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 至 第二〇

11**時間: 地點:
    (自此三場之後,曾杰、曾修各懷著解元二字,竟住在官所,癩候捷音,只有呂
    (文棟依舊回到三元閣去。)
    (因有題目這段事情,口中雖說輪不到我,心上卻也做七八分的指望。)
    (過了幾日,放出榜來,第一名解元竟是呂文棟。)
    (那些報捷的擠到三元閣上討賞,文棟到沒個主意。)
    (適值卜升知道,連忙過來,招駕過去,連文棟也請他到家住下。)
    (一切事體,俱是卜升支持,不費文棟一毫的心。)
    (文棟忙忙的拜房師,見座師,祭祖拜客,甚是有興。)
    (此事且擱過,無暇細述。)
    
    
12**時間: 地點:
    (再說曾杰、曾修這樣好文字,為何到在孫山之外。)
    (原來房師中意曾杰的卷子,立意要中他解元;不料又有一個房師中意曾修的卷
    (子,也立意要中他解元,互相爭論,竟口角起來。)
    (別房的房師知道,忙過來問其緣故。)
    (遂取這兩個卷子細閱,真的不相上下,定不得第一第二的。)
    (況且是個同經,一個取了第一,少不得那個要取在第六了,因此兩不甘服。)
曾 杰:(那個房師道)二位年兄,本是同僚好友,怎麼為著兩個門生致傷和氣。取了那
    個,這位年兄不服;取了這個,那位年兄不服。依我愚見,這兩生具如此美才,
    那怕不登高第,就暫屈一科,也是不妨,不若放過,另取一卷罷!
    (遂向眾卷內另抽一卷,揭開看去,也自盡可做得解元的。)
    (那兩個房師也便消釋,竟將這卷中了第一。)
    (及拆起號來,卻是呂文棟。)
    (後人有詩譏誚曾杰,道:為人切莫恃多才,也得天公照顧來。)
    (多少心機無用處,總成別友似神差。)
    (當下曾杰、曾修見自己不中,悶悶的歸家。)
    (更自一件,自己不中,到也罷了,只有文棟,向來看不上眼的,如何到中了解
    (元,可不是試官沒眼麼?且又懊侮自己不是,這幾個題目,為什麼自己不打點
    (一番,卻送與別人受用。)
    (未免日日憂鬱,竟成隔氣的症候。)
    (曾修再三相勸,也只好在耳邊過去,怎能解得心上的事來。)
    (勉強調治,才覺輕可。)
    (及至挨到下科,不料父親曾士彥又不願做封君,另投在別人家做公子去了。)
    (曾杰弟兄大哭一常只得向學中報了丁憂,少不得又要遲上三年。)
    (那曾杰一來功名心急,二來為父喪,終日哭泣,忽然舊病復發,醫治不好。)
    (可惜錦心繡腸,變個陳腐老儒。)
    (只有曾修後來依舊中解元,會試不第,遂選了無錫知縣。)
    (到底為著恃才二字,得罪上司,被上司參劾,罷職而歸。)
    (此是二曾的結局了。)
    
    
13**時間: 地點:
    (如今且說呂文棟上京會試,尋了寓所安頓。)
    (那寓所間壁已先有一人在內,也是來會試的。)
    (文棟道是同志,思量與他做個朋友。)
    (不料那人再不在寓的,也不見他念一句書。)
    (日日歸來,便聽得他喜笑的聲音。)
    (文棟不知什麼緣故,未免鑽穴相窺起來。)
    (只見他對著一個筆孔,在那裡笑,卻又把來藏在一個皮匣內,再不肯輕易放在
    (桌上。)
    (原來那人姓紀名鐘,徽州人,與會場的房師是個親戚。)
    (那房師平昔受了紀鐘的恩惠,許他中個進士相報,因此與他幾個字眼。)
    (紀鐘把來放在筆孔內,心中十分得意,漸漸露出小器易盈的光景。)
    (當下文棟看見,一心猜去,必是會場的關節。)
    (思量要竊他的,卻沒個機會。)
卜 升:(又自轉道)且慢慢的算計,或者可以到手。
    (遂候那紀鐘出去,便過來與那守寓的小廝閒話。)
    (有時叫到自己這邊來,把些東西與他吃;有時送他幾個錢。)
    (看看相熟了,然後問他道)
曾 杰:你家相公時常好笑,這是什麼意思?
小 廝:(那小廝)我也不知。但見相公時常對著筆孔,便要笑將起來。
文 棟:這個筆孔帶在身邊的,還是藏在那裡的?
