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生死故人情 更堪早歲恩仇 忍見鴛鴦同捐命 蒼茫高世感 為了前因魔障 甘聯鶼鰈不羨仙
少年走後,曼娘也覺著肚內一陣作痛,腸子如有東西絞住一般,知要行動,便想揭被下地。偏偏身子軟得不能動轉,手足重有千斤,抬不起來。
老婆子道:「姑娘不要著急,都有老身呢。」
說罷,先將風門關好,回轉身揭開曼娘蓋被。先代曼娘褪了中小衣,一手插入曼娘頸後,一手捧著曼娘兩條腿彎。曼娘正愁她上了年歲抱不起來,誰知那老婆子力氣頗大,竟和抱小貓一般將曼娘捧起。
剛捧到瓦缽上面,曼娘已忍耐不住,撲嘟連聲,尿屎齊來,撒了一大瓦缽,奇臭無比。頓時身上如釋重負,心裏輕鬆了許多。那老婆子給曼娘拭了污穢,將曼娘捧到床上,也不給她衣服,用被蓋好,然後端了瓦缽出去。
一會工夫,聽得老婆子在外面屋內說話,隱約聽得那少年說:「媽,您不要管我,少時我打地鋪就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
那老婆子道:「平時我吃素,你還勸我,每日專去打獵殺生,這會又慈悲起來了。她又是個女的,毒中得那麼深,有的地方,你和你爹爹又不能近前給我幫忙。偏你這孝順兒子,會想法磨我老婆子一人。」
那少年又說了幾句,並未聽真。
又聽得那老婆子道:「媽逗你玩的。我天天想行善修修來世,如今天賜給我做好事的機會,還偷懶嗎?她如今剛行動完了,藥湯也太熱,略讓她緩緩氣,再給她洗吧。只是你爹爹說,由此每日早晚給她服藥、洗澡、行動得好幾天,要過十幾天,毒才能去盡呢。」
那少年道:「諸事全仗媽救她。我到底是個男子,雖說行好救人,恐防人家多心,少時給她洗澡,我就不進去了。」
那老婆子又道:「我說你這孩子,虎頭蛇尾,做事不揩屁股不是?你怎麼給我抱回來的?這會又避起嫌疑來了,只要心裏頭乾淨,我們問心無愧,怕些什麼?女人家長長短短,當然不能叫你在旁邊。她這十幾天服藥之後,身子一天比一天軟,白天不說,晚上扶她起來用藥,我一個人怎忙得過來?」那少年聞言,沒有言語。
那老婆子隨即走了進來,先摸了摸當地的木盆。又待了片刻,才走過來,將曼娘仍又捧起,放到木盆裏面。曼娘聞得一陣藥香,知道木盆中是煮好了的藥湯。那老婆子先取盆內藥渣給曼娘周身揉搓,未了又用盆中藥湯沖洗周身。
曼娘渾身少氣無力,全憑老婆子扶掖搓洗了個夠,用盆旁乾淨粗布擦乾,捧上床去。
那婆子又取過一套中小衣,對曼娘道:「姑娘衣服不能穿了,這是老身兩件粗衣服,委屈點將就穿吧。」
曼娘見那老婆子生得慈眉善目,偌大年紀,竟這樣不惜污穢,殷勤服侍自己。想起自己幼遭孤零,從未得過親人疼愛。縱橫了半生,卻來在這荒山僻地死裏逃生,受人家憐惜。覺著一陣心酸,只流不出眼淚來。
暗想:「獵家父母兒子三人,俱都有如此好心,見義勇為。將來好了,必定要肝腦塗地,報答人家才好。」又想起適才聽得他母子在外屋的對答,難得那少年也這樣行止光明。又見他家陳設簡陋,並住在崖洞窩鋪之中,必是個窮苦獵人。讓人如此費神勞頓,越想越過意不去。最難受的是,心中有一萬句感恩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正在胡思亂想,那老婆子已是覺察,便用手撫摸曼娘道:「姑娘休要難受,妳想心思,我知姑娘有話說不出來,但是不要緊的,我們都猜得到。有什麼話,身體好了說不一樣嗎?別看我們窮,不瞞姑娘說,如今我們並不愁穿吃,只為避人耳目,外面現些窮相罷了。」
