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霞煮雲蒸 傷心完宿劫
  郎情妾意 刻骨說相思

  孫凌波二次吃虧回來,一見姓韓的身首異處。因為日久愛疏,心已他移,並不動心,只用化骨散化了屍體,連眼淚也沒滴一點。倒是英男出走,師父知道必定見怪,何況又為自己行為不端而起,決定追上前去,殺以滅口。只因這次惹了峨嵋門下,深恐人家跟蹤尋來,不敢大意。問明英男去的方向,囑咐唐采珍不要外出,將洞門用法寶埋伏,法術封鎖,徑駕劍光追趕英男去了。
  唐采珍到底年輕,果然怕孫凌波將英男追回問出實話,於自己不利,明見英男往南,卻說往北。孫凌波背道而馳,如何追趕得上。
  若蘭、英瓊由唐采珍口中得知英男一些大概,只知她避禍出走,還不知是去莽蒼山尋找英瓊。只後悔遲來了半天,英男業已他去,所寫紙條也沒留去處,茫茫天涯,何處去找尋她的蹤跡?又恐她孤身逃走,萬一遇見什麼異派歹人,豈不是才出龍潭,又入羅網?好生代她憂慮。
  因為那女孩年紀太小,便饒了她。英男既不在此,無可留戀,便走了出來。那時神鵰仍在空中飛翔,見主人出來,倏地長鳴一聲,逕自飛下。
  英瓊猛想起英男還不會禦氣飛行,雖然事隔大半天,想必也不曾走遠。自己雖然無法尋找,神鵰神目如電,排雲下觀,針芥不遺。牠又深通靈性,普通劍客並不是牠對手,何不命牠沿路追去探看,一旦相遇,便可將她接回,豈不是好?
  英瓊便神鵰說道:「前回在峨嵋常由你護送到解脫庵去的那個英男姊姊,與我情同骨肉。如今她被惡人逼走,往西南方逃去。我意欲同若蘭姊姊順路追去,只恐查看不到。請你先飛在前面查看,我同若蘭在後面分頭追尋,好歹要追她回來才好。」
  神鵰聞言,長鳴一聲,首先朝西南方飛去。
  英瓊和若蘭又商量了幾句,正準備各駕劍光低飛,順著西南山路追尋。忽聽破空的聲音,從東北方箭也似疾地飛來兩道青光,轉眼落地,現出兩個女子。才一照面,內中一個才喝得一聲:「便是這兩個賤婢!」立時有兩道青光朝英瓊、若蘭頂上飛到。
  英瓊眼快,早認出內中一個正是飛雷洞敗走的桃花仙子孫凌波。一拍劍囊,紫郢劍先化成一道紫虹迎上前去,若蘭也跟著將劍光飛起迎敵。
  那孫凌波原是追趕英男,追了半天未追上。剛要往回路飛行時,忽見東南方下面山凹中,一道青光直向自己飛來。近前一看,是自己的好友姑婆嶺黃獅洞金針聖母的女兒千手娘子施龍姑,心中大喜。二人見面之後,施龍姑便邀孫凌波到下面洞中去盤桓些時。

  孫凌波和施龍姑原是十年前在姑婆嶺採藥打出來的相識。彼時金針聖母還未遭劫,她雖然身入旁門,卻已改邪向善多年,見龍姑蕩逸飛揚,知道將來難成正果。自己只有這個女兒,並無門徒,未免有些溺愛。
  金針聖母對龍姑說道:「古時修道的人,男子煉劍、女子煉針防身。一樣可以煉得飛行絕跡,致人死命於千百里之外。可惜飛針久已失傳,自漢唐以來,女子也都煉劍。我早年未生妳時,不該一時錯了腳步,身入旁門,結下許多孽緣。如今雖然洗面革新、改善行為,即令杜門思過,恐怕將來也絕無好果。
  「五十年前,我無心中在廣西勾牙山山寨深處得到一本道書,備載煉針之法。是我晝夜苦修,九年之後,將九九八十一根玄女針煉成。尋找仇人報仇之後,又過了有十幾年,剛生妳不滿三歲,妳父便遭了天劫。我觸目驚心,看破世情,隱居此山,一意潛修,不再去惹是非。近年悟透因果,知我生平作惡已多,多年挽蓋,也難於自贖。
