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至 第一〇

1**時間: 地點:
    (第一回 訂婚姻掌判代通詞 遭離亂荒村攖小極)
    (我提起筆來,要敘一段故事。)
    (未下筆之先,先把這件事從頭至尾想了一遍。)
    (這段故事,敘將出來,可以叫得做寫情小說。)
    (我素常立過一個議論,說人之有情,係與生俱生,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
    (大抵嬰兒一啼一笑都是情,並不是那俗人說的「情竇初開」那個「情」字。)
    (要知俗人說的情,單知道兒女私情是情﹔我說那與生俱來的情,是說先天種在
    (心裡,將來長大,沒有一處用不著這個「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罷了。)
    (對於君國施展起來便是忠,對於父母施展起來便是孝,對於子女施展起來便是
    (慈,對於朋友施展起來便是義。)
    (可見忠孝大節,無不是從情字生出來的。)
    (至於那兒女之情,只可叫做癡。)
    (更有那不必用情,不應用情,他卻浪用其情的,那個只可叫做魔。)
    (還有一說,前人說的那守節之婦,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無瀾,絕不動情的
    (了。)
    (我說並不然。)
    (他那絕不動情之處,正是第一情長之處。)
    (俗人但知兒女之情是情,未免把這個情字看的太輕了。)
    (並且有許多寫情小說,竟然不是寫情,是在那裡寫魔,寫了魔還要說是寫情,
    (真是筆端罪過。)
    (我今敘這一段故事,雖未便先敘明是那一種情,卻是斷不犯這寫魔的罪過。)
    (要知端詳,且觀正傳。)
    
    
2**時間: 地點:
    (卻說光緒庚子那年,拳匪擾亂北方,後來鬧到聯軍入京,兩宮西狩,大小官員
    (被辱的,也不知凡幾。)
    (內中單表一個人,姓陳。)
    (名棨,表字戟臨,廣東南海人,兩榜出身,用了主事,分在工部學習,接了家
    (眷來京居住。)
    (夫人李氏,所生二子:大的名祥,表字伯和﹔小的名瑞,表字仲藹。)
    (在南橫街租了一所住宅安頓。)
    (恰好他一位中表親戚,從蘇州原籍接了家眷來京,一時尋不著房子。)
    (戟臨本來嫌房子太大,便分租兩間與他,大家同院居住。)
    (他那親戚姓王,名道,表字樂天。)
    (妻子蔣氏,所生只有一女,小名娟娟。)
    (王樂天是個內閣中書,與陳戟臨一般的都未曾補缺。)
    (京官清苦,長安居不易,戟臨住了北院的五間房子,西院三間,王樂天住了,
    (還有東院三間空著,一般的要出房錢,未免犯不著,因把召賃的條子貼了出去
    (。)
    (過了幾時,便有一個人來問,要賃房子。)
    (戟臨便招呼他看過,問起姓名。)
戟 臨:(那人道)姓張,名臯,字鶴亭,廣東香山人。
    (戟臨見是同鄉,更是喜歡。)
    (議定了租金,鶴亭便擇日搬了進來。)
    (他也只得一妻一女:妻子白氏,女名棣華。)
    (這是辛卯、壬辰年間的事,說出來真是無巧不成書。)
    (這一個院子,三家人家,四個小兒女,那時都在六、七歲上。)
    (王家本是陳家老親,張家又是陳家同鄉,同在一院里居住,內眷們來往,甚是
    (親密。)
    (四個小孩子,也是天天在一處頑。)
    (戟臨請了一個蒙師,在家裡教兩個孩子讀書﹔王、張兩家也把女兒送來附學。
    ()
    (小孩子家,愈加親密,大家相愛相讓,甚是和氣。)
    (張鶴亭每過一、兩年,便要到上海去一次。)
    (原來鶴亭是一個商家,在上海開設了一家洋貨字號,很賺了幾個錢,因此又分
    (一家在北京前門大街,每年要往來照應。)
    (凡是到上海去時,便托戟臨照應內眷,因此更成了知己。)
    (光陰迅速,不覺已過了五、六年,戟臨已經補了營繕司實缺,滿、漢堂官又都
    (十分器重,派了個木廠監督的差使,光景較前略為好了。)
    
    
3**時間: 地點:
    (一日,對戟臨說道)
李 氏:祥兒今年已是十三歲,瑞兒也十二歲了。他弟兄兩個,近來很用心讀書,我看將
    來也不輸與老子。
戟 臨:(笑道)奇了,怎麼夫人平白地誇獎起兒子來?
