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一 至 第一九〇
181**時間: 地點:
(話說癡珠自入正後,深居西院。)
(或聽秋痕彈琴,或瞧秋痕作畫,就縣前街也少得去了。)
182**時間: 地點:
(這日上元,子秀、子善久不見面,便兩人一車,到了秋心院。)
(值門開著,下車走入。)
(見靜悄悄的,沒個人影。)
(再看月亮門,落把大鎖。)
(兩人愕然。)
(後來李裁縫出來說起,纔知道初二後,秋痕通沒回來。)
(兩人出來上車。)
(便吩咐趕向秋華堂來。)
(看門見是熟客,就不通報。)
(兩人沿西廊,步入月亮門。)
(見廚房裏一個打雜,在那裏打盹,便悄悄的向西屋窗下走來。)
(正待轉入樓下甬道,聽得癡珠朗吟道)
癡 珠:浮萍大海終飄泊,羞向紅顏說報恩。
(兩人站著腳,又聽得秋痕)
秋 痕:你也有些年紀了,積些餘囊,作個買山歸隱之計,也是著實打算。再者,你的性
情不能隨俗,萬分做不過荷生,讓他得意吧。
癡 珠:(癡珠歎一口氣道)我為著家有老母,不得已奔走四方,謀些衣食。不然,我就
做和尚。
秋 痕:你好好做詩,都是我說著閑話,又引起你的心緒來了。
癡 珠:我這上半四首,已是不及他的原作。再做下去,也沒有好句出來,不如算了,不
作吧。
秋 痕:你昨晚說的『繡榻眠雲扶不起,綺窗初日會難逢。三生風絮年來綰,一室天花夜
不寒』。都是佳句,怎的不好?
(兩人聽了半天,正待移步。)
(不想玉環從甬道出來看見,便報)
便站起:留大老爺和晏太爺來了!
(癡珠迎出,延入客廳。)
(秋痕掀開香色布棉簾招呼。)
(兩人覺屋裏一陣蘭花香撲鼻,就行步入。)
(見窗下四盆素心蘭,開有二十餘箭,便向書案走來。)
(案上一幅長箋,狂草一半。)
(子善看了蘭花,因取來瞧,上寫:奉和本事詩三疊前韻。)
子 秀:(子秀唸道)第一洞天訪碧霞,雲翹有約總非賒。
鸞笙吹出香窠暖,鳳簡題成錦字斜。
楚岫朝雲開遠黛,天臺暮雨洗濃華。
尋常小謫人間去,也作秋風得意花。
福慧修來費幾生,珊珊仙骨照人清。
衫裁燕尾成雙影,扇寫蠅頭憶定情。
錦瑟相思頻入詠,枕屏兩地暗呼名。
瓊霄指日翔鸞風,別鶴何須帶怨聲!
番風輪指數遲遲,貯月樓成燕不知。
才子巾箱金粉艷,美人妝盥芷蘭思。
嬌呼小字猜蓮子,愛唱新詞譜《竹枝》。
陌上花開歸緩緩,荊釵珈服兩相宜。
溷我卑棲水外村,天涯回首舊琴樽。
西風鐵笛黃泥坂,夜月銀箏白下門。
煙柳灞橋留別夢,胭脂北地染新痕。
浮萍大海終飄泊,羞向紅顏說報恩!
蓬山風引歎無緣,辜負箋天四十年。
四扇畫梅成小影,繡裙簇蝶記遊仙。
又 唸:(子善道)清艷得很。
子 秀:(子秀笑道)我們今天做個催租客,打斷人家詩興了。
秋 痕:他正不高興,恰好你來,和他談談吧。
(林喜端上茶來,玉環裝著水煙,四人各說了近事。)
(子秀見上首掛著荷生集《座位》寫的一付聯對,是:
( 座列名香,文如滿月)
(家承清德,室有藏書。)
(中間是心印的一幅畫梅橫披,橫技下貼兩紙色箋。)
(便走近一瞧,見是七絕四首,款書「女弟子游畹蘭呈草」。)
向癡珠:(便向癡珠)你那裏又收個會做詩的女弟子?
