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 至 第七〇
61**時間: 地點:
(且說葛、龔二人一路計議道)
那二人:老瞿平素鄙嗇不肯出手。今日這事成就,也賺他些銀兩用度。
葛 鷦:小鄭近來手中乾燥,巴不得這產業脫手。見他時,切不可露出買主姓字,使他兩
下隔山照不得相見,我與兄於中取事,管取妥帖。
龔敬南:這片地雖是一個假局,倉猝間無人瞧破。雖講數百金之價,亦何為過?看瞿子良
怎麼出口。小鄭處,只言他局窄小,只值三十餘金。若做得價重時,乃我一人之
物,寫定議單,除三數之外,三股均分,才與他完成此事。不然,且擱他娘。他
若要銀子緊急時,自然脫褲兒就我。
葛 鷦:妙計,妙計。還有一件更妙處,待小鄭山價入手,尋一二相識來,不消幾個黃昏
,管教他空囊如舊。
龔敬南:(龔敬南笑道)計則美矣,奈何太毒!
葛 鷦:無毒不丈夫。前日賭場上取幾條頭籌兒,看他拿班做勢,肯善與我二人麼?當今
的人,毒些的反討便宜,那懦弱的常自空著肚皮受餓。
龔敬南:(龔敬南顛頭道)金石之論也。那小鄭的銀子,不是我兩個撮他的用,免不得著
他人之手。賭行中好漢,那一個是心白的?
(二人商議定了,逕進城到鄭郴家裡來。)
(不知用甚香餌,賺小鄭上鉤,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寫議單敗子賣墳山 假借宿禿囚探消息)
(詩曰:
( 謀人風水蔭兒孫,反與兒孫種孽根。)
(抔土未乾骸骨露,愚夫鑒此足寒心。)
62**時間: 地點:
(話說葛、龔二人與鄭郴相見揖罷,葛鷦將上項事說了。)
鄭 郴:(鄭郴合掌頂禮道)謝天謝地,謝祖宗蔭佑。此事獲成,剛救寡人之駕。
龔敬南:足下近日做了老相識,何處不賺些銀兩?今出此言,分明是覿面打罵,莫非憎弟
等多嘴麼?
鄭 郴:苦呀,苦呀!虛名相識,實無分文入手。一家三口,整整餓了兩日。今早賤荊熬
不過了,只得脫下一條舊布褌子,典鋪中解得十五文錢,只糴下升三合米。劈了
一扇金漆板門,煮粥飽餐,小弟方能掙扎。二位爺爺沒奈何覷小弟平日相處情分
,速賜斡旋,勝如齋僧佈施!
龔敬南:凡交易之事,不宜太緊,亦不可太緩,緊則涉疑,緩則遲誤。此事怎生作速?
鄭 郴:(鄭郴下揖道)二兄呵,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靜夜轉思,無計擺划,今
日正欲與媒嫗商量,將寒荊尋一售主,彼此留恰性命。偶幸二兄下顧,講此門路
,正是饑時一口勝過飽時一斗,好歹將此地脫手罷了。不然,夫妻難免生離,子
女焉能完聚?
葛 鷦:這事已講了數日,那富家是個識風水的,他講賢弟佳城局面不真,非富貴之所,
出口甚輕,故小弟不敢啟齒。今日暮與龔大哥談及,因便奉謁,詎意賢弟在倥傯
之際,不佞當竭力謀之。
鄭 郴:那富家姓甚名誰,住居何處?肯出價關多寡?
葛 鷦:這富翁姓家字二睦,住宅離此不遠,價目不及三十金。據我論之,且延捱數月,
彼若實意買時,不愁他不增高價。
龔敬南:這論頭最妙,最妙!
鄭 郴:我的爺老子,講的都是冰話。自古道:『遠水救不得近火』,看我這般窘迫,還
索什麼重價?便是三十金也罷,暫救目前之急,日後再做理會。
葛 鷦:賢弟恁他講時,我等急去說合。若增得數兩時,三分、八分何如?
鄭 郴:任憑二兄裁處,小弟焉敢較論,只求速行,足感高誼。
(葛、龔二人辭別散訖。)
(次日,二人復見瞿天民,備言鄭家允賣之意)
那二人:但價數太高,不知尊意欲否?
瞿天民:彼索價幾何,乞述其數。
龔敬南:(龔敬南搖頭道)那小伙子不識天高地厚,惟以財利是圖,價取三百餘金。學生
們也難請教。
瞿天民:地場窄逼,據小弟俗眼觀之,不過取其平穩而已,何故索此重價?
