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大雪空山 割股療親行拙孝
  衝霄健羽 碧崖丹澗拜真仙

  這時雪還是越下越盛,他們的洞口,在山的最高處。雖然雪勢較稀,可是十丈以外,已分不清東西南北。英瓊四顧茫茫,束手無計,哭得腸斷聲嘶之際,忽然止淚默想。想一陣,又哭,哭一會,又進去喚爹,喚不醒,又出來哭。似這樣哭進哭出,不知有若干次。
  英瓊最後一次哭進洞去,恍惚聽得李寧在喚她的小名,心中大喜,將身一縱,便到榻前,忙應:「爹爹,女兒在此。」
  誰想李寧仍是不醒,原是適才並未喚她,是自己心理作用。這一來,越加傷心到了極點,也不再顧李寧聽見哭聲,抱著李寧的頭,一面哭,一面喊。喊了一會,才聽見李寧說道:「英兒,妳哭什麼?我不過受了點涼,心中難過,動彈不得,一會就要好的,妳不要害怕。」
  英瓊見李寧說話,心中大喜,急忙止住悲泣,便問:「爹爹吃點粥不?」李寧點了點頭。英瓊再看粥時,因為適才著急,灶中火滅,粥已冰涼。急得她重新生火,忙個不住。眼望著粥鍋燒開,又怕李寧重又昏睡過去,便縱到榻前去看。偏偏火勢又小,一時不容易煮開,好不心焦。
  好容易盼到粥熱,因李寧生病,不敢叫他吃葷。連忙取了一些鹹菜,連同稀粥,送到榻前。將李寧扶起,一摸頭上,還是滾熱。便用枕被墊好背腰,自己端著粥碗,一手拈起鹹菜,一口粥一口菜地喂與她父親吃。
  李寧原有兼人的飯量,英瓊巴不得李寧吃完這碗再添。誰想李寧吃了多半碗,便自搖頭,重又倒下。
  英瓊一陣心酸,幾乎落下淚來。勉強忍住悲懷,把李寧被蓋塞好。又將自己床上所有的被褥連同棉衣等類,都取來蓋在李寧身上,希望能出些汗便好。這時已屆天晚,洞外被雪光返照,洞內卻已昏黑。
  英瓊猛想起自己尚未吃飯,本自傷心,吞吃不下。又恐自己病倒,病人更是無人照料,只得勉強喝了兩口冷粥。又想到適才經驗,將粥鍋移靠在火盆旁邊,再去煮上些開水同飯。灶中去添些柴火,使它火勢不斷,可以隨用隨有。收拾好後,自己和衣坐在石榻火盆旁邊,淚汪汪望著床上的父親,一會又去摸摸頭上身上出汗不曾。
  到了半夜,忽然洞外狂風拔木,如同波濤怒吼,奔騰澎湃。英瓊守著這一個衰病老父,格外聞聲膽裂。
  他們住的這個石洞原分兩層,外層俱用石塊堆砌封鎖,甚為堅固。僅出口處有一塊大石可以啟閉,用作出入門戶。裏層山洞,當時周淳在洞中時,便裝好冬天用的風擋。風擋用粗布同棉花製成,厚約三四寸,非常嚴密。不然在這風雪高山之上,如何受得。
  英瓊衣不解帶,一夜不曾合眼。直到次日早起,李寧周身出了一身透汗,悠悠醒轉。英瓊忙問:「爹爹,病體可曾痊癒?」
  李寧道:「人已漸好,不須擔憂。」
  英瓊便把粥飯端上,李寧稍微用了一些。英瓊不知道病人不能多吃,暗暗著急。這時李寧神志漸清,知道英瓊一夜未睡,兩眼紅腫如桃,好生痛惜。便說這感冒不算大病,況且出汗之後,人已漸好,催英瓊吃罷飯後,補睡一覺。英瓊還是將信將疑,只顧支吾不去。
  後來李寧裝作生氣,連勸帶哄。英瓊也怕她父親擔心勞累,勉強從命,只肯在李寧腳頭睡下,以便照料。李寧見她一片孝心,只得由她。英瓊哪能睡得安穩,才一合眼,便好似李寧在喚她。急忙縱起問時,卻又不是。