  「我的劍法並不足奇,惟有玄女針非比尋常。目前各派煉有飛針的人雖然不少,但是除了已遭劫的天狐寶相夫人自身眉毛煉的白眉針另有妙用外,餘人所用飛針皆非此針之比。本想將我平生本領傳妳,偏偏妳受了妳父親遺傳,生具孽根。有了此針,反倒助妳為惡,不但妳無好收場,連我也牽連造孽受累。欲待不傳,我又無有傳人,太覺可惜。意欲趁我還有幾年氣運,想一個兩全之法,將針法傳妳。現在有兩條道路,不知妳願走哪一條,任妳自選。」
  龍姑想學飛針已非一日,一聞此言,忙問是哪兩條道路。
  金針聖母見她志在學針,對自己生身母親不久遭劫毫不在意,不禁歎了口氣道:「第一條是要妳從傳針起,立誓不妄傷一人,且不論什麼欲望,皆不能借此針助自己達成,只能在性命關頭取出應用。而且未傳之前,還得與我面壁一年,不起絲毫雜念。」
  龍姑聞言,連第二條也不問,慌不迭地應允。
  金針聖母道:「妳不要把此事看容易了,還得先面壁一年呢。」說罷,便取了九粒辟谷丹,與龍姑服下,吩咐先去面壁,一年之後傳授針法。龍姑服了丹藥,徑到後洞,以為修道的人,這面壁還一事有什麼難處?
  哪知頭一天還好,坐到三天上,各種幻象紛至遝來,妄念如同潮湧,一顆心再也把握不住。私心還想:「心裏頭的事,母親不會知道,只須挨過一年,就算功行完滿。」
  偏偏那幻景竟如真的一樣,越來越可怖。有時神魂顛倒,身子發冷發熱,如在水火之中。不消多日,業已坐得形消骸散,再也支援不住。
  金針聖母走來相喚道:「癡孩子,這頭一條道路妳是走不成的了,另外再想妙法吧。」
  龍姑還想口硬,當不住金針聖母把她在幻景中許多醜態都點了出來,這才啞口無言。
  金針聖母道:「這比不得煉劍時打坐修內功,每日有一定時間修煉,況且那個是著相的。這種面壁功夫最難,不能著相。比如妳想學飛針,已動一念,再想此念不應有,便由一念化億萬念,哪能不起妄想和幻景?漫說是妳,連我也未必能行。妳如真能一年面壁,不起一念,你已成了道,我還有什麼不放心處?
  「妳雖有遺傳惡質,天分卻是上等,我望妳過切,才叫妳試試。萬一妳在一念初起時能夠還光內視,轉入空靈,豈不大妙?那日我話未說完,見妳也不問明如何坐法,急於嘗試,滿腔僥倖之心,那樣心氣浮躁,便知這條路走不通了。這都怨我們作父母的不好,先給妳留下孽根,不能怪妳。
  「第二條路,是想叫妳答應我屏絕世緣,學我閉門修道。這幾日一想,這還是不行。妳學成之後,絕不能安分,學而不用,學它何為,妳豈肯心甘?如今之計,只有趁妳天真未鑿,給妳覓一佳婿。妳雖浮蕩,如果夫婿才貌雙全,樣樣合妳心意,妳夫妻恩愛情濃,也不會再去尋別人的晦氣了。」
  龍姑聞言,覺得母親竟認定自己將來不知如何淫賤似的,好生心中不服。但是一想起幻景中經歷,不禁面紅耳熱起來。便答道:「不管如何,反正得將飛針傳我。」
  從此,金針聖母為了這事,又二次帶了女兒出山,到處物色乘龍快婿。知道凡夫俗子,決非女兒所喜。各大正派雖然對於門下弟子,一任他緣法根行,不禁婚姻,但是教規極嚴,像自己女兒這樣的必然不允,徒自丟人,甚或鬧出事來。自己正悔誤入旁門,又不願在旁門中去尋求。