葛 鷦:大凡世情交易,望天討價、著地還錢的甚多。彼已言價之數目,尊駕肯出幾何,
亦求明示。
瞿 璿:看此荒山,橫直不及二畝,光蕩蕩又無幾株大木,其價不過四五十金,多則難以
奉命。
龔敬南:(龔敬南冷笑道)戴笠帽親嘴,好遠哩!瞿老先如不合意時,另看一塊省簡的罷
。
瞿天民:為父母擇地,何在乎數十兩之物。煩二兄轉達,價只百金。彼如不允,只索中止
。
葛 鷦:小弟即去見鄭兄,還彼實價,其允與否,再當面復。
(當下二人急急奔進城裡來會鄭郴。)
(鄭郴見了二人,如獲珍寶,忙問道)
鄭 郴:所事如何?
葛 鷦:(葛鷦叉手道)恭喜,賀喜!
鄭 郴:(鄭郴歡喜道)據兄之言,事有成矣!
葛 鷦:這事十有八九的機括,單虧我二人陪下多少面皮,饒了若干唇舌,攛掇得那人心
悅誠服,慨然應允。但是價目只肯三數,怎麼區處?
鄭 郴:只求速成便是,三數也罷。
龔敬南:(龔敬南笑道)賢弟不必性急,待先寫下一紙合同議單,再加你幾兩銀子亦不為
難。
鄭 郴:兑銀立券,乃正行交易,銀兩未曾覿面,要寫議單何用?
龔敬南:議單是我三人私立的,何必與買主相會。適才那富翁拿定班兒,只肯出這些數目
,被區區掉三寸不爛之舌,葛伯翔打著邊鼓,委曲贊襄,婉轉開諭,著意彌縫,
盡心幫襯,聳動了那財主心腸,一加就加了七十金,你說好麼?
(鄭郴聽了,跳躍道)
鄭 郴:妙呵,妙呵!你二人是我重生的爹媽,決不忘恩,隨當重謝。
龔敬南:世間能有幾個人報得爹媽的恩哩?我也不要你重謝,只是現打現的穩。
葛 鷦:(葛鷦焦躁道)你二人說了半日婆子話,好不耐煩。日昨曾講過的,三十金之外
如加得銀兩時,三股均分。今日價已議定百金正數,歸於賢弟七十兩,三分均派
。龔兄恐有變更,先要立定了議單,然後成交。如其不然,撒開不管。這是斬釘
截鐵的話,何苦扯了半日閒談!
鄭 郴:立議單誠為易事,但寒家數姓同居,往來人雜,甚不穩便,怎得幽雅僻靜去處才
妙。
葛 鷦:這話也是。馬家弄裡碧雲庵只有幾眾女師父,極其幽僻,我們到那裡幹事,決無
人攪擾。
(三人取路到庵裡來,將庵門閉上,走進伽藍殿,逕入佛堂上坐地。)
(龔敬南袖中取出三張紙來,問老尼借筆硯,老尼拿出筆硯來,隨手關門進去了
(。)
(三人就於佛座前經桌上立寫合同,葛鷦口裡念誦,鄭郴動筆謄寫:
( 立議單人鄭郴、葛鷦、龔敬南。)
(今鄭郴在於萬分窘迫之中,情願將祖遺墳山一片,求懇葛、龔二兄為中,覓售
(主出賣。)
(三面議定,成交之日,其價銀賣主只收三十兩,已外正契所餘之物,立刻三股
(均分。)
(此係鄭郴心悅誠服,並非勉強等情。)
(倘有人言事端,山主自行理直,與居間友無涉。)
(彼此甘心,各無翻悔。)
(立此議單三紙,各存一紙為照者。)
(年月日押。)
(寫罷合同,互相讀了一遍,押下花字,各收一紙,高聲叫了聒噪,抽身出庵而
(去。)
(原來這碧月庵內共有四眾尼姑:一位當家的,年已衰老,法名慧真;一個徒弟
(,乃雙眼不見的,法名真見,只好生著吃現成茶飯;有一徒孫,是個瘸子,法
(名見性,臉雖生得醜陋,頗識幾行字,誦經念懺,說因果、談佛法,件件皆能
(,乃是本庵的掙子,虧著他攀施主、化錢糧、打月米、包人家經卷來念,養活
(一庵人口;他也收留一個徒弟,法名性完,係寡婦出家,年紀不過二旬四五,
(生得妖妖嬈嬈,顏色嬌麗,與本城百佛寺富僧華如剛相交情密。)
(他的臥房就在佛座背後。)
(當下華如剛正和性完在榻上頑耍,猛聞得念誦之聲,側耳聽時,如此如彼,盡
(知備細。)
63**時間: 地點:
(次後腳步響,三人廝起著出門去了。)
如 剛:(如剛歎氣道)閥閱人家生此不肖子孫,不如我等做和尚的現在快活,死後免得
使人提
。
性 完:釋兄何故言此?
