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 至 第四〇
３１＊＊時間： 地點：
（少時，畹奴送午飯入，雪香）
雪 香：你家有個婢子叫甚麼？
畹 奴：叫芷馨。
（說罷即去。）
（第二十一段 梅雪香自呈詩稿 自芳館細費評論）
（猗猗見雪香在牆外聯吟，急回房中，謂芷馨）
謂芷馨：不知秦生是幾早就在隔牆窺探的，我們今日被他看個飽，真是慚愧。
芷 馨：小姐如花似玉，怕他看不成。
猗 猗：成甚麼樣子？
芷 馨：幸得我與小姐不曾說些甚麼，若有一句戲話被他聽見，卻是怎好？
（忽畹奴至，謂芷馨）
謂芷馨：太太喚你去。
猗 猗：這事不必對太太說，從後放檢點些就是。
芷 馨：曉得的。
（說罷同畹奴去。）
猗 猗：（猗猗自歎曰）如秦生這樣才貌，與他作個並頭蓮真是人間樂事。不知老母是何
意見偏嫌他是遠方人，到今我難乎為情。
３２＊＊時間： 地點：
（少時芷馨至，見猗猗若有所思）
芷 馨：小姐似有悉腸卻是為何？
猗 猗：偶然不快耳。
（芷馨微會其意，也不再問。）
（次日晨起，猗猗曉妝畢，謂芷馨）
謂芷馨：去把菊花折幾朵來戴。
芷 馨：我不折。那菊花在太湖石邊，要上山子上去折，恐秦生看見哩。
猗 猗：去折幾朵快來就是。
（芷馨走上假山，倚著太湖石畔將欲折花，已被雪香看見，急呼曰）
芷 馨：芷馨姊，小生有句話對你說，煩你暫停一步！
（芷馨聞言，略折數朵，急走進自芳館，到臥室妝臺下，對猗猗說）
芷 馨：秦生喚己，那生云有話說，是我不顧，急走進來了。
（猗猗聞之亦不作聲，但云）
猗 猗：該揀幾朵好的摘來。
芷 馨：那生要與我說話，我就走了，何能夠選好的？
猗 猗：明日再折罷。
（到第二日，猗猗又命芷馨曰）
猗 猗：今日選好菊花，折幾朵來。
（芷馨復去。）
雪 香：（雪香又呼曰）芷馨姊，昨日小生有話說，你何不屑與語？今日請暫停一步。
（芷馨見雪香豐姿秀美久生憐愛，與之對語心非不欲，特恐小姐見責故爾急避，
（卻自己告訴小姐，不料小姐無語，復命再來折花，因想到小姐必有意思，我又
（何妨與他說話，遂立住腳答曰）
芷 馨：秦相公有話但說無妨，祇是非禮之言切不可出諸口。
雪 香：小生豈敢以非禮之言污姊清聽。昨聞小姐與姊聯句，知俱屬柳絮之才，小生有拙
稿一卷，本當就正於姊，但區區之意更欲取法乎上，煩姊帶呈小姐，祈為刪改指
示，則惠我良多。
芷 馨：我家小姐論詩最刻，自漢魏六朝，以迄唐宋元明，流傳詩句類皆大家、名士，然
自小姐觀之，猶且不無遺議。相公果是壓倒元白手段方可邀得月旦一評，若祇有
尋常技量，切莫向班門弄斧令貽笑紅閨，挫你吟壇銳氣。
雪 香：小生原欲虛心請教，故不敢藏拙耳，祈芷馨姊為我帶去。
芷 馨：相公將詩稿拿來，我替你帶去。
（雪香走回房中，拿出詩稿一卷，遞於芷馨曰）
雪 香：小姐若有甚議論，還望芷馨姊指教。
（芷馨應諾而去，到自芳館對猗猗云）
芷 馨：小姐今日命我折花，那秦生又云有話說，我嫌他兩次相呼，因問有何言語，他卻
也無別話，有詩稿一卷欲就正小姐。我初不肯帶來，他懇求再三，我與他帶來了
，小姐你且看看。
（猗猗將詩放在案頭，緩緩翻閱，乍驚曰）
猗 猗：這生怎麼字雪香？
謂芷馨：他叫甚麼名諱？
芷 馨：從前與老爺寫的扇子上有名字，小姐就忘記了？
猗 猗：那時一心賞他好詩好字，不覺大意了哩。
芷 馨：我聽見老爺向太太說，那生姓秦名諧晉。
猗 猗：諧晉二字與雪香二字，義不相涉，何以取雪香為字？
芷 馨：是外字也有之，小姐何故著驚？
猗 猗：不是我著驚，往年聞老爺說，羅浮梅氏名如玉字雪香，今見這生亦字雪香，故觸
動了。
芷 馨：同字何足為奇？
（猗猗亦以為然坦然不疑，復將詩細看，見在桃、李妓筵填的《滿江紅》一闕中
（二語云『座有東鄰情不適，世無西子難誇美』）
猗 猗：這生眼孔甚高，定是情不妄動者。
芷 馨：我常見小姐的眼孔，亦與這生眼孔一樣高法。
猗 猗：（猗猗瞋曰）你胡說！怎麼將我與這生並論起來？
芷 馨：（又看到貰酒亭詩句曰）趙師雄遇美人處是在羅浮梅花村，這生係武陵人，怎到
羅浮去過？
芷 馨：男兒桑弧蓬矢志在四方，這生到我西泠來得，難道到羅浮去不得？
（猗猗亦不介意，又看到在銷魂院詠牡丹詩及桂蕊和的詩，乃曰）
猗 猗：這生眼孔甚高，卻也留情這個女子。
桂 蕊：這女子詩才清雅，想必顏色亦佳，無怪這生留情的。
猗 猗：（復閱桂蕊所和牡丹詩曰）頷聯下句云『誰憐一葉任飄流』，卻似青樓妓女所作
，以如此美才流落妓館，殊可惜也。
（又將雪香牡丹詩細玩幾回，曰）
雪 香：這生情不妄動，卻又是個多情種乎？
芷 馨：天下之易動於情者，必非深於情者也。惟其情不妄動是以一往情深。
猗 猗：芷馨此論最確。
（復將詩翻閱，見桂蕊七古一篇，歎曰）
桂 蕊：從古自今，未聞有流落青樓，猶能抱璞者。這妓女真是大奇，秦生留情於他，本
來不錯。
芷 馨：小姐何以見得猶是未雕之璞？
猗 猗：如所云『我本名園清潔侶，瓊枝珍重倚欄干』，不是證據麼？
芷 馨：不過是如此說，未必果能全節保貞。
猗 猗：『緣慳失足煙花隊，哪肯留情還獻媚，歌扇舞衫儂盡拋，生平不慣箏琶事』，這
四句更說明了妓館接客，不僅留情獻媚、歌舞箏琶等事，這妓曰『哪肯』、曰『
盡拋』、曰『不慣』，是並此等事且不屑為，遑問其他？況後又云『相如有意結
絲桐，空向巫陽求暮雨』，非能保節之明證歟？
芷 馨：（芷馨笑曰）小姐，我祇說妓館中，不過留情、獻媚、歌舞、箏琶等事，今小姐
說不僅此等事，敢問除這些事外，還有何事？
猗 猗：（猗猗瞋曰）你偏來難我。你說還有甚麼事就是甚麼事！
芷 馨：我實不知。
猗 猗：不知就罷了。
猗 猗：（又將七古細閱一回，歎曰）艷麗悲涼，真是閨中之秀，何紅顏薄命乃爾！
芷 馨：若得這樣有才女子和小姐朝夕唱和，倒是一樁快事。
猗 猗：如這個女子的才，天下誠恐無二。
芷 馨：未必能及小姐。
猗 猗：我亦不能出乎其右。
畹 奴：（畹奴至曰）飯熟了，請小姐喫飯去。
（猗猗遂將雪香詩稿藏在篋笥中，同芷馨出。）
（第二十二段 蘭瘦翁西湖返棹 梅雪香北舍揮毫）
（雪香將那些詩遞與芷馨，回到房中，自思曰）
雪 香：假若那小姐看重我的詩詞，與我作文字交，使我朝夕得近玉人，豈不大幸。《西
廂》云『這是一道會親的符籙』，我這詩稿難道不可作符籙耶？
（次早，芷馨復折菊花，雪香呼曰）
雪 香：芷馨姊，小生的詩小姐看否？
芷 馨：也略看些。
雪 香：小姐如何評論？
芷 馨：孺子可教。
雪 香：既可教，煩你對小姐說設一絳帳，小生願作門生。
芷 馨：我小姐說要出題考你，恐你才思遲鈍，是以中止哩。
雪 香：非是小生誇口，不瞞芷馨姐說，我的詩才倚馬可試，萬言叉手，不須七步，請你
小姐考一考看。
芷 馨：你可預辦四寶，我去請小姐出題。
（說罷，折了幾朵菊花遂去，謂猗猗）
謂猗猗：秦生對我誇口，說他詩才倚馬可待，小姐易出幾個題考他一考。
猗 猗：這生才情本大，怎能考倒他。
芷 馨：古人云：『吟成五個字，捻斷數莖須』，是無敏捷之才故也。這生雖是大才，未
必是捷才，小姐曷試其才之敏鈍乎？
（猗猗依言，遂出題將紙封好，命芷馨遞過牆去。）