  為難了多時,才想起藏靈子新創天師派,他雖非正教,也非旁門,介於邪正之間,教規也還不惡。便帶了女兒趕到青海,隨即登門領教。先和藏靈子結為朋友,然後觀他門下弟子,只有一個熊血兒,不但資稟特異,品貌超群,而且是個童身,樣樣都中自己的意。
  於是金針聖母先徵求了龍姑意見,然後向藏靈子委婉求親。藏靈子早知熊血兒尚有塵緣未了,該有這一段孽緣,毫不遲疑,點頭應允。
  藏靈子說明在先,熊血兒學業未成,要三年之後,才能與龍姑正式結為夫婦。成婚以後,如要夫婦同居,只能住在孔雀河畔,否則,熊血兒每年只有兩個月住在龍姑那裏,其餘十個月,是要在孔雀河授業的。
  金針聖母雖然道法高強,卻未料出藏靈子別有深心。又加上龍姑與熊血兒本有孽緣,一見傾心,只求得嫁此人,任何條件均可應允,當時兩下訂了成約同完婚之期。
  金針聖母帶了龍姑,喜孜孜地回轉姑婆嶺,盡心盡力將九九八十一根玄女針傳授了龍姑。龍姑本來絕頂資質,不消一兩年,已將飛針運用得出神入化。到了第三年上,金針聖母送女兒到孔雀河畔,與熊血兒完姻。龍姑生具孽根,婚後愉快,自不必說。
  誰知三朝以後,熊血兒便入宮聽講,雖然晚間回來,竟是同床異夢。過了幾日,龍姑實實忍耐不住,便問丈夫何故如此薄情。
  熊血兒道:「我師父是五百年童身,照他老人家所修的道行,原可肉身成聖。誰知前些年往仙霞採藥,無心邂逅孽緣,壞了道基,須經一次兵解,才成正果。這才知道無論多大本領,強不過緣孽數運。重又改定教規,不禁門下弟子有婚姻之事。
  「我與妳本有前緣,所以岳母當時一提便即應允。夫妻恩愛,我豈不知?師文恭師兄喜歡同異教中人來往,無心之中造了許多孽因,師父說他前途難料,對我矚望更切。本門道法最為難學,欲要精通,非數十年苦功不可。
  「我入門才只十餘年,離學成還遠,偏偏只剩數十年光陰,師父便要兵解。師父想在兵解以前,將道法全數傳授於我。每年只有八月底至十月初是歸藏時期,不練功夫。除此之外,每天都得加緊苦修。現在正是三月還好,一入五月,不但不能和妳恩愛,有時妳我雖在一處,連面都不能見了。我因破了色戒,將來也得和師父一樣,經過兵解才能修真。
  「再如在煉法期中動了情感,一個走火入魔,不但不能承繼師父道統,連身子都化成飛灰了。當初師父和岳母說明,每年只有兩個月與妳同住姑婆嶺者,就是為此。我想人生如同朝露一般,妳如能暫時容忍,等我將道法學成,豈不天長地久,何計這片刻歡娛呢。」
  龍姑因他說得理對,無法駁他,心中好生不快。其實熊血兒也非常貪愛龍姑,只是師父一向嚴厲,言出法隨,不得不遵罷了。龍姑雖然後來十分淫賤,當時還是少女初婚,丈夫又是自己看中,不能埋怨母親。並且這種事也羞於出口,只是氣悶在肚裏。
  那金針聖母見愛女愛婿一雙兩好,看去非常恩愛。又同住在孔雀河畔,在藏靈子卵翼之下,不但不愁人欺負,還可從女婿學一點道法,好不欣幸。屈指一算,自己劫數快到,明知無法躲避,到底免不了僥倖之想。即使不能脫劫,也可作一個身後打算,早在女兒婚後十天回山去了。
  臨行之時,藏靈子看她可憐,囑咐了一些取巧道兒。金針聖母聞言大喜,再三感謝而去。因為從了藏靈子高明主意,走時再三囑咐女兒:此番別後,無論如何,千萬不可回山看望,至早都要在三年零七個月之後。否則,回去便會害她遭受天劫,永墮輪回。