  李寧見愛女這種孝心,暗自傷心,也巴不得自己早好。誰想到晚間又由寒熱轉成瘧疾,似這樣時好時愈,不消三五日,把英瓊累得幾乎病倒。幾次要下山延醫,一來李寧執意不許,二來無人照應。英瓊進退為難,心如刀割。
  到第六天,天已放晴。英瓊猛想起古人曾割股療親,趁李寧昏迷不醒之時,拿了佩刀,走到洞外,先焚香跪叩,默祝一番。
  待她站起身來,忽聽一聲鵰鳴。抬頭看時,只見左面山崖上站著一個大半人高的大鵰。金眼紅喙,兩隻鋼爪,通體純黑,更無一根雜毛,雄健非常。
  那鵰望著英瓊呱呱叫了兩聲,不住剔毛梳翎,顧盼生姿。若在往日,英瓊早已將暗器放出,豈肯輕易饒牠。這時因為父親垂危,無此閒心,只看了那鵰一眼,仍照預定方針下手。她捲起左手紅袖,露出與雪爭輝的皓腕,右手取下口中所銜的佩刀,正要朝左手臂上割去。
  這時忽覺耳旁風生,眼前黑影一晃,一個疏神,手中佩刀竟被那金眼鵰用爪抓了去。
  英瓊罵道:「不知死的孽畜,竟敢到太歲頭上動土!」罵完,跑回洞中取出幾樣暗器同一口長劍,欲待將鵰打死消氣。
  那鵰起初將刀抓到爪中,只一擲,便落往萬丈深潭之下。仍飛向適才山崖角上,繼續剔毛梳翎,好似並不把敵人放在心上。英瓊惟恐那鵰飛逃,不好下手,輕輕追了過去。
  那鵰早已看見英瓊持著兵刃暗暗追將過來,不但不逃,反睜著兩隻金光直射的眼。牠斜偏著頭,望著英瓊,大有藐視的神氣。惹得英瓊性起,一個箭步,縱到離鵰丈許遠近。左手連珠弩,右手金鏢,同時朝著那鵰身上發將出去。
  英瓊這幾樣暗器,平日得心應手,練得百發百中。無論多靈巧的飛禽走獸,遇見她從無倖免。誰想那鵰見英瓊暗器到來,並不飛騰,抬起左爪,只一抓便將那只金鏢抓在爪中。同時張開鐵喙,朝著那三枝連珠弩,好似兒童玩的黃雀打彈一般。偏著頭,微一飛騰,將英瓊三枝弩箭橫著銜在口中。又朝著英瓊呱呱叫了兩聲,好似非常得意一般。
  那崖角離地面原不到丈許高下,平伸出在峭壁旁邊。崖右便是萬丈深潭,不可見底。英瓊連日衣不解帶,十分勞累傷心,神經受了刺激,心慌意亂。這崖角本是往日練習輕身所在,這時因為那鵰故意找她麻煩,惹得性起,志在取那鵰的性命。可是英瓊竟忘了崖旁深潭危險,也未計及利害,就勢使出穿雲拿月的身法。一個箭步,連劍帶人飛向崖角,一劍直向那鵰頸刺去。
  那鵰見英瓊朝牠飛來,倏地兩翼展開,朝上一起。英瓊刺了一個空,身到崖角,還未站穩。被那鵰展開牠那車輪一般的雙翼,飛向英瓊頭頂。
  英瓊見那鵰來勢太猛,知道不好,急忙端劍,正待朝那鵰刺去時。那鵰橫起左翼,朝著英瓊背上掃來,打個正著。雖然那鵰並未使多大勁,就牠兩翼上撲起的風勢,已足以將人搧起。
  英瓊一個立足不穩,從崖角上墜落向萬丈深潭,身子輕飄飄地往下直落。只見白茫茫兩旁山壁中積雪的影子,照得眼花撩亂。英瓊知道一下去,便是粉身碎骨,性命難保。想起石洞中生病的老父,禁不住心如刀割。
  英瓊正在傷心害怕,猛覺背上隱隱作痛,好似被什麼東西抓住似的。速度減低,不似剛才投石奔流一般往下飛落。急忙回頭一看,正是那只金眼鵰,不知在什麼時候飛將下來,將自己束腰絲帶抓住。