小 廝:相公恐怕遺失,被人瞧見,不帶去的,只藏在一個皮匣內。
文 棟:你去把我一看。有什麼好笑的話,待我學了,也說一個與你聽,可好麼?
小 廝:皮匣是鎖的,鑰匙相公又帶去,卻是取不得。
文 棟:待我過去看看何如?
    (遂同了小廝,走去看了鎖之大小,然後尋個捵子搠開。)
    (取出一看,見裡面有一條小紙,上寫著三個大字在第一行,餘無別話。)
    (文棟記了,原處放好,鎖著,對小廝道)
文 棟:我道是個好看的,原來沒有什麼。你家相公回來,不要說起。
    (小廝應允。)
    (如此又過月餘,場期已近,文棟即忙收拾進常照依筆孔上,如法做去,果然有
    (些靈驗,已高高的填上一名進士。)
    (但紀鐘又是怎的?只因試官見了文棟的卷子,道已合式,必然無疑了。)
    (不料紀鐘的卷子,題目上有一個錯字,監場的早已將他高標出來。)
    (那試官再解說不出文棟的緣故,只道紀鐘轉做人情的。)
    (及問紀鐘,又毫不相干。)
    (況此句話,又說不出的,不好問得文棟,竟做個朦朧過去罷了。)
    (文棟到白白的中個進士。)
    (又殿試二甲,選了部屬。)
    (他就出個疏,告假歸娶。)
    (聖旨准奏,欽假還鄉,娶後補官。)
    (一路甚是風光。)
    (到了卜升家中,俱請出來拜見。)
    (遂央道士說知欽假歸娶之意,卜升也就擇吉成親。)
    (當夜卜升夫婦受禮已畢,更無別人相見。)
文 棟:(文棟想道)我那岳母,怎麼不見?決因寡婦,不便出來,故叫叔翁夫婦受禮了
    。若到三朝,必然看見的。
    (及至滿月,也不見影,心上疑惑,問那瓊枝,卻又含糊不應,正不知怎的緣故
    (。)
    
    
14**時間: 地點:
    (一日,出去拜客,看見一個命館,招牌寫著「鐵口最準」四字。)
    (文棟一時高興,便把八字與他推算。)
文 棟:(那先生道)這定是發過,老先生的尊造,不要尋常看過了。但少年必然刑剋父
    母,到二十歲上,方有際遇。交三十五、六,便歷仕顯宦,得聖上恩寵。壽原也
    到古稀之外。
    (文棟見他講得有些相對,又把夫人的八字與他一推。)
文 棟:(那先生又細細的看去)這個不要怪我胡言,是個至苦至窮的八字,只恐還要到
    求吃的地位。
    (文棟口雖不語,心上有些怫然)
文 棟:通是江湖套子,一些不准的。怎麼我做了官,夫人到要求吃起來?
文 棟:(及歸家說與夫人知道,夫人笑了一聲道)這個果然不是我的八字。
文 棟:(文棟吃驚道)怎麼不是夫人的!難道初行聘之時,另有替身不成?
小 廝:(夫人道)這是我家姐姐的。我雖與同年,卻是某年某日某時生的。
文 棟:這又解說不出了。既是令姐,如何又是同年?怎麼與我成親的,卻是夫人,又不
    是令姐?
小 廝:(那夫人道)這不是我家的姐姐,是伯母那裡的姐姐。
    (因把其中緣故,並如今流落的話頭,細細說了一遍。)
文 棟:原來如此,怪道令尊如此用心。我還道是你令伯母的意思,一向錯認了叔翁,誰
    知卻是岳丈。今日方才把個大夢醒了。只是你家姐姐流落在外,怎麼不尋了回來
    ?我忝在至親,豈有坐視之理。
    (隨即喚兩個人,叫他四面尋訪。)
    (後來尋到家裡,虧了文棟,扶持他起來,將就過得日子。)
    (那曾氏深悔不聽叔叔,致有出乖露丑這些事體,又感激文棟肯用親情,日日祝
    (頌不了。)
    
    
15**時間: 地點:
    (且說文棟又將真八字與先生推算。)
    (那先生寫了命限,排列五星)
文 棟:這才是夫人的命,與前日看的大不相同。
    (文棟方信這八個字竟是個圈子,憑你上智下愚,窮通壽夭,俱跳不出的。)
    (每每勸人安分守己,不要妄作妄為。)
    (又叫人敬重鬥母,吃些鬥齋,以免罪愆。)
    (我這回小說,不是說才子不好,是說不存善心,便無好結局了。)
    (即看曾杰因一點妒心,害了文棟,不惟自己一個解元,移在文棟身上,連這性
    (命也早早繳還閻府。)
曾 杰:(有人說道)曾杰既擬得這幾個題出,倘然自己打點一番,或者依舊中了。
    (殊不知曾杰的文字未嘗不好。)
    (這幾個題目,直是天使其然,照顧文棟的。)
    (故我不謂之人擬,竟謂之天擬也可。)
    (又有一說,不是文棟朝禮鬥母,曾杰也不起戲謔的念頭。)
    (總有這個念頭,也未必做出,這個直是文棟心上擬出來的。)
    (故我又不謂之天擬,竟謂之(下缺)
    (又團圓 裴節女完節全夫)
    (詩曰:村媼提攜六歲兒,賣向吾廬得谷四斛半。)
文 棟:(我前問媼)賣兒何所為?