  龍姑見母親走時光景淒然,只說是惜別,卻沒料到別有用心,並未注意。她是住慣了名山勝景,洞天福地的人,因為貪戀男人,住在這種窮山惡水,枯燥無味的孔雀河畔。日子一多,本就不慣,又加丈夫只是口頭溫存,毫無實惠,比較薄情的還要來得難受。
  藏靈子教規又嚴,拘束繁重,越忍越不耐煩,漸漸對於熊血兒由愛中生出恨來。幾次想稟明藏靈子回姑婆嶺去,一則母親行時再三囑咐,回去便是害了她,最重要原因還是貪戀新婚時滋味。雖然有時把丈夫恨入骨髓,一想到轉眼入秋以後,便是任意快樂時候,又高興起來。每日眼巴巴像盼星星一樣,好容易捱到夏去秋來,入了歸藏時期。
  有一天,熊血兒喜孜孜回到家中,說是師父給了兩月恩假。只是這裏同居,當初新婚之日原是勉強,如今日子一多,好些不便。意欲同她尋一上好的山林快活兩月,再同回來。
  龍姑聞言,真是喜出望外,卻故意笑臉含著嬌嗔,說道:「誰希罕住在你們這種窮荒無味的地方?我守了幾月活寡也守夠了。既然師父給了假,還是回到我們家裏去住吧。」
  血兒聞言,連忙搖手道:「我聽師父說,岳母大劫將臨,我們回去便是害了她,千萬不可。」龍姑也想起母親別時之言,便問何故。血兒只推師父所說,不知究竟。
  龍姑何等聰明,猜是血兒知而不言,再三盤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當時注意歡娛,便放下不提,又商量往何方去好。
  血兒道:「如今天已寒冷,我們冷固不怕,但去的所在如果木葉盡脫,滿目蕭森,有何趣味?聽師兄說,青海莽蒼山綿亙千百里,峰巒岩岫不下萬千,山中藏有溫玉。有幾處山谷內不但景物幽奇,四時皆春,而且奇花異草,溫泉飛瀑,到處都是。
  「那樣好的地方,只近數十年來才有人注意,前去隱居學道,仍有好些地方沒有人跡。我意欲同妳到莽蒼山,擇那風景極好,有溫泉花木,從無人跡之處。找一岩洞,小住兩月,每日浴風泳月,選勝登臨,席地幕天,樂一個夠多好。」
  龍姑聞言,歡喜得直跳,忙和血兒去辭別藏靈子,動身前往。藏靈子並未見她,只喚血兒囑咐了幾句。
  二人到了莽蒼山,擇了一個溫谷住下。每日儘量歡娛,只是時光易逝,轉瞬兩月期滿。龍姑如渴驥奔泉,好容易得償心願,這久曠滋味,更勝新婚。一聽說要回去,急得幾乎哭了出來。
  熊血兒畢竟是有根骨的,雖然一樣貪歡,卻怎敢違背師命。不知費了多少好語溫存,才勸得龍姑如喪考妣地隨了回去。從此又是十個月的活寡。龍姑雖然難耐,血兒心志堅定,不敢違抗師命,也是無法。每日無事時,只練習飛針、飛劍、法術,消遣煩愁。只盼到了第二個假期,再去快活個夠。
  二人之間由愛生恨,由恨轉愛,也不知多少次。雖各有一身驚人本領,卻是各不相謀。龍姑對血兒,是好容易盼他回來,簡直顧不了別的,只去一味挑逗。有時怨恨夫婿薄情,一個小反目,便是數日不理血兒。血兒用功心切,勝於畫眉,樂得她不來糾纏。自去做自己的功課,非等龍姑回心轉意,決不遷就。和美的時候很少,縱有,也是美中不足,把光陰都從軟語溫存,輕嗔薄怒中混過。