  昔日李寧講過,凡是大鳥擒生物,都是用爪抓住以後,飛向高空,再擲向山石之上,然後下來啄食。英瓊猜那鵰不懷好意,但寶劍業已墜入深潭,身又半懸空中,使不得勁。只得暫且聽天由命,索性等牠將自己帶出深潭,到了地面,再作計較。
  英瓊一摸身上,且喜適才還剩有兩隻金鏢未曾失落,不由起了一線生機。便悄悄掏出,取在手中,準備一出深潭,便就近給那鵰一鏢,以求僥倖脫險。誰想那鵰並不往上飛起,反一個勁直往下降,兩翼兜風,平穩非凡,慢慢朝潭下落去。
  英瓊不知道那鵰把她帶往潭下則甚,好生著急。情知危險萬狀,事到臨頭,也就不作求生之想了。英瓊膽量本大,既把生死置之度外,反而借此飽看這崖潭奇景。
  下降數十丈之後,雪跡已無,漸漸覺得身上溫暖起來。只見一團團、一片片的白雲由腳下往頭上飛去。有時穿入雲陣之內,被那雲氣包圍,什麼也看不見。有時成團如絮的白雲飛入襟袖,一會又復散去。
  待再往底下看時,視線被白雲遮斷,簡直看不見底。那雲層穿過了一層又一層,忽然看見腳下面有一個從崖旁伸出來的大崖角,上面奇石如同刀劍森列,尖銳鱗峋。英瓊見了心驚,這一落下去,還不身如齏粉?
  英瓊閉目心寒,那鵰忽然速度增高,一個轉側,收住雙翼,從那峭崖旁邊一個六七尺方圓的洞口鑽了過去。英瓊自以為必死無疑,但好久不見動靜,身子仍被那鵰抓住,直往下落。
  英瓊大異,不由再睜雙目下看。只見已離地只有十餘丈,顯然是一個山谷,隱隱聞得木魚之聲。這時那鵰飛的速度越發降低,四外石壁上青青綠綠,紅紅紫紫。佈滿了奇花異卉,清香幽鬱,直透鼻端。那面積也逐漸寬廣,簡直是別有洞天,完全暮春景象,哪裡是寒風凜冽的隆冬天氣?
  英瓊身子才一轉側,猛想起自己尚在鐵爪之下,吉凶未卜。即使能脫危險,這深潭離上面不知幾千百丈,如何上去?況且老父尚在病中,無人侍奉,不知如何懸念自己。
  那鵰飛得離地面越近,便看見下面山阿碧岑之旁,有一株高有數丈的古樹,樹身看去很粗,枝葉繁茂。
  木魚之聲忽然停住,一個小沙彌從那樹中走出,高喚:「佛奴請得嘉客來了嗎?」
  那鵰聞言,仍然抓住英瓊,在離地三四丈的空中盤旋,不肯下去。英瓊離地漸近,早掏出懷中金鏢,準備相機行事。見那鵰不住在高空盤旋,這是自然回翔,不比得適才是借著牠兩翼兜風的力,平平穩穩地往下降落。
  人到底是血肉之軀,任你英瓊得天獨厚,被那鵰抓住,幾個轉側,早已鬧得頭昏眼花,天旋地轉。那小沙彌在下面高聲喊嚷,她也未曾聽見。
  那鵰盤旋了一會,倏地一聲長嘯,收住雙翼,弩箭脫弦般朝地面直瀉下來。到離地三四尺左右,猛把鐵爪一鬆,放下英瓊,重又衝霄而起。
  這時英瓊神志已昏,暈倒在地。只覺心頭怦怦跳動,渾身酸麻,動轉不得。停了一會,聽見耳旁有人說話的聲音。睜開秀目看時,只見眼前站定一個小沙彌,和自己差不多年紀。
  小沙彌道:「佛奴無禮,檀越受驚了。」
  英瓊勉強支持,站起身來問道:「適才我在山頂上,被一大鵰將我抓到此間。這裏是什麼所在?我是如何脫險?小師父可知道?」
  那小沙彌合掌笑道:「女檀越此來,乃是前因。不過佛奴莽撞,又恐女檀越用暗器傷牠,累得女檀越受此驚恐。家師現在雲巢相候,女檀越隨我進見,便知分曉。」