    (媼方致詞再三歎。)
曾 杰:夫老臥病盲雙目,朝暮死生未可卜。
      近村五畝只薄田,環堵兩間惟破屋。
      大兒十四能把犁,田少利微飯不足。
      去冬磋跎負官稅,官卒打門相逼促。
      豪門稱貸始能了,回頭生理轉局縮。
      中男九歲識牛羊,僱與東鄰辦芻牧。
      豪門索錢如索命,病夫呻吟苦枵腹。
      以此相顧無奈何,提攜幼子來換谷。
      此谷半准豪門錢,半與病夫作餤粥。
    (村媼詞終便欲去,兒就牽衣呼母哭。)
    (媼心戚戚復為留,夜假空牀共兒宿。)
    (曙鼓鼕鼕雞亂叫,媼起徬徨視兒兒睡熟,吞聲飲泣出城走,得谷且為贍窮鞠。
    ()
    (兒醒呼母不得見,繞屋長號更躑躅。)
    (觀者為灑淚,聞者為顰蹙。)
    (吁嗟!猛虎不食兒,更見老牛能舐犢。)
    (胡為棄擲掌上珠,等閒割此心頭肉。)
    (君不見,富人田多氣益橫,不惜貨財買僮僕。)
    (一朝叱咤嗔怒生,鞭血淋漓寧有情。)
    (豈知骨肉本同胞,人兒我兒何異形。)
    (嗚呼!安得四海九州同一春,無復鬻女賣男人。)
    (這首詩詞,叫做《賣兒行》,是一個才子王九思所作。)
    (那王九思,表字敬夫,讄縣人,中弘治丙辰進士,官至翰林檢討。)
    (正德年間,劉瑾亂政,翰林俱調部屬,敬夫卻做了吏部文選司。)
    (後來劉瑾死了,降做壽州府同知,他便不願為官,隨即致仕。)
    
    
16**時間: 地點:
    (一日,閒坐家中,只見一慣在他家走動的張媒婆,同一老媼,領一小孩子,後
    (邊又隨著兩三個人,走進來。)
敬 夫:(敬夫看見)為何多時不見你來,這幾個是甚麼人?
曾 杰:(張媒婆道)兩日沒得工夫,不曾來望得。
那老媼:(因舉手指那老媼)今日特為他的事,來相懇老爺。他是本地村上人,這小孩子
    是他的兒子,要托老身賣與人家。老身思量別家不是養人的去處,須是老爺這裡
    ,還覺放心些。
      萬望老爺方便他們,也是陰德。
敬 夫:(敬夫便問)孩子幾歲了,為甚麼要賣起來?