李 氏:不是我平白地誇獎他們。可知做父母的看見兒子好,心中便格外歡喜,歡喜了,
    便多方要代他們打算。
戟 臨:打算甚麼呢?
李 氏:打算同他們說定了親事。
戟 臨:這個忙甚麼,他們年紀小得很呢!
李 氏:老爺有所不知,我看見同院的兩個女孩子,和我們祥兒、瑞兒,真是天生的兩對
    ,便想說定了。
戟 臨:同住在一個院裡,怕他們跑了不成!過兩年再說不遲。
李 氏:不是怕他們跑了。我看得這一對女孩子實在好﹔恐怕被人家先說了去,豈不是當
    面錯過?
戟 臨:(沉吟道)王家娟娟,人倒甚聰明。近來我見他還學著作兩句小詩,雖不見得便
    好,也還算虧他的了。說話舉止,也甚靈動。張家棣華,似乎太呆笨了些,終日
    不言不笑的。並且鶴亭是買賣人,一點也不脫略,那一副板板的習氣,還不肯脫
    ,他未見得便肯和我們官場中結親。
李 氏:我們且央媒人去求親,肯不肯再說,此刻提也不曾提起,怎麼便先料定人家不肯
    呢?
    (當下商議已定。)
    (次日,戟臨便央了兩位媒人分頭去說合。)
    (王樂天一口便答應了,把女兒娟娟許與仲藹。)
    (張鶴亭聽了,卻與妻子白氏商量。)
白 氏:這是兒女大事,官人做主便是,何必和我婦道人家商量?
鶴 亭:不是這等說。我天天在外頭,回家的時候少。娘子天天在家見著,他們祥兒到底
    人品資質如何?
      雖然說是小孩子家看不出甚麼,然而一舉一動與及平日脾氣,總可以看得出
    點來。他們現在一處讀書,可還和氣?這也是要緊的。
白 氏:祥兒的舉動,倒比他兄弟活潑得多。常聽說讀書也是他聰明。至於和氣不和氣,
    這句話更可以不必說。此刻都是小孩子見識,懂得甚麼?
鶴 亭:這倒不然。
      彼此向來不相識的倒也罷了,此刻他們天天在一處的,倘使他們向來有點不
    睦,強他們做了夫妻,知道這一生一世怎樣呢?
白 氏:他們天天多是哥哥、弟弟、姊姊、妹妹的一處頑笑,有甚麼不睦?
    (鶴亭便不言語,到書房裡看看眾孩子的情形,見他們都伏在案上寫字,和那教
    (讀先生談了幾句,便踱了出來,那裡看得出個甚麼道理。)
    (可有一層,陳戟臨是個仕宦世家,教出來的孩子,規矩卻是甚好。)
    (所以祥、瑞兩個,雖然十一、二、三歲的孩子,那揖讓應對,已同成人一般。
    ()
    (這一著,鶴亭早就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這回同白氏商量,一則是看白氏心意如何,二則自己只有一個女兒,也是慎重
    (他的終身大事之意。)
    (其實,他心中早有七分應允的了。)
    (當下回到東院,再與白氏商量,不如允了親事。)
    (但是允了之後,必要另賃房子搬開,方才便當。)
    (不然,小孩子一天天的大了,不成個話。)
    (夫妻們商量妥了,到了明日,便對媒人說知。)
    (媒人回了戟臨的話,自是歡喜。)
    (張鶴亭便在西河沿另外尋了一所房子,搬了過去。)
    (戟臨便把東院收拾起來,做個書房。)
    (王樂天仗著是老親,李氏又苦苦留住,便沒有搬開。)
    (一面擇吉行文定禮,從此交換了八字婚帖。)