言還未了,便聽外屋有人說話道:「姑娘受毒甚重,勞不得神,妳少說幾句吧。」
那老婆子聞言,當即住了口,只勸曼娘不要過意不去,安心調養。曼娘一聽外面是那老獵人口音,語氣好似警戒老婆子不要多口。明白他是怕老婆子說溜了口,露出行藏。猜這一家定非平常之輩,苦於開不得口,沒法問人家姓名,只得全忍在心裏。
一會工夫,少年從外面捧了一碗東西進來,站在床前。
老婆子道:「別的東西姑娘吃不得,這是煮爛了的黃精,姑娘吃一點吧。」說罷,仍由老婆子扶起曼娘的頭,從少年手中一勺一勺地喂給曼娘吃。
曼娘舌端發木,也吃不出什麼滋味來。那老婆子也不給曼娘多吃,吃了五六勺,便命端走。到了半夜,曼娘又行動了幾次,俱都是老婆子親身扶持洗擦。
曼娘雖然心中不忍,卻也無奈。
照這樣過了有七八天,俱是如此。只瀉得曼娘精力疲憊,氣如遊絲。幸而老獵人一面用瀉藥下毒,一面還用補藥提氣。不然的話,任曼娘內功多好,也難以支持。
直到第九天晚間才住了瀉。那老獵人進屋對曼娘道:「恭喜姑娘,今天才算是脫了大難了!」曼娘因遵那獵人一家吩咐,自從中毒以來,一句話也未說過,想說也提不上氣來。
這幾日服藥大瀉之後,雖然身子一天比一天軟弱,心裏卻一天比一天舒服,不似前些日那樣時時都覺如同蟲咬火燒了。當晚又喝了一碗黃精和稻米煮的稀飯,由此便一天比一天見好。又過了五六天,才能張口說話。見這一家子對她如此恩義,尤其是那少年對她更是體貼小心,無微不至,把曼娘感激得連道謝的話都說不出口。
誰知曼娘病才好了不到兩月,剛能下地走動,那老婆子忽然有一晚到外面去拾枯枝,從山崖上失足跌了下來。等到她兒子到城鎮上去買米鹽回來救轉,業已震傷心肺,流血太多,眼看是無救的了。
不但老獵人父子十分悲痛焦急,就是曼娘受人家救命之恩,偌大年紀那般不避污穢,晝夜勤勞。自己剛得起死回生,還未及圖報大恩,眼睜睜看她就要死去,也是傷心到了極處。
老婆子命在垂危之際,那老獵人夫妻情長,還想作萬一打算。吩咐兒子在家服侍,自己帶了兵刃出去,希冀也能尋著一點起死回生的靈藥,救老伴的性命。
老獵人走後,少年和曼娘守在老婆子鋪前盡心服侍,希望老獵人出去能將靈藥仙草尋了回來。曼娘更是急得跪在地下叩禱神佛默佑善人,不住許願。
那老婆子看曼娘情急神氣,不由得現出了一臉笑容,將曼娘喚到面前,說道:「姑娘妳太好了!我要是有妳這麼一個……」說到這句,忽然停了口,望了那少年一眼,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曼娘心中正在煩愁,當時並未覺出那老婆子言中深意。
直到天黑,還不見老獵人回轉,那少年與那老婆子都著急起來。老婆子不住口地催少年去看,少年又不放心走,好生為難。
老婆子見少年不去,便罵道:「不孝畜生!你還是只知孝母,不知孝父嗎?再不走,我便一頭碰死!」
曼娘見老婆子生氣,便勸少年道:「恩兄只管前去,你娘便是我娘,我自會盡心服侍的。」少年又再三悄悄叮囑曼娘,除了在旁伺候外,第一是不能離開此屋一步。
少年眼含痛淚,連說幾聲:「媽媽好生保重,兒找爹爹去,就回來。」才拿了兵刃走去。
曼娘所說原是一句無心之言,少年才走,那老婆子便把曼娘喊至床前,說道:「好兒,妳將才對我兒說的話,是真的願喊我做娘嗎?」