那老媼:老爺在上,我丈夫叫做鄔奉萱。祖遺五畝薄田,向來自種自收。不幸前年生下一
    場大病,雙目失明,竟做了一個癱子,起牀不得。去年勉強喚大兒耕種,誰想他
    年紀小,不知世務,田已荒了。
      雖然收得幾石穀子,還官糧也不夠,只得到人家借來完納。
      不料欠下的私債,比著官糧到狠幾倍,日日催逼。出於無奈,因此把這六歲
    的孩子來換些米去。一則清完這項債務,二則與丈夫苟延性命。
    (說罷,嗚嗚的哭起來。)
    (敬夫聽到傷心之處,便叫人斛出二石米與他。)
那老媼:本不敢計較,只因不夠我用,還要求老爺添些。
    (敬夫又叫人再添他三斗。)
    (老媼遂喚隨來這幾個人裝好挑去。)
    (自己謝了一聲,起身要走,卻被小孩子扯住大哭,再三不肯放手,老媼只得住
    (下。)
    (過了一宿,到明日,趁他睡熟,遂輕輕的脫身。)
    (剛到門前,誰知孩子已是醒了。)
    (叫幾聲母親,不見應聲,便爬起來,號陶大哭。)
    (敬夫聽了,未免有些不忍,隨叫家人趕那老媼轉來,吩咐他道)
敬 夫:你那小孩子原領著去罷!米也不要你還了。
    (老媼見敬夫說這幾句,不知是真是假,有什麼緣故,到吃一驚道)
那老媼:老爺說那裡話,得了米價,就是老爺家裡的人了,怎麼敢領去。
敬 夫:我實不忍見你母子分離,卻是一片誠心,並不與放債的一樣心腸。你休錯認了人
    ,道我是個假意。
    (老媼見他說話真實,不好拂他的盛意,方才感激,同著小孩泣拜而去。)
    (敬夫看見了這個光景,心中十分傷感,做下這首《賣兒行》。)
    (真個字字酸鼻,令人不忍再讀。)
    (而今在下又有一段故事,卻是賣妻子的,比著賣兒子的更覺傷心,幸遇著賢明
    (官長,主張配合,比著還兒子的更覺有趣。)
    (雖不曾有個才子做首《賣妻行》的詩,在下這篇說話,權當是個小傳,與看官
    (們消消長晝何如?)
    
    
17**時間: 地點:
    (話說天啟年間,徐州有一位官人,姓李名榮,表字季侯,年紀不上三旬,自幼
    (父母雙亡。)
    (妻房裴氏,甚是相得。)
    (祖上原是個耕種人家,頗覺過得日子。)
    (自他父親李孝先,忽然有志讀書,那田事便不能相兼了,卻租與人種。)
    (他雖做了個秀才,雖知那秀才是個吃不飽著不熱的東西,漸漸落寞起來,勉強
    (的挨過一世。)
    (傳到季候,越覺不濟。)
    (不惟也頂了讀書二字,沒有別樣行業,更兼遇了兩個荒年,竟弄到朝不謀夕的
    (地位。)
    (卻是一件,若只為自家的衣食,或者還可支吾,獨有那錢糧,不因他是個窮人
    (,便不要完納。)
    (起先還有些傢伙賣來抵償,後來沒有傢伙卻賣房子。)
    (他心上幾番要把田來出脫。)
    (原來那些人,個個貪著安逸,自己有田的也要擺脫開去,只因沒個售主,只好
    (皺眉過日子,豈肯把別人身上的蝨,反放在自己頭上去搔,因此更沒人相愛了
    (。)
    (閒話且祝說這季侯因官糧不曾清楚,終日惱悶。)
    (不道已到催比日期,那些公差早來相請,他卻沒個法子可以搪塞。)
    (除非把個屁股受領幾個毛板,只等嘗新,且到下限,另作道理,只得隨他到了
    (縣前。)
    (誰知那知縣是個憐念斯文的,看見了季侯,雖不曾考他的學問,那外面象讀書
    (人的模樣,免不得在孔夫子面上做個人情,已是饒過一次。)
    (季侯歸家,滿心歡喜,與裴氏說知。)
    (方才稱贊讀書的妙處,與眾不同。)
裴 氏:你今日雖然脫過,下限少不得要完的。難道到叫知縣代賠不成?
季 侯:這個何消說得。過了今日,下限還有兩三個日子,我到親族人家去挪借就是,當
    夜過了。到明日走到人家,指望些少借貸,暫時應急,或者還有個肯應承的。
    (誰想那幾個親族,俱有個拒借之法,已是不約而同。)
    (不等季侯開口,先把自己的苦經念上兩三藏。)
    (儘有住得遠的,不惟飯不肯留著一頓,就是盅冷茶還算是親戚分上相待的盛情
    (了。)
    (季侯做了個有興而來,敗興而歸。)
    (這番憂悶,比前更加幾倍。)
    (起先還指望親族那裡可以挪移,如今已做了絕望。)
    (料想讀書當不得銀子使用,限期又到,那屁股上的幾下,自然取之如寄,不勞
    (再費辭說的。)
    (過了一日,看看又來催比,只得走去領打。)
    (卻又在路上,思量幾句通文說話,希冀在書上討個人情。)
    (及至當堂,心上慌張不了,那裡還記得什麼言語,惟辦得個該責二字而已。)
    (原來他的命運還好,依先動了惻隱之心,並不打著一下,只道)
只 得:你既是讀書人,自然知些法度的,本縣今日再饒你一限。下次如再不完,定然要
    官法處治了。
    (季侯感激不過,叩謝出來,忙忙的歸家,與裴氏說知,依舊十分快活。)
裴 氏:是便是了,下限怎得有銀子完納?倘若不完,就是生身父母卻也饒不過。終不然
    再將該責二字,當得個護身符麼?
