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 至 第六〇

51**時間: 地點:
    (一日,喬氏在枕頭邊教導他一個法兒,陳與權大喜,就備了些茶飯,叫丫頭去
    (請乾家奶奶過來,商量說話。)
    (金麗容見陳家來請,只道是算還他田房租利,便欣然帶了兩個丫頭,竟到陳與
    (權家。)
    (喬氏接著,敘了些寒溫,麗容便問道)
麗 容:你家請我過來,有甚麼講?
喬 氏:正是有句話替你商量。
丫 頭:(便叫丫頭)去請了相公進來。
    (丫頭應聲而去。)
    (陳與權走進房中,作了揖,就在旁邊坐下。)
麗 容:我家田產細事,一向費陳爺的心,甚是不安,如今不知可曾催得些下來。今日請
    我到此,想必要算些帳麼?
陳與權:承大嫂重托,我日日叫小僕在外邊催索,這些奸民頑佃,一般也不肯還。及至雞
    麻布匹,件件准折,尚不及十分之三,果然費力得緊。目下雖討得些在此,只是
    大半貨物,不好交與大嫂,且叫小僮去變賣了,才好湊來。
麗 容:怎勞如此費心,不然就把貨物准些與我也罷。
陳與權:這個不好。大嫂是內眷家,把這些東西那裡出脫?就有人要,價錢上一定吃虧。
    況且貨物又低丑不堪,若依樣把來准折,我受人之托,所乾何事?自然侍小僮去
    變賣,並各處多催些攏來。一總送到宅上。
    (麗容被這許多鬼話,竟哄信了,反滿口稱謝。)
    (有闋《古輪台曲》云:
    (  笑娘行,墮他奸計不提防。)
    (人情虛幻,只道是一般人面,一樣衷懷,那知是一味荒唐。)
    (市虎弓蛇,鑠金銷骨,舌端何處辨雌黃。)
    (一似蜃摟海中,空閃爍,魚鳥迷光。)
    (不符賺他狼狽,齧他膏血,拆他離散,笑罵也何妨!只憑我一雙辣手恣相戕。
    ()
陳與權:(陳與權向金麗容道)今日請大嫂過來,特有一言相商。我夫婦蒙乾兄不棄,同
    居多載,但想大嫂當日高堂廣廈,寬敞慣了,如今我家住在這邊,反僭了大半房
    子,累大嫂自己倒剩這幾間後屋,諒來窄狹,如何住得?雖大嫂未必憎嫌,在愚
    夫婦甚覺過意不去。近日我將數百金買得一所寬大房子,我家欲待搬開去住,奈
    此間已豎了這幾根旗桿,離他卻似不便。方才愚夫婦在此商量,莫若反請大嫂搬
    在這宅里居住,我家竟通了後門,彼此寬展,未知可否?
麗 容:陳爺怎說這話!向來我丈夫在家,尚且將就過了,如今單身幼子,正宜收斂,何
    敢反居大宅?況且此處係父遺之產,斷難輕棄,再不消費你清心。
陳與權:還有一說。昨日有個堪輿家來,我乘便叫他看看住居風水,那堪輿先生說這房子
    ,截了後路,氣脈不通,不惟科名蹭跋,抑且艱於子息。將來正欲上京會試,功
    名之事,到還小可,因想子息事大,豈不聞孟子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我讀書人關係名教,豈可不早為圖維,以慰先靈於地下!況堪輿先生又看大嫂住
    的這幾進後屋,也甚是不吉。說既係向北出入,便與這旗桿風水有礙,後為玄武
    ,豈可高煞相衝,連年乾兄這些官非刑禍,都從此起。況今年又是玄武用事,若
    不早遷,定還要傷損人口。愚夫婦聽說得利害,故此圖這地步,與大嫂趨吉避凶
    。那風水不是兒戲的事,畢竟不可強執,萬一果應其言,悔之晚矣!
麗 容:只是丈夫不在家中,應該謹慎才是,怎好移家避地,輕棄祖居?
陳與權:遷徙亦人家常事,況也離此不遠,乾兄縱不在家,我夫婦也可時常照顧,難道怕
    別人欺負不成?
麗 容:既如此說,不得不遵從台命。但可憐孤兒少婦,舉目無親,凡事須仗陳爺照拂,
    我母子方有一分依賴。
陳與權:我兩家就如骨肉一般,朝夕可以相見,何消慮得?
    (當下就留金麗容吃了便飯,把轎子抬送回家,陳與權見金麗容已出了口,滿心
    (快活,忙與他擇了一個遷居日子。)
    (到得臨期,喚了十來個粗使人到乾家扛抬傢伙。)
    (麗容沒奈何,只得憑他做主。)
    (搬運了數日,方才進房,陳與權舉家相送,好不熱鬧。)
    (鄰人都送禮稱賀,陳與權替他治酒相酬,喬氏也陪在新宅內住數日才去。)
    (麗容見這房子果然寬大,亭台花木,件件可觀,反比自家房子華藻好些,心裡
    (也還稍慰。)
    (有詩云:
    (  居以安為勝,何須喬木遷。)
    (犬貓還戀主,燕雀不移簷。)
    (斗室安雲陋,高堂未適恬。)
    (如何棄恒產,空受別人嫌。)
    (金麗容恰好住了兩個月,一日丫頭領乾濬郊在廳上閒玩,忽見有個肥頭大腦、
    (方巾闊服的人,挺起肚子,踱到廳上坐下,跟著三四個家人,都站在槅子旁邊
    (。)
丫 頭:(那戴巾的說道)你家住在我房子裡已是兩個月了,怎麼還不出屋?
    (丫頭聽見說得詫異,也不敢回答,便領了乾濬郊飛的奔了進去,報與主母得知
    (。)
    (麗容大吃一驚,連忙抽身出來,走到屏風後邊。)
    (這幾個家人見有正經的出來,便說道)
家 人:我們是城裡孫老爹家來催房子的,老爹親在這裡。
    (那孫老爹也便立起身來,望裡頭作了個揖。)
麗 容:(麗容便問道)孫老爹光降寒門,不知有何台命?
孫老爹:奶奶們是陳爺親戚,本不該驚動,只因舍下這房子要將來轉售與人,故此敢來催
    促,況陳爺起初原說暫住一月,如今已是兩月多了,只得來與奶奶說聲,在這幾
    日內,就出還了我才好。
麗 容:好奇怪!那房子是陳舉人買的,孫老爹怎說是你家之物?
孫老爹:這也奇了!奶奶住在裡頭,原來尚不知這所房子是誰家的麼?
麗 容:那仁壽村陳舉人的宅子,便是舍下祖居,向來劃一半與陳舉人住著,為那陳舉人
    被堪輿先生說了風水不利,要通前至後,歸並一家,聯絡氣脈,故又買了這所房
    子。原打算自己搬來,只因舊宅裡豎了旗桿,不便遷徙,故此他倒一總住了我家
    的屋,倒叫我搬到這里居住,是彼此遞換的。若是別人的產業,不曾用價交易,
    如何搬得進來?孫老爹這話教我甚是不解。
    (孫老爹見這般說,也大駭道)
孫老爹:這那裡說起?陳舉人向來與我曾有一面之交,也不知他做人好歹。前日偶然會著
    ,說要尋一所好些的房子,暫賃一個月,與親戚作寓。我因在相知間,便說有一
    所房子,就在尊居不遠,現今空著,要等個主兒賣他。若有令親要借來作寓,怎
    好要銀子僱賃,聽憑搬來便了。只是果然一個月出還便好,若要久住,恐怕妨了
    我尋售的門路,便不敢應承。那陳舉人就說:『真個只借一月,一日也不多住的
    。』為此我欣然就借與他,並不曾要他一釐銀子。如今住了兩月,尚不肯還,倒
    說是陳家的房子,難道這陳舉人如此脫騙,要紮人的火囤麼?我這產業,現有原
    中原主,當官印契,便到皇帝面前,也拿得出來。今日到此催屋,反說這般混話
    ,終不然倒是我假冒不成?
麗 容:難道有這等事!那陳舉人住了我房了,不信倒來哄我。孫老爹請回,待我問明白
    了,自然有個料理。若是府上房子,怎麼好白白住在裡頭。
孫老爹:不是這等說。那房子弄得不尷不尬,我心裡怎放得下?況且今日許多路走出城來
    ,難道不討了一個的實回去?你可叫個人到陳家問問,還是他家的屋,還是我家
    的屋,該出還不該出還,也須與我一個分曉。
麗 容:也說得有理。
    (便叫個老蒼頭到陳家去問。)
麗 容:(那老蒼頭去不多時,就來回覆道)陳爺不在家,說是城裡去了,奶奶親自出來
    回我說:『乾奶奶自己要住房子,自家去料理便了,關我家甚麼事,倒來問我?
    』
孫老爹:(孫老爹聽了道)如今可信我的話了。若是他家房子,怎說這幾句?
麗 容:(麗容大驚道)不信有如此怪事。那陳舉人現受我家大恩,難道竟把鬼話哄我?
    況且把我家房子兑換,又非白要他的,為甚壞心到這個田地?
孫老爹:這陳舉人曾受你家好處麼?