如 剛:(華如剛)適聞壁外念誦者,乃是賣墳地的議單。這賣主是小僧世代門眷,本城
有名的諫議大夫鄭坤的孫子鄭郴。其父早亡,留下萬金家業。這鄭郴讀書不就,
又不諳經營生理,惟好吃酒耍錢,宿娼遊蕩。那做中的葛、龔二賊,是一對剜地
皮、拆屋柱、吃死人不吐骨的凶漢,幫這小伙子頑耍作樂,不數年之間,弄得他
偌大家資化做東流之水。近來無處思量,看看輪到祖宗身上去,將那墳上合抱的
大樹,可憐,可憐,連排見砍,做柴薪賣了,光蕩蕩只存下一片荒塚,如今又說
合與人。你說這二賊好狠心腸,墳價出銀百兩,他只許與小鄭三數,那七數又要
三股均開。暗想那掘祖宗賣的只得半價,這光棍入娘的也得一半。賢妹,你道狠
也不狠!故我不覺長歎也。
(性完將如剛一把摟住,笑道)
性 完:我與兄且自取樂,莫管他人閒事。
如 剛:正是。餘興未完,且畢了正事,再行籌畫。
(少頃,二人穿了衣服,如剛)
如 剛:小弟告別,另日再來。
性 完:日色已斜,師兄何不在此過宿?
如 剛:有一要緊事務,暫爾拋撇,莫怪,莫怪!
(說罷,抽身離卻庵院,一逕取路奔出西門,往鄭諫議墳上來。)
(天已昏暗,忙敲享堂門扇,一老子出來開門,見了如剛,駭道)
老 子:華師父黃昏黑夜來此何干?
如 剛:小僧至村外舍親處探望,被留定吃了數杯,即忙脫身行至貴莊,不覺天暮,權且
叩門借宿一宵,明日早行。驚動,驚動!
老 子:恁地時,請入裡面來。
(兩個同入草堂。)
(老子點了一盞燈,放在檯子上,又拿碗現成茶吃了,移過兩條飯凳,鋪疊停當
()
老 子:師父請睡罷!
如 剛:打攪了。
64**時間: 地點:
(正說話間,忽然一陣風來,險些兒將燈打滅。)
(如剛忙舉衣袖遮定,搖頭道)
如 剛:好風,好風!老管家,這屋子也該修葺了。你看四壁通風,冬天怎過?
老 子:這破屋子早晚已屬他人,修葺怎的?
如 剛:貴府的佳城,怎麼會屬他人?
老 子:(老子歎息道)老師父,老師父,別人不知道,我衙內事,你該盡知細底。我老
兒喚做鄭立,自幼年伏侍做官的,多少風光灑落,後隨著公子,卻也受用。不料
老爺、公子相繼而亡,留下小官人是一敗子,可憐見將鐵城似一個大人家弄做雪
消春水。可恨那葛、龔二殺才,近日又攛掇小官人將墳地賣與瞿子良相公,價已
議定。早晚成交,將我這老骨頭那裡去存身?師父你講那修葺的話,反教我心酸
腸痛!
如 剛:那瞿子良莫非近日死母親、妻子的麼?
老 子:正是,正是。
如 剛:老人家,不要煩惱。如你家小官人不賣此地便罷,如賣去時,你可到我寺中過活
,早晚燒些香燭,日午打些齋飯,包得你飽暖,不受苦哩!
老 子:若得恁地時,我鄭立感恩不盡!
如 剛:休如此說。明早五更,我要趕進城去,煩你熱些臉水。
老 子:有,有。
(說罷息燈,各自睡了。)
(雞鳴時,老子起來燒湯煮粥,伺候如剛漱洗吃罷,作謝出門,乘著殘月之光,
(復入城往葛鷦家裡來。)
65**時間: 地點:
(此時天色黎明,葛鷦尚未梳洗,見一和尚侵早而來,心下疑惑,忙問道)
葛 鷦:師父寶剎何處,為甚事侵晨下顧?