季 侯:你說的話,我豈不知。但沒處設法,教我也是無可奈何。
裴 氏:你認得慣做中保開果子店的陶三,何不去對他說,或者他還有所在,可以借得。
季 侯:虧你說起,我到忘了。
    
    
18**時間: 地點:
      明日去尋他,一定不錯。
    (是夜再睡不著,左思右想,十分愁悶,百般疑慮,不比前兩次限上,僥倖快活
    (了。)
季 侯:(自忖道)前番在親族處借貸,已是畫虎不成,倘陶三處又成畫餅,如何是好?
    況今事在急迫,若到下限,教我那裡禁得起敲比,忍得過恥辱。只看陶三這條門
    路不象,料難活了。罷罷!人生在世,總是一死,何不尋個自盡,免得這限又來
    尋我。
    (算計已定,挨到天明,一逕到陶三家裡來。)
    (恰好撞見,把這緣由與他說知。)
陶 三:李官人你為何這等不通世務。債是富翁借的,你是一個窮人,那裡去借什麼債。
季 侯:你說話卻有些不明白。只為窮人無處設法,故此借債,怎麼到是富翁借起來?
陶 三:不是這樣說。大凡富翁偶然要銀子,一時措置不及,向親友移借多少。那債主料
    他還得起,不是賴債的主顧,自然一諾無辭,不消再費唇舌。獨有那窮人,縱有
    極忠厚的心腸,平昔不肯頂著一個賴字的,未免口不應心,漸漸把個賴字攬在身
    上。那債主料他還不起,誰肯把現本博那賒利。
      若去說時,徒取人輕慢,有何相干。
    (季侯聽得字字是個切骨之言,料想這頭門路,早已關煞。)
    (急得季侯攢眉蹙額,垂頭喪氣,呆呆的踱來踱去,自分必死。)
    (正要轉身告別,走到門首,陶三看見季侯舉止失常,甚有情極不堪的模樣,叫
    (道)
陶 三:李官人,如今往那裡去?
季 侯:借債已無門路,只得回家去了。
陶 三:李官人,在你身上,我道此事還易處,為何這等著急?你平昔這些親族,比不得
    外人,情誼上邊不信不看顧你一分。
季 侯:親族若肯看顧,今日不到你家來了。連我也不肯信。前日在親族人家去告借,只
    道親情族誼,自然不拒的;誰知初相見時,原是笑容可掬的,才說到一個借字,
    就象忽然帶了個鬼臉子,換了一副面目的,先把自己的苦經擋頭,恰好似我到借
    些予他才好。說什麼親族,說什麼情誼,竟同陌路一般。你方才說那世情惡薄,
    果然不錯。只是你不曉得,外人或者到有個輕財仗義的,那些親族個個是扶起不
    扶倒的。我今此來,只道或有可通之路,故此相煩,如今也是絕望了。但目下限
    期,將何辦納,諒來難過。不瞞你說,我回去決然自盡,以免刑辱了。
陶 三:哎呀!李官人,怎麼你說這樣沒搭煞的話?好死不如惡活,且再算計,不要起這
    個念頭。自古道:人身難得,死了是不再活的。
    
    
19**時間: 地點:
    (說話未完,只見街上一個婦人鎖著,後邊簇擁了十餘人過去。)
    (陶三好事,上前去問其緣故。)
陶 三:(一個人回道)那是強盜的妻子。他的丈夫問了死罪,那婦人要官賣的。
    (陶三聽見這句話,就觸類引伸到季侯身上來,轉身笑對季侯道)
陶 三:李官人有這個活貨來賣賣就好了。我到有一個好計策在此,只是不好說得。
季 侯:(季侯忙問道)你有甚計策,可以謀得銀子來的麼?
陶 三:沒有銀子說他怎的。只怕你不肯做,你若肯時,一謀就成。
季 侯:若是可以謀得,豈有反不肯之理。你快快說來。
陶 三:方才聽見李官人要尋死路,我想起來,你便死了,留你娘子,怎麼處?