  血兒又是奉著天師派戒條,認定本門道法萬能,不屑剽竊別一門戶中的能耐。除了夫妻見面談話外,不見面時,都是各用各的功。及至到了每年兩月的假期,卻又歡愛情濃,無暇及此。雖然有時各人施展本領,彼此炫耀,也只不過藉以取樂逞能而已。
  龍姑貪著歡娛,知道天師派法術哪一樣都須經過一番苦修和相當的年月,好容易盼到這種寶貴假期,豈肯拿來空空度過。因此他二人夫妻一場,誰也沒把誰的本領學了去。
  時光易過,轉瞬又過了三年零七個月。龍姑見離假期還早,正好趁此時機,回山看望母親一番,省得在此悶氣。她自婚後去見藏靈子好幾次,都被藏靈子加以拒絕,一賭氣,也就從此不去見了。這次因為要回去,明知藏靈子不見,不得不稟明一聲,便托血兒致意。
  誰知這次竟大出意料之外,血兒回來說,師父聽說她要回去。著她即刻就去覲見,有緊要話說。龍姑一聽,連忙遵命前去。
  參見之後,藏靈子淒然說道:「妳母親因避大劫,想在大劫未降臨前兵解而去。恐妳在她身旁不知就裏,遇事妄自上前,反壞她的事,所以請我約束妳不准回去。後日便是應劫之期,她期前已約好一個昆侖派劍仙半邊老尼在姑婆嶺比劍,以便借她飛劍兵解。妳如現在動身,趕了回去,還可見她一面。
  「妳母親早年雖種下不少惡因,與昆侖派卻無嫌隙。這次比劍,是她這三年中故意與半邊老尼門下為難,想引得人家尋上門來,好借這次兵解免去大劫,主意原是不錯。只惜妳母親早年作孽太多,兵解必須用剛剛煉成、從未傷生的飛劍。正好半邊老尼新近煉了七口青牛劍,準備將來傳給門下七姊妹,妳母親故意去尋這七姊妹的晦氣,希望用這劍兵解。
  「妳此去千萬小心,見妳母親和半邊老尼比劍時,無論如何危急,千萬不可上前。妳母親如死在她的劍下,那就再好不過。如果她二人相持不下,就是已被半邊老尼識破真相,故意看妳母親遭劫,以快心意。挨到大後日午時,西方飛來一朵紅雲,便是妳母親遭劫之期。這時必有一個年輕道姑,等那紅雲未到前,將妳母親用飛劍刺死。
  「這道姑名叫陰素棠,便是我請去給妳母親以備萬一的,妳休要會錯了意,以恩為仇。那時紅雲業已飛到,妳可急速避開,少時再去收拾妳母親的遺骸同法寶。從此無須回到我這裏,每年著血兒到姑婆嶺,使妳夫妻團聚兩月。將來我尚有大用妳之處,務須自愛,急速回去吧。」
  龍姑聞言,想起慈母之恩,也不禁心如刀割,心慌意亂地趕回姑婆嶺。到時天已昏黑,時當月初,滿天繁星閃爍,地面上到處都是黑沉沉的。剛剛轉到自己洞前,相隔半里之遙,忽見一片青光紅光在洞前空地上閃動。正要飛近前去看個動靜,卻從斜刺裏飛過一條黑影,朝龍姑撲來,龍姑吃了一驚。
  正待準備動手,那人已低聲說道:「來的是施龍姑麼?」說罷,現出一個道裝女子。
  龍姑猜是來幫忙的陰素棠,忙答道:「小女子正是施龍姑,莫非是陰仙長麼?」
  那道姑一面答應,一手早拉了龍姑走向崖側僻靜之處,說道:「妳既知我名姓,想必藏靈子已對妳說了詳情。那半邊老尼也是我的同門師姊,非常厲害,現在正與妳母親鬥法之際,妳千萬過去不得。我已來了半日,她二人從日未落時交手,各人俱損壞了幾樣法寶,直到如今,未分勝負。妳母親大約是想等半邊老尼將那新煉的青牛劍放出,然後借它兵解。」
  龍姑總是想見母親一面,因為陰素棠再三勸阻,便和陰素棠說,打算近前看個仔細,並不出手。陰素棠不便相攔,只囑咐仔細小心,不可冒昧動手。