如 剛:小僧是百佛寺和尚,賤名如剛,與老丈曾相會數次,怎忘失了?
葛 鷦:小弟覺得曾會面來,一時省不起,失敬,失敬!
如 剛:小僧聞老丈與龔敬南為中,將鄭宅佳城說合與瞿相公家,乞攜帶小僧趁一分兒錢
,足感,足感!
葛 鷦:鄭君久欲賣地,苦無售主。我與老龔費盡了唇吻,勾搭成交。爾僧家怎麼就要挖
我的趁錢,好不知趣!
如 剛:凡作中賺分內之錢,小僧怎敢攙越。但百金之產,賣主只得半價,只怕人心上去
不得些。小僧便於五十金之中,分一角兒入己,也合天理,非為僭妄。
葛 鷦:(葛鷦焦躁道)做中作保,乃我等閒漢的勾當;看經佈施,是汝等出家人道路。
什麼一百、五十,吹毛求疵的,擅自混入來,要賺那現成的銀兩!
如 剛:這般好買賣,煩兄作成我趕趁些。
葛 鷦:咦,好狠和尚!你不知我葛、龔、鄭三個豪傑的名望哩。休要虎嘴裡剜食,反討
個沒趣吃!
如 剛:什麼沒趣有趣,葛、龔、鄭的大名。巡聞久仰。但這隔山照打濫泥樁的財物,大
家可趁些。既不肯分與我也就罷了,何必恁的煩絮!
葛 鷦:不必饒舌,快走,快走。略遲些,不要等我腦袋上發擂!
如 剛:(如剛笑道)打和尚的不算做好漢。
(大踏步逕出門往東去了。)
葛 鷦:(葛鷦暗笑道)禿廝呵,銀子分不去,反討劈面的搶白,豈不是求榮反辱!
(忙忙地梳洗,吃了早膳,去尋龔敬南。)
龔敬南:(龔家人復道)不在。
葛 鷦:有一事要與敬老商量,若回宅時,千萬到我家下來一會。
(說罷,轉身回家等候,直至午後,龔敬南醉醺醺地搖擺將來。)
葛 鷦:老哥好春色,提帶小弟呷一杯也好。
龔敬南:昨日庵前分路,走不上半箭之地,撞著一舊相識,拉我去衚衕耍耍,整整吃了半
夜酒。才方合眼,又早天明,擺開桌兒又吃,慌忙作別,不覺日已過午。適聞仁
兄下顧,莫非為小鄭的事麼?
葛 鷦:然也。另有一事說與兄知,可笑之極。百佛寺中一禿廝來講,這一樁事要分我等
一角居間銀與他,被我一頓發揮,掇轉身去了。
龔敬南:那和尚是甚名姓?
葛 鷦:他自稱法名如剛,不知其姓。
(龔敬南聽了,跌腳)
跌 腳:罷了,決撒了。
葛 鷦:那禿驢不過是一僧家,兄長何如此駭然?
龔敬南:伯翔不知道。和尚富而詭譎,能言健訟,吾輩中皆讓他一步。他既知其中,你細
細拿一角錢與他也罷。
葛 鷦:被我夾罵帶講的搶白一場,那禿驢反笑嘻嘻地去了,怕他怎的。
龔敬南:最是你那搶白不妙。出門一笑;豈不解笑裡藏刀?他決去暗是譖破。這件事多分
是不妥。
葛 鷦: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龔敬南:事不宜遲。我與兄急急去見瞿公,催促成券便了。
(二人取路飛也似奔城外來不題。)
66**時間: 地點:
(且說華如剛心中動火,急走至十字路口,僱了一乘便轎,趕至毗離村見瞿天民
(。)
(禮畢,瞿天民)
瞿天民:辱承下顧,不知老師兄有何見諭?
如 剛:小僧是本城百佛寺中和尚,法名如剛。聞知相公買那諫議家墳墓,特有片言上達
。
瞿天民:實有此交易,其間有甚委曲,乞賜明教。
如 剛:尊府買墳,本屬正務,和尚不應多嘴。但葛、龔、鄭三人係是賭友,葛、龔二人
將鄭郎家業哄騙罄盡,使鄭郎一貧如洗,兀不肯輕放,先伐墳木貨賣,次將此地
說合與尊府。如相公成券時,不利有三,莫怪小僧饒舌。
瞿天民:既蒙吾師光賁,必有益於鯫生,有何三不利之旨,乞剖其詳?