（忽瘦翁遊西湖歸，即來見雪香曰）
瘦 翁：這幾日失陪了，君貴恙愈否？
雪 香：已愈矣。賈翁與月鑒作此勝遊，到處皆有題詠否？
瘦 翁：負性疏情，絕無題詠。秦君若是興到的時節，將遊西湖詩作幾首。
雪 香：一時不能遽作，改日自當呈正。
瘦 翁：隨君幾時作成。
（遂歷敘西湖勝境，直談到禁鼓二更後方散。）
（芷馨屢在隔牆窺探，見瘦翁總無去意，心甚煩惱。）
（等到二更已盡，聽得隔牆絕無聲息，遂走到牆邊審視一番，見瘦翁已去，復入
（自芳館，謂猗猗）
謂猗猗：老爺已出去了，我將試題送與那生去。
猗 猗：夜深了，明日送去罷。
芷 馨：明日恐老爺又在那裏纏擾，不如今夜送去倒穩便些。
猗 猗：你送去叫他快做，就拿來哩。
（芷馨應諾而去，走到牆邊呼曰）
芷 馨：秦相公，秦相公，拿試題去！
雪 香：（雪香聞呼即出）芷馨姐，你家小姐一個詩題也出不來，竟出了這一天？
芷 馨：老爺在你那裏談了半日，不便送來，這時候老爺去了，你拿題去做。
（雪香遂移几到牆邊，謂芷馨）
謂芷馨：既欲考我必當面試，小姐既不親來，你也可作個監試官，請過牆來，當面看我作
詩。
芷 馨：我不過去，恐有瓜李之嫌。
雪 香：何作此迂腐語？我與你作文字交原無他意，如有他意有如皦日！
芷 馨：恐小姐見責。
雪 香：小姐必不責你，若是見責，我當負荊。
（芷馨原愛憐雪香，口雖如此說，心裏亦想過牆走走。）
（遂攀住梧枝，足踏太湖石，以一足踏牆上）
芷 馨：這怎麼下去哩？
雪 香：我站在几上扶你。
芷 馨：不要你扶，你走開些！
（雪香遂立在一邊，芷馨終不得下。）
雪 香：說是要扶一把。
（芷馨遂以手扶雪香肩上。）
（雪香兩手將芷馨抱過牆來，祇覺軟玉溫香，引得魂飛魄散，但恐驚動了他，以
（後不肯為小姐通消息，遂復拴定心猿鎖住意馬，同到門前。）
（芷馨不肯進去，雪香也不強勉。）
（他獨到燈前，將題一看，乃是一首詩。）
（詩云：
（ 滿城風雨近重陽，五首憑君衍此句。）
（東籬爛熳發愁容，更作一篇菊花賦。）
（果能隨意任揮毫，方許八叉與七步。）
（刻燭寸餘若未成，罰酒請依金谷數。）
雪 香：（雪香笑曰）不得於詩便得於酒，亦是快事！
芷 馨：你休腳踏兩邊船，快做得，我拿去。
（雪香欲做，芷馨）
芷 馨：還須刻燭為度。
（雪香遂刻燭一寸，援筆成詩：
（ 滿城風雨近重陽，颯颯秋聲入耳忙。）
（人盼令辰開美宴，天先佳節蘊晴光。）
（梧桐經洗寒逾碧，桔柚時搖影亦黃。）
（預想九仙傳盛會，祝他雲氣散橫塘。）
芷 馨：『人盼令辰開美宴』，這一句，是因前日小姐在自芳館設宴而作，可謂語無泛設
，且盼字用得好，恰是近重陽不是重陽；『天先佳節蘊晴光』，這一句，更是聰
明語哩。
雪 香：詩未做完，房師已取中了，想必大宗師必定拔取。
芷 馨：我今日必要收你這個門生。
雪 香：我且拜在你門下。
芷 馨：快些做罷。
（雪香復揮而就：
（ 雲水空濛遍大荒，滿城風雨近重陽。）
（亂飄林葉侵階冷，暗送秋花入座香。）
（百尺樓臺增颯爽，萬家煙火盡蒼茫。）
（嶺楓堤柳溪頭蓼，併作丹青畫意涼。）
（排空作字雁南翔，恰說佳辰念故鄉。）
（萬里河山棲過客，滿城風雨近重陽。）
（蕭條旅館三分醉，領略清秋一味涼。）
（如此朝昏如此景，誰憐孤寂與相將。）
芷 馨：旅館淒涼，怕聞風雨，秦相公殆有思歸之意乎？
雪 香：非思歸也，惜無相將之人耳。
（又作云：
（ 盼到伊人水一方，黃花比瘦試新妝。）
（聲來楚岫頻傾耳，夢繞巫山枉斷腸。）
（半幅雲煙憑彩筆，滿城風雨近重陽。）
（何時得遂登龍願，共佩茱萸飲菊觴。）
芷 馨：這一首是有所為而作，不是泛衍。
雪 香：本無所謂。
芷 馨：你解於我聽。
雪 香：首句是《蒹葭》詩來的，不過言秋水耳。次句指菊說。三句本宋玉與楚王披襟當
風，暗切風說。四句本巫山朝雲暮雨，暗切雨說。五六不必解。七句是欲為龍山
會。八句是切重陽。何云有所為而作？
芷 馨：伊人明明指人說，曰比瘦是人比之，曰楚岫、曰巫山亦有人在，曰登龍是暗寓乘
龍之意，曰共佩亦寓人說：何云無所為而作哩。你不必強為之解，且快做起來。
（雪香又作，云：
（ 秋情秋恨併秋光，都付今朝錦繡囊。）
（落帽何嫌邀孟叟，題糕偏欲笑劉郎。）
（預期攜酒人頻至，不畏催租興更長。）
（天為吟詩留勝景，滿城風雨近重陽。）
芷 馨：（芷馨謂雪香曰）詩已做完了，還有《菊花賦》一篇快些做，不燃燭一踰期，便
算不得吟壇健將了。
（雪香復作《菊花賦》一篇：
（ 惟菊最貞，非春而榮。）
（凌霜骨傲，開徑神清。）
（屆三秋而獨秀，知百卉之莫爭。）
（偏叫麗艷絕倫，得皓月清風之趣；不但荒寒自保，擅幽人、逸士之名。）
（開老圃，燦疏籬，黃融土德，白煉金姿。）
（含麝角之芬，結龍腦之奇。）
（經未荒而孤松為侶，香偏冷而殘桂猶宜。）
（誓不為桃李花，春風競笑；誓不為蒲柳質，秋水生悲。）
（晚節爭榮，高人雅愛。）
（開時特近重陽，淡處真宜我輩。）
（容與乎！陶令籬邊，徘徊於羅含宅內。）
（美人何處，偕芳芷以同馨；騷客欲來，與幽蘭而共佩。）
（則有秦樓麗質，楚岫仙娥，魂銷幽草，情念女蘿。）
（惜芳芬於徑曲，感高潔於巖阿。）
（月明而北院浮香，秋清若此；簾捲而西風送冷，人瘦如何。）
（雅意綢繆，芳情淵默。）
（仰高士之清操，贈名園之佳色。）
（請作頌乎落英！待構思而潑墨。）
（陋彼折楊柳，橋東橋西，陋彼採芙蓉，江南江北。）
（乃撫良辰，驚奇遇，暢懷思，深仰慕。）
（非桃而劉阮何緣，匪梅而羅浮如晤。）
（吟殘秋色，覺風雨之忽來；情寄伊人，與蒹葭而並賦。）
芷 馨：賦筆頗有唐音，前三段實賦菊花，後三段即情即景，真不愧為作手。
雪 香：我今早說是倚馬可試萬言，你說是真話否？
芷 馨：果然這一寸燭尚未燼哩。唾昔溫嶠八叉手而八韻成，不過如是。
雪 香：我此時尚有餘勇可賈，芷馨姊你再出一題我做做看。
芷 馨：我不會出題。
雪 香：必要你出一題。
芷 馨：我就以秦相公為題，你做看。
雪 香：（雪香笑曰）以我為題做不出好詩來，倒是以芷馨姊為題頗能做出妙詩。
芷 馨：（芷馨笑曰）怎麼以我為題就有妙詩哩？
雪 香：（雪香笑曰）人妙自然詩妙。
芷 馨：夜深了，我要去回復小姐。
（雪香遂送至牆邊，芷馨復踰牆而去。）
（第二十三段 假秦生傾心求見 好芷馨用意周旋）
（芷馨將雪香詩賦送與猗猗。）
猗 猗：芷馨，我叫你送題與那生，誰叫你過牆去的？
芷 馨：我原不肯去，秦相公要我當面考他，我方肯去哩。
猗 猗：女子十年不出禮也。你不守禮，我去對太太說，要責罰你！
芷 馨：秦相公指天為誓，說祇作文字交，並無別意，我見他光明磊落，故敢過牆去。小
姐，難道我芷馨不自鄭重麼？且小姐要對太太說，我也要對太太說。
猗 猗：你說甚麼？
芷 馨：凡事皆有根由，我就說是小姐叫我送題去的。
猗 猗：你先過牆去的時節，我隨後就在牆邊窺探，見那生在案頭吟詠，你卻立在門外。
我早知那生老成，你也慎重，祇是這樣行徑終是瓜李，你以後不要過去哩。
芷 馨：以後不過去就是。
猗 猗：他的詩賦做完否？
芷 馨：真是倚馬之才，一寸燭尚未燼就一並做起了，小姐你看波。
（猗猗看畢，凝眸無語。）
