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 至 第三〇
２１＊＊時間： 地點：
桂 蕊：（少時復曰）前日已聞高吟，今日復聆妙句，月香姊真不愧女中博士；但猶祇見
一斑，未窺全豹，責將平日所作，一並示教，使我頓開矛塞？
桂 蕊：拙句非不甚多，祇是率爾操觚，毫不經意，大半附諸祝融，略存近作數首，亦屬
燼餘。君若不嫌污目，妾願獻醜。
（桂蕊乃啟篋笥，將草稿數紙附雪香閱，中有七古一篇云：
（ 桃葉桃根春未曉，三更血泣子規鳥。）
（欲傳幽恨起毫端，筆大如椽傳不了。）
（妾家本住鷲峰顛，生長紅閨記少年。）
（擬共天孫弄機杼，還招月姊鬥嬋娟。）
（膩粉輕翻碧桃漲，盈盈十五花初放。）
（可憐阿母惜如珍，一顆明珠擎掌上。）
（有時綠綺奏良辰，有時丹青寫麗春。）
（織綿文憐蘇氏女，簪花格學魏夫人。）
（多少蹇修雙璧請，東床未定紅絲聘。）
（狂風驟雨迫蕭條，始信紅顏真薄命。）
（一朝飄泊溷香埃，子夜歌殘心已灰。）
（池邊怕看鴛鴦鳥，座上慚銜琥珀杯。）
（車馬盈門求燕好，輸金競買紅兒笑。）
（莫愁卻是帶愁來，菊瘦蘭悲天亦悼。）
（纏頭姊妹盡花團，斜眸低聲喚小官。）
（我本名園清潔侶，瓊枝珍重椅欄干。）
（緣慳失足煙花隊，那肯留情還獻媚。）
（歌扇舞衫依盡拋，生平不慣箏琶事。）
（相加有意結絲桐，抱恨低頭頰靨紅。）
（空向巫陽求暮雨，豈隨桃李笑春風。）
（不料當門留勁草，嬌花偏惹狂蜂惱。）
（勢將鋤盡株與根，剩葉殘枝都莫保。）
（天地於人譯本寬，彩旛輕揚一枝安。）
（終嫌苦海波濤惡，九曲腸回片刻難。）
（颯颯悲風鳴鐵馬，三更鴉噪銀燈灺。）
（無聲冷露濕中庭，不語文頤海棠下。）
（愁懷寄月月無愁，顧兔偏來燕子樓。）
（推出餘暉閑閉戶，殘花怕對素娥羞。）
（孤衾無奈眠孤鶴，祇說黑甜鄉裏樂。）
（魂夢傷心似醒時，鮫珠暗向枕邊落。）
（欲尋歸結寄餘生，都是悠悠陌路情。）
（人孰真心憐簡簡，我從何處喚卿卿。）
（春來乍見司花王，眼底伊人心暗許。）
（弄玉雖居引鳳臺，蕭郎無意吹簫侶。）
（君不見文姬十八拍聲寒，苦調淒音淚黠斑。）
（阿奴不惜黃金貴，贖得蛾眉返漢關。）
（君不見朝雲義氣千鈞重，甘與髯蘇晨夕共。）
（一旦香消玉永埋，坡公猶悼梨花夢。）
（吁嗟乎！出山泉水人爭鄙，敢望鹿車挽歸里。）
（但抱綢衾視昂參，殘脂宿粉甘心死。）
（吁嗟乎！思君難置更欷覷，君本多情豈棄予。）
（杯水早須憐涸鮒，莫從肆上索枯魚。）
雪 香：月香姊所謂『眼底伊人心暗許』。正屬何人？
桂 蕊：梅君你試猜之。
雪 香：姊閱人多矣，教我從何處猜？
桂 蕊：我這裏人原無多，如尚異庸俗稍知風雅者，無論也；其有莫姿颯爽、襟懷灑落者
，不過兩三人；至若豐神秀逸、情致纏綿、既見令人慕、未見令人思者，則一人
而已，有何難猜？
雪 香：我實猜不著。
桂 蕊：祇恐君已猜著，但不肯言耳。
雪 香：非也，本來未猜著是何人。
（說畢，走向太湖石畔，臨池觀魚。）
（桂見雪香臨池，因口佔一絕以曉之：
（ 盈盈一水淨無塵，浪定光含寶鏡新。）
（莫向池中猜幻影，自家且看自家身。）
雪 香：月香姊，你看這池中游魚甚樂。
桂 蕊：樂魚之樂者亦當憂魚之憂。
雪 香：（雪香笑曰）魚有何憂？
（遂離池畔到階前，緩步微吟。）
（桂蕊細聽之，乃詩一首。）
（詩云：
（ 掉尾揚鱗得自娛，小池清淺亦江湖。）
（劇憐涸鮒思杯水，慚愧恩波一滴無。）
（末一句，雪香接吟數次。）
桂 蕊：梅君有詩，曷大聲一吟，使妾洗耳。
雪 香：非作詩也，有所觸耳。
桂 蕊：梅郎請到裏面坐。
（二人遂復至館中坐定。）
桂 蕊：妾已逢君兩度，尚未悉君家事。敢問君家有多少人？
雪 香：惜無花萼聯輝，猶幸椿萱並茂，此外則書僮鶴奴而已。
桂 蕊：君家嚴想必家規甚嚴，今日到此亦非易事。
雪 香：這卻無妨。
桂 蕊：君既視為無妨，妾又不能不以正言相告。凡是花街柳巷最易惑人，似我桂月香的
祇怕少有，君尤宜自重，勿致失足。
雪 香：我視月香姊如天上仙妹，故爾心折，其餘沒一個得到我眼中，何能惑我？
桂 蕊：君高著眼孔，妾已素知，祇是尤宜謹慎。
雪 香：金玉之言敢不銘心。
桂 蕊：君已諧琴瑟否？
（雪香搖頭無語。）
桂 蕊：夫人是哪家？
雪 香：尚未。
桂 蕊：以君才貌，定有名媛相耦。
雪 香：佳人難得。有如姊者，則生平願足。
桂 蕊：賤妾何足掛齒。
（忽雨熱欲來，雪香辭去。）
（桂留飲酒，雪香恐雨至難行，各悵然而別。）
（第十三段 桂蕊欲作幻想詩 松竹齊到銷魂院）
（桂蕊自梅雪香去後，傷感不已，乃曰）
桂 蕊：想我流落青樓，已三四載。久欲離此苦海，未得可依之人。前見梅郎風流蘊藉，
便覺動心。而梅郎所贈詩句，更自纏綿愷惻，望而知為多情種子。近日罹禍，將
有累卵之危，梅郎以一日之知急為援手，則不惟多情亦且仗義。我欲託以終身非
彼莫屬，但從前初遇，彼有眷戀之心見於言詞詩句；今日我將言詞詩句引動他，
卻又漠然不聞，是何緣故？哦，我知之矣：彼有父母在，凡事不能自主，故恐我
認真說出難以應允，祇好佯做不悟，這也難怪。聽其觀魚微吟曰：『堪憐涸鮒思
杯水，慚愧恩波一滴無』，亦可以見其心矣。祇是我欲相依之人，既百不得一；
幸得其人又為時勢所阻，似此度日如年，何時方有見天日子？
（想到此處，不覺淚落，忽聞鴇兒至，遂拭乾淚眼，鴇兒）
鴇 兒：前日那姓松的為你關說，可問那姓梅的否？
桂 蕊：已問明白了。
鴇 兒：他如何說？
（桂蕊遂將雪香之言大略說了一遍。）
鴇 兒：原來是那姓梅的意見，那個後生倒也可愛哩。
（說罷，就出去了。）
（過了兩日，桂蕊悶坐無聊，總思念雪香不置）
桂 蕊：天下沒第二個梅郎。俟他再來時，定要他委曲求全渡我上岸，不致久於沉淪。但
他前日去時，未曾囑咐他再來，不知他還來否？
（於是坐也梅郎行亦梅郎，萬慮千思，神情困倦，乃隱几而臥。）
（忽見梅雪香入，甚喜，起身迎之。）
雪 香：自前日與月香姊一別刻不能忘。想到月香姊七言古詩，已知留意於我，因而百計
千方，思救姊出此煙花巷。幸天從人願一謀即成，今日特來接你，快同我去。
桂 蕊：君有父母，恐不能相容。
雪 香：我已告我二親，二親甚喜，故敢如此行事。
桂 蕊：院中鴇兒視我為奇貨可居，彼豈肯容易聽我去。
雪 香：鴇兒亦情願哩！
（桂喜動顏色，遂同雪香出院。）
桂 蕊：有轎否？
雪 香：此去不多遠步行可也。
桂 蕊：前聞君家離此有十里之遙，何云不多遠？
雪 香：不是接你到家，乃另有一處所。
桂 蕊：既是君的父母甚喜，何不使我到家中拜見姑舅？另在一個處所，殊覺未安。
雪 香：不過暫住兩日即搬回去。
（桂乃同走，果不多遠就到了。）