麗 容:便是他一個湖廣人,與我家原非親戚,被個表兄負心,弄到落泊,後來表兄做了
    廣州通判,他跟到此間,隆寒雨雪,他跌死在南雄嶺上,我家丈夫馱來灌活,養
    在家中,娶妻完聚,扶持他入泮,我丈夫幾乎弄到殺身,至援例北雍,夤名鄉榜
    ,計費萬金,未嘗少吝。我丈夫因替他報除夙怨,殺了劉天相,幾成大辟。幸朝
    廷憐其好義,發配山東,不惟為他傾家,抑且為他拼命。今見我丈夫遠配,一所
    房子又不容我安身,卻把別家的產業哄我,你道有這事麼?
    (孫老爹聽到此處,舌頭都伸了出來,乃大駭道)
乃 大:你家如此待他,他卻這等相報,便是豺狠梟獍,也無此狠惡。
麗 容:我家卻不知他如此昧心,還將所存田房產業部托他收管,倘一總坑匿不吐,怎麼
    了得!
孫老爹:為甚麼也托與他?今如此昧心,形跡顯見,大略不肯還你的了。我今不好在此唐
    突,只得且去。那房子或是還我,或是用價交易,但求早些發付。
麗 容:這個自然。少不得我還親自要去與他理直,或者內眷們不善說話,且看陳與權當
    面怎樣回頭。若果有此事,也不勞府上催促,只在這一月內,自然出還你家房子
    ,並奉補租價。
孫老爹:這倒不消。但若奶奶要住,情願減些價錢,買了倒好。
    (說罷,反歡歡喜喜同著小廝出門去了。)
金麗容:(金麗容想道)不信陳與權負心若此,除非喬氏不知就理,胡亂回的,或者我家
    老蒼頭耳聾昏聵,傳錯了話,只等我自去當面問陳與權,自有真確了。
    (只因這一去,有分數:
    (  孤身婦,財破家傾)
    (負心人,驚生詐死。)
    (未知這房子終是誰家產業,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兩頭脫空負心人忒煞欺心 一計收羅長舌婦偏生饒舌)
    (詞曰:
    (  自家庭院,反與伊人藏美眷;別徙華堂,又被他家趕得忙。)
    (田園一罟,還欲將他家計擄。)
    (地風波,不得人間巧幾多。)
    (右調《減字木蘭花》)
    (看官你道陳與權要獨霸乾家宅子,自然另買房屋,搬出麗容另居,原是正理。
    ()
    (為何忽有個孫老爹走來,說是他家產業?依我看來,定是假冒的了。)
    (原來不然。)
    (那陳與權狼心狗肺,負義忘恩,雖然終身受乾家之惠,就如享用自家孫子的,
    (一筆也不在心上。)
    (今見干白虹配徒遠境,自然不得回家,止剩煢煢母子,柔弱可欺,故任我為之
    (,異無顧忌。)
    (貪了乾家這所宅子寬大,便與喬氏私謀,要驅逐他出門,方遂併吞之念。)
    (這喬氏機謀深巧,便教唆丈夫做這鬼局,推了出門,便不管他閒事。)
    (這孫老爹號叫做孫秀卿,是城中一個富戶,與陳與權原非厚交,兩家相識,卻
    (有一個緣故。)
    (那孫秀卿因是小姓出身,加添有了臭銅,就有這些光棍去起意他。)
    
    
52**時間: 地點:
    (一日家裡圍牆倒了,叫人重砌,只因房子少,人口多,覺住不下,反在這圍牆
    (之內,起了一所大樓,接連九間,費了三四百銀子。)
    (才造得完,便被幾個惡少,竟向保昌縣進了一張狀子,說民間房宅,只有連三
    (連五,惟帝王宮殿方是九間之數,道是百姓僭了皇制,目無君上,竟告了叛逆
    (。)
    (知縣也聞他是個好主顧兒,親臨踏勘,只說要解府解司,嚇得這孫秀卿慌了手
    (腳,各處央求分上,知縣都不肯聽。)
    (只因這知縣姓陳,也是湖廣人,與陳與權雖不同宗,也曾通譜,一向弟兄往來
    (,最相親厚。)
    (因此那孫秀卿只得尋陳與權討情,把一千銀子饋與縣公,三百兩送陳與權酬謝
    (。)
    (那知縣千不依,萬不允,恰恰倒聽了陳與權的情面,竟消釋了。)
    (這孫秀卿完成訟事,就把樓子拆去了兩間,眾人便沒處生釁,才清淨了。)
    (陳與權有這一面往來,故此相熟。)
    
    
53**時間: 地點:
    (一日,偶然城裡有個朋友人家請陳與權吃酒,這孫秀卿也在座間,因聽陳與權
    (要尋房子與親戚暫寓。)
    (從來有錢的,巴不得要奉承貴客,這孫秀卿連忙就說自己有一所空房,與仁壽
    (村相近,願借與他,並不要租價。)
    (陳與權不勝之喜,回家與喬氏說了,就哄金麗容到來,假托堪輿之言,說這房
    (子划斷兩家,各有許多不好之處。)
    (麗容信為實然,果搬了出來,不想才住兩月,便有人來催趕出房,惹得滿腔疑
    (惑。)
    (雖顯然陳與權做的圈套,心裡猶恐不真,必要自去問個明白。)
    (次日絕早起來,梳洗停當,叫了一乘轎子,帶著兩個丫頭,出門而去。)
    (正是:
    (  蜃樓海市本無因,錯認亭檯面面新。)
    (直待隨風都滅沒,亂山深處海雲昏。)
    (麗容直至內廳,一個陳與權正走出來,劈頭撞見,欲侍轉身,腳已縮不進去。
    ()
    (一個臉兒白了紅,紅了白,覺得甚沒意思。)
麗 容:陳爺今日在家裡麼?
陳與權:正是。請到裡邊去坐。
麗 容:(麗容知他要卸身出去)不消了。我此來有句話兒,昨日叫老僕過來,問得不明
    ,故今日自家到宅。此處房子,雖然已屬陳爺,然尚是我家之物,前半既已划出
    ,只留後半自居,亦不為過,陳爺必欲歸並,故另尋這一所與我遷去,這也罷了
    。不想往得兩月,便有個姓孫的從城裡來催我出房,這是何說?若果係陳爺所買
    ,他人安得冒認?倘是孫姓之產,陳爺便不該把來哄我,因此特特過來相問,不
    知這宅子果是買的不是?
陳與權:我家屢次蒙受照拂,何敢相欺!但這房子實實有個隱情。我雖然做個舉人,並無
    一些恒產,蕭條之況,大嫂固所深知。為因此地風水不吉,故又尋這孫氏一所房
    屋,爭奈手中空乏,這千金之價,一時措處不來。因孫家與我相厚,每事可以通
    融,原打算我自己搬去,慢慢還他屋價,爭奈此地已成了個鄉紳門逕,不好搬得
    ,故此反屈大嫂遷移,實是不安得緊。那房價之事,目下雖拿不出,日後我自然
    還他。若大嫂可以湊得出來,倒先與我兑了去,我苟有所入,即當補上,斷然不
    少。
麗 容:說那裡話。我自家有屋不住,反去買人家的。既然你未曾交價,尚是別人房子,
    怎好住他?只是原還我後邊這幾進,仍舊搬回來罷了。
    (那喬氏也正走出來,就接口道)
喬 氏:裡邊我已做了房戶,如何好端端又去動他!你手中不比我家窮蹙,就買了孫家這
    所宅子,日後少不得照價補還,難道就不妥了?
麗 容:現今受了脫騙,還來哄人。此間現是我家祖產,如何白占我的,只是出還我後段
    便了。
    (陳與權聽了,反發話道)
陳與權:乾兄與我怎樣相交?今日卻說這『白占』兩字。我偏不出還,差了甚麼?
麗 容:(麗容怒道)你受我家何等大恩?反這等出言無狀!當初在南雄嶺上的時節,有
    這般享用?有這般安居?有這般榮貴麼?我家丈夫屢次為你幾死,今日如此報答
    ,天理良心何在?
    (陳與權見揪出他的根底,老羞成怒,暴跳如雷說道)
陳與權:我讀書發達,是本分中來,窮途落泊,亦士人之常,何必恥笑!你家丈夫犯法遭
    刑,與我甚麼相干?也把來埋怨!
麗 容:你這舉人道是文章之力,不記得我家丈夫風霜勞頓,回來取這萬金的日子麼?我
    丈夫打死劉天相,實因為你報仇。你不見戚宗孝是個匹夫,一端小惠,尚且仗義
    殉身,你衣冠中人,反如此恩將仇報,可不羞死!
陳與權:當初萬金之費,你丈夫還扶持了一個姓曾的,如今也尋他討些好處麼?就是劉天
    相,誰叫他打死,弄出這般禍來!
麗 容:劉天相不是你仇家,我大夫怎麼殺他?總是忘恩負義之人,我也不與你多說。眼
    見房子已被你占去,諒不肯還,我也拼得棄下了。如今只把前日那些田房產業,
    交還了我,討得下,討不下,我自去料理,今後再不上你門了。
陳與權:這那裡說起。田地是我家田地,房產是我家房產,你那裡交與我的,反來圖賴!
    (麗容聽這說話,大吃一驚,因發急道)
麗 容:前日當頭對面交付你的,你說討了租利,照數還我,怎倒不認起來?
喬 氏:你家的田產如何在我手裡?就是寄付,難道不問我家討個憑據?如今拿得出憑據
    來,就還你便了,你不要做了夢,在這裡賴人!