秋 痕:(秋痕笑道)不就是李太太?
子 秀:不錯,他娘家姓游。
(子善也走過來看。)
子 秀:(因唸道)華燈九陌照玲瓏,掩映朝暾一色紅。
最是太平真氣象,萬人如海日當中。
雕輪寶馬度紛紛,百和衣香昨夜薰。
繡幰珠簾都不下,輕塵一任上烏雲。
餳蕭吹暖遍長街,可有遊人拾墮釵?
滿地香塵輕試步,幾回珍重踏青鞋。
小幅泥金寫吉祥,十枝繹蠟照華堂。
并門多少嬌兒女,但願家家福命長。
子 秀:(唸畢)李太太也會做詩麼?
秋 痕:(子善道)幾見詩人的弟子不會做詩?
(就掀著臥室簾子,見窗下兩盆水仙花,也自盛開。)
(壁上新掛一付聯,一幅山水的橫披,橫披下也粘一色箋。)
(便踱進去,瞧著聯一邊款書「癡珠孝廉正腕」,一邊書「雁門杜夢仙學書」,
(句是)
(誦十萬言,有詩書氣)
(翔九千仞,作逍遙遊。)
(當下子秀和癡珠都跟進來。)
子 秀:(子善道)采秋竟會寫起大字,且有筆力,真是夙慧。
子 秀:不要說采秋,就秋痕不是大有慧根,怎麼幾個月工夫,就會做詩呢?
癡 珠:大約琴棋書畫,詩酒文詞,都要有點夙根,纔能學得來。你看採秋這幅畫,不更
好麼?
(子善、子秀瞧著那幅畫,是幅工畫山水,筆意卻極灑落,小楷款書「奉夫子命
(,為癡珠孝廉作,韓宅侍兒夢仙寫」。)
子 秀:(子善道)這落款就也新鮮。
(旁有小楷一詩,是荷生題的,子秀唸道)
子 秀:拔地奇峰無限好,在山泉水本來清。
飄然曳杖絕塵事,獨向翠微深處行。
(兩人再看色箋的詩,上書《水仙花》三字,下書「侍兒劉梧仙呈草」。)
子 秀:(子善唸道)雲停月落座留香,一縷冰魂返大荒。
銀燭高燒呼欲出,仙乎宛在水中央。
好伴吟邊與酒邊,蓬萊春在畫堂前。
煙波倘許儂偕隱,自抱雲和理七弦。
子 秀:大有寄託。
(又看了癡珠的帳緣,是秋痕畫的菊,就說道)
癡 珠:秋痕的畫菊,竟一天蒼老一天了。
禿 頭:(當下禿頭)池師爺請爺說話。
(癡珠出外間去了。)
(子善隨手將案上一個書夾一檢,見斷箋上有詩兩首,瞧是:
( 對卿鄉更覺溫柔,雨滯雲癡不自由。)
(胸卻比酥膚比雪,可堪新剝此雞頭。)
(秋波脈脈兩無言,檀口香含一縷溫。)
(錦帳四垂銀燭背,枕邊欽墜個中魂。)
(又一素紙,上書《題畫》,云:
( 繡幃怎不卸銀鉤,微識雙雙艷語柔。)
(彷彿釵聲拋紙上,銷魂豈獨是天遊?)
(無言祇是轉星眸,個裏情懷不自由。)
(水溢銀河雲尚殢,子夫散髮最風流。)
(春雨梨花醉玉樓,雙雙彈罷臥箜篌。)
(誰將鏡殿銅屏影,付與春風筆底收?)
(兩人一笑。)
(又檢得字條,楷書寫的是「燈下紅兒,真堪銷恨;花前碧玉,頗可忘憂」十六
(字。)
(又色箋兩紙,寫的是)
(埋骨成灰恨未休,天河迢遞笑牽牛。)
(斑騅祇繫垂楊岸,萬里誰能訪十洲?)