    (娟娟仍舊上學,同著讀書。)
    (他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放了學時,常到李氏這邊來頑。)
    (孜孜憨笑。)
    (李氏十分歡喜他,撫摩頑弄,猶如自己女兒一般。)
    (鶴亭自從搬開之後,棣華便不讀書,只跟著白氏學做女紅,慢慢便把讀過的《
    (女誡》、《女孝經》都丟荒了,只記得個大意,把詞句都忘了。)
    (光陰荏苒,到了庚子那年,兩對小兒女都長成了。)
    (棣華與伯和同庚,都是十八歲,棣華大了月分﹔仲藹十七歲,娟娟最小,也十
    (五歲了。)
    (這年,陳戟臨升了本司員外郎。)
    (這一年,正是拳匪鬧事的時候。)
    (自上年,便有了風聲,到了正、二月裡,便風聲一天緊似一天。)
    (蘇州人向來膽小,王樂天又是身體孱弱的,到了三月裡,外面謠言四起,樂天
    (便告了個假,帶了妻女,先行出京,回蘇州原籍去了。)
    (與戟臨說定,等過兩、三個月,沒事,仍然帶眷來京,萬一有了事,這裡總是
    (容身不得,便在上海相會。)
    (戟臨一一答應,送了一程,便自回去。)
    
    
4**時間: 地點:
    (此時仲藹、娟娟都已知識漸開,大家都有戀戀不捨之意。)
    (近來張鶴亭到上海去了,只丟下家眷在京。)
    (自從樂天行後,那京官紛紛告假回籍的,絡繹不絕,惱了政府,下了一個號令
    (,不許告假。)
    (於是一眾京官,稍有知識的,都知道是要等死的了。)
    (白氏慌得幾次到戟臨處,商量出京南下,爭奈此時已不能告假,白氏又只母女
    (兩個,不便遠行,總想不出一個辦法來。)
    (直挨到四月底邊,忽接了鶴亭電報,說『此間消息不佳,倘料得亂事將起,即
    (祈南下,並請挈帶舍眷』云云。)
    (戟臨此時也沒了主意。)
    (外面謠言,一日數起,忽然說各國公使已經電調洋兵入京,準備開仗﹔忽然又
    (說榮中堂已經調董福祥入京護衛﹔有人又說董福祥的兵淨是拳匪﹔有個又說端
    (王已經向公使館下了戰書,明天就要開戰。)
    
    
5**時間: 地點:
    (此時京裡的人,那一個不慌做一團。)
    (到了五月初一,更是人心惶惶,那拳匪在街上橫衝直撞。)
    (戟臨慌了,便請了白氏來,叫他收拾細軟,帶了女兒出來,自己派了家人,和
    (兩個兒子,一同起身。)
    (白氏依言,即日收拾了行李,帶了女兒棣華同來,當此亂離之際,也不及講那
    (未婚迴避的儀文了。)
    (戟臨吩咐兩個兒子起行。)
仲 藹:父母都在這裡,當此亂離之時,豈有兩個兒子都走了之理?只等哥哥陪了張伯母
    出京,孩兒留在這裡,侍奉父母。萬一亂事起了,也同父母在一處避亂。
戟 臨:我是做官的人,不得不遵守命令,不能告假,你們何苦身處危地!莫若我在這裡
    ,你兩個奉了母親,和親家母一同去罷。
李 氏:老爺在這裡,我們豈可以都走了?還是孩兒們同去的好。
仲 藹:母親和哥哥同去罷,孩兒在這裡侍奉父親。
戟 臨:小孩懂得甚麼,還不和你哥哥一同快走!