(如剛雙手把頭上僧帽掇了一掇,正顏作色,慢騰騰他講出話來。)
(不知是甚三不利之說,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華如剛藏機破法 龔敬南看鷂消閒)
(詩曰:
( 髡囚詭辯破生涯,不利三言計實佳。)
(入手經營風捕影,將來財帛浪搏沙。)
(步清垢服心無緒,看鷂登橋興亦賒。)
(觸物見貪填慾海,總稱市井室盤蛙。)
67**時間: 地點:
(話說百佛寺和尚華如剛因葛、龔二人說賣鄭郴墳山,不肯使他預事,暗地見瞿
(天民,下說詞撓阻。)
(瞿天民細問三不利之意,如剛)
如 剛:鄭諫議之柩落土已久,尊府欲為太太作塋域,必須啟棺發墓而後可葬。此乃損人
利己之事,於心何忍?況明府德望素彰,今為一段荒土以損名譽,竊為長者不取
,一不利也;葛、龔二人素稱無籍,誘鄭郴發掘祖墓,得價百金,業主只得半價
,二奸亦得五十金。自古道貧極無君子,倘日後鄭郎生情構訟,找價出於買主,
使小人獲利,而禍害貽及尊府,二不利也;小僧聞昔年鄭宦謀此墳山,費了若干
銀兩,指望世代簪纓,千年富貴,詎料入土之後,子孫零落,一至於此,地之美
惡可知矣,明府用之,非也無益,而且有損,三不利也。況城市中小兒歌謠道:
『破鼓聲,葛、龔、鄭;撞著他,便倒運。』雖是戲言,實係民謠。聞葛、龔二
人之言不宜聽信,僧言切直,望公詳察。
瞿天民:深感盛雅賜教。然山之好歹,人之真偽,皆不足言。但不佞看了數日墳山,並不
提起舊穴一節,豈非失於檢點?發人舊塚而圖子孫受用,亦非士君子之所為。若
不是吾師指示,幾誤大事!
(再三致謝,欲款留待齋,如剛辭別而去。)
(瞿天民父子們正在中堂談笑,只見葛、龔二人闖入來,唱了一個團圓喏。)
葛 鷦:所事,小弟反覆開諭,彼已首肯,只憎價開不足,還求量情增補。
龔敬南:明日乃黃道吉辰,老丈整頓交銀成契便了。
(瞿天民低頭不應。)
瞿 瑴:日昨我到破鼓廟求一靈簽,占得此山是個倒運局,故不用了。
葛 鷦:大郎休得笑話!端的事體若何?
瞿天民:承二兄攛掇,倉猝間看此墳山,一時忽略,失於檢點,草草應允。細思發掘宦門
久安之家,欲為己物,妄圖子孫隆盛,不亦謬乎?二君宜輔我以仁,不可陷人於
不義之地,此事斷難領教也!
(二人不敢再言,口呆目瞪的,不覺四隻腳不移自動,倒退出門外去了。)
龔敬南:何如,決是這和尚破了法,活潑潑二十五兩白銀在袖中打滾,可惜走了爐。
(葛鷦不應,只是千賊驢、萬禿廝,不住口喃喃的罵,兩個悶悶地走路。)
(龔敬南眼觀他處,一腳陷入爛泥溝裡,仰面絆了一跌,急掙起來看時,鞋襪道
(袍盡皆泥濘,更兼臭不可當。)
(葛鷦掩鼻而笑,過路的人站住了看。)
龔敬南:晦他娘鳥氣,天殺的不來救我,反掩著糞門冷笑。
葛 鷦:這是老兄的利市,我怎敢上前沾惹?
(龔敬南渾身脫剝下來,向河內去洗淨絞乾了,將巾幘也除下來,一同提在手裡
(,同葛鷦一步步捱到家下,換了衣服,逕尋著鄭郴相議。)
鄭 郴:錢財交易,自有緣分,和尚怎能破得?彼既不要,另尋一個主兒罷,何必苦苦去
干求他。
葛 鷦:(葛鷦搖頭道)奇奇,日前怎的講來,怎地緊急?今日反慢敲得勝鼓,裝起太平
腔,好古怪異聞!
龔敬南:有甚異聞古怪!以我估度:若非禿廝藏機,必定另尋售主;任君暗地張羅,難脫
我二雄之手。
鄭 郴:(鄭郴笑道)好二雄嘴臉。這樣的估度,只當撒屁!我自前晚妻弟來家說起賣山
一事,早晚准擬成交。妻弟諒有根底,昨早著人送五斗米、兩挑柴、四十貫錢來
,與我說過,待那話兒入手,加倍償他。你說我得了這些東西,豈沒有十數日過
活?故此事便緩數日何妨!