曼娘聞言,不由心中一動,猛想起老婆子適才之言大有深意。自己受人深恩,人家又在病中,匆促之間,不知如何答對才好。
老婆子已明白曼娘心中不甚願意,便把臉色一變,歎了口氣,低頭不語。
曼娘半晌才答道:「女兒願拜在恩公恩母膝下,作為螟蛉之女。」這時老婆子越發氣喘腹痛,面白如紙。聞得曼娘之言,只把頭搖了搖,顫聲對曼娘道:「妳去與我汲一點新泉來。」
曼娘連日也常在門前閑眺,知道洞前就有流泉,取了水瓢就往門外走去。才一出門,好似聽見老婆子在床上輾側聲響。曼娘怕她要下床走動,連忙退步回身一看,那老婆子果然下地,用手摘下牆上一把獵刀正要自刎。
曼娘大吃一驚,一時著急,顧不得病後虛弱,一個箭步躥上前去。抓住老婆子臂膀,將刀奪了下來,強掖著扶上床去。這時老婆子頸間已被刀鋒掛了一下,鮮血直往下流,累得曼娘氣喘吁吁,心頭直跳。
老婆子氣息僅存,睜著兩隻暗淡的眼睛,望著曼娘不發一言。曼娘略定了定神,不住口地勸慰,問老婆子何故如此,老婆子只不說話。
曼娘正在焦急,忽聽門一響處,那少年周身是血,背著老年獵人半死的身軀跑了進來。
老婆子見老年獵人頭上身上被暗器兵刃傷了好幾處,好似早已料到有這場事似的,對少年道:「他也快死了吧?」
少年眼含痛淚,微點了點頭。
老婆子微笑道:「這倒也好,還落個乾淨,只苦於他不知道我的心。」
曼娘正忙著先給老年獵人裹紮傷處,老婆子顫聲道:「那牆上小洞裏有我們配的傷藥,先給我兒子敷上傷處吧。我們已是活不成的人了。」
曼娘見老婆子同少年對那老年獵人都很淡漠,那老年獵人周身受了重傷,躺在鋪上,連一句話都不說,好生奇怪。三個恩人,除了身帶重傷,便是命在旦夕,也不知忙哪一頭是好,聽老婆子一說,只得先去給那少年治傷。
這時少年業已捨了老年獵人,跪伏在老婆子面前,見曼娘過來給他敷藥,便用手攔阻,請曼娘還是去給老年獵人敷治。
老婆子忽然厲聲道:「忤逆兒!你知道這人已活不成了嗎?做這些閒事幹什麼?我還要你裹好傷,去將他尋來與我見上一面呢。」說時,用力太過,血又汨汨而流。
少年一眼看見老婆子頸間傷痕,忙道:「媽又著急了嗎?孩兒准去就是。適才也請過,無奈他不肯來,願意死在前面坡上。爹又在重傷,只得先背了回來。」說罷,便任曼娘給他裹好了傷處,咬牙忍痛,往外走去。
去了不多時,少年又背進一個道裝打扮老年人來。那人額上中了支鏢,雖然未死,也只剩下奄奄一息了。那老道先好似怒氣沖沖不願進來似的,及至一見老婆子同老年獵人都是命在旦夕的神氣。忽然臉色一變,睜著一雙精光照人的眸子,長嘯了一聲,滿腔悲憤,震天撼地。
老道激動地說:「我錯了!」說罷,掙脫少年的手,撲到床前。一手拉著老婆子,一手拉著老年獵人,一時淚流滿面,說道:「都是我不好,害了你們二人。現在業已至此,無法挽救,你們兩人寬恕我吧。」
老婆子道:「仲漁,這事原是弄假成真。你報仇,恨我們二人,原本不怪你,只是你不該對你兒子也下毒手。他實在是你的親生骨肉,我跟老大不過是數十年的假夫妻。我臨死還騙你嗎?你去看他的胸前跟你一樣不是?」
老道一聞此言,狂吼一聲。也不知從哪裡來的神力,虎也似地撲到少年身旁,伸手往那少年胸前一扯,撕下一大片衣服來。又把自己胸前衣服撕破一看,兩人胸前俱有一個肉珠,頂當中一粒血也似的紅點。