仲 藹:別的事不敢令父親動怒,這件事任憑大人責罰,孩兒也不敢行。
    (戟臨無奈,只得叫伯和一個,帶了家人李富,同了白氏母女,僱了兩輛騾車動
    (身,到了火車站上,要附坐火車到塘沽去。)
    (誰知到了車站時,站上的人一個也沒有了,說是今天不開車了,因為怕洋兵進
    (京,已經把鐵路拆斷了。)
    (伯和沒法,只得和白氏商量,且坐了騾車過去,僥倖趕到豐台,可望有車。)
    (又和車夫商量,加了他車價,一路向豐台而去。)
    (那騾車又不敢在鐵軌旁邊行走,恐怕遇了火車,不及迴避,只得繞著道兒走,
    (走到太陽下山,將就在一家村店裡住了。)
    (這家店,統共只有一間客房,房裡又只有一張土炕。)
    (棣華此時,真是無可奈何,只得低垂粉頸,在一旁坐下。)
    (這家村店,卻又不備飯的,伯和只得叫李富往外而胡亂買幾個燒餅充饑。)
    (幸得沒有第二伙人投宿。)
    (伯和同家人、車夫在堂屋裡打盹。)
    (過了一夜,次日那車夫便不肯行。)
    (無奈又只得加他車價。)
    (伯和許了他,每天每輛給他七兩銀子,不問一天走多少路,走一天算一天。)
    (說明白了,方才套車起行。)
    (走到豐台車站,只見站上燒的七零八落,車夫又不肯行,拌了多少嘴舌,方才
    (前進。)
    (是日又趕不到黃村,仍在村店中歇了一宿。)
    (伯和因為與棣華未曾結親,處處迴避,一連兩夜,在外間打盹。)
    (北邊村落房屋,外間是沒有門的,因此著了涼,發起燒熱來。)
    (這天就不能行動,只得在那村店裡歇住。)
    (白氏甚為心疼,便叫到房裡炕上睡下憩息。)
    (棣華只得在炕下一張破椅上背著身子坐下。)
    (幸得帶著有廣東的午時茶,白氏親身和他熱了一碗吃下去,到了下午才好些。
    ()
那車夫:(又囉唆著說)縱不起行,也要七兩銀子一天。
    (那李富又和他爭論。)
伯 和:不要爭了,依了他們罷。
    (那車夫聽了,方才無話。)
    (是夜伯和就在房內歇了。)
    (好得北邊土炕甚寬,只要房子有多大,那炕便有半個房子大,動輒可以睡得十
    (多人。)
    (白氏把一張矮腳炕几擺在當中,讓伯和睡在幾那邊,自己和女兒就睡了幾這邊
    (。)
    (若在北方人,這等便是分別得很嚴的了。)
    (棣華何曾經過這種光景?又是對了一個未曾成婚的丈夫,那裡肯睡?只是背燈
    (低首,默默坐下。)
    (伯和白天裡吃藥取汗,睡了一大覺,此時反睡不著,躺在炕上。)
    (但見一燈熒然,棣華獨坐,白氏在那邊已睡著了。)
    (對此光景,未免有情,的說道)
便輕輕:姊姊睡下罷!
    (看官,須知棣華比伯和大了兩個月,從小在書房裡便是姊弟相稱的,所以此時
    (也照前稱呼,叫一聲)
伯 和:姊姊。
    (切莫動了疑心,說廣東人的夫妻是以姊弟相稱的。)
    (閒話少提,且說棣華聽了伯和這句話,低頭不語。)
伯 和:有炕几隔開了,伯母又在那邊,你看那紙窗都破了,雖是夏天,夜深了不免要有
    風的,不要受了涼!
    (低著頭,半晌,慢吞吞的低聲說道)
棣 華:賢弟請將息罷,病才好呢!
    (伯和聽說,一骨碌坐起來。)
    (不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情脈脈芳心增忐忑 亂烘烘驀地散東西)
    
    
6**時間: 地點:
    (卻說伯和一骨碌坐了起來,棣華暗吃一驚:他起來做甚麼?他叫我睡雖是好意
    (,卻不要因我不睡,強來相干,那就不成話了。)
伯 和:(聽得他說道)姊姊睡罷!不要熬壞了身子。明天還要動身呢。
棣 華:(低聲道)賢弟請睡罷,病才好了,不要又著了涼。我睏了,自然要睡的。
    (伯和也不答話,把裌被窩推過一邊,俯身取鞋子穿上,走下地來)
方 才:我仍舊到外面打盹去,姊姊請安睡罷。
    (說罷,出去了。)
    (棣華暗想:我們還是小時候同過頑笑,這會隔別五、六年不見了,難得他這等
    (憐惜我,自己病還沒有大好,倒說怕我熬壞,避了出去。)
    (他這個病,是為迴避我在外面打盹熬出來的,今夜豈可再去累他?欲待叫時,
    (又羞於出口,欲待不叫,於心又不忍,便站起來,把白氏推了一推,叫道)
便輕輕:母親醒醒!