葛 鷦:好一位撒漫的令舅,妙,妙!
龔敬南:四十貫錢有好一會賭哩,你還敢來上陣麼?
葛 鷦:數敗之將,望風而遁,他兀敢當鋒抵陣哩!
鄭 郴:我鄭爺專要砍那硬嘴強舌的好漢,便與恁殺一陣,待怕怎的?
龔敬南:不要說嘴,來的便是漢子。
葛 鷦:(葛鷦將手指著內室道)只怕,只怕咦!
葛 鷦:(三人正划得入港,只聽得裡面敲桌打凳,一片聲罵道)那個瘟病狂不死的狗賊
,來賺這少年亡去賭。可憐我連日受餓,若不解這條褲子買米吃,這時候已為乾
癟之鬼。好鐵心膽的忘八,黑肚腸的死囚!聞得了數十貫錢,便見財起意,兜他
去賭。我好恨也,天呀,天呀,我死也不放這兩個掛牢牆的配軍!
(一面罵著,捶胸跌足的哭將起來。)
(葛、龔二人向鄭郴丟了個眼色,飛奔出門去了。)
(鄭郴假去尋睡,任憑渾家穢言辱罵,向晚來依然去賭,畢竟弄去了這數十貫錢
(,赤手怏怏而回。)
(夫妻兩個這一場廝鬧,自不必說。)
68**時間: 地點:
(且說那華和尚見了瞿天民回寺,當夜靜思)
和 尚:瞿老果然富足,久聞事母至孝,為親擇地,決不吝價。長溪峪上南裡許,有一片
好地,我曾見來,山勢肥圓而頂平坦,是為庫象。麻鬥西先生常勸我謀之,以做
壽城,後代必發財祿。我等出家人圖得一身受用足矣,那管徒子徒孫的後局。若
此山脫手便罷,倘在時,必須如此如此而行。佛爺著力,穩獲厚利。
(次日侵早起來,舀冷水洗了臉,空肚皮去尋麻鬥西。)
(相見了,詢問此山在否?麻鬥西)
麻鬥西:這山還未曾賣去。近日價又輕減,師父若要,及早可圖。
如 剛:小僧沒家計買他,今有一富翁要尋好地。
(即將瞿天民母死,如此如彼,細細說了。)
麻鬥西:師父下顧,有何主見?
如 剛:小僧來見先生,不過為利而已。先生有甚妙策,誘瞿子良來買此山,我二人於中
取事,圖得一場小富貴方好。
麻鬥西:這也不難,但要個莊主才好做事。
如 剛:要那莊主何用?
麻鬥西:(麻個西道)當初這地價咬釘嚼鐵定要六十餘金,數年來並無承受之人,價目漸
漸跌下來了。目今若有四十兩,穩取到手。這銀兩必須得一莊主出手買了,然後
去見老瞿,自有妙計打合科索,厚價轉賣與他。四十金原還莊主,餘利對分。這
是撐船就岸的生理,可惜少一莊主。
如 剛:(如剛笑道)莊主就是小僧。
麻鬥西:若得恁地時,此事成之甚易。
(留定如剛早飯罷回寺,等候消息。)
(麻鬥西逕來見那山主,斟酌定了,令人至百佛寺照會如剛,急袖了銀兩到山主
(家,當晚兑銀立券,夜深散訖。)
如 剛:(路上如剛)鬥老若會瞿公,切不可提起小僧法名,但說家師文煥的名號便了。
(麻鬥西應諾。)
(次日,麻鬥西遍處尋訪瞿子良親戚。)
麻鬥西:(旁人指道)留守司前張佛匠,乃瞿宅兒女親家。
(麻鬥西假以裝貼佛像為由,來見張佛匠議定價目,拉他到酒肆中坐地,虛心相
(勸。)
(張佛匠三杯落肚,漸覺醺醉,麻鬥西才講出)
麻鬥西:長溪峪有一片平地,敢煩吹噓往瞿宅說合,玉成之後,必行重謝。
(張佛匠滿口應承。)
(二人離了酒店,一同到毗離村來。)
(張佛匠先見了親家女婿,說了來意,次後引麻鬥西相會。)
(瞿天民迎入客廳。)
(茶罷,麻鬥西通了姓字,自誇有十分本事)
麻鬥西:長溪峪這片平山是百佛寺僧人出賣,此山風水甚奇,子孫世發財祿,久仰高風,
不以自薦為醜,敢此造府奉聞。
瞿天民:承鬥西錯愛,深感盛情。然千聞不如一見,待學生經目一觀,從容請教。
麻鬥西:老誠的確之見也。尊駕若去,小子奉陪。
瞿天民:更妙。
張佛匠:長溪峪離此不遠,何不即往觀之?