老道從身上取了一包藥粉,遞與少年,指著曼娘道:「快叫你妻子給你取水調服。幸而我還留了一手,不然你更活不成了。」說罷,轉身厲聲問老婆子:「你為何不早說此事?」
老婆子道:「那時你性如烈火,哪肯容我分辯?舉刀就斫。我又有孕在身,如不逃走,豈不母子性命一齊斷送?我離了你之後,受盡千辛萬苦,眼看就要臨盆分娩。我又在病中,無可奈何,只得與老大約法三章,成了名義上的夫妻。老大知你拜在歐陽祖師門下,煉下許多毒藥喂製的兵刃暗器,要取我全家的性命,我們只好躲開。
誰知你事隔三十年,仍然仇恨未消。今早我在前山崖上看到你,心中一驚,失足跌了下來。偏老大見我傷重,趁我昏暈之際,想出去採來仙草,救我殘生。等我醒來,想起你二人相遇,必定兩敗俱傷。又恐你連我兒子也下毒手,後來實實忍耐不住,才叫達兒前去尋找你二人的屍首。想起我三人當初曾有『不能同生,但願同死』之言,今日果然應驗了。」
老婆子說罷,又喊曼娘近前道:「我知姑娘看不中我的兒子,他現中腐骨毒刀。雖然他父親醒悟過來,給了解藥,沒有三月五月,不能將養痊癒。請姑娘念我母子救妳一場,好歹休避嫌疑。等我三人死後,將屍骨掩埋起來,照料我兒好了再走。我死在九泉,也感激你的恩義。」
曼娘正要答言,那老婆子已氣喘汗流,支援不住。猛地往後一仰,心脈震斷,死在床上。
接著便聽老年獵人同那老道不約而同地齊聲說道:「淑妹慢走,我來也!」言還未了,那道人拔出額上中的一支鐵鏢,倒向咽喉一刺。
老年獵人一見,猛地大叫一聲,也死於非命。
少年見他母親身死,還未及趕奔過去,一見這兩人也同時身死,當時痛暈過去。曼娘著了一會急,也是無法,只得先救活人要緊。當下先從少年手上取了解藥,給他用水灌服之後,先扶上床去。再一搜道人身畔,還有不少藥包,外面俱標有用法,便放過一旁藏好。
因那老婆子對她獨厚,想趁少年未蘇醒前,給她沐浴更衣,明早再和少年商議掩埋之計。走到她身前一看,那老婆子雖然業已咽氣好一會,一雙眼睛卻仍未閉,眼眶還含著一包眼淚。曼娘用手順眼皮理了理,仍是合不上去。
曼娘知她恐自己丟下少年離去,所以不肯瞑目,便輕輕默祝道:「難女受恩父恩母救命之恩,無論如何為難,也得將恩兄病體服侍好了,才能分手,不然,還能算人嗎?」誰知祝告了一陣,那老婆子還是不肯閉眼。
曼娘無法,只得先給她洗了身子,換過衣服,再打主意。正在動手操作,忽聽床上少年大喊一聲道:「我魏達真好傷心也!」說罷,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曼娘心中一動,連忙過去看時。那少年雖然醒轉,卻是周身火熱,口中直發譫語。
知他身受重傷,一日之間連遭大故,病上加病,暫時絕難痊癒。安葬三人之事,再過幾日,說不得只好自己獨自辦理了。便隨手取了兩床被,為少年蓋上。回身又來料理老婆子身後之事,見她目猶未瞑。
曼娘想到少年夢中之言,才知他家姓魏。師父柬帖上說,我和姓魏的本有前緣,偏偏我又受過人家深恩。如今老兩口全都死去,只剩他一人帶有重傷,還染病在床,棄他而去,他必無生理。如留在此地,他又非一時半時可以痊癒。孤男寡女常住一起,終是不便。
自己一向感激他的情義,凡事當退一步想:我如不遇他救到此地,早已葬身虎狼之口,還向哪裡去求正果?如今恩母死不瞑目,定是為她兒子牽腸掛肚。何不拼卻一身答應婚事,既使死者瞑目,也省得日後有男女之嫌?雖然妨礙修道,師父遺言與柬帖上早已給自己註定,自己天生苦命,何必再做忘恩負義之人?
