「無恥賤婢,還敢強辯!昔日恩師極樂真人常說你孽重緣淺,成不得正果。我幾番要將你這賤婢嫁人,你賭神罰咒,執意不從。你雖修道多年,自是將近百歲的人,竟會愛上一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孺子,還在我眼皮底下,公然做出這樣醜事。我如留你,一世英名,被你喪盡。」說罷,將手一指,千萬點銀花,如疾風驟雨而至。
原來那日陸敏正和凌虛子對奕,忽然凌虛子一個門人從南海趕來,說島中出了變故,須要急速回去。陸敏一見蓉波、楊鯉俱不在側,知他二人定在新移大石上觀雲聽瀑,便親自出洞呼喚,起先並未有什麼疑心。及行至岩前,忽聽下面楊鯉連喚師姊醒來,聲甚親密,不禁心中一動。
想起昔日極樂真人之言,女兒素常莊重,只恐孽緣一到,墮入情魔。不但她多年苦功可惜,連自己一世英名,俱都付於流水。又想起二人連日親切情形,越覺可疑。連忙探頭往下面一看,正趕上蓉波仰臥地上醒轉,楊鯉蹲在身旁不遠,不由又添了一些疑心。
陸敏厲聲將二人喚了上來,首先端詳楊鯉,英華外舒,元精內斂,仍是純陽之體。心雖放了一半,懷疑蓉波的心理,卻未完全消除。暗幸發覺還早,凌虛子師徒就要回去,省卻許多心事。送客走後,再看蓉波,雖不似喪失元氣,總覺她神情舉止,一日比一日異樣。
末後幾日,竟看出蓉波不但恍惚不寧,腰圍也漸漸粗大,仿佛珠胎暗結,已失真陰。猛想起自己和凌虛子一言投契,便成莫逆,以前相見時短,連日只顧圍棋,竟不曾細談他修行經過。散仙多重採補,莫非他師徒竟是那一流人物?楊鯉這個小畜生,用邪法將女兒元精採去,所以當時看不出他臉上有何異狀?
陸敏越想越對,越想越恨越氣。已準備嚴詢蓉波,問出真情,將她處死,再尋凌虛子師徒算帳。一眼瞥見蓉波又悶懨懨地往石上飛去,便咬牙切齒,跟在後面。由崖上往下一看,蓉波神態似乎反常,時坐時立,有時又自言自語。後來竟懶洋洋地將腰一伸,仰臥在石頭上面。更想起那日所見情景,一般無二,以為是思戀舊好,春情勃發。不由怒火中燒,再也按捺不住,想迅雷不及掩耳,飛劍將她刺死。
蓉波天資穎異,隨父名山學道多年,已盡得乃父所傳。只所用飛劍出於自煉,不比陸敏的太白分光劍,是極樂真人煉成之後相贈,所以差了一著。偏偏陸敏又是在萬分火氣頭上,一任蓉波悲憤填膺,哀號申訴,一味置之不理。口中怒罵不絕,只管運用劍光,絕情絕義地下毒手。
蓉波眼看自己飛劍光芒漸減,危石上下左右俱被銀花包圍,危機頃刻,連抽身逃遁都不能夠。蓉波此時並非惜命,只想辨明不白之冤。一面竭盡精力抗拒,一面不住在劍光中哀號道:「爹爹,你縱不信女兒,你只暫為停手,略寬一時之命。女兒絕不逃死,只求說幾句話。難道父女一場,這點情分都沒有?」
陸敏只是不聽,又罵道:「一切都是我眼中親見,你還有何話說?想要乘機逃走,做夢一樣。我如不清理門戶,也對不起恩師極樂真人。」
第二次又提起極樂真人,猛將蓉波提醒,暗想:「昔日師祖曾說我孽重緣淺,賜我靈符一道,以備臨危活命,何不取出一試?」
蓉波想到這裏,忙伸手從胸前貼肉處,將靈符取出時。自己那道劍光已是光芒消逝,快要墜落。飛劍一失,便要身首異處,知道危急萬分,反正是死,生機只靠在這道靈符上面。
蓉波驚慌悲憤中,將銀牙一咬,也不再顧那口飛劍,運用一口先天真氣,朝那道靈符噴去。神一轉注,耳聽喀嚓之聲,那飛劍已經被陸敏劍光絞成粉碎,銀光電閃星馳,飛近身來。人到臨死,自是忙亂求生。蓉波忙不擇地往後便退,倏地一道金光,上徹雲衢,從身後直照過來。金光到處,崖壁頓開。