(瞿天民暫以現成酒飯款待,同取路往長溪峪來。)
(麻鬥西引瞿家父子直上對面山頂,指著這平山,細言風水之妙)
麻鬥西:龍行帶倉庫,富足賽陶朱。你看那左右龍虎有情,前後砂水迴護,豈非是貫朽粟
陳之地?
(瞿天民細細看了,也覺得入眼。)
瞿天民:(便問道)這山有幾多開闊,賣主是百佛寺甚僧,價數幾何?
麻鬥西:此地方圓有十畝之大,樹木大小共八百餘株,賣主是百佛寺富僧文煥,價銀三百
餘金。
瞿天民:(瞿天民笑道)地雖寬敞可用,只嫌價目太高,小弟焉有此力量?
麻鬥西:老丈擲數百金如蛟龍去一鱗耳,何太謙如是?果嫌價之太高,待學生宛轉贊襄,
諒亦可減一二,臨期自有權變。
瞿天民:暫且告別,容日酌量定了,竭誠奉迎。
麻鬥西:這山現有幾處宦家圖買,事不宜遲,此機一失,謀之實難。
(瞿天民佯佯應諾。)
(行至山下,麻鬥西作別,往東去了。)
(瞿天民一行人往北而行。)
瞿 璿:(瞿璿路上道)此山寬平開闊,不下十畝之數。山上大木,細點約有百株,其餘
樹木參差不齊,亦有五百餘株。況四圍石磡、祭台、玄壇等項又且齊備,若費二
百餘金,亦不為過。
(瞿天民點頭不語,一齊行至家下,張佛匠別了進城。)
(當晚,麻鬥西又到張家探問聲口。)
(張佛匠將瞿璿言語對他說了,麻鬥西聽了暗喜,自去尋華如剛潛通消息。)
(有詩為證:
( 緇衣嗜利計何深,六出奇謀拜後塵。)
(世事未來難逆料,此山端不屬瞿君。)
69**時間: 地點:
(再說葛鷦自從瞿家受了些言語,自覺惶愧,不敢上門,心下深恨著如剛賊禿破
(了好事,終日穿東過西,尋張覓李,察聽和尚的過失,要和他鬥嘴。)
(數日間無隙可入,又不敢擅自去撩撥他,當下昏悶無聊,反袖著手,街上閒蕩
(。)
(自古道:無巧不成話。)
(葛鷦剛剛步出街口,劈面撞見瞿助。)
葛 鷦:助哥,往何處去?
瞿 助:相公著小人到百佛寺中,有些薄務。
(葛鷦動疑,細問何事。)
(瞿助將麻鬥西說合去長溪峪看地,並價關賣主,一五一十的說了。)
葛 鷦:(葛鷦暗忖)決是這禿廝勾搭那姓麻的殺才做一檔兒。
瞿 助:(對瞿助道)你回家多拜上相公並二位郎君,得暇時便來探望。
瞿 助:相公待墳山一成,即與太太、安人舉殯,恰好忙哩,大官人怎不過來幫興,難道
教官人空過?
葛 鷦:這是不必講的,一定來哩。
瞿 助:凡事攜帶則個,莫教獨自價吃飽了,使在旁站的耽餓。
葛 鷦:(葛
鷦笑道)若有些肥膩時,決不教汝等白瞧。
(對面嘻嘻地笑了一回,分頭去了。)
(後人看了這白日鬼幫閒的好漢,專與人家僮僕等插科打諢,貓鼠同眠,做一首
(短歌兒嘲他:
( 白面郎君,學幫了介鬧,勿圖行止只圖介錢。)
(臉如筍殼,心如介靛;口似飴糖,腰似介綿。)
(話著嫖,拍拍手掌,贊揚高興;講著酒,搭搭屁股,便把頭鑽。)
(兜公事,指張介話李;打官司,說趙介投燕。)
(做中作保是渠個熟徑,說科打諢倒也自新鮮。)
(相聚時,賣弄介萬千公道:交易處,勿讓子半個銅錢。)
(話介謊,似捕風捉影;行介事,常記後忘前。)
(害的人虎腸鼠刺,哄的人綿裡針尖。)
(奉承財主們,呵卵脬、捧粗腿,虛心介下氣;交結大叔們,稱兄弟、呼表號,
(挽臂介捱肩。)
(個樣人勿如介沿門乞丐,討得個無拘束的自在清閒。)
(這葛鷦別了瞿助,信步走至大街,踅出河口,只見龔敬南。)
(站於新橋頂,看小廝們放紙鷂戲耍,仰著臉喝聲道)
葛 鷦:好風,好風,這一會子飛入雲眼裡去了。
葛 鷦:(不提防葛鷦溜在身後,高聲喊道)老龔,好高興哩!