芷 馨：小姐你說如何？
猗 猗：俱是清新俊逸之作。
（到了次早，雪香早在牆邊等候芷馨。）
３３＊＊時間： 地點：
（少時，芷馨出。）
（雪香隔牆招之。）
（芷馨走到牆邊，雪香）
雪 香：小生的詩賦，小姐是怎樣說？
芷 馨：小姐看畢，卻自凝眸無語哩。
雪 香：（雪香笑曰）我知你小姐的心事，你過牆來，我細細說與你聽。
芷 馨：昨日我原不肯過來，是你要強勉我，惹得小姐說個不了，以後我是不過你那邊去
的。
雪 香：芷馨姊，我還有一事央你，不知你慷慨否？
芷 馨：你有何事？
雪 香：我要求見小姐，煩你對小姐說一聲兒。
芷 馨：我不說，怕小姐見責。
（雪香再三央及芷馨，總是不肯。）
雪 香：芷馨姊，你若說得小姐許我一見，日後自當重酬。
芷 馨：我也不要你酬些甚麼，我祇不說。
雪 香：（雪香揖云）芷馨姊，必要與我方便一句。
芷 馨：（芷馨笑曰）秦相公何情切乃爾！我去對小姐說看。祇是我那小姐不是容易見得
的，我且慢慢探他的意思方可進言。你切不要性急，待我說動了他，自然有信與
你。
雪 香：（雪香又揖云）如此則感謝良多。
（芷馨回到自芳館時，猗猗纔起。）
（梳洗畢，對著寶鏡淡掃蛾眉。）
芷 馨：小姐這樣龐兒，誰個有福的來消受哩。
（猗猗長歎一聲。）
芷 馨：若小姐得配秦相公，真是一對美人。
（猗猗低頭無語。）
芷 馨：老爺來欲許字秦相公，無奈太太尚欲選近處的。似此蹉跎日月，搖搖無定，我芷
馨亦為小姐感傷哩。
猗 猗：感傷也是無益的。
芷 馨：這秦相公人物秀雅，才子風流，祇怕我這西泠再選不出這樣人來。與其在近處選
非佳偶，不如那遠處得此才郎。小姐，這件事你也須作一半主。
猗 猗：叫我如何作主？
芷 馨：可對太太說，不必另選人家。
猗 猗：這件事我怎麼說得出口。
芷 馨：既不能對太太說，可對那秦相公說，叫他及早央媒求姻。
猗 猗：我怎好去見那生？你可去說一聲兒。
芷 馨：我不好說得，除非小姐親自對他說。
猗 猗：芷馨你叫我怎麼說？你明日對他說罷。
（次日早起，芷馨隔牆呼雪香。）
（雪香聞呼即走到牆邊，問芷馨曰）
雪 香：小姐容我一見否？
芷 馨：我尚未說你要見他。
雪 香：怎麼不說？
芷 馨：我何能遽說？但探他的口氣，倒也十分留情於你。
雪 香：他有甚口氣？
芷 馨：（芷馨笑曰）你道我家老爺留你在這裏住是何意見？
雪 香：不知。
芷 馨：老爺原欲把小姐與你，因太太嫌你是遠方人，故爾猶移未決。我昨日將此事說起
，窺探小姐的意思，小姐亦甚愁悶。我叫他自己作主，他卻命我對你說，叫你作
速央媒求婚哩。
雪 香：你家老爺、太太的意思，我多時就曉得的。
芷 馨：你如何曉得？
雪 香：（雪香笑曰）你那夜同小姐說過的。
芷 馨：我同小姐說時，你在何處聽見？
雪 香：在窗外聽見。
芷 馨：我不信。
雪 香：那夜你請小姐彈琴，小姐怕我聽見，你說我一人孤零，想必多時睡去了。可有此
語否？
芷 馨：是了，那夜我與小姐出來，見牆邊樹影微動想必是你纔過牆去。
雪 香：正是纔過牆去。
芷 馨：虧你半夜時候不但煩勞，幸得我沒有捉獲你，若是被我捉獲，你豈不是個賊麼？
雪 香：我便自供是偷花賊。
芷 馨：休得亂說。
雪 香：你小姐叫我央媒，這也不難，祇是我要預先見小姐一面。芷馨姊，煩你還對小姐
說，定要容我見他。
（芷馨應諾而去。）
（雪香歸到客房，自思曰）
雪 香：小姐叫我央媒，真是至理，但我舉目無親待央誰是？且一央媒說及，萬一他的母
親執意不肯，那時不惟親事無成，並在這裏住也住不穩了，不如求他相見，待蹤
跡漸密時和他立一山盟海誓，縱他母親不肯也不怕他不著力挽回了。
（至晚，雪香復到牆邊等候芷馨。）
３４＊＊時間： 地點：
（少時，芷馨出，雪香以手招之，芷馨即到牆邊。）
雪 香：小姐容我見否？
芷 馨：我對他說你求見，他不許見哩。
雪 香：小姐既留情與我未必不容我見，祇是你不為我盡心哩。
芷 馨：我怎的沒有盡心？
雪 香：還要求你善為說詞。
（芷馨應諾而去。）
（一連數日，芷馨屢將雪香求見之意對猗猗說，猗猗總是不可。）
（芷馨欲待不說，又無奈雪香囑託不過。）
３５＊＊時間： 地點：
（一日，芷馨復對猗猗言及，猗猗亦想相見，忽轉念謂芷馨曰）
猗 猗：女子謹守深閨，哪有見人的道理，以後此言你再也休題。若下次猶是這樣絮絮叨
叨，我便靠知太太，決不饒你。
芷 馨：我觀小姐與秦相公未免有情，何不容其一見？
猗 猗：發乎情，止乎義，從古淑媛大都如此。倘我容他一見，豈不反被他看輕了？他若
再問你時，你說叫他止這求見念頭罷！
芷 馨：芷馨依小姐言語回復他就是。
猗 猗：（背地歎曰）是便是，卻難為我了。祇是我圖個甚的？也不管他見與不見哩。
（第二十四段 思睹面雪香染病 勸行權芷馨進言）
（芷馨將猗猗決不容見之言告知雪香，雪香忽忽不樂不覺染成一病，自歎曰）
雪 香：我在這裏閑住，與這小姐朝朝相近，不料求其一見而不可得。雖則他的父親有意
於我，無奈阿母未允。思想起來，這段姻緣毫無可據。我為省親而來，卻因這事
羈身兩月。父未及省，母在家復懸望，而桂月香又不知作何安頓，一舉三失如之
奈何？
（於是百端交集漫無思緒，日復一日病勢愈增。）
（瘦翁延醫調治，終不能瘳也。）
池 氏：（池氏謂瘦翁曰）秦生孤身一人，作客天涯，你不合留在家裏住的。似此病漸沉
，萬一不測怎麼安置？
瘦 翁：我見他才貌雙絕，欲把女兒許他，故留他在家裏住，誰曉得他一病至此。
池 氏：幸得沒有將女兒許他，倘若他一病不起，豈不誤了女兒終身？
瘦 翁：疾病人所時有，安知彼竟不愈？
（遂走到自芳館北來看雪香。）
雪 香：小生臥病，煩翁延醫調治，真令方寸難安。
瘦 翁：地主之誼，不得不爾。我聞醫士說，君病因憂思郁結而起，大抵天涯作客思戀故
鄉，也是恆情，君宜自為保重。俟病愈時，我送君歸故里就是。
（雪香聽見說病愈時送己回家，喫了一驚）
雪 香：小生慣離家鄉，本無思歸之念，但所思者平生之願未遂耳。
瘦 翁：富貴功名，皆是人所做得到的；君果有志，何患不成！況屬英年，前程甚遠，何
必慮所願之不遂。
（雪香長歎一聲，依然睡去。）
（瘦翁坐了一時也就走了。）
芷 馨：（芷馨謂猗猗曰）秦相公病勢甚重，小姐竟漠然置之罔聞，未免太恝然了。
猗 猗：（猗猗歎曰）我非不關心，祇是無如之何？
芷 馨：你今夜去問他病體，看是怎樣？
芷 馨：我不去。
猗 猗：你怎麼不去？
芷 馨：我若去了，回來時小姐又要將『女子十年不出經』的話問我哩。
猗 猗：我前日所說是守經，今日命你去是行權。芷馨你怎麼將前言來奚落我？
（至二更盡後，猗猗命芷馨去看雪香。）
芷 馨：這牆雖矮，那邊卻不好下去。
猗 猗：前廊便門可通走得的，不知畹奴已關否？
（二人同到門首見門已閉，推之不開，躊躇半晌，莫可如何。）
芷 馨：待明日想個法，將閂弄成活的。等畹奴閂了睡後，用釵撥開進去。
猗 猗：祇好如此。
（次晚，芷馨走到雪香客房外，低喚曰）
芷 馨：秦相公，秦相公！
（雪香聽得聲音知是芷馨，乃曰）
雪 香：是芷馨姊波？
芷 馨：然也。你開門我進來。
雪 香：我起來不得，這門總未閂的你推開罷！
（芷馨推門而入，孤燈明滅不定雪香和衣臥床。）