麗 容:當初一家住著,且是有恩於你,非比路人,如何勒你執照!也不匡你今日負心。
陳與權:我家田產雖有,那田地現今都是陳姓完糧,房產租契亦俱寫到陳處,那裡有個乾
    字在上頭,卻來認帳!
麗 容:(麗容怒道)你家這些田產,都是南嶺上帶過來的麼?若不還我,怎肯與你干休
    !
陳與權:世上空手成家的都從那裡帶來?就是南雄嶺遇了風雪,也不是出丑的事,還強如
    你家丈夫,在南雄府做強盜劫殺哩!
麗 容:我丈夫不在雪中救你,今這性命何來?當初劉天相負心,你原恨之切骨,今日你
    來負我,將心比心,虧你過得去麼?我的田產,授受有憑,待我取了文契來與你
    對口。
陳與權:乾家的文契怎麼要得陳家的田產,說這般屁話!
喬 氏:這樣不明事的娘女們,相公何苦與他鬥口,逐他出去便了。
麗 容:(麗容大怒道)這不賢賤婦,你身體還是我丈大把銀子娶來的,也這等放肆!
    (兩下大家不遜,幾乎一場廝打,反虧幾個丫頭勸了出來。)
    (麗容含忿而歸。)
    (正是:
    (  或解還珠,或能結草。)
    (人而負恩,不如禽鳥。)
    (陳與權夫婦二人得了乾家產業,正覺支吾不去,反幸今日一場變面,弄得恩斷
    (義絕,他自然不來上門,就好安穩享用。)
    (見麗容出門,兩人笑個不了。)
喬 氏:倘然他回去取了文契到此,你如何抵對他?
陳與權:總然他請了皇帝來,我只是一個不認。那怕他跳上了天去,我只是一個不睬。
喬 氏:萬一他做出癩皮身分,日日在此吵鬧,卻怎麼處?
陳與權:(陳與權想一想道)我有個驅他的妙法,包管他抱首驚竄,走之不迭,還可連他
    家裡所蓄的都弄來受用哩!……
    (喬氏聽著,喜得眼睛都沒了縫。)
    (這邊的計策已安排停當,只等麗容到來,就要兜他一網,且按下不題。)
    
    
54**時間: 地點:
    (卻說金麗容到了家中,思想田產都被他坑匿,反受了一肚皮惡氣,忿恨不已。
    ()
    (欲待告他,那陳與權有財有勢,自己力蹙勢孤,就象麻雀與蒼鷹相鬥,終久弄
    (他不倒,反被他笑,只得隱忍住了。)
    (不隔一月,那孫秀卿果然又來催促,一見麗容,便問道)
孫秀卿:前日這番說話,可曾問明了麼?
麗 容:說也可惱,原來真是陳與權這亡八,昧心吞上我的產業。
    (便把他夫妻兩人的情狀,一一說與孫秀卿得知,孫秀卿也大駭道)
孫秀卿:真個有這等事麼?原來那陳舉人竟是個獸心人面,這喬氏也算得長舌後身。世間
    忘恩負義的也多,從不見這恩將仇報的喪心男女,豈非衣冠中之梟獍!這等說起
    來,我也誤認得了地。如今還好,若再與他親近,也險些做你家的樣子了。虧得
    這所房子到了他的手中,還不曾被他占去,如今幸還在我手裡,若奶奶要時,也
    不論價錢,聽憑兑些銀子,買來住罷。
麗 容:(麗容想道)自家宅子這禽獸諒不肯吐還,若要尋屋,此間已費過一番收拾,再
    沒個另買了房子,又去搬移之理。
因 想:我家人口少,本不消住這許多。無奈已搬在裡頭,一動不如一靜,就買了也罷。
    只不知孫老爹當初原價多少?如今得幾何才肯成就?
    (原來孫秀卿這所房子也是父親遺下來的,落在鄉間,與城市窵遠,自己又不便
    (住他。)
    (若將他生利來租賃的,又嫌他忒大,故此空擱了數年,欲要賣掉他,一時又不
    (得主顧。)
    (聽見麗容問價,滿心歡喜。)
麗 容:(便說道)我家原契是千金之外,如今情願八百兩就兑與人。若你家要我的,再
    少些也罷了。
麗 容:我沒有許多銀子,如今只有三百兩,除非立一張典契,暫時典來住住,滿了年月
    ,或是贖去,或是加貼,可使得麼?
孫秀卿:既奶奶尊意,典也使得。只是三百金太少,必得五六之數,或者勉強到年滿後加
    用。若再少時,我怎肯將千金房產,輕輕變售?
麗 容:五百金原不為多,只是我如今手頭沒有,比不得夫主在家時,銀子容易。
    (大家講來講去,直議到四百五十兩,聽了二十兩作修理之費,方才成了。)
    (就擇了一個吉日,約孫秀卿出來立議。)
    (孫秀卿這日別了進城,到得臨期,麗容備起兩席酒,請了當日與父親相好的兩
    (位朋友居間,孫秀卿絕早出城,到麗容家來,寫了文契,即交銀子。)
    (原來當初金守溪果然殷富,把家私傳到女兒手中,被干白虹如此揮灑,又被陳
    (與權如此坑賴,今日買這房子,立地取出四五百金,毫不窘澀。)
    (且兑出來的銀子,真正雪白鬆紋,孫秀卿並無言語,吃了酒,欣然而去。)
    (麗容又把些中物,謝了居間,各各稱謝而散。)
    (有詩云:
    (  名園花柳景初和,風雨拋人此處多。)
    (只道一枝容燕雀,偏生雙沼起鼋鼋。)
    (情當好處良非善,事到真時始是訛。)
    (空向春風灑紅淚,不堪回首問誰何?)
    (那知金麗容買了房子,早已吹到陳與權耳中,便與喬氏說道)
金麗容:這乾家己為我費過幾萬銀子,今田地房產,又被我通占了來,只道他家事已差不
    多損了,不想又將四五百金,買這一所房屋,卻還如此容易,不知手中尚有多少
    積蓄哩!
喬 氏:他三四個人口棲身,還買這許多房子,家中所蓄,畢竟還多。況舊時這樣一個富
    家,不要說父母家財,就是他私房,也少不得還有一萬五千銀子,那得一時就窮
    !
陳與權:便是如今世界,寡婦孤兒,還該詐窮。若非實實有物,怎肯買這些住宅,招搖人
    的耳目?
喬 氏:再不道乾家這樣資財廣厚,好不有趣!你怎麼能勾想個策兒,一發謀了他的並與
    我家,豈不豪富。
陳與權:我也久已起了這個念了,只沒處下手他,卻怎麼好?除非叫些家人,黑夜裡趕到
    他家,昏天黑地,一陣搬了回來,可使得麼?
喬 氏:(喬氏笑道)若這般做法,你也學干白虹的強盜樣子了。干白虹還虧有個戚宗孝
    與他替死,你的替死鬼在那裡?也要去搶劫。
陳與權:若不去取他的,再有甚麼方法?難道倒教他送上門來不成!不然叫個精細小廝,
    悄悄在他屋旁邊狗洞裡鑽將進去,輕腳輕手,偷了出來。再叫兩個人在外頭接遞
    ,可不好麼?
喬 氏:(喬氏一發大笑道)賊盜、畜生都是你做盡了!萬一被人捉住,跟到家來,你還
    認是窩主?認是賊頭?
陳與權:要了錢財,也顧不得許多品行。除了這兩策,你倒有甚妙著兒,尋一個來,大家
    商議去做。
    (那喬氏想了想,忽大喜道)
喬 氏:一些不難。我如今就把你向日說的,使他抱頭驚竄,走之不迭,把家裡所蓄的東
    西,盡情與我搬來。叫他沒處伸冤,無門控訴,若吞聲忍氣便罷,但硬一硬,連
    性命都結果他哩。
    (陳與權聽說,喜得耳癢難當,忙問道)
陳與權:此計真是神妙,只不知怎樣個做法。
喬 氏:(喬氏附在陳與權的耳根邊說道)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怕他不上我的鉤麼
    !
陳與權:(陳與權拍手狂笑道)果然你的智謀勝我數倍,又乾淨,又停當,豈不快哉!
    (這邊夫婦兩個暗裡陰謀,要傾他家產,麗容那裡知道?他掙這一所房屋,思量
    (等丈夫回來好看,並望兒子成人,爭些體面,不想倒為他動了陳與權的惡欲,
    (若下一段禍根,連家私囊蓄,都送在別人口裡,豈不可憐!詩云:
    (  春風拮據燕巢新,掠水銜泥倍苦辛。)
    (正欲抱雛還息影,忽摧風雨墮香塵。)
    (麗容一日正在房中查檢孩兒書課,卻見個大丫頭捧著個盒子,笑嘻嘻走進房來
    (。)
    (麗容認得是陳家婢女,當初喬氏隨嫁的,便問道)
喬 氏:你來何干?
丫 頭:(那丫頭)奶奶差我來送些小物件與乾奶奶哩。
    (一頭說,一頭把那盒子放在台上,掀開了蓋,卻是兩匹蓮色溫綢,一個珈(王
    (南)梳匣,兩瓶蘇州露油,一匣搽面珠粉。)
麗 容:你家主人、主母前日把我這等怠慢,已是斷絕往來,如何忽地把這東西送我?