(欲人盧家白玉堂,何曾自敢佔流光?)
(可憐夜半虛前席,萬里西風夜正長。)
(龍護瑤窗鳳掩扉,含煙惹霧每依依。)
(何當共剪西窗燭,日暮歸來雨滿衣。)
(雲鬢無端怨別離,流鶯漂蕩復參差。)
(東來西去人情薄,莫枉長條贈所思。)
禿 頭:(末書)日來讀玉溪生詩,因集得詩如右,呈政吟壇。此中情事,有君有我,有
是有非,知足下必能參之也。並希示復,或賜和為望。荷生漫作。
(兩人不大解得就中謎語,就檢別的來瞧,內還有秋痕的詞並手札。)
(詞云:
( 花箋唱酬,曳斷情絲千萬縷。)
(獨對柳梢新月影,算今宵人約黃昏後。)
(眉雙縐,奈東君一剎,去矣難留。)
(簾幕鎖人愁。)
(風風雨雨,腸斷晚妝樓。)
(又一詞云:
( 花憐小劫,人憐薄命,一樣銷魂處。)
(香銷被冷,燈深漏靜,想著閑言語。)
(兩人祇看到這一紙,瞥見秋痕掀簾進來,將書夾一搶)
秋 痕:半天沒有聲息,卻原來偷瞧人家機密的書札!
子 秀:(子秀笑道)事無不可對人言。
秋 痕:(子善笑道)『人約黃昏後』,怎的可對人言?
(就出去了。)
(到了客廳,雨農要走,癡珠因留三人小飲,並請了蕭贊甫。)
(到得黃昏,大家都要出去逛燈,癡珠就不十分強留。)
183**時間: 地點:
(此時裏外都點上燈。)
(客廳中,點的是兩對西番蓮洋琉璃燈。)
(裏屋兩間,通點一對湘竹素紗,一邊字一邊畫的燈。)
(正檐下,一字兒四對明角燈。)
(一會,月也上來。)
(客廳中兩盆碧桃花,開得艷艷,映著燈光,就像嫣然欲笑一般。)
(秋痕將屋裏兩重棉簾盡行掀起,引著蘭花水仙的香。)
(癡珠就領秋痕,到秋華堂玩賞一回月。)
184**時間: 地點:
子 秀:(忽然對秋痕道)你看如此月色,天又不冷,我們何不同到芙蓉洲水閣走一走?
秋 痕:怕碰著人,不好意思。
癡 珠:這時候,還有甚麼人,跑來這冷靜地方?
(便喚禿頭、穆升,先去通知看守的人,教他預備茶水伺候。)
(去了。)
(正是:
( 燈下紅兒,花前碧玉。)
(銷恨忘憂,同心一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汾神廟春風生麈尾 碧霞宮明月聽鵾絃)
185**時間: 地點:
(話說癡珠和秋痕由秋華堂大門,沿著汾堤,一路踏月,步到水閣。)
186**時間: 地點:
(此時雲淡波平,一輪正午,兩人倚欄遠眺,慢慢談心。)
秋 痕:掬水月在手,這五個字就是此間實景,覺得前夜烘騰騰的熱鬧,轉不如這會有趣
。
癡 珠:我所以和你對勁兒,就在這點子上。譬如他們處著這冷淡光景,便有無限惆悵。
我和你轉是熱鬧場中百端棖觸,到枯寂時候自適其適,心境豁然。好像這月一般
,在燈市上全是煙塵之氣,在這裏纔見得他晶瑩寶相。
秋 痕:你真說得出。就如冬間,我是在家裏挨打挨罵,對著北窗外的梅花,淒涼的景況
盡也難受,然我心上卻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兒煩惱。盡天弄那一張琴、幾枝筆,
卻也安樂得很。我平素愛哭,這一個月,就眼淚也稀少了。如今倒不好,在你跟
前,自然說也有,笑也有;此外見了人到的地方,都覺得心上七上八下的跳動起
來,不知不覺生出多少傷感。這不是枯寂倒好,熱鬧倒不好麼?