雪 香：（桂見屋宇雖不壯麗，卻甚清雅，喜曰）我桂月香今日方離苦熱場中，到此清涼
地面。
２２＊＊時間： 地點：
（少時一美人出，豐姿絕世。）
（桂驚訝良久，自忖）
自 忖：不料世間更有如此美人，使我桂月香對之猶覺形穢。
（顧問雪香為誰，雪香笑曰）
雪 香：拙荊也。
自 忖：（桂乃倒身下拜曰）而今而後得侍夫人晨夕，生平之願足矣！
雪 香：（那美人扶起笑曰）桂娘有如此美貌，怪不得我梅郎朝夕思念的。我今日一見，
也生憐愛哩！
桂 蕊：夫人過譽，賤妾愈覺羞慚。
謂雪香：（遂謂雪香）先來時，走得匆忙，竟忘記喚菊婢同走，待去喚來。
雪 香：甚好。
（桂到院中喚菊婢，婢聞喚應曰）
菊 婢：姑娘何事？
（桂聞菊婢聲，一驚而寤，乃是一夢，歎曰）
菊 婢：方纔竟是夢耶？莫非我與梅君有緣，故夢為之兆耶？哎，夢中境何足為憑，亦不
過由幻想所致耳！
雪 香：（謂菊婢曰）去拿筆墨來。
（菊婢捧四寶至，桂乃擬作幻想詩一首，恰作四句，梅雪香與松、竹、柳三人齊
（至。）
菊 婢：（梅呼曰）月香姊在做甚麼？
桂 蕊：又是夢耶？
桂 蕊：（定睛視之見松至，乃跪拜云）前頂大恩，妾何以為報？
菊 婢：（松答禮云）功宜歸之雪香，我何力之有？譬如濟人，必賴舟子蕩舟，然後可乘
風破浪；如療疾，必待醫士證脈，然後要投藥除府。我不過風耳、藥耳，雪香則
舟子也、醫士也。渡水者酬舟子，不必酬風；疾愈者謝醫士，不必謝藥。
雪 香：翠濤何如此說。自我看來，舟不遇風，舟於亦不勝其勞；疾不得藥，醫士無從施
其技。功還是歸你的是。
桂 蕊：俱是恩人均當圖報。
雪 香：（松笑曰）月香姊報雪香則可，我松翠濤決不望報。
桂 蕊：妾正思念君等，欲圖一晤，不意君等如此齊心偕來敝館，真是喜出望外。
雪 香：我今早到翠濤家，將前日來此情由告知翠濤，遂同到嶰谷家，不意曲江已先在那
裏，我把前事告知，卻都要問訊月香姊近況，故而同來。
桂 蕊：真是感謝不盡。
雪 香：（竹曰）我前不知月香姊遇此暴客，今聞雪香言猶覺惻然。
桂 蕊：（柳曰）翠濤前日寄紮縣公，應該擺布那人一番纔好。
桂 蕊：是妾命薄也難怪那人。既落污泥之中，欲禁人不踐踏亦勢之所難耳。
雪 香：（松曰）月香姊如此大度，尤足令人欽服。
桂 蕊：松君過譽，不勝自愧。
（謂畢入內，命菊婢辦理酒餚。）
（雪香見臨窗桌上有文房四寶，近前視之，乃桂蕊欲作幻想詩，纔得四句。）
（雪香謂松、竹、柳曰）
雪 香：月香姊原來方作幻想詩，祇有四句，卻被我等阻興，待他出來，我與他聯句，湊
成一首。
桂 蕊：（松笑曰）雪香你與他聯不得的。
（梅問何故。）
桂 蕊：（松曰）月香姊心花怒發，亦且詩中有眼，你若與他聯時，祇恐你困在垓心。
（竹、柳俱為笑倒。）
雪 香：一張滑稽嘴，當置之拔舌地獄中。
桂 蕊：（松曰）我松翠濤的舌，閻羅老子不敢拔？但我所畏者倒有一人，祇尚不知其姓
名耳！
雪 香：（柳曰）何人？
桂 蕊：（松曰）雪香的拙荊。
（竹、柳復大笑。）
桂 蕊：（松又曰）彼不徒拔我舌，又拔我本。然彼雖拔我本，我亦必塞其源。
（竹、柳笑不能止。）
桂 蕊：（柳曰）何異想天開乃爾。
雪 香：翠濤一片犬吠聲，嶰谷、曲江聽之怎不洗耳？
桂 蕊：（竹曰）月香不在這裏索興言之無礙，若出來時此等過於詼諧語宜檢點些。
雪 香：（松曰）那個自然。
（四人默然而坐。）
（第十四段 索詩源論可生風 行酒令情深懷古）
（桂蕊料理酒食，出曰）
桂 蕊：暫時失陪，君等何竟默坐？
雪 香：（柳曰）欲將姊幻想詩聯成一首耳。
桂 蕊：偶爾簪筆，何敢與君等聯吟，致令珉玉錯雜。
雪 香：（竹曰）詠物有情景可寫，懷古有事實可稽，俱可聯吟。惟這幻想詩是境憑心造
，人之境遇不同，即落想亦異，若一聯吟，必致大宮、細商雜凄不類。不如月香
姊將那四句續成一首，我等亦各作一首之為愈也。
桂 蕊：（松曰）嶰谷之言極是。
（遂請桂蕊將前四句續成，其詩云：
（ 堪憐好夢隨流水，幻想揮毫聊復爾。）
（意蕊香緣拔地清，心花色為遊山紫。）
（身離苦海波浪中，人在廣寒宮闕裏。）
（颯颯爽秋風不惹愁，團欒冰魄常無死。）
（三更共話有天孫，一笑相迎來月姊。）
（碧漢拋梭織錦雲，丹霄挾瑟分宮徵。）
（濃妝界服彩霞精，適口珍羞文鳳髓。）
（待字飛瓊遇阮郎，重生弄玉逢蕭史。）
（何庸泣別到雙星，但得今歡傳二美。）
（棋局那知千萬年，綿綿無絕情如此。）
雪 香：（竹曰）月香姊雖是幻想，卻句句為自己寫照。如所謂『飛瓊遇阮郎，弄玉逢蕭
史』，這卻不難。
桂 蕊：（柳曰）我等亦各作一首罷。
雪 香：翠濤先作。
（松乃援筆立成一首：
（ 受爵秦帝廷，話舊陶唐牖。）
（橫擔駕海梁，伸出摩天手。）
（長嘯谷應聲，縱談雲入口。）
（躍身作龍飛，盟心與鶴友。）
（泉石傲黃金，榆錢沽白酒。）
（一醉千百年，卓哉蒼發叟。）
桂 蕊：松君詩有奇氣，真豪傑之士也。
雪 香：一醉千百年，不過長作酒鬼耳，研何奇處？
桂 蕊：（松曰）酸子當是醋鬼。
雪 香：（柳曰）翠濤、雪香往往爭鋒相對，令人解頤，亦是我輩快事。
桂 蕊：（竹曰）我俚句已成，終覺想頭不幻。
（共視之，其詩云：
（ 渭川千畝入詩囊，明月好風相扶將。）
（苦熱炎蒸夏日長，南薰在包座中涼。）
（佳人日暮倚欄旁，一笑相逢並鼓簧。）
（玉琯銀簫列兩廂，吹絲彈竹雜宮商。）
（裂石穿雲聲飛揚，干宵引手招鳳凰。）
（湘妃對我解愁腸，不灑斑斑淚幾行。）
雪 香：（柳曰）如『佳人一笑並鼓簧』，『干宵引手招鳳凰，湘妃對我解愁腸』等語，
真是幻想，何云不幻？
桂 蕊：（竹曰）曲江，請教你的看看。
雪 香：（柳曰）我不過隨筆捈鴉耳，何足言詩？
桂 蕊：（松曰）曲江恭而無禮，則勞直爽些。
（柳乃以詩與之。）
（詩云：
（ 年年長此對春風，花裏尋芳喜幻逢。）
（少婦凝妝情宛轉，小蠻低舞態玲瓏。）
（知心又到靈和殿，話舊重來靖節翁。）
（但願身為千萬縷，長堤一一繫離驄。）
雪 香：（竹曰）『少婦留情』，『小蠻低舞』，真是人生難得之事，如此著想已覺其幻
。至若靈和殿已坵墟，陶靖節已羽化，曰『又到』曰『重來』，恰是幻中情境。
一結欲繫盡離驄，使天下無別離，二結更是幻中之幻。曲江殆欲口吐白鳳，何謂
信筆涂鴉？
桂 蕊：（松曰）曲江作幻情詩，亦自風流乃爾。雪香你的詩哩？
雪 香：請看。
（一醉羅浮總不醒，美人常在花間等。）
（地老天荒萬里寒，鄉住溫柔寢未闌。）
（珊瑚枕上結香夢，扶起多情倚畫棟。）
（朝為壽陽飾曉妝，暮教西子舞霓裳。）
（裁冰偶過大庾嶺，月明更抱嫦娥影。）
桂 蕊：（柳曰）雪香亦是自為寫照，與月香姊遇阮郎、逢蕭史之句可謂心心相印。
雪 香：（竹曰）雪香此詩頗近髯蘇。
桂 蕊：（柳曰）雪香大約以韓蘇為宗，故氣象適肖。
雪 香：我不過隨興揮毫並未宗哪一家。