丫 頭:因是前日衝撞了,今日過來請罪,我家奶奶就到哩。
    (說未了,兩個丫頭慌奔進來,報說陳奶奶已在廳上。)
    (麗容只做不聽見,也不接他。)
    (隔了一會,喬氏自走進來,未到房門首,先陪著笑臉,叫道)
喬 氏:乾奶奶,我夫妻二人一時氣激多多得罪了,你千萬休怪。
    (就深深四福。)
    (麗容只得也還了禮,喬氏)
喬 氏:我家丈夫雖讀這幾句書,一些事體也不知,向來受你家怎樣大恩,不曾補報,豈
    可反成嫌隙。乾奶奶回來之後,我便十分責備他,一連數剝了幾場,也覺有些懊
    悔,故著我來陪個薄面,萬萬不可見怪。
麗 容:他前日何等氣狀,叫我怎麼耐得?
喬 氏:相罵無好言。況且我這丈夫,性又粗鹵,更兼乾奶奶又說了幾句徹底話兒,故一
    時直跳起來。落後想一想,也甚是過意不去。
麗 容:過意不過意,我也不圖他見好,只是這些田產,斷斷要還我的。
喬 氏:我正為此而來。因想恩人之物,何敢圖賴?自與乾奶奶淘氣之後,覺得自家不是
    ,便把這些帳目,在這兩個月內都括了攏來,今夜特備一尊水酒,請乾奶奶到家
    ,一則謝前番之罪,二則當面算明瞭帳。
麗 容:我在你家受了這場大辱,如何再上你門?今既良心發現,還我東西,只要開明瞭
    帳,我叫家人來取便了。
喬 氏:帳目牽前搭後,銀色高低不一,貨物貴賤不齊,如何寫得明白?況且前日得罪,
    若不請去消釋,我夫婦面目藏在何地?倘被人說是忘恩負義,可不壞了我丈夫的
    聲名?必要屈過去的。
麗 容:寧可帳目少了些也罷,只是不到你家裡來。
    (喬氏堆著笑臉,雙手抱住他道)
喬 氏:我的好奶奶,你真個見怪我了。我如此陪禮,也不看我薄面!不信這條路,兩家
    竟絕足了不成?乾奶奶若不過去,我只得要跪在這裡了。
    (麗容恐怕畢竟與他執拗,反要弄得不見好,這帳目便有變故,況意思又如此慇
    (懃,不好固卻,只得轉口道)
只 得:既如此,你先去,我隨後就來。
喬 氏:不好。我去了,你定然不來。我現帶兩乘轎子在此,定耍與你同去。
    (竟攙了手要走。)
    (麗容沒奈何,連衣裳都換不及,只得帶著兒子乾濬郊,喚兩個丫頭跟了,一同
    (上轎而去。)
    (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  易受明欺,難防暗算)
    (去時有路,來即無家。)
    (不知喬氏之言是好意是惡意?果否還他田產?麗容此去,畢竟做些甚麼局面出
    (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認假成真舅舅甥甥弄成活鬼 道真還假擒擒縱縱算就深機)
    (詞曰:
    (  可怪狂且,誘他母子,賺入私居。)
    (恨奸惡貪婪,利伊資橐;陰柔秘妙,計在錙銖。)
    (甥舅俄稱,恩仇己昧,那怕他人不畏予。)
    (料應這、疑團未破,悶殺癡愚。)
    (何須撒網驚魚,不使機關一著虛。)
    (笑活鬼迷人,私相驚潰;巧妻佯縱,自號賢姝。)
    (有路逃生,無家托足,痛殺家園不我餘。)
    (還應有、受恩深處,僅免溝渠。)
    (右調《沁園春》)
    (麗容來到陳家,喬氏攜手而入,走進後廳,陳與權正在那裡坐等。)
    (一見麗容走進,慌忙立起身,鞠躬施禮,口裡喃喃的告罪。)
    (喬氏攜麗容坐下,陳與權也就坐在旁邊,著實陪禮道)
喬 氏:前日我心上有件不得意的事,適值大嫂與我炒鬧,一時出語唐突,心裡至今不安
    。常清夜捫心,深負乾兄這些恩惠,枉做個鬚眉男子,甚是汗顏。故特屈大嫂過
    舍,一樽相敬,少謝前愆。大嫂須念往日情誼,不要記在心頭罷。
麗 容:你縱有別事在心,論理也不應把我盡情燥脾,置人於無地。
陳與權:天在頂上,那個說是該的呢!只因愚性粗直,不知不覺在口裡落了出來,過後想
    一想,好不懊悔。
麗 容:既是說話因性子直,說了出來,你坑賴我沒有田產寄你,難道也是性子直麼?
陳與權:(陳與權過)前日因心上著惱,我故意說的話,怎便認起真來!我若敢於坑賴,
    今日便不請你來明算還了。
麗 容:既如此,可就算一算,天已將晚,家內無人,要早些回去。
陳與權:帳還沒有寫清,且慢慢用了便酒,我去謄來。
麗 容:酒到不消吃,只求就算了好。
喬 氏:你又來做客,寫帳還有好一會,難道空坐著等麼?
麗 容:怎這兩日不寫停當了?
陳與權:東西日日有得討來,如何結得定數目!
喬 氏:好個暴躁奶奶,我家丈夫明日要上京,也不如此性急,你回去有得多路,卻這等
    著忙?
    (便攙住手,要他進去。)
麗 容:(麗容被強不過)既是這等,只領你個情罷。
    (就同喬氏起身,陳與權自往外頭去了。)
    (喬氏同麗容入內,大排華宴,珍羞羅列,果盒紛陳,十分豐盛。)
麗 容:今日你家的酒,為何如此齊整?
喬 氏:一則為乾奶奶在此,二則我家丈夫上京,算是餞行的酒。
    (麗容也不在話下,就同兒子坐著。)
    (喬氏慇懃斟勸,吃了幾懷,乾濬郊便要回去。)
麗 容:兒子,你耐心吃些東西,停會兒就領你家去。
    (便叫丫頭去看陳爺,可曾寫完帳了。)
喬 氏:丫頭不知事,我自去看來。
    (便抽身而出。)
    (乾濬郊見喬氏去了,便說道)
乾濬郊:我酒也不飲,東西也不吃,前日他家把我母子們怎生怠慢,今日豈是真心為好?
    我只好要回去。
麗 容:(麗容罵道)小孩子家,不知世事!我在此豈是貪他的飲食?這許多田產,難道
    不料理了回去?
    (乾濬郊便不敢開口,喬氏也走來了,對麗容道)
乾濬郊:還有一會哩,你且再用些酒肴。
    (麗容又坐了一會,看看天晚,乾濬郊又只管催母親回家,麗容只得又叫喬氏去
    (看。)
    (喬氏方欲起身,陳與權手拿一本帳簿,一個算盤,正走進來)
陳與權:乾奶奶可曾用飯了?
喬 氏:酒還未吃怎就用飯?
麗 容:天晚了,情已領過,酒飯都不消用。
    (便立起身,要候他結帳。)
陳與權:大嫂來得久了,不曾用些點心,若算起帳來,還有一會,可不饑麼?
    (便叫丫頭快取飯來。)
    (丫頭連忙送上湯飯,麗容勉強吃半碗兒,乾濬郊只一粒也不肯沾口。)
    (麗容剛吃完飯,只見一個小廝走到門口說道)
麗 容:廣州胡爺在廳上,要請爺相會哩。
陳與權:乾奶奶在此,我要算帳,不得工夫,回了他罷。
小 廝:他曉得爺明日動身,要約來同舟,大家省些路費,定要會的。
陳與權:這怎麼處!你叫他坐著,我就出來。
    (小廝唯諾而走。)
陳與權:(陳與權向麗容說道)這胡爺與我是同年舉人,也上京去會試,約我同走,只得
    要出去見他,大嫂寬坐一會,我頃刻就進來的。
    (說畢,競走去了。)
    (正是:
    (  百丈漁竿百尺磯,碧蘿磐石坐垂絲。)
    (須知香餌投來久,正是金鱗欲上時。)
    (麗容見天已黑夜,好不焦躁。)
    (加添乾濬郊又連連催去,麗容叫他先回,又決不肯。)
    (仍坐了好一會,只不進來。)
    (又促喬氏出去看他,喬氏去了半晌,走來說道)
小 廝:這胡爺幾年不會了,今晚要留他便酌哩。
麗 容:這怎麼好,如今我只得回去,到明日再來罷。
喬 氏:你今晚只好住在這裡,這胡爺與我大夫明日黑早就要起身,你那裡再來得及?
麗 容:怎麼去得恁快?
喬 氏:因他在此相約,附他的舟,怎好遲慢!
麗 容:我家裡無人,怎麼住得在外!
喬 氏:難道你再不出門?只須叫丫頭回去,吩咐一聲罷了。若必要回去,我也強不得你
    ,不要我丈夫去後,倒來懊悔。
    (麗容見如此說,恐怕錯過了,只得叫個丫頭回去,叮矚他同眾丫頭都睡在房中
    (,再吩咐蒼頭,好生看管門戶。)
    (那丫頭應著去了,乾濬郊只管埋怨道)
乾濬郊:自己有家裡不住,卻住在這裡,那錢財什麼寶貝,怕明日就沒了麼?
    (麗容心裡氣悶,反把他打了一下)
麗 容:畜生,你曉得甚麼。好端端的田產不要,日後將甚過活?娘做的事,也要你埋怨
    起來!