  這時英瓊業已看清這個所在,端的是仙靈窟宅,洞天福地。
  只見四面俱是靈秀峰巒,天半一道飛瀑,降下來匯成一道清溪。前面碧岑之旁,有一棵大楠樹,高只數丈。樹身卻粗有一丈五六尺,橫枝低垂,綠蔭如蓋,遮蔽了三四畝方圓地面。樹後山崖上面,藤蘿披拂,許多不知名的奇花生長在上面。
  綠苔痕中,隱隱現出兩個方丈大字。英瓊雖然神思未定,已知道此間決無兇險,便隨那小沙彌直往樹前走來。見那樹身業已中空,樹頂當中結了一個茅棚。心想:「這人在這大樹頂上住家,倒好耍子。」
  及至離那山崖越近,那「凝碧」兩個摩崖大字越加看得清楚。忽然想起白眉毛和尚所留的紙條,不禁脫口問道:「此地莫非就是凝碧崖麼?」
  那小沙彌笑答道:「此間正是凝碧崖,家師因恐令尊難以尋找,特遣佛奴接引。不想竟把女檀越請來,請見了家師再談吧。」
  英瓊聞言,又悲又喜:喜的是上天不負苦心人,凝碧崖竟有了下落,悲的是老父染病在床,又不知自己去向,怕他擔心加病。事到如今,也只好去見了那和尚再作計較。一面想,一面正待往樹心走進時,忽聽一聲佛號,聽去非常耳熟。接著面前一晃,業已出現一人,定睛看時,正是峨嵋縣城內所遇的那位白眉毛高僧。
  英瓊福至心靈,急忙跪倒在地,眼含痛淚,口稱:「難女英瓊,父病垂危。懇求禪師大發慈悲,施展佛法,同弟子一起上去,援救弟子父親要緊。」
  那白眉和尚答道:「你父本佛門中人,與老僧有緣。想將他度入空門,才留下凝碧地址,特意看他信心堅定與否。後來見他果然一心皈依,真誠不二,今日才命佛奴前去接引。佛奴隨我聽經多年,業已深通靈性,特意把妳帶到此地同老僧見面。妳父之病,原是感冒風寒,無關緊要。這裏有丹藥,妳帶些回去與汝父服用,便可痊癒。病癒之後,我仍派佛奴前去接引到此,歸入正果便了。」
  英瓊聞言,才知那鵰原是這位老禪師家養的。這樣看來,老父之病定無妨礙。他既叫帶藥回去,必有上升之法。果然自己父親之見不差,這位老禪師確是仙佛一流。
  英瓊叩頭已畢,重又跪求道:「弟子與家父原是相依為命,家父承師祖援引,得歸正果,實是萬千之幸。只是家父隨師祖出家,拋下弟子一人,伶仃孤苦,年紀又輕,如何是了?還望師祖索性大發慈悲,使弟子也得以同歸正果吧。」
  那高僧笑道:「妳說的話談何容易?佛門雖大,難度無緣之人。況且我這裏從不收女弟子,妳根行稟賦均厚,自有妳的機緣。我所留偈語,日後均有應驗。糾纏老僧,與妳無益。快快起來,打點回去吧。」
  英瓊見這位高僧嚴詞拒絕,又惦記著洞中病父,不敢再求,只得遵命起來。又問師祖名諱,白眉和尚答道:「老僧名叫白眉和尚。這凝碧崖乃是七十二洞天福地之一,四時常春,十分幽靜,現為老僧靜養之所。妳這次回去,遠隔萬丈深潭,還得借佛奴背妳上去。」
  小沙彌聞言,忽然嘬口一呼,其聲清越,如同鸞鳳之鳴一般。
  一會工夫,便見碧霄中隱隱現出一個黑點,漸漸現出全身,飛下地來。正是那只金眼鵰,口中銜著一隻金鏢、三枝弩箭,兩隻鐵爪上抓了一把刀、一把劍,俱是英瓊適才失去之物。那鵰放下兵刃暗器,便對英瓊呱呱叫了兩聲。
  這時英瓊細看那鵰站在地下,竟比自己還高,兩目金光流轉,周身起黑光,神駿非凡。見牠那般靈異,更自驚奇不止。那鵰走向白眉和尚面前,趴伏在地,將頭點了幾點。