桂 蕊：（柳曰）我正有疑懷，今可決於諸公。
雪 香：（松曰）有何疑處？
桂 蕊：（柳曰）敢問詩當以那一家為宗？
雪 香：何必拘拘以一家為宗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可耳。
桂 蕊：（松曰）雪香之言是也。李、杜超邁，韓、蘇排奡，王、孟清真，郊、島瘦勁，
溫李、冬郎芬芳愷惻，香山、誠齋坦率樂易，皆可作後人津梁。無分中晚，無論
唐宋，兼而學之，適符所性，便能自成一家。至若黃山谷之堅僻，王荊公之倔強
，壞人筆氣等之，自曾以下可耳。
雪 香：（柳曰）我誦古人詩，皆有快人之處，是以難決去取。今聞翠濤言，便釋然矣。
究之作詩，當以何者為主？
桂 蕊：（松曰）專主性情；有性情而後格律隨之，辭藻附之，斯不致有肉無骨。
雪 香：（柳曰）然則兼學古大家，可能兼長否？
桂 蕊：（竹曰）是又不然。翠濤所云兼而學之，欲廣識力、充才氣耳。所云適符乎性，
即不必兼長之意。桂甫長於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長於言情，子瞻不能也。自
古皆然，又何庸兼長為哉？
桂 蕊：青蓮少排律，少陵少絕句，昌黎少近體，亦是不能兼長之故。古人能棄其所短，
而愈見所長，正不必為東施效顰也。
雪 香：（柳曰）頓開茅塞，暢快，暢快！
２３＊＊時間： 地點：
（少時，菊奴捧酒餚出。）
雪 香：（酒過數巡，竹曰）從前是曲江起令，今日我也起一令看。
桂 蕊：（柳曰）甚妙，但以何為令？
雪 香：（竹曰）將園中所有之花，先認定一樣，即說詩經二句聯合，更詠古詩一句為證
。
桂 蕊：（松曰）古詩亦要明露花名，不用隱語。
雪 香：原要如此。
桂 蕊：（柳曰）嶰谷你先說。
雪 香：（竹曰）我認了海棠。
桂 蕊：（松曰）詩經哩？
雪 香：（竹曰）至於南海。蔽芾甘棠。
雪 香：詩來。
桂 蕊：（竹曰）輕把環兒比海棠。
雪 香：（松曰）我認了牡丹。『駕彼四牡。顏如握丹。』
桂 蕊：（竹曰）詩來。
雪 香：（松曰）百花叢裏看擒王。
桂 蕊：（竹曰）罰酒。
雪 香：（松曰）如何罰酒？
桂 蕊：（竹曰）不用隱語，是誰說來？
雪 香：真是作法自敝。
菊 婢：（菊婢在旁曰）何不云『堪笑牡丹如斗大』。
雪 香：此婢甚可人意。
菊 婢：（柳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婢尚如此風雅，月香姊更不待言。
桂 蕊：此婢亦何足掛齒。
菊 婢：（竹曰）翠濤你的罰酒還不喫？
（松遂一飲而盡。）
菊 婢：（竹曰）詩來。
桂 蕊：（松曰）菊婢已說過了。
雪 香：那算不得。
桂 蕊：（松曰）牡丹經雨泣殘陽。
雪 香：（顧柳曰）曲江該你。
桂 蕊：（柳曰）我認了玉蘭。金玉其相。芝蘭之交。
雪 香：（松曰）該罰。
桂 蕊：（柳曰）怎樣該罰？
雪 香：（松曰）我與嶰谷都是末一字，你用第二字，如何不該罰？
桂 蕊：這卻無妨。
雪 香：翠濤讓他些。
桂 蕊：（松曰）饒你罷，詩來。
雪 香：（柳曰）幽蘭香送玉人來。
桂 蕊：（松曰）這便要罰。
雪 香：（柳曰）不似你作隱語，如何罰酒？
桂 蕊：（松曰）玉蘭二字拆開了。
雪 香：（柳曰）拆開較難。你每所說海棠、牡丹可有拆開詩句否？我為其難，怎倒受罰
？
雪 香：聖人云『吾從眾』，曲江違眾，該罰。
桂 蕊：（柳曰）這倒說得是，飲一杯罷。
桂 蕊：（飲畢，松曰）更一句。
雪 香：（柳曰）皓月清霜映玉蘭。
桂 蕊：該梅君說。
雪 香：我認了夜合花。豈不夙夜。天作之合。
桂 蕊：（柳曰）詩來。
雪 香：夜合花前人盡闢。
桂 蕊：該我了。我認了金鳳花。勿金玉爾音。鳳凰於飛。
雪 香：（柳曰）罰酒。都是四字，月香卻說五字，該罰不該罰？
雪 香：《詩經》原有五字這卻無妨，且讓這一杯罷。月香姊詩來。
桂 蕊：鳳仙花開女兒花。
雪 香：（松曰）這倒要罰。曲江兩個字面都有，因拆開了，尚且受罰。月香姊祇有一個
字面，決不能恕這一杯的。
桂 蕊：（柳曰）翠濤之言是也。
雪 香：月香姊喫這一杯。
雪 香：（桂飲畢，竹曰）更一句。
桂 蕊：指頭金鳳彈流水。
雪 香：（松曰）令畢了，大家滿飲三杯收令。
雪 香：（飲畢，柳曰）把酒賦詩，自是我輩快事。我欲作懷古詩，俱切美人，限乖、骸
、釵、諧、埋韻，八句各指一件，關合：一美人，二曲牌，三花，四鳥，五藥名
，六音律，七地名，八古人。各作一首，以浮太白，諸君以為何如？
桂 蕊：（松曰）限韻作詩，縛人才氣，又限以險韻尤難穩愜，況八句各指一件，縱盡態
極妍，終是小家技量，難入大雅之室。
桂 蕊：曲江既有此意，偶一為之，似亦無傷雅道。
雪 香：（松曰）曲江你請先作。
（柳乃作一首云：
（ 織女佳期信不乖，鵲橋仙本是仙骸。）
（時開菱鏡新梳髻，為整鴛衾任墮釵。）
（手握牽牛心暫慰，琴彈別鶴願難諧。）
（昆明池畔沉灰盡，應與張騫石共埋。）
桂 蕊：（松曰）用鶴橋仙曲牌關合織女甚佳。
雪 香：（竹曰）用牽牛藥名亦妙。
桂 蕊：（松曰）曲江情織女，我就懷綠珠罷：
綠珠底事命途乖，上小樓難保骨骸。
夜合歡空當日夢，子規啼斷舊時釵。
香含豆蔻心猶在，淚染琵琶韻未諧。
若有魂歸金谷裏，石郎相伴歎沉埋。
雪 香：（柳曰）翠濤用上小樓曲牌，映合綠珠墜樓事亦雅切。
（竹曰：我懷西子：
（ 漫道西施妙舞乖，醉春風處放形骸。）
（床前笑倚芙蓉帳，枕畔慵簪玉燕釵。）
（蘭麝香薰招蝶慕，笙簫響徹與歌諧。）
（浣紗津裏人誰識，不遇吳王便永埋。）
雪 香：嶰谷收句反跌。令西子而在亦當首肯，真是善於論古。
桂 蕊：（松曰）雪香你祇管說，你的詩哩？
（雪香曰：我懷著秦弄玉：
（ 簫吹秦女豈音乖，步步嬌難禁弱骸。）
（裙繞金蓮平貼地，車乘彩鳳俯遺釵。）
（珊瑚枕上常相伴，琴瑟人間已允諧。）
（我願藍田獲雙璧，早隨雍伯玉同埋。）
雪 香：（松曰）雪香押埋字，用藍田種玉事，惡字好用，頗見匠心。
桂 蕊：（柳曰）雪香已失蘭家婚姻，此時求鳳甚急，一結更道出自己心思，不徒懷古而
已。
雪 香：（竹曰）月香姊你作一首看。
月 香：此等詩拘文牽義，亦是大難，妾怎敢與君等抗衡詞壇。
雪 香：（松曰）月香姊又謙起來，真是贅瘤。
月 香：我懷哪一個是？
月 香：（沉思一會）就是崔鶯鶯罷。
（其詩云：
（ 雙文盼到好音乖，獨繞紅樓惜瘦骸。）
（贈芍原羞輕玉體，畫眉無奈拂金釵。）
（紅娘寄語芳情動，綠綺知音素願諧。）
（一去長亭人未返，張郎何忍聽香埋。）
（雪香見詩，閉目不語。）
雪 香：（松曰）用紅娘藥名，恰是本地風光，妙絕，妙絕！
月 香：（竹曰）月香姊此詩必有所指，不徒泛詠崔娘。
桂 蕊：本無心而作。