蓉波慌忙逃了進去,身才入內,崖壁便合。猛見眼前銀光一亮,還疑是父親劍光追來,悲苦冤憤,拼死逃竄,業已精力交敝。嚇得魂不附體,暈死過去。
醒來見穴中漆黑,面前似有銀光閃動,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父親素常用的那口飛劍。試一運用,竟和往日自己向父親討來練習時一般地圓轉隨心。驚魂乍定,細想前事,知是靈符作用,只猜不透為何要將自己關禁穴內?幾番想運用飛劍破壁而出,竟不能夠。
忽聽壁外隱隱有陸敏的聲音說道:「蓉兒醒來沒有?適才為父錯疑你了。幸而師祖靈符妙用,仙柬說明原因,才知我兒這段宿孽。非在穴中照本門傳授,靜中參悟三十六年,不能躲過魔孽。你此時已有身孕,並非人為,乃是前孽註定。陰錯陽差,誤嗅毒花合歡蓮,受了靈石精氣,感應而生。此子將來成就,高出我父女之上,生育以後,務須好好教養。日期不到,因有你師祖靈符封鎖,不能破壁出來。
「你師祖賜我那口仙劍,已因追你時為你師祖靈符收去,現在便轉賜給你。日後道成,可再賜給爾子。我現奉你師祖之命,憐我修道多年,有功無過。命我到北海去受寒冰屍解,轉劫以後,才能與你相見。玄霜洞尚留有我父女煉的丹藥、法寶,將來可一併傳授爾子便了。」
蓉波聞言,不由放聲大哭。陸敏在外,不住勸慰,說是此乃因禍得福,暫時父女分別,無庸悲傷。蓉波自然禁不住傷心,陸敏又何嘗不是難受。父女二人似這樣隔著一層岩壁,咫尺天涯,對面不能相見,各自哭訴了個肝腸痛斷。終因師命難違,不便久延,陸敏才行忍痛別去。
蓉波由此便在穴中苦修,直到第二十一年上,功行精進,約知未來。算計日期,知道元胎已成,快要出世,才用飛劍開脅,生下嬰兒。
因嬰兒秉靈石精氣而生,便取名叫作石生。母子二人在穴中修煉,又過了十五個寒暑。石生生具異稟,自然是無論什麼,一教就會。只是沒有衣穿,常年赤身露體。蓉波將自己外衣用飛劍為針,抽絲當線,改了一身小孩衣帽服飾。又將身上所戴昔日離家時母親賜給的替環,用法術煉成了金圈。只暫時不許石生穿戴,另行用法術封鎖藏好。
臨要坐化時節,對石生先說明了以前經過。然後說道:「我面壁三十六年,仗著師祖極樂真人真傳,靜中參悟,已得上乘正果。如今元神煉成真形,少時便要飛升。我去以後,岩壁便開,你仗著我傳的本領,已能出入青旻,邀翔雲外。
「只是修道之人,豈能赤身露體出去見人。我不是不給你衣穿,惟恐我去以後,你隨意出遊,遇見邪魔外道,見你資質過人,引誘走入旁門。所以暫時不給你衣穿,也不准出山偷盜,壞本門家法。此後你便是無母之兒,一切須要好好為人,莫受外魔引誘。
「但看洞外石上瀑布乾時,便是你出頭之日。接引你的人,乃是峨嵋派掌教真人轉劫之子,名叫金蟬,也是一個幼童模樣。不見此人,任何人都不許你上前相見。你二人相遇之後,他自會接引你歸入峨嵋門下,完成正果。」
石生聽說慈母就要飛升,遠別在即,好不傷心難過。
到了這日午夜將近,蓉波重新囑咐了石生一遍,將飛劍轉賜,說明了玄霜洞藏寶所在。然後兩手一擦,朝岩壁一照。一陣隱隱雷聲過處,岩壁忽然開闢,領了石生,走出穴外大石上面。又移植了許多藤蔓,將穴口遮沒,指點石生地勢景物。
石生初見天地之大,星月景物之美,雖然心中高興,也免不了失母的悲痛,悲悲切切,隨著回轉穴內。蓉波硬著心腸,又囑咐了幾句,將後壁一指,飛身上去,立刻身與石合,微現人影。石生一把未拉住,眼看一朵彩雲從壁上人影裏飛起。上面端坐著一個女嬰,與自己母親身容一般無二。一會,冉冉出穴,飛入雲中不見。