  龍姑口中答應,也顧不得再說別的,便從側面崖後繞到洞前,相隔三五丈之內,覓地潛伏。回看陰素棠並未跟來,此時龍姑心亂如麻,並未在意。相離較近,自然越發看得清晰。
  只見那半邊老尼真是生得奇形怪狀,年約五旬以上。一顆頭只生得前半片,又扁又窄。下面赤著一雙白足,瘦得如猴子一樣。兩隻長臂伸在僧袍外面,一手拿著一個青光瑩瑩、亮晶晶的東西,一手指定一道青色劍光,和金針聖母的紅光絞作一團。她身背後背著一把花鋤,上面還繫著一個葫蘆,紫煙索繞,五色繽紛,估量是個厲害法寶。
  正看之際,忽聽金針聖母道:「半邊老尼,我要獻醜了。」
  半邊老尼罵道:「不識羞的潑賤!左右還不是那一套不要臉的妖法,妳快使出來吧!」
  金針聖母將身一抖,渾身赤條精光,頭朝下腳朝上,先是倒立起來。然後兩肘貼地,兩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詞,將手一搓,往前面一揚。立刻綠沉沉飛起一團陰火,星馳電閃般直朝半邊老尼飛去。
  龍姑知是魔教中摩什大法,非常厲害。再一看半邊老尼,好似有了防備,也是盤膝坐在地上,眼看陰火包圍上來,先將劍光收了回去。然後將手一起,手中那團活瑩瑩的青光,早飛起護住她的全身,一任那陰火包圍,全沒放在心上。
  金針聖母占了上風,反倒是一臉愁容,十分焦急。先是不住將手搓動,那陰火越聚越濃,連半邊老尼全身都被遮沒。只見綠火煙中青光瑩瑩,閃爍流動。
  似這樣相持了個把時辰,金針聖母忽然揚手朝前照了一照,綠火漸漸稀散了些,仍不見敵人動靜。
  金針聖母好似智窮力竭,急得滿頭是汗。倏地又站起身來,著好衣服,自動收了法術,指著半邊老尼道:「半邊道友,妳我本無深仇,我原是想領教妳的神通和妳所煉的七口青牛劍,才約妳來此比劍鬥法。妳為何只是防守,並不還手,莫非見我不堪承教麼?」
  半邊老尼聞言,哈哈笑道:「不識羞的妖孽,想借我青牛劍兵解麼?實對妳說,論妳生平行為,我早就想給妳一個報應。後來聞得峨嵋掌教齊道友說,妳潛藏此山,頗有悔過之意,所以沒來尋妳。不想妳竟上門找我的晦氣,再不給妳點厲害,情理難容。據我推算,妳天劫即到,我正好監督妳伏那報應!」說時,先前那道青光又飛將出來,與金針聖母紅光鬥在一起。
  金針聖母聽罷這一番話,頓足咬牙罵道:「人誰無過?我近三十年來業已痛悔前非。就說我尋妳徒弟為難,也是情急躲劫,出於無奈。不想妳這賊禿竟如此狠毒,乘人之危。如今我離天劫還有好幾個時辰,焉知我不能超劫出難?難道真怕妳這賊禿不成?」說罷,手起處九根玄女針化成五色光華,直朝半邊老尼射去。
  半邊老尼哈哈大笑道:「無知淫孽,妳只不過這點伎倆,死到臨頭,還要賣弄。」說時,早將身後花鋤上繫的一個葫蘆取到手中,念念有詞,喝一聲:「疾!」葫蘆口邊五色彩煙接著一團黃雲飛將起來,對著玄女針迎個正著。
  金針聖母一見五色彩煙中的黃雲,便知此寶是怪叫花凌渾的妻子白髮龍女崔五姑採取五嶽雲霧煉成的至寶錦雲兜。不但能收極厲害的飛刀飛針,如被用寶的人將這五雲精華運用真氣催動起來,還能將數人裹入煙嵐之內,消滅五行真火,氣閉骨軟而死。
