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 至 第五〇

41**時間: 地點:
    (卻說棣華奉了母親白氏,在濟寧州住下養病,只靠典賣金珠度日。)
    (連打了兩個電報到上海,總不見有復電,心中愈加憂疑。)
    (後來又發了通電信去問,才得了復電,卻是「鶴五月進京接眷未回」九個字,
    (不覺心中又多了一層憂疑掛念,暗想這荊天棘地之中,父親何苦輕身而去?多
    (只為鐘愛女兒,才冒這個險。)
    (我們路上,又不曾相遇,此時不知在那裡,好不令人擔憂。)
    (眼看著母親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經過幾個醫生,都說是十分棘手。)
    (可憐這一寸芳心,又是憂母,又是念父,又是憶夫,經了這三種折磨,加之金
    (珠將盡,又多一層心焦,漸漸的也黃瘦了。)
    (捱到九月下旬,又要添做冬衣。)
    (白氏的病,愈加沉重,竟至一天昏暈兩、三次,嚇得棣華晚間也不敢睡,默念
    (古人有割股療親的,不知可靈不靈?倘是靈的,我又何惜一臠?眼見得諸醫束
    (手,捨此之外,更無他法。)
    (姑勿問靈與不靈,我且做一次看。)
內中一:(於是等到夜靜時,焚香告天,求母病早愈,又暗暗禱祝)雖說身體髮膚,受於
    父母,不敢毀傷,然而我今日為母病起見,說不得犯一次不孝,以起母病。如果
    母親因此得愈,情願再領此不孝之罪。
    (祝畢,袒下左臂,用口在臂上咬著一塊肉,提將起來,右手拿起並州快剪,「
    (颼」的一聲,剪下一塊肉來,並不覺痛楚,連忙用布裹住傷口。)
    (拿起那塊肉來一看,不過半截手指大,便悄悄的拿到藥罐前放了下去,生火煎
    (藥。)
    (等白氏醒了,便舀出來,伏侍吃下。)
    (守至天明,仍然不癒,心中更加焦急。)
    (那傷處直到此時,才覺得疼痛起來。)
    (又過了幾天,已是十月初旬了,白氏愈加昏沉,自知不起,看著棣華一天瘦似
    (一天,心中也甚是難過。)
對棣華:(因)自從出京之後,不到三天,我就得病,纏綿到今日,都是虧了女兒伏侍,
    我兒能夠如此,也不枉我撫養一場。我自己看來,這個病是不得好的了!我死之
    後,我兒切不要過於傷心,也不必思念父親乃女婿。我們女子,尚且能在難中逃
    出,何況男子?斷不至於有甚意外。我做鬼有靈,必定暗暗指引女婿出險,到上
    海來與你成親。
    (初聽母言,已是淚流不止,聽到此處,更由不得放聲大哭道)
棣 華:母女們千辛萬苦,得脫虎口,實指望永遠相守,不料母親病到這般,這都是女兒
    不會伏侍之罪。倘然有甚山高水低,女兒情願跟著母親去了!
白 氏:我兒,切不可如此!我雖不得好,須知你還有父親、翁姑、丈夫,必要自己保重
    ,才是孝女。不然,我就做鬼也不安了。
    (聽了,愈加悲痛,執著白氏雙手道)
棣 華:母親快點將息著,攜挈女兒到底。女兒情願減了壽元,讓給母親。只要我母女永
    遠相守,女兒情願捐了一生的衣祿,換將過來。
    (一面哭,一面說。)
    (只見已經暈了過去,嚇得棣華伏下抱住大叫)
白 氏:母親醒來!
    (叫了一會,又微睜雙眼,有氣沒力的說了一句)
白 氏:女兒保重!
    (便咽了氣了。)
    (不覺撫屍大慟,說得一聲)
棣 華:母親你撇得女兒苦也!