    (白氏驚醒,問是甚麼事。)
    (棣華低頭不語。)
白 氏:(笑道)甚麼事?叫醒我,又沒有話說。
    (一面坐了起來,又問甚麼事。)
    (棣華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白氏甚是疑心,一回頭,看見伯和不在炕上,便問那裡去了。)
    (棣華向外間一指,眼邊不覺一紅。)
    (正要下地,只見伯和走了進來)
白 氏:我在這裡,姊姊總不肯睡,所以我仍迴避出去。
    (白氏搶著此時互相憐愛之情何其濃也。)
白 氏:(道)這又何必?現在我們逃難的時候,那裡還論得許多規矩。賢姪快睡了﹔女
    兒快過來,靠我這邊躺下。誰病了都不好呀!
    (伯和拿眼望著棣華,棣華只是低著頭。)
白 氏:賢姪先睡下罷。我會叫他睡的。
    (伯和便上炕去睡了。)
白 氏:(伸手把棣華拉到炕沿上道)睡罷,不要累得人家不安。
    (棣華還只低著頭坐在炕沿上,白氏催了幾次,方才盤起腿到炕上和衣躺下,心
    (中暗想:我若是不睡,便連母親也累得不能睡了。)
    (只是這嫌疑之際,令人十分難過。)
    (倘是先成了親再同走倒也罷了,此刻被禮法所限,連他的病體如何也不能親口
    (問一聲,倒累他體貼我起來。)
    (我若是不睡,豈不是辜負了他一番好意?又想到尚未成婚的夫妻,怎能同在一
    (個炕上睡起來?想到這裡,未免如芒在背,幾次要坐起來,又怕累得伯和不安
    (,只得勉強躺著。)
    (一夜想這個,想那個,何嘗睡得著。)
    (天才亮了,就坐起來,微舒俏眼,往伯和那邊一望。)
    (只見他側著身子睡了,把一牀裌被窩翻在半邊。)
    (暗想此刻天將黎明的時候,曉風最易侵入的,況且正對了那破紙窗,萬一再病
    (起來,這身子怎生禁得?要待代他蓋好了,又不好意思,待要叫醒母親,又恐
    (怕老人家醒了不能再睡。)
    (今日諒情要動身的了,不多睡一會,怎禁得在車上勞頓?待要叫醒伯和時,又
    (出口不得。)
    (思來想去,沒有法子,只得輕輕下了地,悄悄的走過來,輕抒玉手,把裌被窩
    (一拉,代他蓋了。)
    (誰知白氏早已醒了,不過閉著眼睛養神,棣華代伯和蓋被窩,恰遇了雙眼一睜
    (,早看見了)
白 氏:你再代他掖好點呀!
    (這一句話不打緊,卻羞的棣華滿面通紅,直透到耳根都熱了,連忙退了幾步,
    (坐到椅子上。)
    (暗想若是成了禮的夫妻,任憑我怎樣都不要緊,偏又是這樣不上不下的,有許
    (多嫌疑,真是令人難煞。)
    (索性各人自己投奔,兩不相見,不過多一分惦記,倒也罷了。)
    (偏又現在對面,叫人處處要照應又不能照應,弄得人不知怎樣才好。)
    (想到這裡,不知怎樣一陣傷心,淌下淚來。)
    (坐起來,一眼瞥見)
白 氏:哭甚麼?
    (拭了眼淚,勉強應道)
棣 華:沒有哭。
白 氏:(歎道)我也知道你為難。但是你們非平常的可比,從小兒在一處的,姊姊弟弟
    相處慣了。今日在這亂離之際,是迫不得已的事,又有我在旁邊。其實嫌疑兩個
    字,也可以從權免了。我見王家娟娟和他們小瑞兒,是終日有說有笑的,雖然他
    們是老親,究竟也是個未曾成禮的夫妻。娟娟何嘗像你?我們早是搬開了,倘使
    當年不搬開,你便怎麼過呢?
    (棣華聽了,猛然想起,倘使當年不搬開了,一向不知是何景象。)
    (那時候年紀小,自然不懂得甚麼嫌疑,直到今日,倒也相處慣了,猶如養媳婦
    (一般,倒也罷了。)
    (偏是我處的這個地位難。)
    (正在胡思亂想,也翻身起來了,揉眼問道)
伯 和:伯母姊姊好早,怎都起來了?
白 氏:賢姪今日可痊癒了?
伯 和:好了,今天可以動身了,但不知外面情形如何?
白 氏:不知這裡可打聽得出來?