  白眉和尚道:「你既知接這位孝女前來,如何叫她受許多驚恐?快好好送她回去,以贖前愆,以免你異日大劫臨頭,她袖手不管。」
  那鵰聞言,點了點頭,便慢慢一步一步地走向英瓊身旁蹲下。白眉和尚便從身旁取出三粒丹藥,付與英瓊。說道:「此丹一粒治你父病,那兩粒留在妳的身旁,日後自有妙用,以獎妳的純孝。現在各派劍仙物色門人,妳正是好材料,不久便有人來尋妳。」
  英瓊正要答言叩謝,一轉眼間,白眉和尚已不知去向,只得朝著茅棚跪叩了一陣。那小沙彌取過一根草索,繫在那鵰頸上,叫英瓊把兵刃暗器帶好,坐了上去。
  這番不比來時,一則知道神鵰與白眉和尚法力,二則父親服藥之後就要痊癒,還可歸入正果。真是歸心似箭,喜氣洋洋,一絲一毫也不害怕。
  英瓊當下謝別小沙彌,坐上鵰背。一手執定草索,一手緊把著那鵰翅根,一任牠健翮衝霄,破空而起。眨眨眼工夫,下望凝碧崖,已是樹小如芥,人小如蟻。那鵰忽然回頭朝著英瓊叫了兩聲,速度慢了下來。英瓊急忙抬頭往上下左右看時,只見頭上一個伸出的山崖,將上行的路遮絕,只左側有一個數尺方圓的小洞。
  知道那鵰要從這洞穿過,先警告自己。忙將雙手往前一撲,緊緊抱著那鵰兩翼盡頭處,再用雙腳將鵰當胸夾緊。那鵰這才收攏雙翼,頭朝上,身朝下,從洞中穿了上去。適才下來時,是深不見底,如今上去,又是望不見天,白茫茫盡被雲層遮滿。
  那鵰好似輕車熟路一般,穿了一層雲層,又是一層雲層。到了危險地方,便回頭朝著英瓊叫兩聲,好讓她早作防備。把一個英瓊愛得如同性命一般,不住騰出手來去撫弄牠背上的鐵羽鋼翎。似這樣在鵰背上飛了有好一會,漸漸覺得身上有了寒意,崖凹中也發現了積雪,知距離上面不遠。果然一會工夫,飛上山崖,直到洞邊降下。
  這時日已銜山,英瓊心念老父,又不願那鵰飛去。便向那鵰說道:「金眼師兄,你接引我去見師祖,使我父親得救,真是感恩非淺!請你先不要走,隨我去見我爹爹吧。」
  那鵰果然深通人意,由著英瓊牽著頸上草索,隨她到了李寧榻前。恰好李寧尚在發燒昏迷,並不知英瓊出去半日,經此大險。
  當下英瓊放下兵刃暗器,顧不得別的,淚汪汪先喊了兩聲爹爹,未見答應。急忙掌起燈火,去至灶前看時,業已火熄水涼,急忙生火將水弄熱。又怕那鵰走去,一面燒火,一面求告。且喜那鵰進洞以後,英瓊走到哪裡,牠便跟到哪裡,蹲了下來。這時英瓊真是又喜又憂又傷心,不知如何是好。
  一會工夫,將水煮開,忙把稀飯熱在火上。舀了一碗水,將李寧推了個半醒,將白眉和尚贈的靈丹與李寧灌了下去。一手抱著鵰的身子,目不轉睛地望著榻上病父。
  不大工夫,便聽李寧喊道:「英兒,可有什麼東西拿來給我吃?我餓極了。」
  英瓊知是靈丹妙用,心中大喜。三腳兩步跑到灶前,將粥取來,那鵰也隨她跳進跳出。
  李寧服藥之後,剛剛清醒過來,覺得腹中饑餓,便叫英瓊去取食物。猛見一個黑影晃動,定睛一看,燈光影裏,只見一個尖嘴金眼的怪物追隨在女兒身後。李寧一著急,出了一身冷汗。也忘了自己身在病中,一摸床頭寶劍,只剩劍匣。急忙持在手中,從床上一個箭步縱到英瓊的身後,望著那怪物便打。