    (便覺得身體忽然輕如敗葉,被風吹起,飄飄蕩蕩的,好不快活,把一切悲痛都
    (忘了。)
    (想起逃難的時候,那身子能像今天這種輕飄,能御風而行,又何至在路上耽擱
    (。)
棣 華:(正想念間,忽聽得遠遠的有人叫)小姐,小姐,快回來罷!
    (那聲音細得猶如耳鳴一般。)
    (暗想這是那個叫我呢?那聲音叫個不住,愈叫愈近,慢慢的叫到耳邊來。)
    (仔細一聽,正是僱用的老媽子王媽的聲音。)
棣 華:(猛可想起母親沒了,我如何撇了母親,跑到這裡來,由不得說一聲)我好苦也
    !
    (睜眼一看,只見僱用的王媽,抱著自己灌救,方知自己哭暈了。)
    
    
42**時間: 地點:
白 氏:(此時王媽念一聲佛道)好了!回過來了!
    (棣華醒來,看見母親,又復撞頭痛哭。)
    (王媽一面苦苦相勸,李富只在院子裡跌足。)
    (棣華哭夠多時,走到堂屋裡勸道)
李 富:小姐且止一止哀。此刻親家太太過了,親家老爺不在這裡,又沒有個少爺,許多
    大事,都在小姐身上。如果小姐哭壞了,更有誰作主?此刻辦後事要緊!
    (棣華聽說,方才略略止住啼哭,忙叫李富叫了裁縫來,趕做壽衣。)
    (又取出一包金飾來,交與李富,叫他先去變賣了去看壽器。)
    (李富領命去了。)
    (棣華仍舊哀哀哭泣,暗想割股也不能療,莫非是古人欺我?但是欺人的說話,
    (何以相傳了若干年,還不被人識破?)
    (大約古人必不我欺,不過我心不誠罷了。)
    (想到這裡,又痛恨自己不誠心。)
    (一頭撞到靈牀上,又復痛哭。)
    (直哭到天愁地慘,日月無光。)
    (李富剪了衣料,叫了裁縫來,又去看好了壽器,請了陰陽生來,擇日大殮。)
    (到了盛殮之日,衣衾棺槨,都已齊備,正待入木,忽然有人送進一封電報來。
    ()
    (李富接了,交給王媽,王媽遞與棣華。)
    (棣華一看,封面是上海來的,連忙抽出來看時,卻一字不識,不覺呆了,便問
    (李富。)
李 富:電報向來用的是洋碼,小的也不認得。
棣 華:你趕緊拿去請懂得的人看一遍,到底是些甚麼?
李 富:頭回來那個電報,是電報局裡翻好來的。這回不知為甚他們不翻?除非是仍然送
    到電報局裡,請他們翻出來。
棣 華:(那送電報的信差道)翻便翻好了,在我身邊,不過要交出加一翻譯費,才好給
    你們。
    (棣華便叫李富給了他,又在收條上簽了字。)
    (信差交了出來,卻是「鶴即日動身來」六個字,不覺又喜又悲。)
    (喜的是父親無恙,指日可望到來﹔悲的是母親亡故,父親雖來,老夫妻不能相
    (見的了。)
    (想到這裡,又不覺放聲大哭道)
棣 華:母親!你好命苦也!