伯 和:這裡的人糊塗得很,昨天我問他們,他們都是所問非所答,但知道大師兄殺毛子
    ,又是甚麼天兵天將的亂說一遍,沒有一句聽得的話。我們只索早點動身,到前
    面去再打聽。
    (說罷出去,叫起李富,燉水洗臉。)
    (白氏母女也梳洗過了。)
    (伯和叫套車。)
    
    
7**時間: 地點:
    (忽然兩個車夫之中,有)
內中一:不去了!我不做這買賣了!我昨天晚上聽得人說:『毛子兵已經到了衛裡,正和
    大師兄在那裡開仗。』毛子用的是槍炮,大師兄用的是神兵神火。大師兄便不怕
    槍炮,咱們可不行,我不能為了嫌幾兩銀子,去陪你們做炮灰。
內中一:(那車夫還勸他說)咱們都是大清朝人,大師兄『扶清滅洋』,自然保護咱們,
    去走走怕甚麼呢?
李 富:(便說)咱們不一定到天津,隨便到了黃村也罷,安定也罷,郎坊也罷,只要遇
    了火車,我們便上火車去了,怎見得一定要到天津做炮灰呢?
那車夫:你還做夢呢!還有火車?你這一輩子莫想了!所有鐵路,都被大師兄一把神火燒
    的化了水了。
    (聽得,便出來問)
伯 和:怎麼樣了?
那車夫:不必問怎麼樣。
      總而言之,這買賣我不干了,算還了我車價,我回去了。
伯 和:(問這一個車夫道)你呢?
車 夫:他不干由他不干去。
      只是你們四個人同坐了我的車,只有一個牲口,那裡拉得動!早知道要長行
    ,應該弄一輛雙套車才是。
伯 和:在這裡再僱一輛車來,不知可有?
車 夫:這小鄉莊地方,那裡去僱車?僱兩匹牲口,倒或者可以有的。
伯 和:那麼你代我們去僱來!
    (車夫答應去了。)
    (那一個便嚷著要車價,伯和只得給了他,他便趕著空車去了。)
    (不一會,那僱牲口的回來了)
車 夫:這裡連個牲口都沒有,有的都是人家自己養的,不肯受僱。
伯 和:這就沒法了,只好同坐了一個車的了。
車 夫:不是我不肯,無奈牲口拉不動。
伯 和:拉不動,走慢點就是了。並且我們跨車簷的,未嘗不可以下來走走。
車 夫:那麼,要加我點價。
伯 和:加你二兩銀子一天就是。
車 夫:(笑道)你老爺也太會打算了。兩輛車都是七兩銀子一天,此刻那一輛辭了,只
    加我二兩,老爺倒省下五兩來。
伯 和:你要多少呢?
車 夫:把他辭了的都給了我,不公道麼?
李 富:豈有此理!咱們出了七兩銀子一天,只跨個車簷?
伯 和:算了吧,就照給他罷了。這個離亂的時候,還講甚麼呢?
    (車夫答應了,便走了出去。)
    (要叫他搬行李時,卻不知他那裡去了。)
    (回到房內,悄悄對白氏道)
伯 和:我方才站在院子裡,和車夫說話,看見門外逃難的車,比前兩天更多了,外面的
    光景益發亂了。我們把緊要的東西,悄悄的分纏在身上罷!
    (聽了此言,不覺慌了道)
白 氏:外面怎樣了?
棣 華:母親且莫問,這個是好主意,纏在身上,總比放在箱子裡穩當些。
    (白氏連忙取出鑰匙,開了小皮箱,取出首飾匣,把兩對珠花拆散了,與幾件金
    (首飾,母女兩個,分纏在身上。)
    (看匣裡還有十兩金葉,取了出來,對白氏道)
棣 華:這件怎樣?
白 氏:這個交給賢姪罷!
    (伯和正在那裡開了自己箱子取銀子,多了不好帶,少了又怕失了箱子不夠用,
    (十分躊躇,聽得白氏此言,回頭一看,棣華便把金葉遞給伯和。)
    (接在手裡,把二、三十兩散碎銀子纏在身上,又在身上解下一件東西來,遞給
    (白氏道)
伯 和:這是家傳的一件頑意兒,家母給了我,此刻身上有了累贅東西,帶他不便,請伯
    母代我收了罷。
    (白氏接過來。)
    (棣華俏眼看去,是一個白玉雙喜牌。)
    (白氏便要放在箱子裡。)
棣 華:這東西放在箱子裡不穩當,還是帶在身上罷!