曼娘想到這裏,不由一陣心酸,含淚對老婆子默祝道:「您老人家休要死不瞑目,您生前所說的話,我答應就是。」說罷,那老婆子果然臉上微露出一絲笑容,將眼閉上。
這時曼娘心亂如麻,既已默許人家,便也不再顧忌。替老婆子更衣之後,又將老年獵人同道人屍身順好。先將自己每日應服的藥吃了下去,又燒起一鍋水來。重新打開那些藥包,果然還有治毒刀傷外用之藥,便取了些,為少年傷口敷上。那少年時而哭醒,時而昏迷過去。
幸喜時屆殘冬,山嶺高寒,不愁屍身腐爛。直到第三天上,少年神志才得略微清楚。重傷之後,悲痛過甚,又是幾次哭暈過去。經曼娘再三勸解,曉以停屍未葬,應當勉節哀思,舉辦葬事。那少年才想起,這幾天如非曼娘給自己服藥調治,也許自己業已身為異物。又見她身子尚未全好,這樣不顧嫌疑,勞苦操作,頭上還纏著一塊白布。越想越過意不去,當時便要起身叩謝。
曼娘連忙用手將他按住道:「當初你救我,幾曾見我謝來?如今還不是彼此一樣、你勞頓不得,我已痊癒,你不要傷心,靜養你的,凡事均由我去辦,我就高興了。我衣包中還有幾十兩銀子,現在父母屍骨急於安葬,只須說出辦法,我便可以代你去辦。」
少年也覺自己真是不能轉動,又傷心又感激,只得說道:「由南面下山三十餘里,走出山口,便見村鎮。銀子不必愁,後面鋪下還有不少。就煩恩妹拿去,叫鎮上送三口上等棺木來,先將三老入殮。等愚兄稍好,再行扶柩回川便了。」
曼娘又問少年可是姓魏,少年聞言,甚是驚異。
曼娘又把他夢中囈語說出,少年才道:「我叫魏達,我生父魏仲漁便是那位道爺。我寄父叫魏大鯤,便是給你治傷的老年獵人。當初我母親和我生父、寄父全是鐵手老尼門人。我母親原和寄父感情最好,叵耐鐵手老尼定要我母親嫁給我的生父。我母親遵于師命,只得嫁了過去。兩三年後,便有了身孕。
我父親素性多疑,見我母親嫁後仍和寄父來往,老是有氣。因為是同門至好,不便公開反目,含恨已非一日。偏我寄父感情太重,見我母親未嫁給他,立誓終身不娶。這日正遇上我父親奉師命出了遠門,那晚又降下了多少年沒有下過的大雪。
所居偏在深山之中,除了飛行絕跡的劍仙萬難飛渡。我母親和我寄父無法,只得以圍棋消遣,坐以待旦。第二日天才一亮,正趕上我父親冒著大雪回來,疑心加上妒意。當時不問青紅皂白,拔出兵刃就下毒手。
我母親同寄父只得暫顧目前,避開當時的兇險,日後等我父親明白過來,再和他說理。不料師祖鐵手老尼本來就疑心我母親嫁人不是心甘情願,又加上有我父親先入之言,將我寄父同母親逐出門牆,並下達格殺令。
他們逃到此間,雖然同居了三十年,只不過是個名頭上的夫妻。彼此互相尊重,從未同衾共枕過。往事也從未瞞過我,年初我去尋我父親解說,卻差一點遭了毒手。雖得脫逃,可能因此洩了行蹤。今早我聽母親說,她受傷是因為看見我父親出現,嚇了一跳,失足墜下崖來,便知不好。以前我還夢想將來用誠心感動三老團圓,如今全都完了!」說罷,痛哭不止。