芷 馨：如此淒涼，怪不得你難消遣的。你這病體好些否？
雪 香：日重一日，恐不能愈。芷馨姊，你說我這病從何而起？
芷 馨：我實不知。
雪 香：自從那日你說小姐決不容見，我便快快不樂日日思念，遂成此疾。
芷 馨：他不見你也是小事，何遂一病至此？
雪 香：不瞞芷馨姊說，我平生著眼本高，任他粉白黛綠毫不在我眼裏。自那日閑遊岸上
，在你家後園牆外，驀見小姐便自留心。幸而天作之合，你家老爺請我到這裏住
，又有將小姐許字的意思，我遂將此身付諸小姐，雖海枯石爛，此志總不可移。
不意欲求一見，亦不可得，我空有情於小姐，何小姐竟無情至此！
芷 馨：他是女子，豈可似你一見便自留情。
雪 香：小姐固不容易動情，但似我這樣才貌、這樣情思，不是我誇口，祇怕你西泠再尋
不出了一個來。小姐於我不留情烏乎用其情？
芷 馨：小姐於你非不用情，今夜命我來時，他曾說道叫你自須保重，病好時可央媒求婚
，切莫空空思念致傷玉體。此言非用情而何？
雪 香：小姐叫我自己保重，我這病不是自己保重好得的，如欲病愈還是要求小姐一見哩
。芷馨姊，你今晚對小姐說，請他明日來見一面。
芷 馨：我必為你善為說詞。
雪 香：如此則感謝不盡。
（芷馨歸自芳館。）
猗 猗：那秦生病體如何？
芷 馨：十分沉重哩。
猗 猗：小姐，我看有才、有貌、有情三者未能兼，該從古已然，才如子建未聞貌似潘安
，美如子都未聞情同宋玉，那秦相公三者俱備反弄得一病不起，真是可憐！
猗 猗：他說些甚麼？
芷 馨：他說這病因小姐不容一見而起哩。
猗 猗：那生何痴情如此？
芷 馨：他亦非痴，他自己說來生平眼孔甚高，多少粉白黛綠毫不在他眼裏，惟見小姐便
覺心折。我問他何故獨心折小姐，他說小姐才貌絕世故生愛憐。自芷馨想來，那
秦相公不惟才貌絕世亦且用情絕世，小姐何竟不愛憐他？
（猗猗不語，芷馨）
芷 馨：刻下太太欲向近處為小姐相攸，無論沒有這樣才貌的人；縱有其人或才子，佻達
放宕不羈亦未必用情最深如這秦相公的。小姐不自為地步，失卻明珠更求魚目耶
！那時悔之已晚了哩。
猗 猗：你前日叫我對太太說，我說不好出口，今日又叫我自為地步卻待怎的？
芷 馨：秦相公說他這病，若無小姐一見萬不能愈，小姐曷去見他一面？
猗 猗：你說了這些話無非要我見他，其如守禮之謂何？
芷 馨：小姐先命我去也曾說是行權，偏我芷馨行得權小姐獨行不得權麼？
猗 猗：行權之事不得已而為之。若我去見他時於他無益，於我名節有損，豈可漫說行權
？
芷 馨：不是這樣說。小姐與他作文字交，偶一相見何損名節？且一見便可作陳琳之檄，
使他病愈不為無益。縱雲枉道，這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
猗 猗：聽你這番論，到令我中無所主。俟我慢慢尋思看。
芷 馨：小姐何用尋思，芷馨說的話原自不錯。
猗 猗：夜已深了，明日再躊躇罷。
（第二十五段 雪香立等意中人 猗猗初見天涯客）
（梅雪香聞芷馨為他求猗猗來見心稍快，病亦好些。）
（次早，瘦翁復來問病，雪香坐起迎之。）
瘦 翁：秦君今日精神較前略爽。
雪 香：煩翁掛心，這病似有轉機。
瘦 翁：抑郁則氣血凝滯，舒暢則脈絡流通。君宜放懷自遣，何難病勢不愈。
雪 香：翁言是也。
（瘦翁復坐一時，乃曰）
瘦 翁：君尚倦怠不勝煩擾。請少陪，免致勞君周旋。
（說罷即去。）
雪 香：（雪香笑曰）賈翁叫我放懷自遣，病不難愈。誰知我欲遣懷，除非是小姐一劑逍
遙散。昨夜芷馨說為我央小姐一見，想今夜是必來的，祇是今日這般難得到晚哩
。
（至二更後，芷馨謂猗猗曰）
芷 馨：小姐去看秦相公來。
猗 猗：且慢，待我熟思。
芷 馨：小姐昨夜思到今夜，還沒有思定的麼？
猗 猗：（猗猗良久曰）芷馨，我想與他相見到底於禮不合，你且去看看他。
芷 馨：小姐叫我一個人去，我也不去。
猗 猗：你且去，再有商量。
（芷馨遂撥開便門走到客房外低喚雪香。）
（雪香聽得芷馨聲音，祇說猗猗亦來，心中甚快急起身出迎。）
芷 馨：秦相公昨日病不能起，今日便好得這樣快？
雪 香：自你去後，我的病就好了兩三分的。小姐今夜來此，愈覺精神爽快。
芷 馨：小姐不來哩。
雪 香：（雪香愀然良久）到此地位小姐還是不來是終棄絕我了。芷馨姐，我這病體眼見
又重了十分。
芷 馨：秦相公不必如此著急。我觀小姐的意思也想見你一面，祇是拘於守禮猶豫未決。
我再去對他說或者肯來也未可知。
雪 香：小姐既有意，你再從中勸行，決無不來，但芷馨姊必須為我用心。
芷 馨：我必用心。
雪 香：我作一詩，煩你帶去，他見詩必來。
芷 馨：如此更好。
（雪香乃作詩一首：
（ 想望芳蓉似望仙，凡心已淨志尤堅。）
（如何屢索觀音像，不現空中一瓣蓮。）
芷 馨：秦相公見我小姐直作觀音供奉，這一點虔誠諒必感得動他。
雪 香：觀音菩薩救苦救難，發大慈悲，你小姐當必救我。
芷 馨：他縱要來必不在今夜。
（雪香問是何故，芷馨）
芷 馨：夜已二更盡了，恐他以夜深為辭。
雪 香：早來一刻鄙懷早慰一刻。芷馨姊必求小姐今夜一見。
（芷馨應諾持詩而去。）
（到自芳館，猗猗）
猗 猗：你去見那生，他怎樣說？
（芷馨遂將雪香之言詳述一遍，隨將詩遞與猗猗。）
猗 猗：這生何苦如此相纏。
芷 馨：小姐今夜必須與他相見。
猗 猗：怎好見他？
（芷馨催促，猗猗不得已，同芷馨去見雪香。）
（雪香聞猗猗至喜不自勝。）
（比及相見，卻皆低頭不語。）
（芷馨在旁視之微笑。）
（良久，猗猗乃曰）
猗 猗：秦君病體已全愈否？
雪 香：煩小姐掛心，賤恙已愈。
（二人復寂然無語。）
（過了一會，雪香乃曰）
雪 香：自重陽聞小姐高吟，不勝欽慕。
猗 猗：巴人下里，怎當清聽。
（又復寂然，芷馨）
芷 馨：秦相公在我家作寓本是個賓；今日小姐到這裏來，相公卻是賓中主，怎麼都不請
我小姐坐？
芷 馨：（說罷，遂將兩把凳子移得相近）秦相公這凳上坐，小姐這凳上坐。
雪 香：（雪香乃曰）小姐請坐。
（猗猗無奈，祇得坐下。）
（芷馨見二人面俱紅，笑曰）
芷 馨：秦相公與小姐今日臉上俱有酒意。
雪 香：我是不曾喫酒。
芷 馨：不曾喫酒，怎麼臉都紅了？
猗 猗：芷馨真愛說話。
（又坐了一會，雪香）
雪 香：前有拙稿一卷呈正小姐，不知為我改易否？
猗 猗：字字珠璣令人目迷五色，何敢妄增損一字。
雪 香：自聞妙句，已知小姐柳絮才高，繼又聞芷馨言，知小姐論古有識每思一見得接清
談，使我茅塞頓開，不意遲至今日方邀下顧。
猗 猗：粗知文墨秦君卻如此過譽，真令人悚惶。至若與君相見終不合禮，是以遲遲吾行
。
芷 馨：（芷馨笑謂雪香曰）今日相公的詩是以觀音待我小姐，這觀音菩薩豈輕向人間挪
步，宜相公求見之難。
猗 猗：芷馨怎麼這樣多嘴。
謂雪香：今日秦君的詩真是折煞人哩。
雪 香：仰慕情切，不能不爾。
（復默坐一刻，猗猗起身告辭。）
雪 香：小姐相見甚難，相別何速！
芷 馨：夜深了，小姐不得不去。
雪 香：自今以後，望小姐設一絳帳使我作一小門生，時近尊顏，得聆清誨，可乎？
猗 猗：秦君何謙。抑若此，真令人抱慚無地。
（言訖與芷馨同去。）
（雪香真送到便門，方纔轉身，回到客房）