月 香：（柳曰）如『贈芍原羞輕玉體』之句，亦是佔身分處。
桂 蕊：（松曰）雪香裝模作樣，是何緣故？
雪 香：偶爾困倦。
桂 蕊：（松曰）我們再酣飲一回。
（於是復賭拳索戰，盡興而罷。）
（撤筵後又縱談多時，日已西斜，四人辭去。）
桂 蕊：倘蒙不棄，願時聆清誨。
雪 香：（松曰）不日必來。
桂 蕊：松君大恩，刻銘肺腑，無以為報，奈何？
雪 香：（松曰）此事何足掛齒，以後再也休提。
（遂散去。）
（第十五段 種翠館良朋仗義 銷魂院竟夜談心）
（四人同出院中，柳自回去。）
（松、梅復到竹家，入種翠館坐定。）
雪 香：（竹曰）我觀桂蕊甚是留情雪香。所作懷古詩末句云『張郎何忍聽香埋』，具有
深意。
桂 蕊：（松曰）空空留情，也是枉然。
雪 香：我非不欲援手，無奈清風兩袖。
桂 蕊：（竹曰）憐才的心誰獨無有。雪香若欲援手，我必玉成其事。
雪 香：似月香這樣才貌，鴇兒必視為奇貨，非千金必不輕售，我何能為？
桂 蕊：（竹曰）區區數百金尚可為雪香謀。
雪 香：（松曰）雪香此事決不可行。
雪 香：怎不可行？
桂 蕊：（松曰）桂蕊雖曰守貞，到底落於青樓妓館，老伯與伯母必不聽雪香行此事。若
不告而行之，日後不能如願，將何安頓哩！
雪 香：姑且救他出院，日後緩緩圖之。萬一時勢不能，聽其別字亦所甘心。決不令其於
煙花巷裏埋沒終身。
桂 蕊：（松曰）雪香如此說，不惟情深亦是義舉，我亦當為盡心謀之。
雪 香：（竹曰）所需費用，我自任之。雪香可急辦此事。
（三人坐談一會方散。）
（雪香見竹慷慨，遂決意欲救桂蕊出院。）
２４＊＊時間： 地點：
（一日復到銷魂院中，桂蕊喜不自勝）
桂 蕊：雪香真信人也。
雪 香：一見月香姊，欲時時得接清談，特恨居處甚遠，不能源源而來耳。
桂 蕊：一與君接，覺精神俱爽。
雪 香：聞姊往日遇有過客，俱漠然視之，何幸我梅雪香得蒙青眼？
桂 蕊：騏驥困鹽車，負軛而上虞坡，見伯樂而長鳴，知其識己也。妾雖難比騏驥，君實
今之伯樂，故不禁長鳴耳。
雪 香：（雪香笑曰）雖相賞於牝牡、驪黃之外但恨我乏千金。
桂 蕊：這卻不難。
（雪香屢欲言及救桂出院之事，中心惶惑不定，啟口輒止。）
（二人復縱談多時，菊婢捧酒食出，對飲歡暢。）
（酒罷，雪香見其棋枰）
雪 香：月香姊琴詩俱佳，想必棋亦精妙。
桂 蕊：略知布局耳。
雪 香：肯手談否？
桂 蕊：願為孫臏，學兵法於鬼谷。
雪 香：（雪香笑曰）祇恐逢蒙殺羿耳。
（一局未終，不覺日已黃昏。）
桂 蕊：君奔走道途，妾心不安。今日可在館中下榻，作竟夕談，不必薄言旋歸。
（雪香見日已暮，戀戀不捨，遂止宿焉。）
２５＊＊時間： 地點：
（少時，高燒銀燭，二人復整齊隊伍。）
菊 婢：（菊婢將館門掩上）做一個關門殺賊。
（棋過數枰，桂蕊命菊婢入內辦酒。）
（雪香故落一子於地，俯身尋覓，暗將桂蕊金蓮一捻，但覺弓鞋貼地似初長貓頭
（筍兒。）
（不上三寸。）
（雪香心搖魂飛，徜恍莫定。）
（桂若不知，顧謂曰）
雪 香：不尋罷。
（雪香無心布局，了無倫次。）
桂 蕊：君欲『亂敲棋子落燈花』耶？
（菊婢出，收起殘局，置酒席上，桂命菊婢新設臥榻，以為雪香息偃之所。）
（菊婢應諾而去。）
（飲到杯盤狼藉方散。）
（桂命菊婢收拾殘盞先睡，復與雪香對榻清談。）
桂 蕊：妾有曲衷欲訴，不知郎君肯聽否？
雪 香：月香姊之言自當洗耳敬聽。
桂 蕊：妾遭不幸，流落苦海，久欲呼救未得其人。今春乍遇郎君，便自心折。君亦垂青
不棄，情致纏綿。比時欲吐衷情，卻因邂逅相逢恐致冒昧。且竹、柳諸君在座不
便啟齒，然而中心拳拳未嘗一日忘也。嗣遇暴客，復頂大恩，遂自誓以此身相報
。及君來時，每欲明言，終覺腼腆，是以詩詞言談時露微意，而君竟置若罔聞，
較初來時轉似情淺，不知卻是何故？
雪 香：出院事亦非容易。我自恨力薄莫克承任，恐口惠而實不至，故不敢認真說起，但
含糊過身耳。
桂 蕊：即此亦足見君志誠。妾亦料君有高堂，不能自主，但妾區區微衷，誓不他適必須
委曲求全，救我餘生。
雪 香：前日我與松翠濤、竹嶰谷商議，幸嶰谷願出資相助，我自當為姊援手，不必煩姊
叮嚀。
桂 蕊：松、竹二君，真是義重管、鮑，但妾素所蓄積，頗有千金，或不致勞竹君相助。
雪 香：如此更好。
桂 蕊：此情令君父母知否？
雪 香：此時不必令知，俟出院後緩緩圖之。
桂 蕊：妾若得侍郎君，所謂生死而肉骨也。但君年已二九尚未牽絲，尤宜早為求凰計。
雪 香：若得月香姊相伴足矣，又何求焉？
桂 蕊：妾出身微賤，得賦小星，平生願足，君須留意天臺。
（雪香說到此處，一時把持不定，起榻走至桂蕊床邊坐定，執桂手笑曰）
雪 香：玉筍春蔥，秀嫩乃爾。
（桂低頭不語。）
（雪香抱住柳腰，桂亦魂銷力軟，以手扶雪香肩。）
雪 香：（雪香笑曰）今日暫借青樓作藍橋可乎？
雪 香：（桂欲相就，忽轉念曰）行不得也，哥哥。
雪 香：姊姊，怎麼行不得？
桂 蕊：哥哥你放手，我說得你聽。
雪 香：（雪香遂釋手）請說。
桂 蕊：青樓妓館過客甚多，今日一塊璞玉被君雕琢，日後何以自明，不如守此完璧，候
君異日。
雪 香：（雪香喜曰）足見姊姊貞操。
桂 蕊：先我故落棋子，捻著弓鞋，姊姊何竟不知？
雪 香：（桂以手掩面曰）非不知也，此身將欲與君，何惜一足。
雪 香：蓮花可再一現否？
（桂不語，以帳蔽面而坐。）
（雪香抬起雙鉤，置之膝上，摸撫半瞬）
雪 香：兩峰並峙，不盈一握，真愛煞人哩！
（時已雞鳴，桂曰）
桂 蕊：梅郎請去安歇，徹夜長坐恐傷玉體。
雪 香：姊何愛我之深。
（於是就榻，解衣而寢。）
（桂亦睡去。）
（比及天明，桂呼菊婢起，煨水、烹茶，以待雪香。）
（桂梳妝已畢，雪香始起，菊婢服事周至。）
（雪香欲辭去，桂留早餐，雪香乃止。）
（桂取所畫鴛鴦圖請題句，雪香題云：
（ 一宿便交頸，鴛鴦夢難醒。）
（有時相對飛，水面浮雙影。）
（題畢，桂曰）
桂 蕊：聊以持贈。
（雪香遂收而懷之。）
（早餐畢，桂復贈以詩曰：
（ 從此便可散千憂，自信明珠未暗投。）
（喬木將遷出幽谷，巨川欲濟得輕舟。）
（空含蕩婦三年淚，少嫁商人一段愁。）
（不遇范公全晚節，西施誰與泛湖遊。）
（寫畢，遞與雪香，雪香亦懷之，遂辭去。）
雪 香：（桂送之曰）昨晚所言，君須在意。
雪 香：我必欲作此舉，不煩囑咐。
（乃出院歸。）
（第十六段 隔藍橋月香莫覯 遊西泠如玉省親）
（雪香自院中歸，書僮鶴奴）
鶴 奴：相公昨晚在哪裏去了？太太命小的在松、竹二相公家問，都說是沒有來，小的等
到半夜，方纔關門去睡哩。
雪 香：我在柳相公家去了。
鶴 奴：哪個柳相公？
雪 香：就是從前遊春，在貰酒亭會面的。
鶴 奴：是的。
（雪香入內見母。）
冷 氏：你昨夜哪裏去了，竟不回來？