石生一陣傷心,獨自在穴內望著石像,哭了個力竭聲嘶,才行止住。他雖是有一身驚人本領,一則初見天日,二則飽聞乃母警告,所以非常謹慎。先時每日並不外出,望著石影,面壁用功,與乃母在時一般。後來靜極思動,漸漸也知拾一些松毛樹葉,鋪在洞內。每日只盼瀑布流乾,好和接引之人相見。
這日正在石上閑眺,忽見崖上似有光華閃動。潛身上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女子和三個奇形怪狀之人動手。那女子所用紫光非常厲害,手下還養著一隻金眼大黑鵰,頃刻之間,便將三個怪人殺死。後來竟在玄霜洞住下。
石生見不是意中所期之人,甚是悶悶。因聽母親常說各派劍仙家數,猜是峨嵋派門下。想向她打聽,自己赤身露體,怎能和幼女相見?連日有過兩次地震,潭已枯乾見底,接引的人還未見來。屢次往北山一帶夜遊,總發覺有人駕著一道玄色光華,跟蹤追趕。
幾次想和那人見面問訊,想起母親臨去諄囑,不到出世時節,不准和生人相見,只得避去。獨處空山,好不寂寞焦急。生恐將機緣錯過,當夜又出去夜遊。回來時,雲霧甚密,形跡稍微顯露了些,差點被崖上的女子發現。
過了三日,忍不住飛上崖去窺探那女子有無同伴。行至洞前,那只金眼大黑鵰竟展開一雙闊翼飛撲出來。為恐將洞中女子驚覺,連忙遁了回去。且喜那鵰見他一退,並未跟蹤追趕。
又等了多日,忽見又是接連一日兩次地動山搖,崖上瀑布點滴無存。正盼得兩眼將穿,忽有三道光華飛落崖上。內中有一道頗似那日女子所用,疑有接引之人在內。剛要上前探看,那三道光華倏又飛起,也未看清來人模樣。
到了晚間,自己出外洗完澡回來,竟為崖上之人發覺,跟蹤下來尋找。他在石上往下一看,原來是個小和尚,並非預期之人。
那小和尚在下面找到天明,又喊來兩人,內中一個幼童,竟與母親所說一般無二,不禁喜出望外。原想下去相見,後來一想到自己赤身露體,未免太不雅相,如不下去,又恐錯過機會。正在委決不下,忽被金蟬發現那塊大石,上來尋找,竟看出行跡,上前擒捉。兩下一對面,越發不好意思,慌不迭地駕起劍光逃走。
當時並未逃遠,他又長於隱形潛跡,眾人追他時節,他正潛伏在那塊石頭底下。乘人不覺,用隱形法回轉穴內,望著金蟬等三人商議分路防守,暗暗好笑。幾次想和金蟬說話,都是羞於出口。雖知以前母親給他做過一身衣服,苦於當時未及問明,不知藏在什麼地方。遍尋無著,兀自在穴中著急。
直到次日天明,金蟬要去洗澡,那小和尚也喚了那個同伴走開。聽二人語氣,仿佛對他不甚注意,不久就要離開此山,這才情急起來。石生探頭往上下看了看,且喜無人在側,便駕劍光跟蹤而去。
因為金蟬先走了好一會,只知照著他飛行的方向追趕,無心中聽見泉聲,換了路徑。石生飛了好遠,連見下面幾個常去的溪澗,並無金蟬蹤跡。正行之間,猛見有幾件衣服,攤在一個石筍上面。石生出世不久,哪知利害,急勿匆地抱起便飛。
剛剛升到空中,偶一偏頭,看見石後溪澗之中,有人泅泳方歡,定睛一看,正是自己想見之人。再往手上一看,那衣服原本共是兩身,急忙之中,隨手拿了兩件。原想回穴穿好,再從隱處探他三人對自己有無嗔怪之意,然後出面相見。