    (痛哭過一場,方才大殮。)
    
    
43**時間: 地點:
    (自此朝夕哭泣上奠,天天屈指計著父親行程。)
    (盼到月底,鶴亭到了,知道白氏病故,父女抱頭痛哭。)
    (哭過一場,彼此訴說所遇亂離情狀。)
    (鶴亭恐怕河道凍冰,即日帶了女兒,扶了靈柩,率同李富,僱定船隻,兼程南
    (下。)
    (那王媽不必說是開發去了。)
    (棣華見父親一字不曾提起伯和,未免又是擔憂,欲待問時,卻又羞於出口。)
    (父親較母親又自不同,終日在船上,惟有默默愁苦。)
    (在路不止一日,船到了清江浦,便過江到鎮江去,附了輪船回上海。)
    (不知回到上海,兩人如何相遇,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甘落魄天涯羈蕩子 冒嫌疑情女諫頑郎)
    (原來鶴亭在上海,四月間便聽得北方風聲不好,各家報章,議論沸騰,十分心
    (急。)
    (到四月底,發了個電信給戟臨,不見有回電。)
    (過了端午節,匆匆便附了輪船到天津,要進京接家眷。)
    (到得天津時,見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從塘沽到天津的鐵路,都有洋兵把守,
    (各國兵船,佈滿口外,便先到上海大道一家洋行裡,尋著一個朋友,打聽消息
    (,並告以進京的緣故。)
    (那朋友極力勸止,說萬萬去不得!莫說京裡去不得,便是紫竹林也不能去!不
    (如且在我行裡耽擱兩天,再作道理。)
    (鶴亭雖一意要走,怎奈行內諸人都說走不得,甚至有內地之人遷到洋場來避亂
    (的,就不敢行。)
    (不到幾天,便大亂起來,一面是拳匪攻紫竹林,一面是洋兵奪大沽炮台。)
    (外面訛言四起,《國聞日日報》館也被拳匪毀了,一點信息也沒了。)
    (沒有幾天,聯軍又到了,攻打天津城。)
    (所以在洋場避難的人,都藏在地窖裡面,糧也絕了,取些花生熬粥代飯,吃了
    (又瀉個不止。)
    
    
44**時間: 地點:
    (此時津滬輪船斷了往來,欲走不得,連上海的消息也斷了。)
    (直到了九月間,陸純伯在上海開辦了救濟會,租了輪船,直放天津,載難民回
    (滬,鶴亭才得附了回來。)
    (又托了一個救濟會執事羅煥章,托其代訪尋妻女。)
    (及至回到上海,見了兩個電報及棣華的信,才知道他母女已在濟寧,便先發一
    (個電信去通知,然後連夜起身,到了鎮江,取道清江浦,兼程進發,到了濟寧
    (,才知道妻子故了。)
    (攜了女兒,運柩到滬,暫在廣肇山莊寄厝。)
    (一切事情都已停當,鶴亭才向棣華談起伯和失散後絕無消息的話。)
    (在父親跟前,不好說甚麼,只道)
棣 華:既然有了救濟會,自然少不得也要到上海。請父親在外面留心打聽便了。
鶴 亭:我有店開著,他是知道的,既然到了上海,他總會到我店裡來。此時只怕還流落
    在北邊,也未可知,只得托人到北邊去打聽的了。並且親家那裡,也沒有信息來
    ,不知如何,也甚擔心。待我寫個信去,托人打聽罷。
    (說罷自去。)
    (原來鶴亭向有一房姨娘,在上海居住。)
    (前兩年生下一個小兒子,今年三歲,因為是屬狗的,小名就叫狗兒。)
    (棣華與庶母同住,更是處處避嫌,不敢露一些愁苦,只有晚上,獨對燈花垂淚
    (。)
    (挨過了殘年,北方大事粗定,開河之後,便有到天津輪船。)
    (鶴亭寫了一封信,與了盤纏,叫李富到京裡去投信與陳戟臨。)
    (李富叩別自去。)
    (不多幾時,得了李富來信,才知戟臨夫婦被殺,仲藹已往陝西,伯和仍無下落
    (。)
    (棣華得了此信,愈加悲苦。)
    (如此又過了一年多,棣華暗中流下的眼淚,少說點也不止一缸了。)
    
    
45**時間: 地點:
    (忽然一天,鶴亭悻悻然走了回家)
對棣華:你說陳家這畜生一向在那裡來?
    (棣華聽了,愕然不知所對。)
鶴 亭:(把桌子一拍道)他一向只在上海,卻藏著不來見我!