雪 香：在柳曲江家。
冷 氏：我從沒有聽見你有姓柳的朋友。
鶴 奴：（鶴奴在旁曰）這柳相公是與竹相公相好的。今年春上相公同松、竹二相公出去
遊春，會過一次。
冷 氏：既與竹嶰谷相好，怎不與他同去？
雪 香：是在半路遇見的，他必強邀到家，故未與嶰谷同去。
冷 氏：今春纔會過一面，何便打擾人家。
雪 香：他必留飯，飯後天暮不能行遂宿一宵。
冷 氏：以後夜裏少坐人家，免得鶴奴候門。
（雪香應諾而出，欲急到松、竹家商量桂蕊之事，恐母以日日外出見責，將行復
（止。）
（悶了兩日，正欲到松、竹家，不意二子偕來。）
雪 香：（雪香喜曰）二兄應念而至，真慰我心！
冷 氏：（松曰）雪香前夜往哪裏去了？
（雪香以實告之。）
雪 香：（竹笑曰）我亦疑在彼處。
冷 氏：（松曰）桂蕊從不宿客何獨留你？看起來不留客亦是沽名。雪香前夜領略一番，
果是未綻海棠否？
雪 香：雖是留宿，不過對榻清談絕無他事。
冷 氏：（松曰）坐懷之亂，古今沒第二個魯男子。雪香雖矢天日，其誰信之？
雪 香：不信由你。
冷 氏：（竹曰）一夜清談，哪有許多話說。
（雪香遂將桂蕊之言一一告知。）
雪 香：（竹曰）彼所蓄積已有千金，鴇兒縱不賤售也不為難，雪香可亟圖之。
雪 香：如千金尚不肯售，奈何？
冷 氏：（竹曰）我前已說過，如費用有缺，我自任之。
雪 香：（松曰）雪香自可放心。嶰谷諒非虛語。
（三人談論一會而散。）
（過了數日，雪香復到銷魂院來。）
（鴇兒見連來數次，並無一文煙花費兒，遂將前恩忘了，轉生厭棄）
鴇 兒：今日桂姑娘被人家接去，老爺改日來罷。
（雪香賬然而返。）
（一連去了數次，鴇兒俱架詞支吾不容一見。）
（時值天氣炎蒸，路不堪行，雪香遂有月餘未去。）
（到八月初，殘暑已退，清風徐來。）
冷 氏：（冷氏謂雪香曰）你父自春初遊西泠，至今未歸又無音信，不知在何處棲遲。我
久欲命汝去尋個消息，因天熱未便。汝今可到西泠，接汝父親回來。
雪 香：孩兒正有此意，但老母在家無人看管，必須囑託松、竹二兄。
冷 氏：這也可得。今日初二，初四是個吉日，便好覓舟起程。
（雪香應諾而出，心中念著桂蕊之事未就，遂急到銷魂院來冀圖一見，鴇兒終是
（相阻。）
（雪香惆悵，復到松家。）
（竹嶰谷已先在那裏。）
雪 香：正欲會了翠濤，即會嶰谷，不期一齊都會著了，省我走路。
冷 氏：（松曰）雪香何顏色匆遽乃爾？
雪 香：初四日將往西泠接我家嚴，但家母無人看管，意欲拜託二兄。
冷 氏：（松曰）雪香怎說拜託二字，伯母即我母也，自當事奉殷勤。
雪 香：如此，則感謝不盡。
冷 氏：（竹曰）老伯去西泠數月，雪香定省久疏，此去正是為人子的道理，但桂蕊之事
奈何？
（雪香默然。）
雪 香：（竹曰）桂蕊以身相託，雪香既親允諾，若謀而不成，豈不是薄幸一流。
雪 香：我正為此事掛懷，前去數次，鴇兒見阻；今日又去，復不能見，不知鴇兒是何意
思。
冷 氏：（松曰）有何意思？此輩眼中祇認得阿堵物。雪香去數次，一毫金資沒有故不容
相見耳。
雪 香：弟欲速成此事，不料屢未得見，以致遲延至今，茲復有此遠行，心實委決不下。
冷 氏：（松曰）雪香可放心去，此事我與嶰谷必當盡心謀之。
雪 香：若得二兄仗義，小弟銘感五中，但宜速勿遲，恐其事久生變。
冷 氏：（竹曰）雪香去後，我必與翠濤作速辦理。
鶴 奴：（忽鶴奴至）太太請相公回去。
冷 氏：（松曰）今日暫別，明早我同嶰谷必來。
（雪香辭松、竹歸，冷氏）
冷 氏：你在哪裏去了？今日可將行李收拾齊備。
雪 香：到翠濤家去了，行李也沒有甚麼收拾。
（說罷，即到索笑齋去。）
（次日，松、竹果來。）
（冷氏聞知，即出相見，謂松、竹曰）
冷 氏：小兒明日往西泠尋他父親，家下無人，恐有些小事敢勞二位照應。
雪 香：（松曰）這是自然，不須伯母吩咐。
（冷氏又細問二家近況，松、竹俱說過一番。）
冷 氏：（竹曰）雪香年已十八了，婚姻之事也須早議為妙。今到西泠，往返數月，今年
又過了，倘有可以相對的，伯母亦可作主。
冷 氏：近處沒有甚麼合適的人家，還勞二位留心。
雪 香：（松曰）姪與嶰谷自然留心。
冷 氏：我聞西泠人物秀雅，孩兒此去會見你父，倘有相得人家，定一頭親事回來也好。
雪 香：（松曰）奇緣作合也未可料，雪香正須留意。
雪 香：一切相託，弟自西泠回時，自當踵門叩謝。
冷 氏：（松曰）所託的事俱是義不容辭但恐有做不到處耳。
冷 氏：二位賢姪不須走了，我去辦午飯來。
雪 香：（竹曰）叨擾伯母怎好。
（冷氏入內去了。）
冷 氏：（松曰）嶰谷你怎想到雪香婚姻之事？
雪 香：（竹曰）為月香留過進步耳。
冷 氏：（松曰）何故？
雪 香：（竹曰）趁老伯未歸時，急將月香贖出，詭言有個門戶相當人家，為雪香作伐，
伯母以我等為實必然應允，後來完婚時，以月香才貌那個大家子女比得上，伯母
一見必更喜歡，益信我言，匡妄這事豈不知不覺就成全了？
冷 氏：（松曰）是便是，倘伯母已經允諾定聘，老伯回時訪查人家，你將何以處之？
雪 香：（竹曰）我有個疏遠戚屬孑然孀婦，將月香作彼女兒，亦可遮掩。
冷 氏：（松曰）荒唐事切不可做，嶰谷這個主意差了。
雪 香：且將月香贖出，再作計較見機而行，不必預為籌畫。但即此一計，已足見嶰谷為
朋友心切。
２６＊＊時間： 地點：
（少時，鶴奴排上筵席，飯後二生辭去。）
雪 香：所託無容多贅，明早弟即行，二兄不必來唱渭城，弟亦不踵府作別。
（二生既去，雪香入內。）
冷 氏：要請個人背行李纔好。
雪 香：一直水路，不須帶人多費用度。明早命鶴奴送行李到船裏去便了。
（次早，雪香將月香所贈鴛鴦圖及所贈詩並自己詩稿，一並放在行李中，為在舟
（中消遣地步，遂入辭母。）
冷 氏：別無多囑，尋見父親，作速一齊回來。
（雪香應諾。）
（鶴奴送行李上船即回，雪香開船而去。）
（第十七段 遇美人天臺無路 詠西子古寺造因）
（雪香命舟子開船，幸得一帆風送，不月即抵西泠，時鴉背斜陽，已落湖山。）
（舟子將船泊岸，祇見岸上一帶人家，不過數十所宇舍卻都清雅。）
（雪香欲上岸散步，舟子見西北雲起，奔騰而來，謂雪香）
謂雪香：梅相公不必上岸，等時有大雨來。
（雪香見天色不好，也就不上岸去。）
２７＊＊時間： 地點：
（忽然風雨大作，徹夜不止，到次早猶然如故。）
（雪香推檣視之，祇見濃雲匝地白浪翻天，乃曰）
雪 香：昔坡公有詩云：『黑雲堆墨盡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恰似今日境況。
（因口佔一詩云：
（ 風風雨雨勢未休，行人泛宅住輕舟。）
（濤翻高岸吞吳艇，身屈低艙作楚囚。）
（滿耳聲喧言莫辨，一檣罅漏水交流。）
（坐眠都覺無情緒，孤負江干客裏秋。）