季 侯:他自然守節。
陶 三:只怕未必。不該我說,你的錢糧未完,家貲廢盡,你娘子上無父母,下無兄弟,
    教他靠誰過日子?依我愚見,到有一個善全之策在此,只是不好說得。
季 侯:但說無妨。
陶 三:依我的時節,莫擺了家有賢華觀了忒頭判,性命就可以保全了。
      讀書人說的經權處。
季 侯:你實實的說個明白與我聽。
陶 三:這是切音不懵。李官人若尋短見,你娘子無靠,必然再醮。為今之計,不如尋個
    人家,出脫幾兩銀子,一則可以完官,二則官人不致死地,或者後來夫妻還有相
    會日子,豈不是個善全之策麼?
    (季侯聽說,火星爆出太陽,勃然大怒道)
季 侯:胡說,可見你是個市井小人,不識倫常大體。難道我李季侯不肖至此?
    (說罷,挺身就走。)
    (一逕回家,又惱又急,憤憤的坐著。)
裴 氏:所事若何?
季 侯:通天徹地,再無門路了。可恨反受了一口惡氣。我意已決,死了罷了!
裴 氏:受了誰的惡氣?
    (季侯將陶三前後說話,細述一遍。)
裴 氏:陶三雖是小人之見,處於爾我之勢,果然是個經權之策。使得的,你定了主意,
    竟賣我便了。
季 侯:娘子,你休把這話來骯髒我。我李季侯是個鬚眉男子,名教中人,雖在流離顛沛
    之際,諒不作此不肖之事。方才所言,述這個陶三的話與你聽,你休錯認了,只
    道是我假話來探聽娘子的口聲。
裴 氏:我實是真情,並非假話。
季 侯:娘子,你此話果真,果然要去?
裴 氏:到此地位,還說甚假話。
季 侯:娘子,你也失張失志了。
裴 氏:不是失志,其實是經權。
季 侯:別事可以經權得,這事是經權得的麼?
裴 氏:別人經權不得,惟我經權得的。我諒你的死,其勢必然。倘若你便死了,留我在
    此,官府追逼,還是教我去受辱好,還是官賣我好?
      到底你也難免身後之恥,究竟還是一樣。不如依了陶三,彼此兩全,果是善
    策。
季 侯:(季侯想道)詫異!這是怎麼樣解說?是了,我曉得了。這是他厭我貧困,必竟
    預先與陶三說通,故此叫我到陶三家去,聳動我走這條門路。只是一說,夫妻之
    情,難道一切都泯滅了。看他欣然以為得計。罷罷!婦人水性楊花如此,若我死
    後留他在此,做出不可知之事來,其實難免身後之恥,況他如此心腸,到底不妙
    ,由他去罷了。
對裴氏:此事只是我心上不安,分離何忍。
    (誰知裴氏毫不介意,反道)
裴 氏:你的主意定了麼?只是要依我三件。
季 侯:那三件?
裴 氏:第一件須要五十餘歲的人;第二件又要個有兒女的;第三件賣我的銀子,我也要
    一兩。
季 侯:第三件自然依你,只是那二件,又有些解說不出。我今害你受了多少苦,正該尋
    個少年無兒女的人家,以完你終身,我也放下一半愁腸。
      你的主意,怎麼是相反的?
裴 氏:我另有一個主意,你只依著我便了。事不宜遲,可再到陶三家去,央他做媒。
季 侯:方才我發作他幾句,怎好再去央他。倘然他做作不肯,怎麼樣?
裴 氏:我料他必肯的,你去對他說便了。
    (季侯無可奈何,只得重走到陶三家裡來。)
陶 三:(陶三看見)李官人為何又來?
季 侯:我還有句話,要與商量。
陶 三:罷罷,李官人這樣性子,商量不來的。方才雖是得罪,也是為好的話,到惹得你
    的貴氣。
      不要又商量出氣來,什麼要緊。
季 侯:不要取笑。
      方才你的所言,其實是逆耳的。不料回家與妻子說知,我只道必然也是怒的
    ,誰想他竟是欣然,略不介意。我細細前後一想,恍然大悟,他必竟是厭乎了窮
    困,思量別尋好處。
      心腸已變,由他去罷,故此又來煩你做媒。只是我身不由主,做人不成的了
    。
陶 三:(陶三拍手笑道)到是尊夫人明白,料得透。
      何如?我們雖是市井小人,算計到不錯的。李官人,什麼做人不成,叫做事
    極無君子。依了你詩曰子雲上說什麼倫常二字,如今世上的人,個個該滅的了,
    那裡容得一個。偏是叫相公老爺的人愈加把那倫常二字,抹煞的多哩!閒話且住
    ,但不知李官人的來意可真麼?