    (聽說,心中暗暗的念了一聲佛道)
棣 華:只要旅人無恙,就是父親動怒,不免慢慢的勸得息下來。
鶴 亭:他在天津,不知怎樣拐了人家許多金銀、首飾、衣服等物,前年便到了上海,結
    交一個甚麼辛述壞,由這個辛述壞勾引了他,就識了無數的狐群狗黨,在上海大
    嫖起來。去年五月,討了一個妓女,叫甚麼金如玉。過了沒有幾個月,這金如玉
    就罄其所有,席捲而逃,便把他鬧窮了。又吃上了鴉片煙。從去年冬天便落魄下
    來,在虹口一帶的小煙館裡住宿,近來竟鬧到求乞了,你說可氣不可氣!
    (棣華聽了一席話,如冷水澆背,如天雷擊頂,如萬箭攢心,那酸甜苦辣的味道
    (,一齊向心上湧來,見父親十分動怒,又不敢說話。)
    (鶴亭又狠狠的歎了一口氣。)
棣 華:這是女兒命苦所致,父親不必動怒,休要氣壞了身子。
鶴 亭:當日看他小孩子時,人甚聰明,就是後來長大了,我也看他舉止端方,心中甚是
    欣慰,卻不道一變變到如此。此刻我打發人找他去,等找了來,且叫他在家裡住
    下,先叫他把鴉片煙戒了再說。
棣 華:(低頭道)父親只當疼惜女兒!
    (鶴亭歎了一口氣,起身自去。)
    (棣華獨自一個暗暗垂淚,想他為何一旦顛倒至此,總是所交非人所致,但願此
    (番尋著他,等父親勸戒得他醒悟了便好。)
    (大約年輕男子,在外胡鬧,都是不免的,他離了父母,無人管束,他自然有糊
    (塗的時候,這也難怪,只是太把身子糟蹋了。)
    (想來想去,又怪著出京之日,自己不該過於矜持,叫他不肯同坐一車,以致失
    (散,這都是我害出來的。)
    (越想越是追悔,便拿指甲自掐起來。)
    
    
46**時間: 地點:
    (且說鶴亭相識一個朋友,叫做卜書銘,是開鴉片煙館的,伯和有錢的時候,常
    (去買煙,買得多,便相熟了,彼此通過姓名,也略知伯和的來歷。)
    (一天,鶴亭對他說起女婿失散的事,書銘問起他女婿姓名,正是陳伯和,便如
    (此這般的告訴了一遍。)
    (鶴亭便托他去找尋,自己便回來告訴女兒,然後回到店裡。)
    (不多一會,書銘帶了伯和來,伯和不免上前拜見。)
    (鶴亭看時,只見他骨瘦如柴,面目黧黑。)
    
    
47**時間: 地點:
    (此時三月裡天時,上海尚冷,他只穿了一件破舊竹布長衫,十分瑟縮。)
    (鶴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著書銘和眾多伙計,不便說他,等書銘坐了一會
    (辭去了,方才把他帶回家裡來,在書房中坐定,問他以前的事。)
伯 和:我因為失散後,流落到上海,所以不敢相見。
鶴 亭:(笑道)誰不知你在天津發了橫財,到上海來嫖了個不亦樂乎,娶了個妓女,被
    他捲逃了,累得你一寒至此!此是已往之事,且不必提了。你為甚麼又吃上了鴉
    片煙?這個東西便是一生之累,我見了他,恨如切骨。你從今可住在我這裡,先
    把鴉片煙戒了,好好的在這裡溫理舊業,將來也可以望個上進。
伯 和:我吃煙並沒有瘾,不過頑頑罷了。
鶴 亭:只要如此便好了。你令尊令堂都沒了,你可得信?
伯 和:(大驚道)這是幾時的事?