雪 香：我好喜也！從前見他才貌，今與晉接並識其性情。其為人也，幽閑貞靜、敦厚溫
柔，若我梅雪香得遂於飛，倒是天生就一樣的人。他既見我，嗣後我見他不難。
到情投意合的時候也不怕阿母不肯。
（右思左想，不覺手舞足蹈，直至雞鳴，方纔解衣就寢。）
（第二十六段 猗猗還稿遣芷馨 雪香因問譽桂蕊）
（芷馨隨猗猗歸自芳館。）
猗 猗：（猗猗謂芷馨曰）方纔誰叫你多嘴，弄得人不過意。
芷 馨：我見小姐與秦相公相對寂然，故從旁說幾句兒熱鬧些。
猗 猗：他的詩稿我已謄下個稿兒，明夜你可將原稿送去。
（次日，芷馨送雪香稿去。）
猗 猗：你可去問那稿中詩妓桂蕊根由。
（芷馨應諾，走到客房來見雪香）
芷 馨：這是你的詩稿，小姐命我送來。
雪 香：就留在小姐處看看，何必歸趙？
芷 馨：小姐因愛你的詩句，已謄了個稿兒藏在匣笥，以便時時吟詠。
雪 香：小姐何愛才如此！
芷 馨：小姐叫我問你那詩妓桂蕊的根由，可詳言之。
雪 香：小姐問他則甚？
芷 馨：小姐愛他的才故爾問他。
雪 香：這個詩妓比不得別個妓女，你欲聞其詳細必當斂衽而前。
芷 馨：（芷馨笑曰）你這樣起慕起敬，想必又是一尊觀音菩薩不成？
雪 香：雖不是觀音也去紫竹林不遠。
芷 馨：秦相公真是少見多怪。前日寄我小姐的詩，便把小姐當做觀音；今日說起詩妓桂
蕊，又說去觀音不遠，天下哪有許多觀音？依你這樣濫許，像我芷馨的樣也是個
觀音否？
（雪香細在燈下視之，見雖非絕色卻也楚楚可愛。）
雪 香：（因笑曰）芷馨姊你算不得觀音，然也是觀音面前一個玉女。
芷 馨：你總語不離宗，還是推尊我家小姐。
雪 香：說起觀音，我有一個古典說與你聽。
芷 馨：甚麼古典？
雪 香：一人生平頗幸因果，在家虔奉觀音。時當遠遊，因繪觀音小像裱袖畫兒帶在身邊
，每逢客店必焚香頂禮。遇有急難的事時時虔誠禱告，然卻毫無應驗，其人遂謂
觀音不靈，幾日不焚香煙。忽睡夢之間，見一女子容貌、妝飾俱覺可意，其人因
問姓名，女子自稱觀音座下玉女。那人曰：『我奉大士下為不誠，凡有求禱何竟
絕無應驗。』玉女曰：『你雖誠心，但沒有走到門路。』那人曰：『有何門路？
』玉女曰：『凡有祈請若我不為傳言，觀音終不能知。你自今以後，必先祈我，
當無不應。』其人允諾而寤。
芷 馨：這話倒也是的。比於秦相公，雖誠心愛慕小姐，若不是我兩邊傳言，小姐怎麼曉
得你的意思。
雪 香：這是一樣情理。待我將這古典說完你聽罷。那人嗣後，每奉觀音必先禱玉女，於
是無求不應。一日，旅館淒涼，自思若觀音大發慈悲使我得遇佳人，倒是一時樂
事。少頃，一女子排闥而入，自稱是大士座前玉女，大士憐君孤寂，特地命我來
伴，那人欣然納之。正馨姊你也是個玉女，何不與我相伴？
芷 馨：（芷馨瞋目斜視）秦相公說這些話給我，靜聽半會卻是不入耳之言，我真為你羞
煞哩！
雪 香：（雪香執其手）芷馨姊，小姐也有相憐之意，難道你無憫惜之情？
芷 馨：小姐千金貴體，你先心折於他他就憐你，也不枉得。似我這樣的人，何敢生一妄
念？我縱憐你，你日後怕不丟人在腦背後哩！
雪 香：芷馨姊若是憐我日後決不相負。
芷 馨：秦相公你好癡，不向鳳凰隊裏尋個安樂窩，卻祇與鶯兒作鬧。
雪 香：鳳凰一時難求，鶯兒倒是本地風光。
芷 馨：夜深了，我去回復小姐。
（說罷就走。）
雪 香：桂蕊的根由，我尚未說得你聽，你怎便去？
芷 馨：（芷馨一路走一路答曰）我不聽了。
（雪香趕上幾步，牽芷馨衣曰）
雪 香：小姐既問桂蕊根由，我怎敢不說，你不聽我說，又怎好復命？你且轉去我說與你
聽。
芷 馨：我不轉去，你又將不入耳之言聒入耳的。
雪 香：你放心我決不胡言。
（芷馨遂轉身走到門外便立住腳。）
雪 香：你進來我說得你聽。
芷 馨：我自今以後，誓不進你這門的。
雪 香：（雪香笑曰）芷馨姊十分伶俐，今夜怎帶一分獃氣？我若當真要擺布你，《西廂
》不云乎『綠莎便是寬繡榻，柳絲花朵便是垂簾下』，又何分門內門外哩。
芷 馨：（芷馨掩耳曰）污耳，污耳！
雪 香：與芷馨姊會面幾次，並未詢及年庚，敢問今春十幾了？
芷 馨：要你問些甚麼？
雪 香：這是正經話，如何不問？
芷 馨：十六歲了。
雪 香：《牡丹亭》有云『年華二八，正是婚時節』，恰與姊年經相符。
芷 馨：不要胡纏，快將桂蕊根由說個明白，我要回復小姐去。
雪 香：我說你聽罷：這桂蕊字月香，是銷魂院名妓，其人姿容絕世才思無雙。
芷 馨：比我小姐何如？
雪 香：相為伯仲。
芷 馨：可惜流落青樓。
雪 香：雖在青樓，無異千金貴體。
芷 馨：卻是何故？
雪 香：欲與相見，便有兩不得、兩不能。
芷 馨：何謂兩不得？何謂兩不能？
雪 香：非數十金求見不得；非文人才士求見亦不得。見他的時節，欲與同宿不能，欲稍
與戲謔亦不能。
芷 馨：前日小姐看他的七言古，也知他是個有節操的妓女，但不宿客的事我終不信。
雪 香：你曉得甚麼，不信由你。
芷 馨：是幾時相公與他識面的？
（雪香遂將上巳同松、竹、柳三人去的話詳說一遍。）
芷 馨：他既不宿客，相公到那裏卻是怎樣？
雪 香：飲酒賦詩而已。
芷 馨：你詩稿上載有松翠濤、竹嶰谷何不見那姓柳的？
雪 香：松、竹是我契友，柳祇泛泛交耳。
芷 馨：玩他詩句甚留情於相公。你今作客天涯，豈不負了他一片至誠？
（雪香將託負松、竹二人的話說了一遍，芷馨）
芷 馨：如此方不負情。
（雪香說畢，芷馨遂去到自芳館告知猗猗。）
猗 猗：從古名妓也有才色無雙的，也有感恩重義的，若處污穢之中能令白圭無玷，真是
罕有。信如這生所言，那桂蕊洵不易得，怎能與他相見也好？
芷 馨：那妓想必是跟秦相公的。小姐若與秦相公得諧琴瑟，那時朝夕共處，相見何難？
猗 猗：芷馨你總是信口開河。
（於是復閑敘一會各自睡去。）
（第二十七段 慕佳人花信求婚 逞絕才雪香擬古）
（西泠有貴族姓花名信字番風，生得姿容艷麗，倒是西泠巨擘。）
（若論才情卻祇平平技量。）
（年近弱冠未婚失偶，聞猗猗貌美才高，央人為求凰計。）
（瘦翁猶未愜意商於池氏。）
池 氏：我聞花生是西泠第一體面人，通邑有美人之稱配我女兒甚好。
瘦 翁：花生雖則鮮明可愛然終不脫凡艷，況且他的學問也不算出類超群，何足為女兒佳
偶。
池 氏：我聞這生是西泠好秀才，難道竟沒才學，似你這樣苟於求全豈不誤了女兒大事？
瘦 翁：必須如那秦生方稱快婿。不知你是何意見，卻嫌他遠了。
池 氏：何必捨近求遠，還是許這姓花的為是。
瘦 翁：你總是婦人之見，我也難與你爭論。此係女兒大事，到問過女兒看他意思如何。
池 氏：你這也說得是，但我與你去問他他必含羞不語，不如去喚芷馨來，叫芷馨去對他
說。
（瘦翁命畹奴喚芷馨至。）
芷 馨：老爺喚婢子何事？
池 氏：我欲將小姐許字姓花的秀才，老爺尚猶豫未決，喚你去問小姐，看他意思何如。
芷 馨：哪個姓花的？
池 氏：是西泠第一人物，名信字番風。論他儀表，合邑有美人之稱；論他才學，是西泠
一個好秀才。你也該聽見說這個人哩。
瘦 翁：這生人物、才學非去不得，祇是，不是小姐的對兒，我尚不愜心，太太一定要許
，你去問過小姐叫他拿定主意，免致後悔。
（芷馨應命而去。）
（走到自芳館對猗猗說，猗猗低頭不語。）