    (乾濬郊哭了幾聲,便不插嘴,直等到二更天氣,陳與權方才進來,口裡)
口 裡:為這些俗事,倒牽纏了這半夜,累大嫂在此等候,著實有罪了。
    (便攤開帳簿,排下算盤,請麗容當面看了,逐宗逐項,結算明白。)
    (好個陳與權,一毫也不苟且。)
    (麗容滿心歡喜,算定了帳,便將花布貨物,憑麗容估了價錢,陳與權並不爭論
    (,然後又將銀子來兑,成色高低也憑他折算。)
    (剛才兑完,已是四鼓,喬氏忙催麗容去睡。)
    (麗容把銀子包好,叫丫頭拿著,喬氏引他到了臥房,說一聲)
喬 氏:快安置罷!
    (便自去了。)
    (麗容見這房內有一副牀帳,旁邊一張小榻,榻上也有鋪蓋,麗容與乾濬郊上了
    (牀,叫丫頭就在榻上睡。)
    (睡不多時,已是天明。)
    (麗容一覺醒來,見窗上微微有光,裡頭人聲嘈雜,象個出門的光景。)
    (麗容便欲起身,好早些回去。)
    (才坐起來,隱隱見地下睡著一人,因隔帳子,看不清楚,只認是丫頭在榻上跌
    (了下來。)
    (及看看榻上,那丫頭還齁齁的睡著。)
    (麗容著疑,一頭叫醒兒子,一頭穿衣,才提起衣服,早是一陣血臭,連忙看時
    (,可煞作怪,那衣上原來都有血跡,尚是濕的。)
    (麗容大驚,忙喚丫頭起來,自把血污衣服脫下了一層披在身上,走下牀來。)
    (近前一看,不看猶可,看了大吃一驚:原來那人滿身滿面都是鮮血,僵僵的躺
    (著在地,身邊一把尖刀,刀上血跡淋漓。)
    (麗容嚇得三魂己失,七魄難收,乃大哭道)
乃 大:罷了!我中他的計也!
    (丫頭與乾濬郊起身看見,都嚇得面如土色。)
乾濬郊:(乾濬郊只抱定了母親哭道)昨夜我叫娘回去,娘偏生不肯,如今怎麼好?
    (麗容無言回答。)
    (只見有個小丫頭走進房來,滿房一看,就大喊道)
丫 頭:壞了!壞了!奶奶殺個人在這裡!
    (飛的跑了進去。)
    (不多時,陳與權並喬氏吃驚的都趕出來,把死人一認,喬氏也不說話,先哭個
    (亂橫。)
陳與權:(陳與權亂跳道)這是我外甥,家中叫他來看我,才到這裡兩日,為甚麼好端端
    把他殺死?
丫 頭:(因指定麗容罵道)你這賤婦,我家怎生待你,你卻記念前恨,把我外甥殺死,
    如今怎麼干休!叫小廝把大門鎖了,不可放他逃走,跟我進城去報官!
    (說完,怒狠狠走出去了。)
麗 容:(麗容哭道)我待你家恩也不薄,就不還我田產罷了,怎反殺了人詐我?我就死
    了也罷,這小官人是乾家骨血,你只放了他回去,我在此但憑你家發付。
乾濬郊:(乾濬郊扯定母親哭道)娘怎說這話!孩兒年紀雖小,怎肯貪命!情願死也死在
    一處。
喬 氏:這小官人少不得要他做凶身抵罪的。輕輕說個放去!
麗 容:一人只抵得一命,我三個在此,難道一個也放不得?
喬 氏:人命重情,不是我做得主,總都是在官人犯,只憑官斷罷了。
    (三人聽說,都哭在一堆。)
    (有闋《醉歸花月渡》曲云:
    (  (醉扶歸)這的甥甥舅舅都胡帳,是夫夫婦婦自商量。)
    (怕假假真真費推詳,(可知道)擒擒縱縱原虛謊。)
    (四時花)堪傷,恩星為難那可防。)
    (娘兒滿門胥受殃,(月兒高)禍起在蕭牆。)
    (變生於幃帳,閣起恩情面,現出冤家相。)
    (渡江雲)那知不是元良,敵斧槍,倒是活鬼催人特地忙。)
    (麗容驚慌不定,只得向喬氏哀告過)
只 得:我家丈大在陳爺面上,可謂有恩,奶奶須念他配驛遠方,今日生死未卜。我娘兒
    兩人,奄奄弱息,乞放條生路,也是陰德。
喬 氏:昔日恩情,我非不垂念。只是今日此事,又係人命關天,如何通得情面?
麗 容:難道這個人真是我殺的?我如今田產花利,都將來送與你家,只求救了我娘兒性
    命,便感戴不淺。
喬 氏:(喬氏沉吟道)論來你家恩德,應該救你才是。只是我丈夫已經入城報官,頃刻
    便有公差來捉,倘然放了你去,官府要人,如何是好?
麗 容:報官不報官,總是爺自能調護。只求奶奶於陳爺面前,說些好話,怎生消釋了。
    我兒子苟有好日,自然報答你的大恩。
    (喬氏想了一會,忽說道)
喬 氏: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以德報德,原該相救。我今日拼這性命,與你抵
    罪,只索放你去罷。
    (麗容母子與丫頭三人聽見,都喜出望外,麗容)
麗 容:若蒙奶奶見救,感不可言,但恐陳爺回來,見我不在,累奶奶淘氣,怎麼好?
喬 氏:我既一心救你,何暇自慮禍患!只是前門有許多小廝把守,我竟送你後門出去。
    (四個人一同往後門而來。)
    (才開後門,眾丫頭一齊攔住道)
丫 頭:奶奶不可輕放。爺回來把甚麼人還他?這個斷使不得。
喬 氏:(喬氏喝道)有我在此,不關你事。
    (竟送麗容出了門,看他去遠,方才轉身進內。)
    (看官,你道那殺死的真是何人?陳與權既有心要害他,喬氏卻又何故放了他去
    (了?還果是喬氏的好意,還是別有深機麼?原來陳與權惡到十分,喬氏也狠到
    (絕頂,怎肯輕輕放他!只因見麗容買了房子,諒來手中定富,耍一罟吞他的下
    (肚,故騙他來家。)
    (原不是當真與他算帳,故帳目反不苟且,花布銀色,並不計論。)
    (因料定原是甕中之物,落得使他安心。)
    (也不是廣州有甚胡舉人來拜他,不過磨延到夜深,要留他過宿的意思。)
    (就是房中僵臥的那人,並不是外甥,也不是殺死的,竟是家中小廝,叫他躺在
    (地下,咬定牙關,動也不許動。)
    (把些雞血,濺了一身一面,又把麗容衣服也灑污了,還將把刀兒塗上些血,丟
    (在身邊。)
    (許那小廝做成圈套,討一個老婆與他,故此這小廝聽著教訓,直僵僵躺著,就
    (象死的一般。)
    (麗容女人家,那裡曉得這個緣故?只道果然是殺的,非常驚駭,要求喬氏發放
    (,那知陳與權也不曾進城去報官,卻躲在外頭吃酒。)
    (況且喬氏與陳與權意中,不過圖他房屋資蓄,原不必要他性命,故令喬氏假做
    (好人,放他走脫。)
    (那小廝只等麗容去後,就扒了起來。)
    (那麗容家中什物,已命眾奴僕搬得精光。)
    (可憐麗容資財私帑並首飾細軟,不下萬金。)
    (盡填了陳與權的欲壑。)
    (只一所房屋,還叫家人守著,沒得剩還他哩。)
    (麗容只道為這番驚嚇,所托的田產,雖然已失,家中什物也還可保。)
    (正同著孩兒與丫頭三個人,急忙忙望著家裡走去,才到半路,只見遠遠兩個丫
    (頭哭將來,麗容一看,恰是家中使女。)
麗 容:(慌問)何故?
丫 頭:(丫頭便說)奶奶回來了麼,家中已去不得了。
麗 容:(麗容驚問道)怎去不得?
丫 頭:今早陳爺家二三十人趕來,說是奶奶殺死了人,把資財傢伙都搶空了,只剩一所
    房子,還有許多人把守,停會就要封鎖哩。
    (麗容聽了,捶胸跌腳,大哭倒地。)
    (幸虧丫頭再三喚醒,麗容)
麗 容:罷了,我家萬貫家財,竟弄得立身無地,如今往那裡投奔好?