鶴 亭:可見得你是昏天黑地的過日子,連父母信息都不去打聽打聽。
    (說罷,取出李富的信給他看了,也不免流下淚來。)
    (鶴亭走到樓上,叫姨娘撿出一身棉衣服來,叫丫頭拿下去,給伯和更換。)
    (轉過棣華房裡,對他說知伯和來了,要留他住下,叫他戒煙的話。)
    (棣華把臉漲的緋紅,要開口說話,卻又說不出來。)
鶴 亭:女兒有話只管說,何必如此?
    (棣華方開口要說時,又頓住了,臉上又是一紅。)
鶴 亭:奇了!有甚麼說不出的話呢?
棣 華:(方才嚅囁說道)女兒聞得戒煙不得法,要鬧出病的。父親要他戒煙,一面要請
    醫生來調理著方好。
鶴 亭:這個容易,醫生彭伴漁和我是老朋友。我回來寫個條子,請他天天出診時,順便
    來一次便是了。
鶴 亭:(說罷便下去,又故意回頭笑道)女兒放心,我絕不難為了他。
    (一句話說得棣華雙頰緋紅。)
    (鶴亭便笑著下去了。)
    (棣華暗想父親到底疼惜女兒,方才那等大怒,此刻他來了,便一點氣也沒了。
    ()
    (我說的話,千依百順,不知我棣華何等福氣,投了這等父母,但不知終我之身
    (,如何報答罷了。)
    (又因伯和到了,肯住在家裡戒煙,心中又是一暢,旦夕只望他戒煙之後,調理
    (好身子,便如願相償了。)
    
    
48**時間: 地點:
    (不說棣華心事,且說鶴亭下去見了伯和,又好好的勸戒一番,伯和只是低頭不
    (答。)
    (鶴亭把他安頓下,便到店裡,叫一個老成伙計到家去,陪了伯和去洗浴,又寫
    (了條子請彭伴漁,自此伯和就在岳家住下。)
    (倘使他就此改過自新,戒去煙瘾,成就了婚姻,豈不是好?豈知他在上海把心
    (鬧野了,在家裡總覺得不安穩,住了三四天,便不耐煩,溜到外頭去了。)
    (倘是到外面去散一回步,又回來了,就是出去也何妨,無奈他這一去,就不回
    (來了。)
    (鶴亭見他兩天不回,有點疑心,到書房裡一看,桌上放著一個心愛的宣德爐沒
    (了。)
    (只得又去找卜書銘,托他找尋。)
    (尋了三天,方才尋著,帶了回來。)
    (身上的棉袍也沒了,穿上短衣,問他時,說是當了,問他的當票,卻又賣了﹔
    (問他宣德爐,卻也拿到冷攤上賣了。)
    (鶴亭只得付之一歎,又苦苦的勸了一番。)
    (棣華見父親如此相待,更加感激。)
    (詎奈伯和野心不改,回來之後,住了兩天,仍舊溜了出去。)
    (如此三四次,鶴亭惱得沒法,便來和女兒商量,怎生勸得他改過?父女兩個,
    (相對愁歎。)
棣 華:(向父親跪下說道)女兒有一個辦法,乞父親恕了女兒之罪,方敢說。
鶴 亭:女兒何故如此?快起來,有話但說無妨!