(龔敬南唬了一跳,急回頭,見是葛鷦,罵道)
龔敬南:死殺才,嚇我這一下。
葛 鷦:(葛鷦笑道)這喚做活驚殺,嚇死貓狸好合藥。
龔敬南:休得胡講,你從何處來?
葛 鷦:適間不意中詢知華和尚機謀好狡,奪人道路,特來尋兄商議,恰好於此湊遇。
(二人攜手,逕落橋下站定。)
(葛鷦將華如剛轉托麻鬥西捱身入步,往瞿家勾合買山一節,對龔敬南說了。)
龔敬南:這一片山委實有些氣脈,非百佛寺和尚之產,乃東門陳寫真家祖塋。若使老瞿見
了,多分要合手呢。
葛 鷦:(葛鷦跌腳道)若這段交易成就,卻不便宜了這禿廝?怎地設計破之,方稱吾意
。
(龔敬南低頭思忖,無計可施。)
(正躊躇間,忽聽得「刮搭」地一聲響,只見一個老子從橋心滾將下來,將一桶
(子冷飯傾翻滿地。)
(二人抬頭細看,這老子不是別人,乃碧雲庵中打齋飯的老何,原與龔敬南相識
(。)
(二人慌忙扶起,老何一面發喘,兩手托著腰,蹲倒地上。)
(龔敬南將飯揀在桶內,扶老何到一座茶坊中坐了。)
(老何喘了一會,方才神定。)
龔敬南:你老人家怎不細膩,跌這一下子,卻也利害。若有一差二誤怎好?
老 何:(老何歎氣道)前生不修,今世裡罰作孤苦道人,受這腌臢婆娘的鳥氣。今日若
不是二位扶持,險些兒跌死了也。
龔敬南:你在碧雲庵中,卻也清閒自在,受誰的氣呢?
老 何:我初進庵時,且自清靜,看待也好。近來小庵主與百佛寺華和尚勾搭上了,那禿
驢多疑,憎我礙眼,暗中挑撥庵主,終日絮煩,是要逐我出庵的意思。昨晚買了
一個豬蹄了,二人正待吃酒,誰想被一貓神咬了去,將我百般辱罵,好不悶人。
今日出來,腳步也把捉不定,兩眼似遮暗的一般,這一下跌落橋來,好生干係!
(龔敬南聽了這話,暗喜中題,勸道)
龔敬南:老人家不要煩惱,將就些罷。
老 何:庵主的言語,兀可消受。叵耐那禿毬無狀,委實惱人。怎能彀咬下他一塊肉來才
消此恨,只是奈何他不得,乾嘔這惡氣。
(葛鷦聽了一會,忍捺不住,唆口道)
葛 鷦:老何,我老葛代你出一口氣何如?
老 何:我的爺老子,若能彀擺佈這華禿一場,老朽死也瞑目!
(葛鷦扯二人近身,附耳密言數句。)
(不知所講的是甚計較,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凌老道華禿死 奸養師母耿郎送地)
(詩曰:
( 尼釋原從一教中,何妨魚水兩和同。)
(慈航灑盡菩提露,極樂西歸色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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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葛鷦因何道人講華和尚與碧雲庵尼姑性完勾搭,大家商議捉奸。)
葛 鷦:恁般這樣,弄那賊禿一場好笑,豈不樂哉!
老 何:(老何點頭道)妙呵,妙呵!
龔敬南:妙則妙矣,教你老人家何處棲身?
老 何:消得這一口怨氣,便是沿門乞丐,中心無怨。
龔敬南:恁地時不必細說了,但打點門路便是。卻莫露泄風聲,反成不美。
(老何點頭領意,提了飯桶,先自去了。)
(葛、龔二人離卻茶坊,一路說笑,傍晚散訖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