芷 馨：小姐不必猶豫。老爺既說尚不愜意，則其人才貌必不及秦相公。可知小姐既心許
秦相公，決不可見異思遷，致有誤嫁王郎之歎。
猗 猗：我非見異思遷，思所以辭之耳。
芷 馨：辭便辭何必思。
猗 猗：父母之命，我怎好遽然推辭？且遽然辭之恐於秦生的事反露圭角，必須不辭而辭
方妙。
芷 馨：怎樣不辭而辭？
猗 猗：（猗猗沉思半晌）有一妙計，祇須如此如此。
（芷馨亦喜遂回復瘦翁、池氏曰）
芷 馨：小姐說，婚姻之事原在父母，非女兒家所敢與聞，但老爺、太太既要問他，他亦
不敢自主必須如此如此方好。
瘦 翁：這話說得甚是。
池 氏：女兒祇是要賣弄才情，也罷，就依他罷。
（次日，冰人復來。）
瘦 翁：小女稍知文墨。吾兄所知，這花生信是翩翩公子，然使有貌無才非我所取。擇日
辦個薄宴，煩兄與那生偕來，意欲面試。如果才堪倚馬便許乘龍；若其不能功無
見怪。
（冰人復命花信。）
（花信慨然應允，自思曰）
花 信：賈翁要我面試，難道我便懼怯不成？我聞賈翁之女頗有才情。到他那裏，我也出
一試題他做，一則可試其才，一則我可自飾其短。諒他一個女子必不能勝我才學
。當互相考時，我做得出來，他也做得出來，固是美事；假若我做得出來，他做
不出來，我更好揚眉吐氣；即使我做不出來，亦可借他為詞，飾我短處。
瘦 翁：（又轉思曰）設若我做不出來，他做得出來，奈何？
花 信：決無此事。我也是這西泠好秀才，他必不能勝我，祇是我須想個難做題目考他。
（主意即定，及期盛服肅裝，偕冰人來。）
（蘭瘦翁迎至中堂，敘禮而坐。）
（時雪香亦在座相陪。）
（兩下各通姓名。）
（芷馨聞花信至，隔簾竊窺，入自芳館謂猗猗曰）
芷 馨：這姓花的人物雖是體面終覺未能免俗；況與秦相公相形，更覺一清一濁不啻天淵
。不知那些俗眼，怎麼稱他為美人的。即此一見，無論有才無才，已非小姐匹偶
哩。
猗 猗：芷馨，你說我這不辭之辭的計妙否？
芷 馨：甚妙。
３６＊＊時間： 地點：
（少時，肆筵設席，分賓主坐。）
（酒至半酣，瘦翁命畹奴到自芳館請小姐出題。）
（猗猗遂出題，命畹奴拿到中堂。）
（瘦翁視之乃是葩經擬體：其一，關關雎鳩；其二，鳳凰於飛；其三，逃之夭夭
（；其四，於以采蘋。）
（每題俱擬四首，以寸香為度。）
（瘦翁遞與花信。）
花 信：久聞令媛才同柳絮，小子亦擬有一題請教。
（隨於袖中取出題來，是美人四時閨情題，作回文體，限紗、鴉、花、遮、斜為
（上韻，妝、長、傷、牆、香為下韻。）
瘦 翁：此等詩必牽強紐合，難於自然，小女稍知文墨，未必能有好句。
花 信：以寸香為度，果能四道俱起，縱無妙句，亦算才敏。
（瘦翁遂命畹奴將題目送與猗猗。）
芷 馨：這回文體，以一寸香而作四道亦是大難。
猗 猗：求佳固難，若成篇亦不甚難。
芷 馨：（謂畹奴曰）你回去說，還是四首做起一並拿出去，還是零星拿出去？
（畹奴出，將猗猗之言告知瘦翁。）
（瘦翁未及答，雪香在座，欣然曰）
瘦 翁：零星拿來，可以一面賞詩一面喫酒，真是快事。
瘦 翁：（瘦翁因謂畹奴曰）就零星拿來看看。
（畹奴走到自我館對猗猗說，猗猗已做起一首付與畹奴。）
（畹奴拿出，雪香接著一看）
雪 香：作回文詩難得流利，此詩有情有景，不現雕琢，真是天才敏妙。
（花信亦看了一遍，暗暗稱奇。）
３７＊＊時間： 地點：
（少時，畹奴又拿兩韻出來，雪香復讚賞一會。）
（花信見猗猗如此筆快，遂欲將猗猗所出之題，自己趁早做起，乃愈著急愈做不
（出來，也不暇及看猗猗詩，卻默坐沉思去了。）
３８＊＊時間： 地點：
（少時，畹奴又拿兩韻出來，雪香讚不絕口。）
瘦 翁：不過稍成句法耳，何足言詩？
雪 香：是令媛的詩，故翁不以為奇。倘是他人能如此敏捷，恐翁亦當心折。
（畹奴又拿一首出來，雪香）
雪 香：如『夜清秋月一天長』之句，即不是回文體亦是妙句。
花 信：清字改深字更好些。
（雪香沉吟一會，乃曰）
雪 香：清字妙。惟是清字方切秋月，細心領略，令人神遊秋夜月明之間。若改深字，便
乏遠神矣！
（花信意沮；冰人某隨聲附和曰）
花 信：某雖不識詩味，聆之亦覺鏗然可聽。小姐有如此妙才，信乎名下不虛。
瘦 翁：過譽，過譽。
（畹奴復送詩出，時一寸香尚灰燼。）
雪 香：古人刻燭催詩，不過如是。
（遂合四首，朗詠一遍。）
（詩云：
（ 紗窗倚處整新妝，寂寂春來惹恨長。）
（鴉鬢兩分憐意倦，黛眉雙斂自情傷。）
（花篩月影花迷徑，竹引風聲竹拂牆。）
（遮莫淡煙輕裊裊，斜橫舞袖撲清香。）
（紗籠翠幕翠凝妝，曲度薰琴撫夏長。）
（鴉噪晚風迎日落，蝶驚殘夢惹魂傷。）
（花浮水影荷撐蓋，柳罥堤陰樹覆牆。）
（遮面半開新摺扇，斜裙繞處步塵香。）
（紗帳拂雲鬢整妝，夜清秋月一天長。）
（鴉棲樹裏閑愁積，雁寄書時別感傷。）
（花趁雨開新菊徑，葉經霜落冷楓牆。）
（遮眸望斷憐人美，斜倚玉欄繞霧香。）
（紗輕浣罷理殘妝，刺繡添絲一線長。）
（鴉宿暮山歸夢冷，鶴飛宵露警翎傷。）
（花花凍雪凝梅嶺，處處寒煙抹粉牆。）
（遮月淡雲陰漠漠，斜風繞鼎拂濃香。）
瘦 翁：所限寸香已盡，花君詩做起否？
花 信：因一心玩賞令媛詩句，並未曾做這詩哩。
瘦 翁：再限寸香，君速作成。
花 信：小子不及令媛敏捷，此詩不如不做，候回去時再作成請教罷。
雪 香：王勃擁被沉思，摩詰錯走入瓮，古人不少苦吟，然皆不礙為吟壇健將。花兄即不
能一時做起，何損才名。
瘦 翁：秦君才亦敏妙，曷將小女所出題目做他幾首？
雪 香：（雪香故謙曰）花兄在此，豈敢弄斧班門？
（花信料這詩，雪香未必能一時做起。）
（若不能做亦可借口自飾，遂催促曰）
雪 香：秦君何必不做，我豈是嫉才一流人？
雪 香：（雪香笑曰）如此，切勿見哂。
（乃援筆立成，香亦未盡：
（ 擬「關關睢鳩」）
（關關睢鳩，言萃其儔。）
（彼姝者子，既和且柔。）
（無非無儀，厥德永修。）
（亦既見之，云胡不求？）
（關關睢鳩，載飛載鳴。）
（彼姝者子，既和且平。）
（如玉斯潔，如水斯清。）
（亦既見之，爰慰其情。）
（瞻彼中林，有華其枝。）
（彼姝者子，於以求之。）
（之子之遠，悠悠我思。）
（寢不成寐，食不遏飢。）
（交柯之樹，在彼東園。）
（彼姝者子，可與寤言。）
（有酒有酒，靜寄高軒。）
（何以忘憂，北堂之萱。）
（擬「鳳凰於飛」）
（青青芳草，生於中沚。）
（有芬其葉，有葩其紫。）
（雖曰無人，中情彌美。）
（欣欣向榮，以待吉士。）
（青青芳草，生於中阿。）
（秋霜以清，春風以和。）
（匪朝伊夕，幽賞無多。）
（彼居之子，眷懷女蘿。）
（鴛鴦在梁，愛居爰處。）
（鳥亦有託，人思其侶。）
（豈曰無家，未得我所。）
（願言佳人，唱予和汝。）
（鳳凰鳴矣，下上其音。）
（於以相攸，父母之心。）
（鳳凰於飛，十吉孔雲。）
（天作之合，乃鼓瑟琴。）
（擬「逃之夭夭」）
（逃之夭夭，值彼仲春。）
（發爾穠華，度爾芳辰。）
（爰及其時，見此良人。）
（薄言旋歸，車馬詵詵。）
（逃之夭夭，惟春斯榮。）
（和風習習，鳥鳴嚶嚶。）
（爰及其時，百兩以迎。）
（親結其褵，贈以瓊英。）
（彼居之子，華如桃李。）
（我餚既馨，我酒既旨。）
（式飲式食，云胡不喜。）