    (丫頭都沒主意,倒是乾濬郊說道)
丫 頭:我家並無親族,除非城裡張家,是我舅祖,或可依棲幾日,其餘再無別處了。
麗 容:(麗容也道他)說得有理。
    (同著三個丫頭忙忙的走。)
    (走了一會,麗容忽想道)
麗 容:不是這等說。若從這條大路進城,萬一撞見了陳與權,不是當耍。我們只該向小
    路行走,打從別門進去,方可無事。就遠了些,也說不得。
乾濬郊:(乾濬郊與丫頭齊聲道)好。
    (忙轉了小路。)
    (五個人踉踉艙蹌,望城而走,好不悲傷。)
    (有首古詩為證:
    (  黑風魆地吹瓊枝,名花亂落銷殘泥。)
    (枝頭有鳥棲不得,繞樹仿徨鎩羽垂。)
    (疑團莫破空諒絕,生怕陰柔弄唇舌。)
    (活鬼猙獰乘夜來,衣裳忽濺刀頭血。)
    (斯時真假不可知,但見陰風刮地吹。)
    (不是冤家放戕害,只緣資產堪圖之。)
    (或擒或縱豈情好,欲使當場自顛倒。)
    (穩料他人見識愚,盡施自己機關巧。)
    (君不見,祁黃羊,以德怨,無所傷。)
    (又不見,韓淮陰,一飯之惠酬千金。)
    (古人器量類如此,恩人成仇愧禽豕。)
    (只知富貴快吾情,那怕千秋污青史。)
    (可憐金麗容閨門弱質,那慣驅馳,走到午後,尚不滿數里之路,已覺精神倦憊
    (,筋力難支。)
    (因是荒僻野路,又沒個人家歇息,只是叫苦。)
乾濬郊:此間尚在危地,須趲緊些進了城便好。娘若走不動時,可叫兩個丫頭扶著,勉強
    掙扎幾步。
    (麗容沒奈何,只得靠在丫頭肩上。)
    (又走三四里。)
    (卻見個小庵,裡頭有木魚聲,在那裡誦經,麗容)
麗 容:此間有個庵院,可坐坐再走。
    (大家進了庵門,都向蒲團上借坐。)
    (麗容也不歇息,只向韋馱面前,哀哀哭拜道)
麗 容:我金麗容,父遺萬貫家財,只因丈夫誤救了負心賊子,累丈夫遠配他鄉,死生難
    保。那賊子功名婚配,每費萬金,猶嫌未足,逞其狼心狗肺,把田房產業,一罟
    謀吞,終不遂欲,將我誘歸虎穴,自己殺死一人,狠心圖賴,假稱甥舅,便欲鳴
    官黑陷。幸喬氏知恩,將我母子使婢三人,私為縱脫。雖身離虎口,而家居資橐
    ,悉被鯨吞。今一身狼狽,回首無家,顛連孤苦,慘目傷心。今日投奔至此,意
    欲覓一依棲之地,伏祈佛力護持,使我一家人口,不致流落道途,得免喪身溝壑
    。更願我丈夫無災無難,早回故鄉。倘有見面之日,定當重塑金身,創新殿宇,
    以報神明之德。
    (正禱告未畢,忽有一個老道姑走將出來,見他哭得哀切,便問道)
老道姑:奶奶們為著何事,卻這等悲苦?
    (麗容不知好歹,不敢應他。)
丫 頭:我們走遠了路,借這裡坐坐兒,不敢驚動師父。
老道姑:從何處走來?如今還到那裡去?
丫 頭:我們仁壽村來的,要往城裡探親哩。
老道姑:這等怎不叫兩乘轎兒,或弄個小船進去?這樣一位奶奶,那裡走得許多路。
麗 容:我窮戶人家,沒有錢鈔,故此只得走了。
老道姑:奶奶又來哄我。老身雖不識人,看來定是位大家內眷,怎說是窮戶?難道我就要
    抄化奶奶的東西麼?
麗 容:不瞞你說,只因為件官司,逃奔來的。
老道姑:可憐女眷們怎受得這般辛苦!今早來了許多路,想必饑渴了,請進去吃些便茶再
    走。
麗 容:借這裡打攪,已是不當,再不消賜茶,師父請自便!
老道姑:小庵只有兩三位女師父們,茶水盡便,為何這等見外?
    
    
55**時間: 地點:
    (此時麗容果然饑渴,見這老道姑款留)
麗 容:既師父們見愛,且進去領一杯茶再走。
    (老道姑便在前引導,麗容母子與丫頭一同隨了進去。)
    (只因這一遇,有分教:
    (  癨樹園中堪避難,受恩深處可為家。)
    (未知這老道姑乃是何人?麗容母子遇他畢竟是禍是福?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
    (解。)
    
    (第十四回 授居停一女報德 投山左萬里尋親)
    (詞曰:
    (  空驚遽,一枝聊借祗林住,祗林住,相逢恰在,受恩深處。)
    (膝前孝子年還稚,尋親欲向天涯去。)
    (天涯去,千辛萬苦,更慳一遇。)
    (右調《秦樓月》)
    
    
56**時間: 地點:
    (卻說這老道姑,引著麗容母子,走到佛殿旁邊一間客堂內坐著,果然還有兩個
    (尼姑,也過來見了禮。)
    (那老道姑便去泡著三四壺好茶,每人斟了一盞,又跑進去取出兩盤麵餅,兩盤
    (炒米,與他點饑。)
    (麗容雖吃不慣這樣東兩,因腹中已枵,又不好卻他意思,便吃了些。)
老道姑:這幾位,都是奶奶一家來的麼?
麗 容:正是。這就是我兒子,那三個是婢女。
老道姑:奶奶說為官司逃避,不知是甚麼事情?乃挈家而走。
麗 容:是被奸人詐陷的。
老道姑:既奸人詐陷,豈無相公們支撐,卻累奶奶驚走?
麗 容:我家丈夫遠出,所以勢不能支,要躲到親戚家去。
老道姑:令親是城內那一家?
麗 容:是張蓮峰的兒子張敬峰家。
老道姑:可就是開行的麼?
麗 容:正是。
老道姑:這張家我最相熟,時常在他行內,向這些客商化燈油、化齋米的。但是那張敬峰
    做人甚覺刻吝,他奶奶又是個兇悍性兒。前日有個姑娘來家,飯也不留他吃頓,
    那姑娘要借住一兩天,他夫婦畢竟不肯,生生的辭了出去。只不知奶奶與他是怎
    樣的親戚,若是骨肉還好,略疏遠的,恐未必肯留?且用飽了點心,我送了奶奶
    進去何如?
    (麗容聽了,半晌不言,乃道)
麗 容:多謝師父美情,極好的了。那張敬峰是母舅,雖然至戚,但從沒有與他往來。倘
    面不相識,辭拒出門,卻怎麼處?
老道姑:可還有別家麼?
麗 容:我父親原是外省搬來的,並沒有第二家親戚。
老道姑:論起來,這張家雖然疏闊,母舅還是至親。或者不拒,亦未可知。
麗 容:但姑娘尚且不留,甥女一發可以見外了。
老道姑:若奶奶遲疑,可說個姓名與我,待我先進去報聲。若肯留,才請奶奶進去;萬一
    見拒,免得被他回頭出門,反不雅相。
麗 容:若得如此,感謝不盡,只恐勞你不當。
老道姑:(老過姑道)出家人,日日奔馳,何惜這幾步。
麗 容:他家若不見容,又向何方投奔?好苦!
    (說罷,竟流下淚來。)
老道姑:奶奶不必心傷。他家不留,小庵也可暫住。快說個名姓,待我且進去走遭,再作
    道理。
麗 容:你只說我是仁壽村金守溪的女兒,丈夫姓干,他自然認得。
老道姑:原來奶奶家姓干,住在仁壽村,可知這村中還個姓干的,叫做干白虹麼?
    (麗容聽說,忽吃一驚道)
麗 容:你那裡認得他?這就是我的丈夫了。
    (那老道姑聽說,也大驚道)
老道姑:這等說起來,竟是恩人之婦了。
    (連忙要跪下去拜,麗容再三扶定)
麗 容:你是何人?曾受我家甚麼好處,卻如此感激?
老道姑:我姓周,是戚宗孝的妻子。當初我夫婦俱蒙活命之恩,今日得遇奶奶,方是我報
    恩之日了。
    (因把前情重複說了一遍。)
麗 容:如此說,是我家害你丈夫身死,怎反說是恩人?
周 氏:說那裡話。我丈夫觸死,是他一時意氣,如今累乾爺遠配在外,心正不安。
麗 容:你幾時出家的?
周 氏:自從丈夫在獄,我衣食無資,便在這裡披剃。喜得與這些施主有緣,倒也豐衣足
    食。今乾奶奶為著何事,卻如此彷徨?何不說與我知道?
麗 容:說起來就傷心切齒。總之我丈夫無處不施恩惠,偏是你家夫婦,沒有得甚好處,
    反這等知恩報恩。
    (便將陳與權的始末根由,細細述與周氏知道。)
    (周氏聽得分明,乃知是陳與權負心,致乾家母子家破人離,乃咬牙痛根道)
周 氏:乾爺待他如此厚恩,他不思報答,也就奇了,卻還下此毒謀,千般陰害。世間有
    此禽獸,便該天雷打死。莫說讀書中舉,還是衣冠人物,他的心肺,真比豬狗不
    如。奶奶怎不告他?
麗 容:我孤身女流,他財勢通神,料不能相抗,故此含忍。況又把人命裝頭,只好一發
    任其壓制了。
    (有詩云:
    (  疑團未釋枉驚翔,空向招提謁梵王。)
    (賴得受恩深處好,居停聊許借雲房。)
    (當夜天晚,麗容就在庵中宿了,次日叫周氏進成,往張敬峰家通信。)
    (張敬峰因金守溪平日做人慳吝,雖然至戚,並無絲毫往來,今日到落泊了,才
    (來借他依傍,便發話道)
金守溪:我當日請也請他不來,今日怎勞光降!煩師父對他說,索性往熱鬧處棲身,不要
    來認我窮母舅罷!
    (周氏見說不入,只得回身就走,報與麗容。)
    (麗容十分悲歎,周氏勸道)
周 氏:奶奶不用焦心,小庵雖然荒陋,還可容身。至於三餐食用,都在我身上措來,不
    費你絲毫掛念。但恐奶奶與小官人受不得清素,卻是不安。
麗 容:我如此薄命,正欲持齋。況患難之中,敢圖飽飫!只是與師父們並無瓜葛,怎好
    在此棲身?