棣 華:女兒從小就和他同硯讀書,彼此是見慣了的。後來訂了親事,搬開幾年。及至出
    京之時,又是同伴起身。那時女兒為的是未曾成禮的,處處迴避。偏又一個車夫
    回絕了不肯行,只剩了一輛車子,害得他不肯同坐一車,徒步相隨,方才散失,
    以致今日。這明明是女兒害了他。他此刻染了個痼疾,父親那般苦勸,他只不聽
    --。
    (說到這裡,頓住了口,好一會流下淚來道)
方 才:女兒想來,兒女之情,是人人都有的。當日出京時,女兒也承他十分體貼,今日
    稟過父親,女兒打算含羞冒恥,下去見他,當面勸他一番,或者他肯改,亦未可
    知。望父親恕女兒越禮之罪。
鶴 亭:(歎道)女兒起來罷。你們從小是相見的,就是見見也不為越禮,你便去見他罷
    。能夠勸得轉來便好,勸不轉來,便是我誤了你的終身了。
    (棣華含淚起來,鶴亭便起身下去,索性到店裡去了,讓女兒去勸他。)
    (棣華起身要下樓,只覺得一陣臉紅耳熱起來,腳下便軟了,心頭小鹿亂撞,重
    (複坐下,按一按心頭,又站起來要走,不知怎樣,只是心跳不止。)
    (又歇了一會,方才勉強扶下樓梯,走到房門口,又是一陣心跳,好容易安定了
    (,進得門來,又是一陣臉紅。)
    (正躺在榻上,看見棣華進來,暗暗詫異,也不覺自愧起來,現於顏色,只得起
    (身相見,說得一聲)
伯 和:姊姊請坐!
    (棣華倒覺得一陣陣的心跳不止,回答不出來,只在書桌旁邊坐下。)
棣 華:(良久方說道)許久未見賢弟,清減了許多了。
    (伯和低頭不答。)
棣 華:自從那天失散之後,不知賢弟怎生到的上海?
    (伯和仍舊低頭不答。)
棣 華:總是怪我過於避嫌,以致賢弟如此。往事也不必論了,此刻家父請賢弟在此暫住
    ,倘有不到之處,不妨直說,切不可放在心裡,自己見外。
    (伯和聽了,頓時臉上漲的緋紅。)
棣 華:家父勸賢弟戒煙,本是好意﹔倘戒的不很舒服,不妨慢慢的戒,也不必過於急切
    ,致傷身體。
伯 和:(突然說道)我這兩口煙,一輩子也戒不掉的了!
    (說開了頭,正要往下說去,不提防被他突然攔了這一句,不覺頓住了口,心中
    (暗想:他從前情性,甚是溫和,何以一變至此?因又說道)
棣 華:戒不掉也不要緊,不過家父最厭的是這個。賢弟縱不肯長戒,何妨暫戒幾個月,
    好讓家父歡喜歡喜。將來我們成過禮之後,任憑吃多少,我再也不敢攔阻。
伯 和:就是我老子復生,我這兩口煙是性命,不能戒的。我此刻一貧如洗,拿甚麼成禮
    ?我是打算定了,做得好便好,不好,我便當和尚去!
    (棣華聽了,不覺愕然,暗想為甚變成這個樣子了?正要尋話往下說時,有人在
    (外面叩門。)
    (丫頭開了門,卻是他父親帶著彭伴漁來看病,連忙從後面門口迴避到樓上去了
    (。)
    (暗想:天下沒有不能感格的人,他今日何以如此,見了我只管淡然漠然?莫不
    (是我心還有不誠之處,以致如此?或是我不善詞令,說他不動?噯!怎能夠剖
    (了此心,給他一看呢?默默尋思,不禁又撲簌簌的滾下淚來。)
    (過了一會,送了彭伴漁出去,又到樓上來問道)
鶴 亭:女兒勸得他怎樣了?
    (正欲回答,只見丫頭跑上來說道)
棣 華:陳姑爺又出去了。
    (不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遁空門惘惘悵情天 遭故劍忙忙逃恨海)
    
    
49**時間: 地點:
    (卻說聽得伯和又去了,只長歎了一聲道)
鶴 亭:女兒!這是你的命,我也無可如何的了!