    (白氏便遞給棣華。)
    (棣華重新把身上東西解下,把雙喜牌放在一起,再纏上去。)
    (伯和又取了幾十兩銀子交給李富,叫他纏上。)
    (又取出這幾天的車價來,鎖了箱子。)
    (把十兩金葉,分做兩處,解開腿帶,把他束在腿上,然後叫車夫,誰知那車夫
    (還沒有回來,只得等他。)
    (等了好一會,方才來了。)
    (李富幫著搬行李上車。)
    (白氏母女,互相挽扶,出了店門上車。)
    (給了店錢,又叫車夫進來,交給他車價,說明)
伯 和:連今天的十四兩也在內了。你且帶在身邊,我恐怕路上有失,丟了箱子,沒得給
    你,累你白忙了幾天。
    (歡喜,接在手裡道)
車 夫:果然今天逃難的人更多了!我問問他們,也有前天出京的,也有昨天才出京的。
    他們都逃到這兒了,可見得事情是急了。
    (一面說著,放下馬鞭子,把銀子放在肚兜子裡,一同出了店門。)
    (伯和同李富一邊一個,跨上了車簷。)
車 夫:好!碰咱個運氣去!運氣壞的,做了炮灰﹔運氣來了,多掙幾兩銀子。
    (說著,把馬鞭一揮,滴溜滴溜的滾著舌頭,那騾子便發腳行動去了。)
    (在車簷上看時,卻多了一匹騾子,便問車夫道)
伯 和:你那牲口往那裡弄來的?
車 夫:是我設法去賃來的,也化了五錢銀子一天的賃價呢。不然,一匹牲口,究竟怕他
    累慌了。
伯 和:那麼你頭一次說去賃來騎的,怎麼又說沒有?
車 夫:賃來拉車,我是仍要回來的,可以還他。若是騎了去,他們那邊又沒有下站接應
    ,你們不還他,他向誰要呢?
家 人:咱們賃來騎了,總是和你在一起的,難道你到了天津,不能帶他們帶回來麼?
車 夫:頭回可是沒想到這一著。
李 富:(冷笑道)怎麼叫沒想著,不過咱們騎了牲口,你不能要咱們雙倍車價罷了。
    (車夫不做理會,只是趕著車走。)
    (伯和在車上,留心看那往來的車馬,十分擁擠,暗想此時由京出來的,自是避
    (亂,還有望這條路上來的,難道反投到亂地裡去麼?怎得熟人問問便好?怎奈
    (來來往往的,留心看了半天,總沒有一個熟人,因問車夫道)
內中一:他們那個往這條道上來的,是甚麼意思?
車 夫:誰知道呢?此刻四起都是謠言,城裡往衛裡跑,衛裡又往城裡跑﹔其實那裡都不
    得太平。有一天認真的大師兄和毛子開了仗,他們的輸贏咱們不管,只別糟蹋咱
    們旁邊人就好了。
    (一面說著話,到了中京都人稱京都曰城裡,稱天津曰天津衛,省言則曰衛裡。
    ()
    (午時候,便在一家村店門首停住打尖。)
    (那店裡黑壓壓的人已坐滿了,白氏母女便不下車。)
    (伯和到店裡胡亂吃些東西,買了兩張烙餅,一盤子攤黃菜,泡了一壺開水,叫
    (李富送到車上去,給白氏母女充饑。)
    (車夫先解下牲口去餵了,自己卻要了一壺酒,拿烙餅卷了攤黃菜,吃著過酒。
    ()
    (伯和先吃完了,站在店門口等車夫。)
    
    
8**時間: 地點:
    (此時門外停的車益發多了。)
    (本來是一條官道,很闊大的,鬧了個肩摩轂擊,擠擁不開。)
    (伯和正望著時,一輛車子到了門首停下,車上下來了三個老者,也來打尖。)
    (店裡面坐不下了,就在門外的一張破桌子上坐下。)
    (看那三個人,像是個做買賣的樣子,因走近一步)
伯 和:請問三位,可是從衛裡來?可是往城裡去?