（吟畢，即將詩稿拿出隨筆寫在稿上。）
舟 子：我從前載個客人送我一柄白紙扇，請相公寫幾個字。
（雪香遂將前詩寫上，忽見月香所贈詩及鴛鴦圖觸起懷思，愁動顏色。）
舟 子：相公怎麼這樣愁悶？
雪 香：天雨困人真難消遣。
舟 子：相公是沒有做個客人的。我每常在江湖上走，象這樣天氣不知遇著多少。似你這
樣悶法，不悶壞了人？我有一個歌，唱給你聽聽，也可解悶。
雪 香：甚妙。
（舟子乃扣舷而歌：
（ 〔川撥棹〕花紅兩岸掩映，牙檣錦纜一帆。）
（風送一帆，風送到桃源。）
（正是武陵二月天。）
（憑誰誇，米家船，憑誰誇，太乙蓮。）
（前腔〕南薰拂面，漾得湖光瀲灩。）
（一篙撐去，一篙撐去採紅蓮。）
（莫打鴛鴦交頸眠。）
（看日落大江邊；正荷淨納涼天。）
（滴溜子〕清波淨，清波淨，藍光一片。）
（秋風裏，秋風裏，又聽漁舟唱晚，更月落烏啼夜半，慣作客清眠。）
（不怕鐘聲亂，正好泊征船，楓林隔岸。）
（前腔〕鳴凍雀，鳴凍雀，雪花爛慢。）
（愛冬日，愛冬日，流清未斷。）
（且獨釣在寒江古岸。）
（又聽得鳴榔聲，疑乃一串。）
（待問旁人呵，何處好揚帆，說到梅花溪畔。）
（尾聲〕是幾時，乘風萬里，水連天。）
（準備著今番，波浪，隨人願。）
（做一個罷釣歸來不繫船。）
雪 香：（歌畢）這也是一個客人，阻風揚子江頭作的。梅相公，你說好不好？
雪 香：有此妙曲，又有此妙音，真可遣悶。
（連下了三日雨，忽遠岫雲歸，斜陽影露。）
（舟子欲解纜開船。）
雪 香：今日不走罷，我悶了幾日，要上岸去走走。
（遂閑步岸上，行不數步見一帶圍垣，知是人家後院。）
（聽得角門一聲，雪香回頭看時，有青衣女婢甚是秀雅，偕一絕世美人走出。）
（剛到門首，美人看見雪香，急命婢關門入去。）
（雪香驚訝良久。）
雪 香：（曰）吾梅雪香祇道如月香姊容貌，天下沒第二人。不料這個美人，比月香姊似
更勝些，真是令人神往。祇是春風半面，賞識未真，奈何？《西廂》云『門掩了
梨花深院，粉牆兒高似青天』，正今日之謂矣！
（彷徨凝望，直到黃昏方纔上船。）
（悶坐片刻即睡，展轉思念終不安枕。）
（聽得岸上雞鳴，披衣起坐。）
（天微明，舟子尚宿睡未醒。）
（雪香即尋到見美人處。）
（至則桃源深扃，杳難問津，不覺如有所失，佇立以待。）
（適有人經過，雪香）
雪 香：貴處是甚麼地方？
舟 子：西泠。
雪 香：這所圍牆是哪一家？
舟 子：姓賈。
雪 香：他家有多少人？
舟 子：賈翁夫婦、一女、一婢此外沒有多人。
雪 香：賈翁叫甚麼名字？
舟 子：別字遁翁，不知其名。
（說罷那人去了。）
（雪香私心竊喜，以為問得名姓便好尋計進步，而實不知賈遁翁即蘭瘦翁，所見
（美人即幼時所聘之蘭猗猗也。）
（遂欲尋個寓處以為後圖。）
（走不上半里遠，有個西子廟。）
（雪香入廟，老僧迎至佛堂。）
（茶罷，問雪香曰）
雪 香：高姓？
雪 香：（雪香暗思曰）此地既是西泠，想我父親必離此不遠，倘說出真名姓來，傳到我
父耳中，這賈家事反不便，不如暗寓婚姻之意改姓秦罷。
暗 思：小生姓秦名諧晉，武陵人也。
雪 香：（僧曰）先生到此何事？
暗 思：投親不遇耳。
雪 香：（因問僧曰）敢請禪師法號？
暗 思：法名月鑒。
雪 香：（雪香見廟宇清幽僧亦不俗）可下一榻否？
月 鑒：先生若不嫌棄，盡可任先生擇一間房室居住。
（雪香稱謝，復到船上。）
舟 子：梅相公往哪裏去了半天？
雪 香：我問土人，說這裏就是西泠，已尋得一所廟宇作寓，你與我將行李背上去。
（舟子遂背行李同到廟中。）
（雪香打發舟子回去，遂收拾房室，安頓行李停當，即到佛堂與老僧月鑒閑話，
（見塑有西子像，因題一絕云：
（ 臺筑姑蘇國就亡，捧心端的未思量。）
（舊思那比新恩重，不報吳王報越王。）
月 鑒：（月鑒見詩甚喜）秦相公人品清雅，詩復俊逸，老僧得晨夕相接真是大幸。
月 鑒：（遂將詩粘於壁上）宜以紫紗籠之。
雪 香：下裏之音能不為大方所笑？勿污此壁，請速去之。
（月鑒不可。）
雪 香：近處人家也有騷人逸客，時來參謁大師否？
月 鑒：老僧負性孤高，禮節疏忽，多不諧俗，惟有姓賈號遁翁者，與作世外良友，時來
敝寺坐談。
（雪香聞與賈遁翁相好，甚喜自思欲圖進步，這和尚可作先容。）
雪 香：（因問曰）賈遁翁得與大師友善，想必是清高一流。
月 鑒：真是一塵不染。
雪 香：不意天下竟有高人，可得一見否？
月 鑒：彼時來敝寺的，何不可見？且彼憐才心甚，如秦相公這樣奇才，令彼得見，當不
知若何愛慕哩！
（雪香聞言倍加歡喜，但答曰）
雪 香：小生何才之有？
（談論一會兒方散。）
（第十八段 瘦翁喜逢神龍客 雪香得近自芳館）
（蘭瘦翁自得艾炙偽書，以為梅氏真個已娶，遂有為女相攸之意。）
（猗猗聞之愁動顏色。）
芷 馨：（其婢芷馨）梅家已背盟姻，老爺理合為小姐擇一坦腹，何故愁悶乃爾？
猗 猗：託身為女，真是水上浮萍飄泊無定。幸而浮於池沼之上，得依清流；不幸而汨於
污泥之中，被人踐踏皆不能知。似我茫茫無主，正不知作何歸結。
芷 馨：月老多情，諒必不亂繫人足。以小姐如此才貌，定把赤繩牽一個好郎君，自不令
蘭艾同岑、薰莫辨。
２８＊＊時間： 地點：
（一日，艾炙見破了梅氏婚姻，自鳴得意，遂復央人向瘦翁說，欲為中屏之選。
（）
（瘦翁見艾炙為人未能免俗，辭之。）
（炙心計已窮，亦不復生妄念。）
（瘦翁遍閱西泠人物，絕無中意，時時為此事掛懷。）
（惟西子廟老僧月鑒與為契合，常來廟中消遣。）
（是日走到廟中，卻值雪香外出。）
（月鑒迎至佛堂坐談半晌，忽見壁上雪香題西子絕句，問月鑒曰）
月 鑒：此詩甚佳，是何人所作？
月 鑒：近來敝寺寓有一位秦相公，係武陵人，甚是秀雅，這詩就是他前日作的。
瘦 翁：何不請來一見？
月 鑒：彼已出外去了。
瘦 翁：幾早可回？
（月鑒答以不知。）
（復縱談了多時，瘦翁辭去，將行謂月鑒曰）
瘦 翁：煩對那姓秦的說，明日不要出去，我定來會他一會。
（月鑒應諾。）
（瘦翁既去，雪香回寺。）
月 鑒：老僧契友賈遁翁見相公題壁絕句，大為歎賞，明日定來會你。
（雪香喜不自勝。）
雪 香：（乃曰）明日靜候此翁。
月 鑒：（入夜獨坐自思曰）這賈遁翁見我題壁詩句，便覺留情，倘若明日見面必更加歡
喜，或者將他女兒招我快婿，那時我梅雪香，正不知天壤間復有何樂！
月 鑒：（想到此處不禁手舞足蹈，忽又轉念曰）倘他女兒是個有婿羅敷，我這番心計豈
不又空費了？
雪 香：不管他有婿無婿，且訪個的確消息再作計較。若是這一顆明珠早被他人賞識，那
是我梅雪香無緣，祇好空自惆悵而已；若猶未也，我梅雪香今生不能與他作並頭
蓮，則當披髮入山，誓不向人間再尋並蒂。
（如是左思右想，一夜無眠。）
（次日，蘭瘦翁果來。）