    (棣華不覺流下淚來。)
    (鶴亭也無心再問,搭訕著走了下來,也不去再尋伯和,只索由他浪蕩著去。)
    (心中還打算他在外面受盡了折磨,或有回心轉意之日。)
    (誰知伯和這番出去,竟至無可跟尋。)
    (可憐棣華寸心如結,說不盡那一種抑鬱纏綿,有時他姨娘過來勸慰,倒觸起他
    (思念母親的心事來。)
    (從此懨懨成病,茶飯少進,日見消瘦起來。)
    (張鶴亭愛女心切,想設法尋回伯和,再為解勸。)
    (又怕他仍要逃避,反與女兒添此病症,真是左右為難。)
    (這天店中無事,便回到家中看望女兒。)
    (棣華正在倚枕憩息。)
    (坐定,先說些閒話,慢慢提到伯和這件事來,因歎口氣道)
鶴 亭:論起來,這件事總是我誤了女兒。當日陳氏來求親時,你們只有十二三歲,不應
    該草草答應了他,以致今日之誤。
棣 華:父親千萬不可如此說,天下事莫非前定,米已成飯,女兒斷不敢怨天尤人,此刻
    只有聽其自然罷了。只念著當日同居時,陳家兩老待女兒甚是多情,此時定了翁
    姑之分,女兒未曾盡得一點孝心。他又不幸遇了那一班損友,學的流連忘返,女
    兒德薄,不能感格得他回心,此正是女兒罪案,父親何故引起過來?
鶴 亭:我此刻想了一個主意,且把他尋回來,也不必要他戒煙,便設了煙具,盡他去吃
    ,擇日先成了禮,把他招贅在家,然後由女兒慢慢勸他,或者他仍舊讀書,或者
    在店裡幫著做事也好。只是我又愁到一層:萬一他成親之後,依然如此,豈不更
    是為難?
棣 華:論理,這等事不是女孩兒家可以插口的,然而事至今日,也是無可如何,父親只
    管照此辦去。女兒想,古人有言:『至誠金石為開。』到了成親之後,女兒仗著
    一片血誠,或者可以感格得過來,也未可定。萬一不能,那就應了《孟子》兩句
    話:『莫之為而為者,雲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惟有自己安命,斷不敢有
    所怨尤。此時我們不知他蹤跡便了,已經知道了他的蹤跡,倘再遷延不辦,萬一
    他在外面折磨壞了,就是父親也無以對其父母。
    (聽了,點頭不語,良久乃道)
鶴 亭:如此,我便去尋他來便了。
    (說罷,逕自出來,暗想:我這個賢慧女兒,可惜錯配了這個混賬東西,總是當
    (日自己輕於然諾所至。)
    (看了這件事,這早訂婚姻,是乾不得的!一面想著,便順著腳步,去三馬路煙
    (館裡訪卜書銘,問伯和下落。)
伯 和:(書銘道)他近來貧病交迫,前兩天還到我這裡來,借了兩角洋錢去,病的不成
    個樣子。我還勸他說:『丈人待你很好,你為甚不願在那裡?何不仍到丈人家去
    ?他那裡未必多了你一個人吃飯。』他倒說:『我不慣仰人眉睫。』我聽了這句
    話,倒不便再勸他了。
    (鶴亭聽了,笑不得,惱不得,只是歎氣,因央求書銘代為尋覓。)
    (書銘便叫一個伙計去尋。)
    (去了許久,回來說道)
叫 一:他病的了不得,本來住在虹口廣華昌小煙館裡,後來人家因他病的過重了,恐怕
    有甚不測,便把他送到廣肇醫院去了。
    (鶴亭聽說,吃了一驚,連忙別過書銘,坐了車子,趕到廣肇醫院去看。)
    (只見伯和十分昏沉。)
    (問那伏侍病人的人要了藥方來看,開的脈案是瘧疾轉傷寒,是個險症。)
    (急的搓手頓足,走近榻前問道)
伯 和:賢婿,你覺得怎樣了?