內中一:(老者道)我們雖是從衛裡來,卻不往城裡去,是往保安州避亂的。
伯 和:衛裡此刻不知可還太平?
老 者:不必提起,已經鬧的不成樣子了!昨天洋人撥了幾百名洋兵,到京裡保護使館。
    火車已停班不開了。洋人要借火車進京,鐵路會辦唐觀察不肯借,同他爭了幾句
    ,洋人便拿起洋槍來要打,唐觀察沒了法,只得借給他。聞得沿路鐵軌,多有損
    壞的,不知他們也可曾到京?
伯 和:我們出京多日了,車子不能按站走,老盼不到衛裡。
老 者:閣下想是要到南邊的,到了衛裡,趕著要走,我看不到幾天,那裡就要大亂的了
    。最好是望天津到塘沽的鐵路未斷,先到了塘沽去,更放心些。
伯 和:那一班大師兄,究竟是甚麼意思?
老 者:(搖頭道)這是一班小孩子瞎鬧,怕不鬧個大亂子出來?可憐天津衛裡從明朝至
    今,未曾遭個兵劫,這一回只怕不免的了!
    
    
9**時間: 地點:
    (說話間,車夫吃過了酒,套了車,要起身。)
    (伯和別過老者,跨上車簷,動身而行。)
    (這一天趕的快,已經過了郎坊。)
    (伯和因為吃了東西,飽了,跨在車簷上顛的不舒服,便下來同家人兩個徒步而
    (行。)
老 者:(行不到三里路,忽然一堆人卷地而來,也不知為數多少,沒命狂奔,口中亂嚷
    ()不好了!毛子來了!
    (伯和被眾人推的非但不能前進,而且要返身跟著他們向來路返走了,急的沒了
    (主意,那腳步又不能做主。)
    (後面來的人過於洶湧,任憑怎樣支持,總是立腳不住,隨著眾人返走了十多里
    (路,又不是原路。)
    (那車子也不見了,李富也失散了。)
    (不知失散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紫竹林無處訪鴻泥 八百戶暫時駐芳趾)
    
    
10**時間: 地點:
    (卻說伯和被這一群人卷地而來的衝散了,既不見了車輛,又不見了李富,又不
    (知端的為了甚麼事這般慌張,問問那逃走的人,也都莫明其妙,只不過看見人
    (走也走就是了。)
    (亂走了一陣,慢慢的散開了。)
    (伯和循著舊路,要尋那車輛。)
    (及至尋至原處,天已黑了,過往的車,影兒也沒了,大約這個時候都投了店了
    (,只得在就近村店裡去打聽,又都沒有,十分心急。)
    (時候又夜了,沒奈何,只得也投了客店,胡亂過了一夜。)
    (到了次日,天色黎明便起來,到各處去尋訪,問了幾家村店,都回說不知。)
    (暗想莫非已經往前面去了,只得望南緩步行去,心中十分張皇,不知怎樣才好
    (,總不得一個主意。)
    (甚至連那李富都杳無下落。)
    (身邊束了幾十兩銀子,到了此時,轉嫌累贅沉重,行走不便。)
    (心神無主的順步亂行,遇見有村落的地方便去訪問,總是毫無信息。)
    (行行去去,走到一個所在,遠遠的望見有一所高大房子,留心走近去看時,房
    (子那邊停著一串火車,那車頭上還在那裡冒煙,心中暗暗歡喜:莫非他們已經
    (上了火車了?急急的望前而行,打從一片田上要越過去。)
    (正在低頭之際,忽聽得迎頭一聲叱喝,抬頭看時,遠遠的站著一個洋兵,手執
    (洋槍,許多洋人在鐵路上作工。)
    (原來這裡是落垡車站,洋人借了火車,運兵進京,走到此處,鐵軌被拳匪弄壞
    (了一段,洋兵在那裡收拾。)
    (伯和不知就裡,前去觀看,順便要探訪白氏母女消息,卻被這個守路洋兵喝住
    (。)
    (伯和不免一呆,便立住了腳。)
    (洋兵見他立定,便拿槍對著他要打,嚇得伯和翻身就走。)
    (那洋兵從後追來,伯和捨命狂奔,方才得脫。)
    (心中愈覺悽惶,正不知白氏、棣華是否被洋兵殺害。)
    (投到一家店裡打尖,順便訪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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