季 侯:如今是真的了。
陶 三:有到有一個主顧,只是要來相看的。
季 侯:若要相看,不要做罷!
陶 三:一些不難。等尊夫人立在門首,只做看街,待我同這人走過,略看看兒就是。
季 侯:幾時來?
陶 三:就在明早看過,晚間成事罷!
季 侯:這等我別過,明日准候罷!
    (當下季侯歸家,對裴氏)
對裴氏:售主到有一個,只是要約在門首經過,相看相看,怎好?
裴 氏:我也要看一看。
    (明早竟走到門首立著。)
    (不多幾時,只見陶三領一人來走過。)
    (四目相視,不惟那人得意裴氏,就是裴氏也覺中意。)
    (原來那人姓成名義,表字尚之,是裡中一個富商,年將六十,喪偶已有半年。
    ()
    (他有兩個兒子,大的名喚成志,已有妻室,小的名喚成賢,只得十六歲。)
    (尚之因是出外慣的,在家反覺清閒不過。)
    (況且還有些欠債要出去勾銷,可奈家中沒個人照管。)
    (雖是兒媳在家,恐他年小不知世務,因此要娶個繼室。)
    (他又略知風鑒,憑這雙眼睛,要相個善於作家的,並不為容貌上起見。)
    (當日看過裴氏,知是甘守淡薄的賢內助,心上十分中意。)
    (裴氏見他是個老誠持重的人,又打聽他有兒子,正合著那兩件主意,也便應允
    (。)
    (那陶三兩邊撮合,講定十五兩財禮,一邊交付銀子,一邊就要收拾動身。)
    (一一議過,諸事俱已停當。)
    (到那臨別的時節,季侯甚覺淒然,裴氏竟是笑容可掬,並無一些苦楚。)
    (季侯看見,心上不樂道)
季 侯:怎麼多年夫婦,一毫恩情也沒有。今日這個光景,想是還怪我不曾早賣他哩!可
    見婦人最是沒情況的。
    (未免一番傷感,遂放聲大哭一場,淒淒涼涼的過了一夜。)
    
    
20**時間: 地點:
    (明日,遂將十兩銀子去納了一票。)
季 侯:(自道)這番限期,便可安枕無憂了。
    (誰知到那限期,依舊有幾個公差,要他到官回話。)
    (季侯自恃完過十兩,絕不驚慌,隨著就走。)
    (不料一進縣門竟有喝打的光景。)
    (季侯情極,忙叫道)
季 侯:小人已是完過十兩,現有官票可證。
知 縣:我不打你別事,正要打你這十兩。
季 侯:不完或者該受老爺責罰,完了如何又打起來?
知 縣:我道你是個窮民,故此饒你二次。你原來是個富翁,眼見得你刁頑,戲弄官長了
    ,怎麼不要打?
    (喝皂隸扯下去打。)
季 侯:(季侯哭起來)這是小人賣妻子的身價。
知 縣:這是真情麼?你妻子賣多少銀子?
季 侯:十五兩。
知 縣:既是十五兩,怎麼只完十兩?
季 侯:因是媒人去了一兩,妻子分去一兩,那些鄰家吃酒去了一兩,叔子主婚去了二兩
    ,只剩得十兩,故此完這十兩。
    (知縣將那幾個人的姓名問明白了,立刻拘齊到縣。)
陶 三:(先喚陶三)你是媒人麼?還是慣做媒的,還是初做媒?
陶 三:小人是開果子店的。因李某托了小人,故此成就他們,也是初做媒的。
知 縣:你既另有行業,只該做自己的生理,怎麼又奪做媒的衣食?他那賣妻子的銀子,
    須不比兒女姻親,你為什麼又要他的謝儀?你既得過他一兩,今罰你償他二兩。
知 縣:(又叫眾鄰來)你們鄰里便須和睦,曉得他是個窮人,便該扶持他。你們不扶持
    他也罷了,怎麼他賣妻子與你們什麼相干,也要詐些酒食?既吃過了一兩,須還
    他二兩。
知 縣:(又叫主婚的)你是他的叔子,便是尊長了。看見姪兒納不起糧折,也該周濟,
    方是尊長的道理,怎麼到要他二兩銀子?