癡 珠:熱鬧原也有熱鬧的好處,祇我和你現在不是個熱鬧中人,所以到得熱鬧場中,便
不覺好。去年仲秋那一晚,彤雲閣裏實在繁華,實在高興。後來大家散了,你不
和我就同倚在這欄杆上麼?
秋 痕:那晚我吹了笛,你還題兩首詩在我的手帕上。忽忽之間,便是隔年,光陰實在飛
快。
癡 珠:(癡珠歎道)如今他們都有結局,祇我和你,還是個水中月哩!
秋 痕:(秋痕慘然道)這是我命不好,逢著這難說話的人!其實我兩人的心不變,天地
也奈我何!
癡 珠:咳!你我的心不變,這是個理。時勢變遷,就是天地也做不得主,何況你我!
秋 痕:(秋痕勉強笑道)好好賞月,莫觸起煩惱。
(口裏雖這般說,眼波卻溶溶的落下淚來。)
(癡珠就也對著水月,說起別話。)
(無奈兩人心中,總覺得淒惻,就自轉來。)
禿 頭:夜深了,打汾神廟走近些。
(秋痕也覺得蒼苔露冷,翠鬢風寒,便說)
便站起:廟門怕落了鎖。
禿 頭:我已經叫穆升告訴他們等著。
癡 珠:甚好。
(一會,到了廟前。)
(見大門已閉,留下側門。)
(看門的伺侯四人進去,便落下鎖,自去睡了。)
(癡珠、秋痕剛從大殿西廊轉身,祇見心印站在西院門口。)
(讓秋痕進去了,攜著癡珠的手,笑道)
秋 痕:半夜三更,帶領婦女潛入寺院,是何道理?
癡 珠:我不把汾神廟做個敕賜雙飛寺,就算是循規蹈矩的檀越。
心 印:好個檀越!差不多半個月,一步也沒到我方丈。
癡 珠:你怎的不來訪我?
心 印:你有了家眷,我怎便出入?
癡 珠:這會還算不得家眷,就使有了家眷,難道方外老友,便和我絕交麼?
(一面說,一面拉著心印,進來客廳坐下。)
心 印:君子之交淡如水。淡則跡疏而可久,濃則情縱而難長。你不看這碧桃花,開到如
此繁艷,還得幾天排在這裏呢?人生該聚多少時,該見多少面,都有夙緣,都有
定數。到得緣盡數盡,不特難聚,而且見面也不得一見面。何如少聚幾回,少見
幾回;留些未了之緣,剩些不完之數。到得散了,還可復聚,不好麼?且如夫婦
,原是常聚常見的,然就中也有一定的緣,一定的數。往往見少年失偶的,多是
琴瑟之愛篤於常人。大抵濃者必逾節而生災,淡者能寡欲而養福。夫婦朋友,原
是一例。你不來尋我,我就也懶於訪你了。
(癡珠明知心印此層議論,是大聲棒喝的意思,正與水閣上心事針對。)
(心上十分感激,卻難一時就自折服,轉說道)
癡 珠:我不信,不見了你十來天,竟有這番腐論!你說少年失偶,多是琴瑟之愛篤於常
人。難道那諧老百年的,都不恩愛麼?
心 印:本深則所載者重,土厚則所植者蕃。這也看各人的緣有深有淺,各人的數有長有
短,我就不能預料了。
癡 珠:這論卻通,我不能不割恩忍愛了。
心 印:(心印哈哈大笑道)你又懵懂了!我說的正要你保全所愛,難道教你割斷情緣,
跟我去做和尚麼?