  此寶厲害非常,九根玄女針已被彩雲裹住收去,自己縱有別的寶貝,也不敢再為嘗試。若不見機逃走,勢必被她用五色雲嵐圍住去路,脫身不得,坐待天劫慘禍。想到這裏,眼睛都要急出火來,把牙一錯,便想借著遁光逃走。
  誰知半邊老尼早已防到此著,將手一揚,立刻在金針聖母身前身後身左身右現出四個幼年女子,各人手上拿著一面小幡。略一展動之間,立刻滿山都起了五色煙嵐包圍上來,將金針聖母困在中間。
  龍姑見眼前不遠飛起一片彩霧,母親便失了蹤跡。知道凶多吉少,不顧死活利害,便往前闖。誰知那彩霧竟與平常雲霧不同,龍姑闖到哪裡都是軟綿綿的,像絲網一般,將身攔住,休想近前一步。只見五色雲嵐影裏,一條紅影左衝右突,恰似凍蠅鑽窗紙一般走投無路。
  龍姑又憤又怒,便想尋一兩個敵人出氣,暗下毒手。偏偏半邊老尼和那四個幼年女子只在彩雲未飛起時現得一現,便隱在五色煙霧之中不見蹤影,無法下手。
  龍姑情急,便將玄女針和飛劍覷準適才敵人站立的地方,四面放將出去。眼看飛劍、飛針紛紛沒入雲霧之中,如石投大海,哪裡有一點影子。只急得龍姑含冤呼號,不住往彩雲層裏亂闖,一陣急怒攻心,不覺暈倒在地,不省人事。
  過了好一會,龍姑仿佛聽得耳畔震天價一聲大震過去,便蘇醒過來。見滿山彩雲全都消逝,自己身子已不在原處,卻在陰素棠扶抱之中。
  遠望適才戰場上,金針聖母卻好端端趺坐在地。龍姑不顧別的,連忙掙脫身子,飛身過去,往金針聖母身上便撲。一聲「娘啊」還未喚出,覺得身子似抱在一團虛沙上。同時看見金針聖母身軀紛紛化成灰沙,散坍下來。
  定睛一看,母親不知被什麼法寶所傷,全身業已被三昧真火化成灰燼。再一回看敵人,早已不知去向。不由大叫一聲,二次暈死過去。等到陰素棠用丹藥二次將她救轉,又慘叫兩聲,頓足號啕,大哭起來。
  陰素棠再三勸住,說道:「妳母親雖然身軀遭劫,僥倖在天劫未降前兵解而去,絕處逢生,豈非幸事,哭她何來?」
  龍姑含淚問道:「母親是怎樣兵解的?」
  陰素棠道:「可見凡事不能盡如人謀,我以為只須挨到天劫未降臨前,暗用我飛劍將妳母親兵解。誰知那半邊老尼好不厲害,命她四個弟子用隱形法埋伏,四面俱用雲嵐封鎖。後來崔五姑現身,將半邊老尼勸走。我見妳母親端坐在地,近前一看,太陽穴上有一小孔,業已兵解。知道用飛劍的人是個行家,並未傷著她煉的嬰兒,好生代妳母親欣幸。
  這時業已將近午時,我正要回身將妳喚醒,猛見西方天邊有一朵紅雲移動,知是玄都陰雷,妳母親應劫的剋星。那紅雲轉眼之間,疾如飄風般飛到,只聽一聲響過處。那紅雲只往妳母親身上照得一照,便即無影無蹤,妳母親周身也化成了灰了。」
  龍姑一聽,重又大放悲聲,哭哭啼啼跑到金針聖母遺骸之前,又哭了一陣。陰素棠說尚有他事,只囑咐龍姑不要傷心,好好將金針聖母遺骸劫灰用玉匣盛起埋葬,作別而去。
  龍姑因母親雖是氣數劫運所限,以前生離竟成死別,又加上許多重要法寶全部失去,好不傷心。不管兵解是誰成全,已把半邊老尼恨入切骨。送走陰素棠之後,回到洞中去取盛殮之物。一進去,便見石桌上有金針聖母留的遺囑,急忙打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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