    (張開眼睛看了一看,仍復閉上答道)
伯 和:不怎樣。
    (再問他時,便不答了。)
    (鶴亭無奈,只得叮囑伏侍的人,小心伏侍,等病好了,自當重重酬謝。)
    (說罷,自回家去。)
    (思量此事,告訴棣華不好,不告訴也不好,躊躇沒了主意。)
    (回到家去,只得含糊說是伯和有點病,等好了就來。)
    (禁不得棣華百般追問,問是甚麼病?病在那裡,既然病了,為甚不叫他到家來
    (養病?鶴亭被他追問不過,只得直說了。)
    (。)
棣 華:(大驚道)這個如何使得!醫院雖說有人伏侍,那都是公眾的人,要茶要水,怎
    得便當?父親為甚不叫他到家來養病?
鶴 亭:(歎道)我問他說話,他都不答應了,怎麼再和他說話?
    (棣華更是驚慌,也顧不得甚麼了)
便輕輕:父親,可容女兒去看他一看?
鶴 亭:去就是了,只是不可過於勸他家來。他不願到我家,總是另外有甚意見?此時他
    病的不能動了,本來不難把他抬來了,爭奈他向來不願意的,一旦乘其不能拒抗
    的時候,強了他來,未免心中要動氣,病人動了氣,豈不是代他添病麼?
    (說罷,便叫包車夫預備。)
    (棣華帶了一個老媽子、一個小丫頭,同坐車到了廣肇醫院。)
    (入到病房,只見房中支了四個板鋪,三個都空著,伯和睡在一個鋪上,病的面
    (青唇白,瘦骨難支,緊閉雙眼。)
    (棣華由不得一陣心酸,卻說不出話來,在牀沿坐下,輕輕在額上摸了一下,覺
    (得乾熱。)
    (伯和睜開眼來一看,忍不住流下淚來,叫一聲)
棣 華:陳郎!覺得怎麼樣了?
伯 和:(有氣沒力的說道)辛苦!
棣 華:這是妾害出來的,望郎君善自調養,得郎病癒,專願貶為妾媵,以贖前罪。
    (伯和搖一搖頭。)
棣 華:(伏下身子來道)家父勸郎戒煙,本是好意,郎既不能戒,也是無妨。不知可是
    戒煙得的病?
伯 和:不是。
棣 華:郎君千萬寬心養病,這裡不方便,不如仍到妾家去,妾當捐去一切羞怯嫌疑,親
    侍湯藥。
伯 和:(歎口氣道)我不能動了,明日好點再說。
伯 和:(說著話時,便有人拿進一碗藥來道)陳先生,吃藥了,可要我扶你起來?
棣 華:扶起來怕不方便了,煩你拿個湯匙來罷!
    (那人答應,便去拿來。)
    (棣華親自拿湯匙喂著吃。)
    
    
50**時間: 地點:
    (此時伯和連咽藥的氣力都沒了,喂進去,便從口角裡流出來。)
棣 華:(由不得一陣陣的心中悲痛道)陳郎怎樣了?
伯 和:(嗆了兩聲道)方才我一陣昏迷,此刻再灌,我可以咽了。
    (棣華再喂一匙,偏又灑了一半在外,忙把手帕揩了。)
    (叫小丫頭,到後面要一碗清水來,嗽了口,叫老媽子、丫頭都到外頭去,自己
    (把藥呷在口裡噙住,伏下身子,哺到伯和嘴裡去。)
    (看他咽了,再哺。)
    (一連哺了二十多口,搖頭說)
伯 和:不吃了。
    (棣華看那碗時,只擱了半口藥,就擱過一邊。)
伯 和:你口苦。
棣 華:陳郎!妾心更苦呢!
    (說得這一聲,那眼淚便和斷線珍珠般撲簌簌落個不住,抽抽咽咽的哭起來。)
伯 和:(歎了一口氣道)姊姊!
    (只叫得一聲,便不言語了。)
棣 華:郎君!不可再這種稱呼。妾身已為郎君所有,今日侍奉湯藥,是妾分內事。千萬
    寬心調理,不可多心想這個,想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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