陶 三:(那叔子道)小人縱得他二兩銀子,總是在他面上費的。三朝滿月,免不得要買
    些盒禮送去。若論起來,連那二兩銀子也還不夠,尚要賠出來多少,須不是過分
    得他的。
知 縣:(知縣怒道)你既有賠出來的銀子,怎麼不於未賣之前送與姪兒,使他夫妻完聚
    。今既賣去,到肯賠出不成?明明是巧言抵飾,本該責你幾下,如今為你幼輩的
    事,饒這一次。速速將四兩銀子來交與本縣,免你送禮的使費罷。
    (隨即差人都押去,立即追納,總在季侯糧折項下勾銷。)
又對季:你賣了妻子,我今與你做媒。有一個婦人在此,你可要嗎?
    (遂叫人領那婦人過來。)
    (不多時,有個囚婦立在面前。)
又對季:你還是要不要?
季 侯:蒙老爺天恩見賜,極不該回拗。
      只是小人不幸,致使髮妻離異,何忍再求妻室,情願終身不娶的了。望老爺
    別與匹配,實為恩便。
知 縣:我憐你是個窮人,好意賞你,你到不堪抬舉。我曉得,你如今單身獨自,錢糧未
    完,下限你好脫身逃走麼?
季 侯:小人若要逃脫,連那十兩也不納了。
知 縣:不管。
季 侯:(叫禁子)且押他下鋪,問日帶比,限他完日弔放便了。
    (只見知縣簽了鋪牌,獄卒鷹拿燕捉,鎖他出去,嚇得季侯魂飛魄散,忙喊道)
知 縣:小人願領。
知 縣:(知縣笑道)喚轉來。
又對季:你真個願領嗎?
季 侯:願領,願領。
    (季侯只得同婦人叩謝。)
季 侯:(領出縣門,頓足道)老天,我李榮前世造下何等罪孽,偏是這些不堪的事,加
    到我身上來。我好端端一個妻子賣了,到換著一個賊婦。就是天姿國色,與我何
    干。況我終身不娶之心,矢如金石,斷不易轉的了。如今雖領他回去,不要算他
    是個妻室,只作一個兄妹過日子便了。
    (原來那個婦人姓須,乃是個石女,又叫做二形子。)
    (只因父母雙亡,卻被叔子賣給強盜,騙了重價。)
    (那強盜愛他姿色,不忍拋棄,留做個乾妻子。)
    (強盜慣擺那夜裡快舡。)
    (有時眾人劫得些東西,不拘衣服金銀,多少也分些受用。)
    (不料眾伙敗露,招他出來。)
    (既有贓物,自然不能脫罪。)
    (那時受刑不起,已是告殂了。)
    (當下季侯問他出身及贓罪的緣故,須氏便把此情一一告訴。)
須 氏:(又道)我今歸了官人,便是終身有靠。我向日還有些少衣飾,藏寄在人家。今
    去取來,做個度日之計。
    (季侯聽說是個二形子,又有些東西,十分快活。)
    (到明早隨著須氏各處取討攏來,都是衣服綢布之類。)
    (又在屋後挖出一包銀子,把來藏裹好了。)
    (兩人歡喜歸家。)
    (季侯本是個窮人,得了些意外之財,未免小器易盈,漸漸做出富翁身分來。)
    (那些鄰家曾與二兩之數,代他完過糧折的,不惟惱他不過,且又妒忌不了)
季 侯:這個婦人便是官配與他,那些東西少不得是個贓物,便該入官。怎麼竟乾沒受用
    ?
      我們地方不去報官,到擔一個差字了。
    (這里正要算計出一個首呈,早被季侯知道了風聲,連忙把些破舊衣服,做個自
    (首免罪之法)
季 侯:蒙老爺賞小人的妻子。
      不料他有幾件衣服,小人惟恐是個贓物,不敢取用,理應稟明入官。
知 縣:這婦人,我既與你,這些東西自然是你的了,不須更要入官。
季 侯:雖蒙老爺見賜,但恐地方不容,又到別處首告,小人卻那裡當得起。
知 縣:既是地方要生事,喚書辦寫一張禁約起來,叫他拿回黏在門首。
    (季侯自謂得計,叩謝歸家,將告示黏起。)
    (眾人看見,知官府作主,料想不能夠難為他,遂休息了這個念頭。)
    (季侯便安心享用,又僱人開個酒店,儘是豐衣足食了。)
    (有詩為證:一妻賣了一妻賠,又得金銀隨嫁來。)
    (寄語循良賢丈夫,錢糧從此不須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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