（梅雪香見瘦翁古貌清臞，超然塵外，早心異之。）
（瘦翁一見雪香玉貌珊珊，豐神絕世，亦暗地稱奇。）
笑 謂：（笑謂月鑒曰）此即所謂秦君耶？昨欽妙句，今接光儀，何幸如之！
雪 香：小生初到上方，早聞月鑒大師道及賈翁品望。每欲一接請談未得其便，今日何啻
三生！
瘦 翁：昨日問及月鑒，知君為武陵人。貴鄉桃源，自古稱為仙境，君殆靈秀所鐘，致令
老眼一見，幾疑為天上人。
雪 香：賈翁如此過譽，真令慚愧愈增。
（瘦翁又細詢閥閱，雪香俱假詞以對。）
瘦 翁：想必琴瑟在御，定傅二美？
雪 香：東床未設，尚無有坦腹處。
瘦 翁：以君才貌，何竟無欲得為快婿者？
雪 香：小生著眼太高不肯降格相求，是以遷延未遂。
（瘦翁一聞此言，因思）
瘦 翁：女兒猗猗若得此人為配，洵稱佳偶。
（遂欲面試其才，乃出白扇一柄請題詩句。）
雪 香：既乏李杜之文，又無鍾王之筆，何敢亂書蒲葵致貽笑柄。
瘦 翁：一見恍若平生，不必作此俗套。
（雪香請題。）
（即指廊外雁來紅為題。）
（雪香不待思索，援筆立成一絕，題於扇上：
（ 葉葉枝枝七尺珊，雁催紅上碧欄干。）
（想從塞外風塵裏，帶得秋光與佛看。）
瘦 翁：恰是雁來紅，恰是寺觀雁來紅。不待七步，即成佳作，非才思敏妙不能若此；且
字挾風霜，神清骨秀，已入右軍之室，能不令人拜服。
雪 香：賈翁如此抬舉，何以克當。
月 鑒：遁翁老友從不肯奉承人，今日誇美秦相公，實非虛語。
（三人談至日暮方散。）
（瘦翁歸，語夫人池氏曰）
瘦 翁：今日為女兒覓得一快婿。
池 氏：是哪家？
瘦 翁：是武陵人。姓秦名諧晉，別字雪香，年不過十七八，貌勝潘安，才如李白。今日
我欲面試其才，即面作詩題於扇上，你拿去看看。
池 氏：（池氏見詩亦喜）不知他家聲如何？
瘦 翁：我已問過，彼係桃源望族。
池 氏：知他已定親否？
瘦 翁：尚未。
池 氏：女兒衡詩最刻，我將這扇與他看看，不知他如何說。
瘦 翁：亦可。
（池氏遂走到自芳館，將扇遞與猗猗）
池 氏：這是你父在西子廟，遇見一個姓秦的題的詩，孩兒你看好否？
（那自芳館是猗猗讀書處，臥室亦在其中，猗猗題額云「夢瑞」，對聯云）
（溪頭雨過秋仍瘦，池畔風來夏亦清。）
（是日，見母持扇與之，猗猗將詩一看）
猗 猗：這姓秦的必不是西泠人。
池 氏：何以知之？
猗 猗：西泠沒有這樣才子。
池 氏：是武陵人，才貌雙絕。你父親一見甚喜，故把扇子請他題詩。
猗 猗：洵未易才。
（池氏出，猗猗謂芷馨曰）
猗 猗：前久雨初晴，我與你偶啟後戶，見一書生貌勝子都，或者就是此人。
芷 馨：我前日見那書生，亦疑不是西泠人。
猗 猗：若這題詩的就是那人，真可謂才貌雙絕。
芷 馨：祇可惜是異鄉人。
（二人歎息一會而罷。）
（池氏既出，謂瘦翁）
謂瘦翁：猗猗孩兒亦取這詩。
瘦 翁：此時與他初會，姻親之事未便遽提，我欲接到我家居住，緩緩央人為媒，言及此
事。
池 氏：理合如此。祇是接到家裏，在何處安置他哩？
瘦 翁：自芳館北頗可。
池 氏：自芳館北與女兒臥室相近，大有不便。
瘦 翁：中間筑一道牆，隔斷南北可也。
池 氏：如此方好。
（乃鳩工築牆，工竣，遂請雪香到自芳館北居住。）
（第十九段 嶰谷山金見桂蕊 山嵐泛宅到西泠）
（桂蕊自與雪香別後，日日望出院信息，卻數月不見雪香來院，心甚惶惑，憂思
（過度染病在床，日就清減。）
（菊婢時時勸慰，終莫能釋，自歎曰）
菊 婢：我觀梅郎原不是負心的人，故以此身相托，不料一經允諾反致雁杳魚沉，是何緣
故，豈妾命太薄，不負心人亦負心耶？以梅郎義重情深尚且負心，若此這茫茫大
海中，我更向何人呼救？刻下留此殘喘，亦惟冀梅郎一見，倘竟棄之如遺，則有
死而已。
（桂蕊如此著想，時時九轉腸回，真個望得眼穿，想得心窄。）
２９＊＊時間： 地點：
菊 婢：（一日聞松、竹至，自思曰）梅郎胡為不來？
（欲起身迎之，覺腳軟頭眩，不能起得，遂命菊婢出迎。）
菊 婢：（松、竹問菊婢曰）桂姑娘哩？
菊 婢：因望梅老爺不至，病不能起。
（松、竹遂走到臥室中，見桂蕊瘦似麻秸，竹曰）
桂 蕊：月香姊竟如此消瘦了，這是雪香負姊，我負雪香。
桂 蕊：病不能起，望恕失迎之罪。
菊 婢：（松曰）月香姊何必拘形跡。
桂 蕊：妾奄奄待斃，二君若再遲幾日來，恐妾已登鬼錄，無復相見。
菊 婢：（竹曰）月香姊病根，我已尋著，祇是心要放寬些。
桂 蕊：梅君何以不來？
菊 婢：（竹曰）雪香自與姊別後，即以姊相托之事，與我及翠濤商量停當。越數日即來
院中欲與姊說知，不意鴇兒支詞說姊被人家接去，並誑以改日再來，致使雪香空
走一回。嗣後連來數次，鴇兒俱不容見。雪香深為悵然，適值苦熱，行路不堪，
雪香畏熱亦有月餘未至，及殘暑初退，正欲來時，又奉母命，令到西泠省親，雪
香恐姐懸望，急到院中欲說明前事，且話暫別以安姊心。無奈鴇兒終不容見，雪
香焦思難遣，卻奉母命不敢遲延，遂重以姊事託我與翠濤料理，自己覓舟向西泠
去。
桂 蕊：我不知其中有許多委曲，錯怪梅君負心，原辛奉母命到西泠去了，這也是正理。
菊 婢：（松曰）這鴇兒真是可惡，自雪香去後，我與嶰谷來了兩次，鴇兒也是支吾其詞
。
桂 蕊：（竹曰）前日翠濤欲責鴇兒，我恐此事張揚，是以中止。
桂 蕊：煩二君費心。這天高地厚之恩，祇好來生犬馬以報。
菊 婢：（松曰）為雪香盡心，是我與嶰谷分內事，何云報乎？
桂 蕊：今日何幸得見二君？
菊 婢：（竹曰）我與翠濤窺鴇兒不容見姊之心，必是為金資起見，今日具數十金來故得
一見耳。
桂 蕊：梅君既到西泠去了，這出院之事全仗二君。
菊 婢：（竹曰）正為此事而來。
（桂蕊聞之甚喜，病勢頓減幾分，坐起來問曰）
桂 蕊：二君作何安頓？
菊 婢：（松曰）不瞞月香姊說，雪香世守清貧，原無半點金資，我亦愛莫能助。惟嶰谷
稍可為力，但千金重酬嶰谷亦難以應命，今日特來相商。月香姊可先問鴇兒要金
多少，然後好去辦理，庶不致作事荒唐。
桂 蕊：足見二君誠實。那鴇兒雖欲重價，大抵不過千金，妾有私蓄，頗足此數。改日二
君可帶兩個跟隨人役，將金拿了出去，以便事成之日好交鴇兒，或不勞竹君出資
相助。但妾望出院，真如望歲，二君速為引手，則感恩靡盡。
（松、竹遂以五日為期，定約而去。）
（不料桂蕊之言卻被鴇兒竊聽，因思）
桂 蕊：桂蕊在院中不肯宿客，又時時長病，留在院裏也是無益，不如賣得幾兩銀子到還
爽快。祇是賣得這姓松姓竹的，他既說有私積千金，叫松、竹拿了出去，我縱賣
得千金豈不暗失千金，不如賣得別人，以他那樣姿色，不愁無千金之價，而他所
私積亦無人背地拿去，豈不也是我的？是這樣，卻比賣得松、竹更強得一倍價。
（主意既定，乃暗命小廝去訪買主。）
（時有巨商林某正欲納妾，亦素聞桂蕊才貌。）