穿好一看,因為金蟬一身短裝,石生又是初次穿衣,覺得非常滿意。正要出穴去見人家,猛想起母親在日,曾再三囑咐,說自己家法最嚴,不准偷盜他人之物,怎好和人相見?不禁又為難起來。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石上有人說話的聲音。
側耳一聽,正是金蟬和笑和尚在說失衣之事,並說如不將衣送回,決不甘休,才知上穴還有人在彼守候。金蟬只有一身衣服,恰巧自己取了來,暗幸自己回穴時節,徑往下層穴內,沒有到上穴裏去,未曾被那小和尚堵上。因聽金蟬嗔怪,益發添了悔恨,便乘二人不覺,決計將衣服送還,再圖相見之地。
及至繞到玄霜洞,剛將一件衣服脫下,金蟬、笑和尚已經回轉,恐怕撞見,連忙飛回穴內。一會又聽金蟬、笑和尚二次到了石上,商量贈衣之事,又感又愧。等二人去後,才從下穴回到上穴,探頭往外一看,大石上面果然無人守候。
這才斷定,所來三人並無惡意,只不過想和自己交個朋友。不由喜出望外,忙跑出去將所贈衣服拿起就穿。道袍原本寬大,又斷去半截,雖然長短還可將就。只是袖子要長出多半,肥胖臃腫,遠不如金蟬所穿衣服合身好看,越看越不順眼。來人走得快,更不容再為延遲。
又想起母親教養恩深,如今天上人間,不知神游何所,自己就要出世,連衣服都沒給留一件。想到傷心之處,一時忿極,發了童心。賭氣將衣服一脫,奔回穴去,兩手撫著壁上遺容,哀哀慟哭起來。
哭沒多時,恰好金蟬見衣追來,一眼看見昨日所見的孩子赤著上身,在穴中面壁而哭。金蟬恐怕又將他驚跑,先堵住穴口,暗作準備,身子卻不近前,遠遠低言道:「何事如此悲苦?可容在下交談嗎?」
金蟬見那小孩仍是泣聲不止,便緩緩移步近前,漸漸拉他小手,用言慰問。石生原已決定和來人相見,請求攜帶同行,只為盜衣之事,有點不好意思。又因慈容行將遠隔,中懷悲苦。一見金蟬溫語安慰,想起前情,反倒借著哭泣遮羞,一任金蟬拉著雙手,也不說話,只管悲泣。
金蟬正在勸解之間,忽聽四壁隱隱雷鳴,穴口石壁不住搖晃。石生一下地便被關閉穴內多年,知道石壁有極樂真人靈符,以前業已開闔幾次。恐又被封鎖在穴,不見天日,連忙止了悲泣,拉著金蟬,便飛身逃出。忽見一道光華一閃,後面石壁平空緩緩倒了下來。
二人剛剛飛到穴外石上,將身坐定,那石壁已經倒下丈許方圓大小,落在地面,成了一座小小石台,上面端端正正,坐著一個道姑。
石生定睛一看,慌不迭地跑了進去,抱著那道姑放聲大哭。
金蟬也跟了進去,看那道姑,雖然面容如生,業已坐化多時。聽那小孩不住口喊親娘,連哭帶數,知是他的母親,便隨著拜叩了一番。立起身來,正要過去勸慰,猛見道姑身旁一物黃澄澄地發光,還堆著一些錦繡。
拿起一看,原來是一個金項圈和一身華美的小衣服,猜是道姑留給小孩之物。
金蟬忙道:「小道友且止悲泣,你看伯母給你留的好東西。」說時先將那件羅衫一抖,打算先給小孩穿上,忽見羅衫袖口內,飄墜下一封柬帖。
石生已經看見,哭著過來,先接過柬帖。還未及觀看,金蟬已一眼看清上面的字跡。同時穴口石壁上下左右,俱一齊湊攏,隆隆作響。
金蟬知道不妙,慌忙一把將石生抱起,喊一聲:「石壁將合,還不快走!」
二次出穴,才行站定,又是一道光華閃處,石壁倏地合攏。除穴口丈許方圓石壁沒有苔蘚外,餘者俱和天然生就一般,渺無痕跡。石生見慈母遺體業已封鎖穴內,從此人天路隔,不知何年才能相見,自然又免不了一番悲慟。金蟬溫言勸慰了好一會,才行止淚。
二人再看手中柬帖,只寫著「見衣辭母,洞壁重闔,見機速離,切勿延擱」十六個字。