周 氏:(兩個尼姑都說道)出家人以濟人為念,奶奶既無所托,不嫌淡泊,何妨在此久
    居。再不必謙遜。
    (麗容見他如此好情,只得住下。)
    (果然那周氏竭力支持,小心供奉,並無少怠。)
    (麗容因人口眾多,擾他不便,因將兩個嬌麗丫頭,尋人家變賣。)
    (只留個粗蠢些的,在身邊伏侍。)
    (這兩個丫頭竟賣了八十兩瓜紋,麗容就將六十兩交與周氏,暫作薪水之費。)
    (倘依棲日久,擾用過多,總俟丈夫回家,一總補報。)
    (周氏欲待不受,恐他不安,只得接了,把這銀子重重封固,藏在自己箱中,一
    (毫也不妄動。)
    (麗容剩這二十兩,卻叫兒子買書觀看。)
    (原來這乾濬郊天性聰明,非常穎慧,年才十三,五經諸史,無不淹貫。)
    (兼之苦心績學,曉夜不輟,寒冒靡間,便將母親所授之資,自往坊中買了許多
    (文章書籍,叫人挑到庵中,無明無夜,只是埋頭苦讀。)
麗 容:(麗容還常常訓誡他道)你父親披罪在外,未卜存亡。我與你寄食招提,何時是
    了?今田園家產,一無所存。只望你有個顯達,還可重振家風,故苟且偷生,實
    望個出頭日子。你須依我教誨,早圖上進,與父母爭口氣兒,不要被陳與權這禽
    獸欺凌到此地位,便喪志與他。
    (乾濬郊把母親之言,謹佩在心,果然無一刻少懈。)
    (未隔半載,那陳與權依舊不第回家。)
麗 容:(麗容額手道)神明有眼。若這禽獸中了進士,還不知怎樣橫行,仁壽村這幾家
    善良,可不被他膏血也剝盡了!
    (真是光陰拈指,日月如梭,乾濬郊與母親在庵,倏忽己是二年。)
    (乾濬郊早長成一十五歲,已是文章滿腹,智識過人,便想要去尋親。)
    
    
57**時間: 地點:
周 氏:(一日對母親說道)爹爹一去五年,並無音耗,今已限滿,尚不回家,安否未知
    ,吉凶莫保。為子者痛心飲泣,寢食靡安。兒聞古人有棄職尋親,遠涉萬里之險
    ,終得相遇,況孩兒尚在貧賤,又非萬里之遙。向時幼稚,力不能行;今已成人
    ,豈忍使父親流落於外,我卻安坐于家?意欲奔往山東,尋取父親回籍,不知母
    親意下如何?
麗 容:遠道尋親,雖是你的孝念,但你從未出門,那知路逕?孩兒去後,教我舉目無親
    ,如何割捨得下!
乾濬郊:路雖遙遠,見父即歸,自不敢淹留於外,使母親懸望。孩兒雖未出門,男子漢志
    在四方,何愁迢遞?
麗 容:關山阻隔,跋涉維艱。孩兒輕年懦弱,幾曾慣此風霜?況此時正該銳志功名,以
    圖遠望,豈可驅馳道路,有荒學業。
乾濬郊:功名寶貴,雖極殊榮,但無倫聚會,尤為至樂。若父子不相謀面,雖腰金衣紫,
    要他何用?
    (麗容見他堅心如此,再勸不轉,也沒奈何,只得)
只 得:你既立意要去,我須強不得你。但手無分文,衣裝路費將何措辦?且單身客路,
    又無僮僕跟隨,如何是好?
乾濬郊:孩兒遭家式微,也顧不得單獨。至於路費,只得沿路寫幾幅字兒賣賣,聊資食用
    便了。
    (有首《賣字詩》云:
    (  亂峰深逕草堂虛,漫擬臨池興自餘。)
    (數載神勞乞米帖,九秋心困換鵝書。)
    (愧無白雪逢人賣,只有黃庭待價沽。)
    (只恐風流輸逸少,當年筆陣更何如。)
    (兩個尼姑見乾濬郊小小年紀,要去尋取父親回家,都極口稱贊道)
乾濬郊:小官人如此孝心,真個世間罕有。雖艱難岐路,天也決不負他,與乾爺自然會面
    。只是沒有路費,卻怎麼處?
乾濬郊:若待有了路費方始出門,便非真心尋父了。只家母在此,求師父們早晚照看,我
    此去便可安心。
只 得:(尼姑道)這個何勞小官人吩咐,只是早去早回,免得奶奶記掛。
乾濬郊:此去尋得著父親,不消說就回來的。若尋不見時,那裡論得日子。
    (周氏聽說乾濬郊要往山東尋父,忙來問麗容道)
周 氏:小官人真個要去麼?
麗 容:他一念孝心,執意要去,我再三留他不住。
周 氏:難得,難得。在幾時起身?
麗 容:目下就要出門,只是盤費分文沒有。
周 氏:沒有盤費,如何去得?
乾濬郊:我頗諳字法,此去只以賣字為生,少資行役。
周 氏:世途荒歉,人面生疏,以筆墨之長,便欲藉為路費,那裡這等穩當。倘沒人要,
    還是宿在露天好?還是餒著肚子好?
麗 容:便是。自古道:『家貧不是貧,路貧愁殺人。』這文墨道路,萬一叫不應時,路
    前路後,將何下落!
周 氏:不妨。前年蒙奶奶與我那六十兩頭,我原封留著,一釐也不曾費用。如今將來與
    小官人做盤費何如?
麗 容:(麗容吃驚道)這是我與你作日用的,如何不使?終不然我母子三口,白白擾你
    不成?
周 氏:奶奶講笑話。你是我家恩人,難道這粗茶淡飯,就值不得供養,卻要你自備不成
    ?
    (說罷,便到自己房裡,從箱中取出銀子,雙手送還麗容。)
    (麗容抵死推遜,周氏那裡肯收?倒是乾濬郊說道)
麗 容:既蒙一片好情,難以固卻,便暫且借用,總俟我尋了父親回來,加意圖報便了。
    (麗容只得接著,付與兒子收好,向周氏謝道)
麗 容:你待我如此恩深,他日自然相報不淺。孩兒此番尋得父親回來,與我有重見之日
    ,便在此地起造大殿,裝塑如來,供養你終身,決不敢負。
    (當下乾濬郊拜別母親,並謝了周氏與兩位尼姑,即收拾鋪陳出門。)
麗 容:(麗容執手囑付道)你年輕不諳世故,每事務要小心,與人相處,好歹未知,必
    須仔細。若路頭不熟,只問老成人,自然指點。曉行晚宿,定要隨眾,不可趲程
    太急,以致離群。路上風霜最烈,身子善自調護。見了父親,速速就歸,切不可
    淹留別境,使我懸念。
乾濬郊:(乾濬郊泣拜道)途中事情,孩兒自能謹慎,無煩母親諄囑。倘蒙天佑,早見父
    親,自然即返,何敢淹滯!母親但請寬心保重,勿為孩兒掛憶。
麗 容:只願你此去路上平安,我心才可稍慰。
    (母子兩人大哭而別,周氏與尼姑亦俱墮淚。)
    (有闋《沾美酒》帶《太平令》的北曲云:
    (  羨英年孝義高,拼生死報劬勞,萬里尋親不憚遙。)
    (風霜裡伴漁樵,崎嶇處對山魈。)
    (雖然是冤深未報,只因那恩厚難消。)
    (況當這五年顛倒,敢忘卻三年懷抱。)
    (俺呵,為思親,魂勞夢勞。)
    (顧不得山遙水遙,呀,待歸來與椿萱傍老。)
    (且不提麗容與周氏苦苦記掛,卻說乾濬郊別了母親,匆匆上路,曉行夜宿,渴
    (飲饑餐,雖雨雪載途,虎狼當道,也毫不畏憚。)
    (兩三個月,才趕到了山東地面,無論府州縣境,凡是有驛的所在,俱細細挨問
    (,卻並無音耗。)
    (今日東往,明日西來,尋了數日,竟不見有父親的名字。)
    (眾人都憐他孝心,便問是那裡人?幾年上發配來的?乾濬郊一一說了,眾人道
    ()
乾濬郊:既是南雄府配來,一定在濟寧驛裡,或在臨清也不可知。你須到這兩處去問,自
    然有個下落。
乾濬郊:為何曉得畢竟在這兩處?