曼娘勸慰他道:「如今三老均死在異鄉,你又無有兄弟姊妹,責任重大。徒自傷感,壞了身體,於事無補,反做不孝之子。你如聽我勸,好好地在家保重,我也好放心出門,代你去置辦三老的衣裳棺槨。否則這裏離鎮上不近,抬棺費時,豈不教我心懸兩地嗎?」
曼娘原是怕他一人在家越想越傷心,也尋了短見,才這般說法。魏達本來救曼娘時就一見鍾情,不過因為自己平昔以英雄自命,不願乘人之危,有所表示。魏老婆子猜知兒子心意,幾次向他提起,他都不肯。同時相處這些日,愛苗在心田中業已逐漸滋長繁榮,無論如何排遣也丟放不開,一想到曼娘病癒不久便要分手,便有些悶悶的。
今日一見曼娘不避嫌疑,照料自己病軀同三老身後,不時誠摯勸慰,處處深情流露,越加感激敬愛到無以復加。再一想曼娘所說的話極有道理,只得遵從曼娘勸解,勉節哀思了。
經了這一次生死患難關頭,自然彼此情感日深,但魏達終覺不好意思向曼娘求婚。直到年底,他二人要一同將三老靈柩運回四川,起程之時,因孤男寡女路上不好稱呼。魏達尋思了好幾天,還怕惱了曼娘,只略用言語表示。曼娘早已心許,便示意應允。
這才商量扶靈還鄉之後,再行合巹。回川以後,二人正式成了夫婦,愈加恩愛,曼娘當年便有了身孕。
到了秋天,曼娘打開師父給的第二封柬帖一看,不但把前因後果說得詳詳細細。還說如果第一次將藏靈子這段孽冤躲過,應在今年今日到鼎湖峰去取那下卷天書。
這天書有一條妖龍看守,那妖龍雖是龍種,並不與常龍一樣。牠平常潛伏峰頂鼎湖之內,有金篆符籙護體,再加牠已有數千年道行,普通劍仙休想入湖一步。但妖龍每隔三十年必須換皮,換皮後,在每月十五出洞曬皮一次,前後需時年餘,是牠最無助之時刻。
近六十年來,妖龍已不似昔年安分,每逢褪皮出世,時常下峰傷人,牠的劫數就在此時。曼娘本可趁牠褪皮之際,下手奪取天書。無奈曼娘如先和魏達成親,必然有孕,萬萬不能前去,否則即使勝得妖龍,也將天書污穢,字跡不顯,得了無用,還要上遭天戮。
曼娘看完,倒有一半不大明白。見柬帖語氣,明明師父好似說自己已與那個叫藏靈子的有了沾染。但是自己和魏達成婚那晚上明明還是處女,好生不解。連魏達也覺因空師太柬帖說的與事實不符,不過曼娘有孕卻是事實。
那鼎湖峰壁立千丈,魏達昔日也曾想上去幾次,俱未能夠。曼娘身孕臨盆在即,自是不便涉險,空可惜了一陣,也未將柬帖所留的話完全明白。
直到曼娘臨產,生下魏青的父親魏荃,血光污穢了藏靈子的法術,坐忘丹也失了效用。曼娘才依稀想起前事,又羞又氣,又急又可惜,恨不得一頭碰死。她也不瞞魏達,竟將前事告知。魏達不但不輕視她,反怕她想起難過,愈加著意安慰體貼,無微不至。夫婿多情與兒子幼小,真叫曼娘事已至此,求死不得。
過了半年,曼娘身子恢復了康健,算計妖龍還在換皮階段,便和魏達商量,到鼎湖峰去盜那天書。魏達見因空師太柬帖預示先機全都應驗,知道徒勞跋涉,勸阻多次,曼娘執意不從。魏達強不過愛妻心意,只得雇好乳娘,將幼子託付給好友家中照料,夫妻二人同到鼎湖峰。