石生不禁又是傷心,經金蟬再三勸慰。說伯母飛升,完成正果,應當喜歡,何況只要努力向道,還有相見之日。一面說,又給他將上下衣服穿的穿,換的換,金項圈給他戴好。這一來越顯出石生粉裝玉琢,和天上金童一般。
金蟬交著這麼一個本領高強的小友,自然高興非凡。石生頭一次穿這般仙人制就的合體美衣,又加金蟬不住口地誇讚,也不禁破涕為笑。他自出娘胎,除了母親憐愛外,並未遇見一個生人。自從乃母坐化飛升,每日守著遺容,空山寂寂,形影相弔,好不苦悶。
一旦遇見與自己年貌相若,性情投契的朋友,既是接引自己的人,又那般地情意腕摯,哪得不一見便成知己。石生口中只把哥哥喊不住口,兩人真是親熱非常。略談了一些前事,金蟬起初只想和他交友,不料竟能隨他同去,喜得無可形容。為要使笑和尚、莊易聽了喜歡,忙著將他脫下的衣服換好,急匆匆拉了他便往玄霜洞走去。
眾人見面之後,自是興高采烈,覺著此行不虛。談了一陣,石生便去玄霜洞後昔日英瓊寄居養病的石室裏面,用法術叱開石壁,取出陸敏遺藏的幾件法寶。然後又約了金蟬等三人,重到那大石上下觀察。見下穴也同時封閉,仙山瘞骨,靈符封鎖。不愁有異派妖邪來此侵犯,才行復回玄霜洞坐談。
金蟬笑問石生道:「昨日你為何隱形回穴,讓我在穴外白等一夜?」
石生道:「我是叱石入洞的,怎知哥哥你在外面?」
金蟬又怪道:「那你為何進去?」
石生笑道:「哥哥你有衣服穿,我怎麼好意思?」
笑和尚道:「這就是了,早知道我們多帶套衣服來。」
石生忙向金蟬道歉,說:「好哥哥,別怪我,下次不敢了。」
金蟬又笑問石生:「我的衣服可合身嗎?」
石生紅著臉道:「合身是合身,就是大一點。」
眾人見他天真爛漫,一片童心,俱都愛如手足。金蟬嫌他怕和生人見面,又將如今異派紛起,劫運在即。告之遇見妖惡,須要消滅,為世人除害,才是劍仙本色。
石生道:「哥哥你看錯了,我怕見人是因守著母訓,不到時候之故。不然諸位未來時,我常往靈玉崖窺探,看見妖霧彌漫,早就下手了。」
陸敏給石生留的寶貝,共是三件,倒有兩件是防身隱跡之物:一件是兩界牌,如被妖法困住,只須念動極樂真人所傳真言,運用本身先天真氣,持牌一晃,便能上薄青旻,下臨無地,一件是離垢鍾,乃鮫綃織成的,形如一個絲罩,運用起來,周身有彩雲籠罩,水火風雷,俱難侵害,還有一件,乃是石生母親陸蓉波費三十六年苦功,採來五金之精煉成的子母三才降魔針,共是九根。只惜內中有一根母針,因為尚未煉成,便因孽緣誤會,封鎖在穴內。
石生天賦異質,又經仙人教養,從小即能辟谷。其餘三人,笑和尚自不必說,金蟬、莊易,俱能服氣,原用不著什麼吃的。只金蟬喜歡熱鬧,說想出去採些山果,作一個形式上的慶會,石生也要跟去。
笑和尚道:「本派同門雖多,只我和蟬弟知己,如今添了石弟,更是一刻都形影不離了。既然去,何不我們大家同去,一則好玩,二則此山佳果甚多,多採一些,也省得遺漏。」
金蟬道:「前在凝碧崖見你時,你拿的那兩個朱果,這東西吃了可以長生,乃本山所產。這些日來,忙著除妖,也不曾想起,何妨同去找找?」
當下約定,四人分成兩起:金蟬、石生去往山南,笑和尚、莊易卻往山北。分途往採佳果,回來聚餐,就便留神尋覓朱果。
先是金蟬、石生飛往山南,四處尋找。並沒什麼出奇的果子,不過是些特別生得肥大的桃、杏、楊梅、櫻、棗之類。路上遇見許多猩、熊,攔住兩個猩猿,連叱帶問,也問不出什麼來。因為笑和尚是往山北去尋朱果,便和石生也往山北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