（琴瑟靜好，惟我與爾。）
（於戲樂祇，朝斯夕斯。）
（彼居之子，乃唱乃隨。）
（室家以和，父母以怡。）
（彼居之子，罄無不宜。）
（擬「於以采蘋」）
（於以采蘋，南澗於徵。）
（有物斯潔，有志斯誠。）
（克相夫子，祀事孔明。）
（以羞先祖，元酒太羹。）
（於以采蘋，欣為以襭。）
（有志斯誠，有物斯潔。）
（克相夫子，享禮不成。）
（以羞先祖，先祖愉悅。）
（薄言采之，惟澗之蘋。）
（何以薦之，於豆於登。）
（先祖有靈，亦莫不興。）
（以似以續，子孫繩繩。）
（薄言采之，蘋蘩斯寄。）
（誰其薦之，季女之事。）
（先祖有靈，亦不爾棄。）
（降福既多，子孫翼翼。）
（花信見雪香寸香未盡，立刻作成，暗暗稱奇，卻自己面帶羞愧，筵散辭去。）
瘦 翁：（冰人某謂之曰）花相公往日詩才亦甚敏捷，今日五色筆何故被人奪去？
花 信：彼限寸香為度作詩，亦是大難。心愈著急思愈滯塞，故不能成句耳。雖然事有分
定，想這段姻緣若是我的，此時作詩必不至如此滯塞。今既如此無復望矣。
瘦 翁：（冰人某曰）我再向賈翁說何如？
花 信：說之無益祇取羞耳，不如不說為妙。
（冰人弗聽，復向瘦翁說。）
（瘦翁以緩議為辭乃止。）
瘦 翁：（瘦翁謂池氏曰）你說那花生是西泠第一人才，一經面試卻退避三舍；倒是秦生
游刃有餘。為女兒相攸，還是這姓秦的好。
池 氏：縱欲許親怎好面言，必須有人為媒纔是。
瘦 翁：這西泠無甚麼知心的人，惟月鑒和尚與我相契，此時遠遊去了。俟他回時，將此
意告知央他為媒。
池 氏：且緩議罷。
（事乃暫寢。）
（第二十八段 蘭猗猗論琴入妙 梅雪香取才從寬）
芷 馨：（芷馨謂猗猗曰）我今早聽見老爺說，還是將小姐許秦相公，太太的意思也允了
哩。
（猗猗聽說，低頭無語，然卻喜動顏色。）
芷 馨：假若小姐出的題，那姓花的一時都做來了，奈何？
猗 猗：我料這西泠必無倚馬可待之才，故設此不辭而辭之計。
芷 馨：小姐未必料事如神，不過是僥幸成功。
猗 猗：（猗猗笑曰）功已成了管他僥幸不僥幸。
３９＊＊時間： 地點：
（少時，芷馨出，雪香隔牆呼曰）
雪 香：芷馨姊，芷馨姊！
（芷馨聞呼走到牆邊，謂雪香）
謂雪香：秦相公，昨日真便宜你了！
雪 香：怎麼便宜我？
芷 馨：假若這姓花的做得詩起，這段姻緣已非相公所有，他卻做不出來偏讓你做，遂使
百計難成之功，一旦唾手可得豈不是便宜你？
雪 香：何所見是唾手可得？
芷 馨：眼前太太亦以允了，祇候月鑒和尚回來便央他對你說哩。
雪 香：（雪香喜不自勝）前日蒙小姐辱臨未曾面謝，今夜欲到自芳館拜見小姐，不知肯
容一見否？
芷 馨：俟我告知小姐，看他意思如何。倘肯相見我開門來接你。
雪 香：如此感謝你不盡。
（芷馨對猗猗說知，猗猗）
猗 猗：我怎好見他？
芷 馨：前日既見了他，今見他怎又見不得？小姐不必推阻哩！
（猗猗無語。）
（至二更時，芷馨開了便門來見雪香，雪香甚喜。）
芷 馨：你這段姻緣指日自當成就，祇是我來往周旋顧用心機，何以報我哩？
雪 香：（雪香笑曰）你前日說，怕我丟你在腦背後，我決不致如此，日後欲報大德必置
之胸懷間。
（芷馨含羞不語，遂引雪香到自芳館，來與猗猗相見。）
雪 香：前蒙小姐辱臨敝齋，令人銘感不忘。
芷 馨：秦相公在我家作寓，怎麼稱起敝齋來了？
雪 香：自我來時，已蒙割自芳館北之地與我，現今我得其地已非小姐所有，安得不以敝
齋稱之？
芷 馨：聽相公口氣幾欲久假不歸了？小姐，我每興問罪之師，要他學張松獻圖來。
雪 香：你若興師而來，祇恐全軍盡為我得。
猗 猗：（猗猗笑曰）久已平分疆界，依然各守方域罷。
芷 馨：我還要三分鼎足。
雪 香：你是自芳館附庸安能分廷抗禮？
猗 猗：秦君，我聞芷馨說那詩妓桂蕊，眼孔甚高，過客中少所許可果是真否？
雪 香：前日芷馨姊細問始末，我俱是實情相告，並無一言虔譽。
猗 猗：玩他詩句真是才女。
雪 香：不徒詩詞見長，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猗 猗：彼詩有云『生平不慣箏琶事』，似非通音律者然。
雪 香：言不慣非不通也。蓋拍紅牙而歌白？？，是彼所不屑為，故言不慣耳。至若五弦
亦時撫弄。
猗 猗：君聽彼撫琴否？
雪 香：聽過一次。
猗 猗：妙否？
雪 香：真能得弦外響，非復指上音。
芷 馨：比我小姐那夜所彈何如？
雪 香：也難分高下哩。
猗 猗：我於音律概乎未知。
雪 香：小姐不必瞞我。那夜彈琴我在這窗外親耳聽見的。
（猗猗因悟及那夜牆邊樹梢微動，知是雪香過牆竊聽）
猗 猗：下裏之音最足污耳，不意被君竊聽令人愧煞。
雪 香：真是妙音，足移我情。小姐何不再彈一曲聽聽。
猗 猗：此處離老母臥室不遠。夜深人靜，恐老母聽見不便。
雪 香：吾友竹嶰谷精於音律，我嘗學琴於彼，但不過依譜而彈未能得其妙處，敢問如何
而後臻於妙境？
猗 猗：欲臻妙境，必須精熟之後出以自然，心可得而會，口不可得而言，此成連所以移
情海上也。
（雪香稱善。）
猗 猗：昨日君所作擬體，尚有稿否？意欲領教以廣見識。
雪 香：未存稿，俟明日呈正罷。祇是小姐出的題，以寸香為度，也太狠哩。
猗 猗：題也不狠，無奈那花生無此捷才。
雪 香：論才祇論妙不妙，不論捷不捷。古人『吟成五個字，捻斷數莖須』，豈必不是才
子。李太白斗酒百篇，劉夢得不題糕字皆可永傳不朽。才之捷與不捷，似不足以
論人。
猗 猗：君言固是，然於吟壇爭勝時，倒底才捷者省得好些氣力。
雪 香：這也不錯。
芷 馨：秦相公那裏有棋盤、棋子，我去拿來你兩人下一局。
猗 猗：不必去拿。
雪 香：芷馨姊拿來也好。
（芷馨遂去。）
雪 香：聞令尊二大人欲招上生為婿，可是真否？
（猗猗不語。）
雪 香：昔劉、阮到天臺，千古稱為奇遇，然春風一度為時無多。似我得遇小姐便可偕老
百年，真劉、阮所不能及。
（猗猗復含羞不語。）
（雪香復欲言，時見芷馨至而罷。）
（第二十九段 猗猗粉本畫鴛鴦 芷馨良夜送雲雨）
（芷馨將棋盤、棋子拿到自芳館來，笑謂猗猗曰）
芷 馨：秦相公一軸小畫也被我拿來了。
（猗猗展開視之，雪香）
雪 香：何物賊人竊我鴛鴦圖來！
芷 馨：偷書畫的賊纔是佳賊盡不妨事。
猗 猗：這題畫的詩，稿中已經載入了？
雪 香：詩已存稿。
猗 猗：這畫是桂月香親手畫的？
雪 香：然。
猗 猗：筆筆生動，骨秀神清，真是畫家神品。
芷 馨：（芷馨謂雪香曰）秦相公，我小姐的丹青亦妙哩。
雪 香：明日定要領略妙畫。
猗 猗：此圖存在這裏，明日臨一幅付君收貯。
雪 香：如此更妙。
（芷馨遂將畫收好，請猗猗與雪香對奕。）
（二人就坐。）
芷 馨：我來從壁上觀，看是誰勝誰負。
雪 香：芷馨姊，倘有危難，還乞救援。
芷 馨：我祇旁觀鷸蚌。
（猗猗瞋目視之。）
（下了數子，芷馨）
芷 馨：小姐好個雙飛燕，秦相公這角子已不能全保矣。
雪 香：這燕一飛已飛到我室裏去。
（猗猗含赧。）
（又下了一會，芷馨）
芷 馨：這裏正好並驅中原，未知鹿死誰手。秦相公何故閉關謝客？
雪 香：勢不兩立，必有一傷。不如各求自全，兩不相防為妙。