麗 容:(眾人道)從來廣州、南雄這幾府的犯人,都發到這兩個驛裡安置,並沒有發在
    別處去的。
    (乾濬郊聽了,不勝之喜,連忙趕到臨清,細細問了一遍,又無影響。)
    (只得再往濟寧驛裡,逐名挨查,那裡見個父親的影兒。)
    (乾濬郊好不著急,想道)
因 想:我父親明明配到山東,為何偏尋不著?除非發在別處,也不可知,總是拼得辛苦
    ,各府各縣遍地挨尋,少不得自然見面。
    (便又離了濟寧,不管東南西北,凡是山東境內大小州縣,逐驛細訪。)
    (看看尋了一年,把通省驛遞盡皆走遍,將百萬驛夫,盡皆識認,單單認不著父
    (親的面。)
    
    
58**時間: 地點:
    (此時盤纏已竭,衣履都穿,尋既無路,歸又乏資,進退不能,心如刀劑,只放
    (聲大哭。)
    (看官,你道當初干白虹既然配到山東,少不得只在這幾個驛裡,如何再尋不著
    (?或徒限滿了,發放回籍,已不在山東?然驛裡這些驛夫與干白虹同事五載,
    (提起姓名,誰不曉得?為甚偏沒下落?原來有個緣故。)
    (昔年干白虹配到山東,原在臨清驛裡擺站。)
    (只因生平肝膽豪俠,雖身為罪徒,那剛果之氣,依然不減。)
    (是時臨清驛丞姓畢,是個瘌痢,綽號叫做畢癩頭。)
    (從衙門人出身,是個貪鄙小人,在這些驛夫面上克些口糧。)
    (積了兩年,叫兒子在外放放私債,盤些利息,又在驛邊左近,買了五十畝田地
    (,卻不肯租與佃戶,又不捨得僱人,只叫那些驛夫耕種。)
    (可憐這幾個徒犯,遇了官府往來,扛箱擺站,不勝勞苦;略一空閒,又要到田
    (裡做工,不許他一刻安息。)
    (到秋成之後,這畢癩頭把田中籽粒,盡收入己,那裡有一升半合,分與眾人。
    ()
    (連日逐的糧米,還只給與他十分之七,那三分也把來自己養妻子了。)
    (隨你窮冬烈暑,也不一毫體恤,驛夫無不怨恨。)
    
    
59**時間: 地點:
    (是年天時亢旱,田中苗稼漸欲枯槁,因又不通水路,乾涸異常。)
    (畢癩頭恐怕秋成無望,終日叫這些徒夫挑水灌溉。)
    (又恐他虛應故事,叫家人畢勝執棍督催,略一躲懶,便隨後亂打。)
    (正當酷暑烈日之中,一日挑水到夜,好不苦楚。)
    (干白虹配到山東,恰值亢旱之日,才進驛裡,便派了一副水桶,也要他挑水。
    ()
干白虹:(干白虹便問眾驛夫道)你們日逐桃這些水,與你多少一擔?還是計日算的?
因 想:(眾人道)挑便挑了,那裡有甚東西!
干白虹:既沒有工價,想是等收成後,一總派些米了?
因 想:(眾人道)怕你要吃麼?連我們的口糧,也前年的欠到今年,今年的又拖到明年
    ,都不肯清哩。
干白虹:驛遞乃朝廷的錢糧,如何容他扣克?
因 想:(眾人道)糧米在他手裡發放,縱知虧減,也沒奈何。
干白虹:口糧既不全給,做工又無工價,若叫你挑水,不要作準他便了。
因 想:(眾人道)他是個官兒,我們徒犯,如何拗得他過?
干白虹:屁的官兒,不過是個老蠹罷了。我們雖然犯罪。也還勝他三分,難道任憑驅遣,
    不容我做一分主麼?
因 想:(眾人道)你既說混話,不見他差個管家押著,稍稍違拗,便要打哩。
    
    
60**時間: 地點:
    (正說不完,那畢勝走到眼前,便向干白虹喝道)
畢 勝:你不去挑水,卻在此講閒話,想要討打麼?
干白虹:你們要田地熟,收米受用,不僱些人手種作,卻要我們勞力。從來驛遞徒役,只
    是承應官府往來,怎麼與你擔水?
畢 勝:(畢勝怒道)這些眾人,常年在此服役,並無一言。你這囚徒,才到驛裡,偏有
    這許多話說!
干白虹:肯做的就做,不肯做的也只索由我,難道奉旨派定要做工的麼?
畢 勝:犯了罪,配到這裡,自然要驅使的。
干白虹:我犯了罪,配來擺站,不配來挑水。
畢 勝:老爹要挑,怕你不去!
干白虹:我沒有誤甚公事,你老爹雞巴也管我不著!偏不去挑,看你奈何了我!
畢 勝:(畢勝罵道)好潑野囚徒,敢這等無狀!
    (便舉起木棍,兜頭打來。)
    (干白虹不慌不忙,用手輕輕接住,反把畢勝攔背幾根,打得撲倒在地,哼也哼
    (不出來。)
    (眾人都上前求勸,方才住手。)
    (那畢勝就如打不死的惡狗一般,叫疼叫苦的扒了進去。)
    (干白虹怒還未息,暴躁如雷,把眾人的水桶扁擔,逐一踹得稀爛,還趕到田裡
    (將這五十畝的苗稼,不勾兩個時辰,撏得寸草不留,光光剩一片空地,方才叫
    (聲燥脾,氣昂昂的跑到酒肆裡吃酒散悶去了。)
    (倒驚得那些眾驛夫,魂也不在身上,一個個爭先救護,那裡阻擋得住?都嚇得
    (面如土色,捏著兩把冷汗,抖個不了。)
    (惟干白虹豪呼快飲,怠傲自如,略無畏懼之色。)
    (只因這番使氣,有分教:
    (  積害一時除,多情千里遇。)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未知干白虹既打傷了畢勝,又拔死了這五十畝官田稻子,那畢癩頭曉得,自然
    (氣惱,畢竟不肯干休,定還把他怎生處置,不知干白虹可脫得這禍端麼?要知
    (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臨清驛氣殺癩頭官 大同府喜遇知心友)
    (詞曰:
    (  塌頭紗帽染黃塵,喬坐且裝身分。)
    (忽地叫天不應,倒了瘟官運。)
    (恩仇到處還柏認,父子盡逢佳境。)
    (誰道冰清玉潤,竟是師生命。)
    (右調《桃源憶故人》)
    (干白虹一時之忿,拔倒了驛裡五十畝稻子,怒悻悻的向酒社中去消傀儡了。)
    (眾人恐怕貽害,慌忙報與驛丞。)
    (畢癩頭方見家人打傷,正勃然大怒,忽又報說撏倒了稻子,直驚得魂飛魄落。
    ()
    (急急跑到田中一看,果見枯苗委地,赤土生煙,氣得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雙腳
    (亂跳。)
    (眾驛夫要脫自己火星,便又引他去看那毀爛的水桶扁擔。)
    (畢癩頭見了,一發惱得太陽裡火星直爆,慌忙進去,換了公服、皂靴、角帶,
    (儼然一官。)
    (那沒頂毛的葫蘆頭上,又帶上一頂圓翅紗帽,竟向皇華驛裡坐起堂來,便喚驛
    (卒,去拿干白虹來審問。)
    (因沒有簽票,只在驛卒臂上,摽個朱臂。)
    (驛卒領命,趕到酒樓,把干白虹不由分說,劈胸一把。)
    (干白虹大怒,迭連幾掌,把這些驛卒打得水流花謝,叫苦連天。)
干白虹:(干白虹罵道)你這些狗才,奉著何人差遣,敢來拿我!卻又這等咆哮無狀,不
    認得我乾爺的性子麼?
畢 勝:(眾驛卒道)可憐,不干我們之事。只因驛裡老爹坐在堂上,差我來拿你,觀摽
    著朱臂在此。
干白虹:(干白虹笑道)這該死的野牛,敢這等待我!
    (便向酒家討筆硯,在他臂上畫一隻狗,中間寫了畢癩頭的綽號,叫他)
畢癩頭:先去回覆,我隨後就來。
    (眾驛卒不敢違拗,果然跑到畢癩頭面前,一五一十盡情告訴,又將臂上的狗子
    (也與他看了。)
    (那畢瀨頭見寫著他渾名,又比做狗,直氣得四肢冰冷,只靠在椅上,把胸頭撫
    (摩。)
    (正氣不了,只見干白虹踱到面前。)
畢癩頭:(畢癩頭拍案大罵道)你這死囚,敢如此放潑,還不跪著受打,尚這等大模大樣
    !
干白虹:(干白虹笑道)你這癩頭驛丞,多大的人品,敢做這身分?還不站下來講!
畢癩頭:(畢癩頭怒道)賊囚死在頭上,還敢無狀。只問你為何打傷我家人?又毀爛我水
    桶,並拔倒這五十畝稻苗?那田畝關係錢糧,豈是兒戲的事麼?
干白虹:你家這奴才放肆,我便教訓他幾棍。那水桶勞擾眾人,誰不怨恨,我毀碎了,也
    替你省些罪案。田稻雖係錢糧,你向來剋扣這些糧米,就賠了一年,也不為過。
畢癩頭:(畢癩頭罵道)狗囚,好胡說,手下的與我捆起來打!
    (十來個驛卒剛欲動手,早被干白虹一總揪翻,每人幾拳,打得一個也掙不起來
    (。)
    (畢癩頭見勢頭不好,才欲逃遁,已被干白虹兜胸扭定,先將圓領撕得粉碎,然
    (後把紗帽一把揪來,也踏個稀爛,便先奉了三四個巴掌。)
    (可憐那癩頭上連瘡帶肉去了一層,紅的黃的流了滿面,只是喊痛,那裡掙得脫
    (手。)
    (干白虹偏在他頭上著拳,畢癩頭打得慌了,只得哀求饒命。)
干白虹:你認得我手段了麼?
畢癩頭:認得了。
干白虹:你還敢作惡麼?
畢癩頭:今後再不敢了。
干白虹:既這等說,你學了三聲狗吠,才放你去。
    (可憐那畢癩頭只要性命,那裡顧得體面?只得汪汪的吠了三聲。)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