  只聽叭噠一聲,原來用力太猛,那個怪物並未打著,倒把前面一個石椅劈為兩半,劍匣也斷成兩截。那怪物跳了兩跳,呱呱叫了兩聲,並不逃走。
  李寧心急非常,還待尋取兵刃時,英瓊剛把粥取來,放在石桌之上。忽見李寧縱起,業已明白,顧不得解釋,先將李寧兩手抱住。急忙說道:「這是凝碧崖白眉師祖打發牠送女兒回來的神鵰,爹爹休要誤會。病後體弱,先請上床吃粥,容女兒細說吧。」
  李寧聽了,也看出那怪物是個金眼鵰,聽了女兒之言,知道已有白眉和尚的下落。心中暗暗驚喜,顧不得上床吃粥,直催英瓊快說。
  英瓊便請李寧坐在榻前,仍是自己端著粥碗,服侍李寧食用,並細細將前事說了一遍。
  李寧一面吃,一面聽。聽得簡直是悲從中來,喜出望外,傷心到了極處,也高興到了極處。這一番話,真是消災去病,把英瓊準備的一鍋粥,吃了個鍋底朝天。
  李寧聽完之後,也不還言,急忙跑向鵰的面前,屈身下拜道:「嘉客恩人到來,恕我眼瞎無知,還望師兄海涵,不要生氣。」
  那鵰立刻跳向一旁,並把頭點了兩點。李寧重又過來,抱著英瓊哭道:「瓊兒,苦了妳也!」
  英瓊原怕那鵰生氣,見李寧上前道歉,好生高興。猛想起父病新愈,不能勞累,忙請李寧上床安息。
  李寧道:「我服用靈丹之後,便覺寒熱盡退,心地清涼。妳看我適才吃那許多東西,現在精神百倍,哪裡還有病在身?」
  英瓊聞言,忽然覺得自己腹中饑餓。況且嘉客到來,只顧服侍病人,忘了招待客人。急忙跑進廚房,取出幾件臘野味,用刀割成細塊,請鵰食用。那鵰又朝著英瓊叫了兩聲,好似表示感謝之意。
  英瓊又與牠解下繩索,由牠自在吃用。自己重又胡亂煮了些飯,就著剩菜,挨坐在李寧身旁,眼看那鵰一面吃,自己一面講。這石室之中,充滿了天倫之樂,真個是苦盡甘來,把連日陰霾愁鬱景象一掃而空。
  李寧見那鵰並不飛去,知道自己將要隨牠去見白眉和尚,惟恐愛女心傷遠離,不敢說將出來。心中不住盤算,實在進退兩難,忍不住一聲短歎。
  英瓊何等聰明,忙問:「爹爹,你病才好,又想什麼心事,這般歎氣則甚?」
  李寧只說:「沒有什麼心事,英兒不要多疑。」
  英瓊道:「爹爹還哄我呢,你見師祖座下神鵰前來接引,我父女就要遠離了。爹爹捨不得女兒,又恐仙緣錯過,進退兩難,是與不是?」
  李寧聞言,低頭沉吟不語。
  英瓊又道:「爹爹休要如此,只管放心。適才凝碧崖前,女兒也曾跪求師祖一同超度。師祖說,女兒不久便有仙緣遇合。日後爹爹雖在凝碧崖參修,有這位金眼師兄幫助,那萬丈深潭也不難飛渡。
  不瞞爹爹說,女兒先前也想不要離開爹爹才好。自從這次凝碧崖拜見師祖之後,又恨不能爹爹早日成道,女兒也早一點沾光。至於深山獨居之苦,爹爹見了師祖之後,就說女兒年幼,求師祖命這位金眼師兄陪伴女兒,在洞中朝夕用功,等候仙緣到來便好。」
  李寧見英瓊連珠炮一般說得頭頭是道,什麼都是一廂情願,又不忍心駁她。
  那鵰已把一堆臘野味吃完,偏著頭好似聽他父女爭論。及至英瓊講完,呱呱叫了兩聲。
  英瓊疑心鵰要喝水,剛要到廚房去取時。那鵰忽朝李寧父女將頭一點,鋼爪一登,躍到風擋之前,伸開鐵喙,撥開風擋,跳了出去。