猗 猗：以局勢而論，秦君此著讓的極是，正所謂『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工夫。
芷 馨：這裏幸得小姐斜飛一著，不然幾被秦相公破了眼。
雪 香：外關未緊，破眼的時節還早，我與小姐打個同心結看。
猗 猗：我不打結。
芷 馨：這著讓了他罷。
（一局既終，天色微明，雪香辭去。）
（次日，猗猗將鴛鴦圖臨起，依原韻題一首在上。）
（詩云：
（ 夢裏常交頸，交頸直到醒。）
（喜傍並頭蓮，花間無孤影。）
謂芷馨：將我這臨的畫送與秦相公，請他將前日作的擬體詩謄稿帶來。
（芷馨應諾，遂到客房，將畫遞與雪香。）
雪 香：與月香原本如出一手，令人莫能軒輊，真是一時二妙。
芷 馨：小姐監這幅鴛鴦圖自有深意，秦相公切勿輕視。
雪 香：小姐此圖自當寶貴深藏決不再令人竊去。祇是芷馨姊非鴉非鳳，這鴛鴦圖上當從
何處位置？
（芷馨低頭不語。）
雪 香：芷馨姊，今日暫與你作個交頸鴛鴦罷。
芷 馨：（芷馨正色曰）秦相公何出此言？你快將詩稿謄出我回復小姐去！
雪 香：詩稿容易謄，你且在我這裏談敘一時。
芷 馨：來多了時候恐小姐見責。
雪 香：你在我這裏，小姐必不責你。
芷 馨：不比得夜深人靜，可以任意遲延，此時不速去倘老爺走來，奈何？
雪 香：你老爺輕易不來。
芷 馨：恐畹奴來哩。
雪 香：畹奴亦不常來。
芷 馨：你將稿謄出我要速去。
雪 香：你怕有人來，我去將門關上。
芷 馨：清天白日成甚麼樣子？我去也，你謄起稿兒我夜裏來拿罷。
（遂急走出。）
（到自芳館，猗猗）
猗 猗：他的詩謄來否？
芷 馨：尚未謄出，叫我今夜去拿哩！
（當芷馨方去時，瘦翁即來與雪香相見。）
雪 香：（雪香暗思曰）幸得芷馨已去，不然被賈翁撞見豈不誤我大事？
瘦 翁：秦君前日擬體詩，頗得風人之旨。
雪 香：率爾操觚，毫無佳處。
瘦 翁：寸香為度，卻能游刃有餘亦是大難，恐陳思王七步成詩，亦不過如此敏捷哩。
雪 香：陳思王萁豆之詩妙在作雙關語。
瘦 翁：不解曹丕當日何以不能相容？
雪 香：兄弟之間易啟猜嫌。煮豆燃萁千古同慨，安得以棠棣之詩化盡世人。
瘦 翁：唐太宗以英明之主而殺建成、元吉千載不無遺憾。
（復坐談一會而去。）
（至夜二更後，猗猗命芷馨到客房拿詩，芷馨不肯去。）
猗 猗：去過數次今夜怎麼不肯去？
（芷馨見猗猗強要己去，遂到客房來見雪香。）
雪 香：（雪香喜曰）芷馨姊真信人也。
芷 馨：我原不肯來，無奈小姐相強。
雪 香：今日幸得你去的快，不然幾乎被你老爺撞見了。
芷 馨：我有先機哩。
雪 香：不過會逢其適耳有甚先機？
芷 馨：你的詩該謄起了，快與我拿去。
雪 香：此時夜盡無人盡可少安毋躁。
芷 馨：夜深了我不能久待哩。
雪 香：（雪香牽其衣曰）芷馨姊，你應憐我夜夜孤零。
芷 馨：你夜夜孤零與我何干？休以邪詞污耳！
雪 香：今夜求芷馨姊暫伴一宵。
芷 馨：你再不放過我，我便喊得小姐聽見看你羞也不羞。
雪 香：我正欲向小姐借得你來，諒你小姐必定慷慨。俟我不用你時再送還小姐。
芷 馨：（芷馨掩著兩耳曰）任你說，我總不聽見！
（雪香遂將芷馨擁之懷中。）
芷 馨：休得如此，我說句知心話你聽，祇要你與小姐有緣，克遂琴瑟之願，我不過囊中
物耳，取之豈不容易？
雪 香：後來的事且姑置無論，今日無如司馬病渴，姊獨不以杯水相救乎？
芷 馨：似你如此把持不定，幸得天有眼生你是個男子，若是個女子怎了？
雪 香：我若是個女子，若見了美男子，必大發慈悲行雲送雨，決不像你這樣心硬。
（芷馨低頭不語，雪香遂擁至帳中，曲盡綢繆。）
雪 香：《西廂》有云『你半推半就，我又驚又愛』，真是今日情景。
（芷馨不語。）
４０＊＊時間： 地點：
（少時，各披衣起。）
雪 香：芷馨姊十餘年含苞海棠，被我春風一度替你吹開，你將何以報我？
芷 馨：你不報我，還要我報你甚麼？
雪 香：（雪香笑曰）不記前日之言乎？你怕我丟你在腦背後，我說必置之胸懷間，今日
之事正所以報也。
芷 馨：（芷馨笑曰）這樣報法不報也罷。祇是妾既失身願郎勿忘今日。
雪 香：這是自然，不必叮嚀。
芷 馨：你將擬體詩快謄來與我拿去，夜已深了恐小姐等候哩。
（雪香遂謄稿遞與芷馨，芷馨乃去。）
（第三十段 就寢室猗猗侍慈母 守舊約桂蕊待梅郎）
（芷馨到自芳館將詩遞與猗猗，猗猗視之曰）
猗 猗：擬古而不見摹古之跡，是善於作擬體者。
芷 馨：秦相公若無此詩，小姐這段姻緣尚屬未定，於今克遂私願，此詩不啻於祜紅葉之
題。
（猗猗無語。）
芷 馨：小姐前日之計真是一舉兩得。
猗 猗：何為一舉而兩得？
芷 馨：一則辭了姓花的，一則定了姓秦的豈不是兩得？
（猗猗復將詩沉吟半晌，遂各就寢。）
（次日，芷馨初起，開門走出。）
（雪香早在牆外等候，乃呼曰）
雪 香：芷馨姊！
（芷馨走到牆邊，雪香笑問曰）
雪 香：昨夜小姐沒有說些甚麼？
芷 馨：沒有說甚麼。
雪 香：（雪香笑曰）芷馨姊，你昨夜好波？
芷 馨：（芷馨含羞曰）說也羞煞人哩。
雪 香：你今日春光滿面較勝往日。自今以來便可源源而來，無復作羞澀故態。
芷 馨：小姐不命我來，我何能來？你也不必稍著形跡，恐我小姐看破有些不便。
雪 香：你今夜來否？
芷 馨：來與不來我尚不能自主。
雪 香：你對小姐說，我有幾首詩要請教小姐，今夜小姐必命你來拿詩的。
芷 馨：你有甚麼詩？
雪 香：非真有詩，你好借口而來耳。
芷 馨：我來後小姐要詩，奈何？
雪 香：我預先做幾首也容易，祇是你今夜必來。
（芷馨應諾而去。）
（雪香歸到客房，即做了幾首詩。）
（至夜二更時候，靜坐以待芷馨，不覺有約不來。）
（已過夜半，雪香）
雪 香：芷馨從不食言，今夜怎麼不來？莫非昨夜之事已被小姐知覺，故禁他來耶？祇是
這小姐決不如此薄情。
（到了次日，雪香屢在牆邊探望，但覺雁杳魚沉絕無動靜，愈生惶惑。）
（至夜，雪香逾牆而過，見門戶已閉燈火全無。）
雪 香：（自思曰）何其睡得這樣早法？
雪 香：（遂歸到客房，歎曰）此必是小姐提防他來，故如此耳。祇是小姐天姿超邁，何
竟不免俗情？
（次早，復逾牆來細視之，則戶已封鎖杳無人跡。）
雪 香：莫非賈翁知我與小姐、芷馨的事，遷去以避我耶？果是如此，則不惟婚事難成，
並我亦不能棲身此地。
芷 馨：這事卻甚機密賈翁焉得而知？
芷 馨：（良久，復自思曰）我前日幾次相遇是夢耶？
（這小姐與芷馨殆仙耶？妖耶？越思越疑彷徨失措。）
（會畹奴至，雪香突問曰）
雪 香：你家這兩日有甚事故？
畹 奴：無甚事故。
雪 香：這館隔牆往日常聽有人聲息，怎這兩日絕無影響？
畹 奴：這兩日太太病了。小姐和芷馨服侍太太朝夕不離，故這所房室已封鎖了。
（雪香方釋然無疑。）
（卻因美人遠隔，悶坐無聊獨出外間步，遂走到西子廟來。）
（值月鑒和尚遠遊初回，迎著雪香曰）
月 鑒：秦相公自移寓賈遁翁家，怎輕易不到敝寺？
雪 香：前重陽節大師同賈翁作西湖之遊，時構來薪不能相陪，繼聞大師遠遊，是以未來
拜謁。
月 鑒：敝寺亦頗幽閑，相公可時來走走。
雪 香：固所願也。
（於是縱談至晚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