費了若干的事,上去一看,不但風景靈秀,岩谷幽奇,面積也還不小。偏西南角上有一個百十畝方圓的大湖,清水綠波,碧沉沉望不到底。峰頂既高,天風冷冷。去時正值日麗天中,有時一陣風吹過,湖水起了一陣波紋。被日光一照,閃動起萬道金鱗,光華耀眼。
再往四外一望,縉雲仙都近在咫尺,四圍都是群山環繞,若共拱揖。忽地峰半起了一層白雲,將峰身攔腰隔斷,登時群山盡失,只剩半截峰頭和遠近幾座山顛在雲海中浮沉,恍若海中島嶼一般。端的是蛟龍窟宅,仙靈往來之所。
二人觀察了一會,湖水平蕩蕩的,一些動靜也沒有。知道湖水太深,下面必有泉眼,更不知妖龍潛伏何處。但既已來此,怎能空手而歸?不如伺機而動。
商量好了以後,便去尋覓存身崖洞,找了好幾處都不甚合意。末後又到一處,前面是一片密葉矮松,虯枝低極。如同龍蛇夭矯,盤屈地上,松林後面是一個小山崖。過了松林一看,崖前竟有兩座小洞,一東一南。相隔雖只二十幾丈,但是兩洞都甚隱蔽,站在洞前彼此不能相望。
東洞門上有兩個古篆大字,可惜被天風侵蝕,已模糊不可辨識。入洞一看,裏面竟有蒲團丹灶之類,想以前定有人在此住過。正在驚奇,曼娘猛一退步,忽然一腳踏在一個東西上面,覺得軟軟的,如踏了一堆沙一般。回頭一看,不由失聲喊道:「怪事!」
魏達聽到曼娘驚呼,順著她手指處一看。原來是一個道裝的死屍,想是年代多了,屍骨已被天風所化,變成灰質,所以曼娘腳踏上去覺得軟綿綿的。再一看他身上並無傷痕,只是頸間有一個大洞。雖不敢斷定是來此盜取天書被妖龍所害,但是這道人既能來此絕頂修道,定非常人,竟會暴死,其中必有緣故。
鑒於道人前車,正有些覺得此洞不吉。忽然洞壁角處起了一陣陰風,吹得二人毛髮皆豎,隱約間似聞鬼哭。
曼娘忙作準備,那陰風只有一陣,並無什麼動靜。二人總覺這裏不是善地,決定另尋住所。憐那道人暴骨荒山,再一看洞底竟是土質,與其將他抬出掩埋,不如就將他埋葬原處。當下夫妻合作,就在道人身旁,用兵刃掘了一個深坑,將道人屍首葬好。
二人再去南洞,雖然較為窄小,裏面空無所有,但是十分明亮,不似東洞陰森森的。便將攜來包裹打開,就洞中大石上鋪好,取出乾糧,取些泉水來飽餐一頓。
又到湖邊望了一次,仍是一些動靜無有。二人迎著天風,憑臨絕巘,觀賞到天黑,才回洞就寢。到了半夜,曼娘正在半醒半睡之際,忽見一個紅臉道人朝她拜了幾拜。驚醒一看,已經不見。忙喊醒了魏達一問,也說夢中見著道人向他稱謝。
二人歎息了一陣,猛想起這裏與妖龍窟穴相隔甚近,如何這般大意,竟一同熟睡起來?當下夫妻二人才商量:一個上半夜,一個下半夜,分班在洞口瞭望,以防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