（聽得院中欲賣甚喜，遂親向鴇兒言價。）
鴇 兒：非千金不可。
（林某即允以千金。）
（次日即交金接人。）
鴇 兒：可詭言是姓竹的贖他出去，不然恐他不肯。
（林某依言。）
鴇 兒：（鴇兒假謂桂蕊曰）前日來的竹老爺替你以千金贖身，說是千金已交得你去了，
你可將金付出即乘輿去。
（桂蕊甚喜，遂將私積千金交付鴇兒，蓋因出院心切，故不疑其為詐，因謂鴇兒
（曰）
桂 蕊：這菊婢是我買的，我當帶去。
鴇 兒：竹老爺來人，並未言及菊婢，除非他再出得幾兩銀子方可。
桂 蕊：亦將銀交得我了。
（遂取銀百金付與鴇兒。）
（鴇兒明知是桂蕊私積所剩之金，欲待不允，恐洩露機關，桂必尋死覓活，事反
（不成，祇得允諾。）
（桂遂收拾妝奩，同菊婢出院，乘轎而去。）
（行了數里，即上船行。）
桂 蕊：我聞竹家相去不過十里之遙，並無水路，今乘船去何也？
（役夫詭言竹另有別墅居住，不到家裏去的。）
（桂陡起疑心，暗思）
暗 思：既是竹家接我，竹君如何不來？
（回頭，忽見林某在船。）
林 某：（問曰）這位客人從未識面，請問姓甚麼？
（林某笑而不答。）
（桂蕊心下明白，是為鴇兒所賺）
鴇 兒：我已知道了，但事既至此何不明言？
林 某：不瞞姑娘說，我久聞姑娘才貌，故不惜千金贖你出來，於今你是我家的人了。
桂 蕊：家裏離此多遠？
林 某：起身得晚，恐不能到哩。
桂 蕊：（桂蕊故作笑容曰）今日纔離苦海，得見天日。
（行了數十里，日已黃昏，林某命舟子泊船近岸，明日再行。）
（時至三更，舟中人盡睡熟，桂蕊思念雪香，淚落如雨）
桂 蕊：今生不能報答梅郎，祇好來生作犬馬罷。誰想我桂月香出院之日，即是致命之日
。
（遂悄悄出艙，自投水中。）
（隨浪沉浮十餘里，被一姓山名嵐者救到船上。）
（這山嵐原係西泠人，在羅浮作賈多年，夫婦俱七十餘並無子女，因年老無依仍
（回西泠。）
（是日天色微明正欲開船，忽見桂蕊浮水而至，急救上船，見桂蕊姿容可愛，以
（為義女。）
（桂蕊聞是西泠人，因思梅郎亦在彼處，正好訪問消息，遂欣然從之而去。）
（比及林某早起，命人到處尋覓，已杳無蹤跡矣！）
（第二十段 梅雪香靜夜聽琴 蘭香谷重陽聯句）
（梅雪香自搬到自芳館北，每欲一見猗猗。）
（無奈相隔一牆，真是銀河修阻。）
（且喜牆不甚高，站在幾上，可以窺見院南。）
（時常移几在牆邊窺探，卻亦玉容深瑣，住了上十日，無計可施。）
（時值八月晦夕，雪香孤寂無聊。）
（坐到三更，偶出戶外見自芳館燈影斜射牆頭）
雪 香：小姐猶然未睡耶？
（遂移几到牆邊窺探，隱隱聽有聲息。）
（雪香悄悄攀條逾牆，近窗竊聽。）
芷 馨：（芷馨謂猗猗曰）今早老爺對太太說，要把小姐許字秦相公，小姐你說好不好？
猗 猗：芷馨你怎如此胡言？
芷 馨：是我親耳聽見的。小姐若是得遂這段姻緣，倒是天生就一雙美人哩。祇有太太尚
在兩可之間。
猗 猗：太太怎樣？
芷 馨：太太也愛這秦相公，但嫌他是遠處人，意思還想在西泠選個才郎。若實沒有中意
的，方許秦相公坦腹。
猗 猗：孟耀德遇梁伯鸞，雖遠亦近；謝道韞逢王凝之，雖近亦遠。祇分怨偶與佳偶，何
論路遠與路近耶？
芷 馨：我也是這樣想哩。
猗 猗：（猗猗見壁上琴）此琴自秦生在館北住後未曾一彈，不覺就有微塵在上。
芷 馨：（芷馨試去塵垢曰）小姐今夜何不譜一曲兒。？
猗 猗：恐秦生聽見。
芷 馨：他一人孤零想必多時睡去，此刻怕不在黑甜鄉里作好生涯，那復得聞小姐絲桐妙
韻。
（猗猗遂焚香操琴。）
（琴罷，猗猗謂芷馨曰）
猗 猗：夜已深矣，可睡去。
（雪香急轉身，扳條踰牆而過。）
（芷馨隨猗猗出戶，見牆邊樹梢隱隱微動。）
猗 猗：莫有人在牆外竊聽？
芷 馨：這早晚尚有何人？
（同關門睡去。）
（雪香歸到房中，喜不自勝。）
雪 香：（曰）今夜不知醒裏夢裏。前見其貌，如為再世楊妃；今聞其琴，又是知音卓女
。音律既佳，吟詠必妙，如此有貌有才，我梅雪香怎禁魂飛魄散。幸得他的父親
已有館甥之意，真是奇緣作合，但阿母猶在兩可之間，萬一其中有變，我不意是
空到天臺？
雪 香：（沉思良久）聽那婢與小姐之言，亦是留意於我，且慢尋個進步，與他作文字交
，緩緩敘及婚姻，使他心定亦可成得一半工夫。
（主意既定，遂每夜隔牆竊探，總不聞聲息，亦不見芷馨出戶。）
雪 香：（雪香歎曰）何相見之難？
（如此至九月初八，月鑒邀瘦翁去遊西湖。）
（瘦翁見雪香欲與同去；雪香心念猗猗，託疾不往。）
瘦 翁：秦君既有微恙亦不相強，但西湖之遊三五日方返，不能相陪，奈何？
雪 香：賈翁何必拘此形跡。
瘦 翁：（瘦翁命童兒畹奴曰）你服事秦相公，須要盡心。
（畹奴應諾。）
（瘦翁遂同月鑒遊西湖去。）
（次日初九，乃是重陽佳節。）
（猗猗命芷馨置酒自芳館，以作登高之會。）
（池氏亦命畹奴送酒雪香，雪香謂畹奴曰）
雪 香：你家裏有事，不必來伺候我。
（畹奴遂出。）
（池氏到自芳館與猗猗同飲。）
（雪香聞有嬉笑聲，急移几牆邊，於竹林密處窺之。）
（那猗猗坐正向外，雪香飽看一回，自思曰）
雪 香：前於啟後戶時見之，不過祇一轉瞬；即那夜隔窗窺之亦不甚真，今日看個十分飽
，越覺得人間無、天上亦不多有，祇怕我梅雪香沒這大福分得親玉體哩。
３０＊＊時間： 地點：
（少時，池氏出席，謂猗猗）
謂猗猗：牆外有客居住，你們說話要放檢點些，不宜高聲。
猗 猗：孩兒知道。
（遂送池氏出館。）
（池氏既去，芷馨謂猗猗曰）
芷 馨：今日重九高宴，無詩以紀之，可乎？小姐易做幾首？
猗 猗：我與你聯句罷。
芷 馨：婢學夫人，終欠大方，且小姐出口成詩，我怎麼趕得上？
猗 猗：又沒有刻燭擊缽，遲些也無妨事。
芷 馨：小姐做起韻。
（蕭瑟起秋風，佳節屆重九。）
（猗猗）
（佩萸始何時，登高從古有。）
（芷馨）
（正合開華筵，借以助壽母。）
（猗倚）
芷 馨：今日太太同來宴會，小姐借以祝壽母之句，恰是今日情景，不得移到別處，可謂
語不泛設。
猗 猗：不必說好說歹，你且續來。
（芷馨復聯云：
（ 敬上菊花杯，共傾桑落酒。）
（芷馨）
（樂事可賞心，新詩復在口。）
（猗猗）
（不礙催租來，果能題糕否。）
（芷馨）
（我本長吟人，爾亦忘形友。）
（猗猗）
芷 馨：（芷馨沉吟一會）才盡矣。
（雪香在牆外聯二句云：
（ 落帽客何為，循牆立已久。）
（猗猗聞之，驚走向裏面去。）
雪 香：賭句聯吟真是快事，何為見拒乃爾？
（欲呼芷馨與語，芷馨亦入內去了。）
（雪香回到房中，自悔曰）
雪 香：真不該如此孟浪，假若他向母說我在牆外看他，這裏便住不穩了。
芷 馨：（又轉念曰）那小姐斷不如此薄情，且待那婢出來時，我定要與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