  李寧父女跟蹤出來看時,那鵰已走向洞口,只見牠將頭一頂,已將封洞的一塊大石頂開。橫翼一偏,逕自離洞,衝霄而起。急得英瓊跑出洞去,在下面連聲呼喚,央求牠下來。
  那鵰在英瓊頭頂上又叫了兩聲,雪光照映下,眼看一團黑影投向萬丈深潭之內去了。英瓊狂喊了一會,見鵰已飛遠,無可奈何,垂頭喪氣隨李寧回進洞內。
  李寧見她悶悶不樂,只得用好言安慰道:「適才所說那些話,都是能說不能行的。妳不見那鵰才聽妳說要向妳師祖借牠來作伴,牠便飛了回去麼?依我之見,等那鵰奉命來接我去見妳師祖時,我向他老人家苦求,給妳介紹一個有本領的女師父,這還近一點情理。妳師祖雖說妳不久自有仙緣,就拿我這回尋師來說,恐怕也非易事呢。」
  英瓊到底有些小孩心性,她見爹爹不日出家,自己雖說有仙緣遇合,但不知要等到何時。便想起周淳的女兒輕雲,現在黃山餐霞大師處學劍,加上幾代世交,倘能將鵰調養馴熟,騎著牠到黃山去尋輕雲。求她引見餐霞大師,就說是她父親介紹去的,自己再向大師苦求,決不會沒有希望。等到劍術學成,在空中遊行自在,那時山河咫尺,更不愁見不著爹爹。
  所以她不但不愁別離,反恨不得爹爹即日身體復原,前往凝碧崖替自己借鵰,好依計行事。不想那鵰聞言飛去,明明表示拒絕。又動了孺慕孝思,表面怕李寧看出,裝作無事,心頭上卻是懊喪難受到了極處。及至聽李寧說求白眉和尚代尋名師,才展了一絲笑容。
  父女二人又談了一陣離別後的打算,俱都不得要領。橫也不好,豎也不妥當,總是事難兩全。直到深夜,才由李寧催逼安睡。
  英瓊心事在懷,一夜未曾合眼,不住心頭盤算,到天亮時才得合眼。睡夢中忽聽一聲鵰鳴,急忙披衣下床,冒著寒風出洞。只見殘雪封山,晨曦照在上面,把崖角間的冰柱映成一片異彩。下望深潭,仍是白雲滃翳,遮蔽視線,看不見底。
  李寧起來較早,正在練習內功。忽見女兒披衣下床,一躍出洞,急忙跟了出來。英瓊又把昨日鬥鵰的地方同自己遇險情形,重又興高采烈說了一遍。把李寧聽了個目眩心搖,魂驚膽戰,抱著愛女,直喊可憐。
  父女二人談說一陣,便進洞收拾早飯。用畢出來看時,晴日當空,陽光非常和暖,耳旁只聽一片轟轟隆隆之聲,驚天動地。那山頭積雪被日光融化成無數大小寒流,夾著碎冰、矮樹、砂石之類,排山倒海般往低凹處直瀉下去。
  有的流到山陰處,受了寒風激蕩,凝成一處處的冰川冰原。山崖角下,掛起有一尺許寬、二三丈長的一根根冰柱。陽光映在上面,幻成五色異景,真是有聲有色,氣象萬千。
  李寧正望著雪景出神,忽見深潭底下白雲堆中,衝起一團黑影,大吃一驚,忙把英瓊往後一拉。定睛看時,那黑影已飛到了崖角上面,正是那隻金眼神鵰。
  英瓊心中大喜,忙喚:「金眼師兄快來!」說罷,便進洞去,切臘肉野味來款待。
  那鵰到了上面,朝李寧面前走來,用喙角叼了一小張字條,上寫一個「行」字。
  李寧知道白眉和尚派牠前來接引,不敢怠慢。先朝天跪下,默祝一番。然後對那鵰說道:「弟子尚有幾句話要向小女囑咐,請先進洞去,少待片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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