(說得癡珠也笑了。)
心 印:(心印接著道)大抵我輩不患無情,祇患用情有過當處。你聰明人,原不待我一
番饒舌。然當局者暗,旁觀者明。
(正待說下,祇見裏間簾子一掀,秋痕突然走出,向心印就拜。)
(慌得心印退避不迭,口裏)
口 裏:怎的,怎的?癡珠,你替我扶起姑娘來!
(癡珠也不知所謂。)
(秋痕卻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起來,玉容慘淡,滿面淚痕。)
(讓心印歸坐,就傍著癡珠炕邊也自坐下,含淚)
含 淚:大和尚這樣說法,就是頑石也會點頭。何況我還是個人?我原把這個身許給癡珠
,你這樣棒喝,我不知感激,我就對不住他。
(說著,便弔下淚來。)
心 印:(心印歎一口氣道)難得,難得!姑娘你不要怕,我說的是講個理。你這樣心田
,佛天必然保佑你兩人,早諧夙願。
癡 珠:(癡珠接著說道)良友厚意,我自當銘諸座右。祇是做個人,上不能報效君親,
下不能蔭庇妻子,有靦面目,不死何為!
心 印:(心印笑道)據你這般說,那自古晚遇的人,都是靦然人面。怎麼復唐室竟有個
白頭宰相,平蔡州卻是個龍鍾秀才呢!
癡 珠:大器晚成,這也罷了。我想揚雄倘是早死。何至做個莽大夫!王勃若不夭年,安
知非個控鶴使?
向秋痕:(就向秋痕)便是他們,也祇好死在三十左右。你想,西子不逐鴟夷,後來也做
了姑蘇老物。太真不縊死馬嵬,轉眼也做了談天寶的白髮宮人。就如娼家老鴇,
渠當初也曾名重一時,街上老婆,在少年豈不艷如桃李?
(心印不待說完,哈哈大笑,起身說道)
心 印:夜深了,我卻不能陪你高談了。
秋 痕:(秋痕站向前道)我遲日要向觀音菩薩前,許下一個長齋願心,不知大和尚肯接
引否?
心 印:(心印笑道)姑娘拜佛,貧僧定當伺候拈香,這會告退罷。
(癡珠祇得叫林喜、李福,拿著手照,送入方丈。)
(這夜癡珠、秋痕添了無限心緒。)
(明曉往後必有變局,祇不知是怎樣變法。)
187**時間: 地點:
(如今且說采秋回家,他爹媽好不喜歡。)
(采秋雖掛念荷生,然一家團聚,做女兒的過年日子,只這一次。)
(因此打起精神,博著父母的歡笑。)
(出了正月,就有杜家親戚排年酒。)
(替采秋接風的、送行的,都說是燈節後就要出嫁韓師爺了。)
(不想他媽卻變了卦。)
(原來十二月時候,賈氏怕荷生不放采秋回家,權將紫滄的話答應。)
188**時間: 地點:
(如今和藕齋商量翻悔。)
(藕齋是個男人,如何肯依?兩口便拌起嘴來。)
(先前還瞞著采秋說說,以後荷生兌項都齊。)
(這一夜,賈氏竟和藕齋廝吵廝打。)
(驚得采秋不知是為何故,出來勸分了手。)
(聽著兩人嚷的話,纔知道他媽變了心。)
(當下祇得勸藕齋到紫滄家過夜,這邊勸賈氏去睡。)
賈 氏:夢仙,我明白對你說,你爹給你走,我是萬分不依的!你要嫁人,許你嫁在本地
。要是嫁給了韓荷生,我是這一條老命和他們去拚!
(采秋無可致詞,祇得噙著眼淚待他媽說完,和他嫂嫂姊妹伺候他睡下。)
(出來,無情無緒的,別了大家,自歸屋裏,想前想後,整整哭了一夜。)
(次日,藕齋領著紫滄回來,取出荷生初二日回書並詩一首。)
(采秋將信瞧過,遞給紫滄道)
采 秋:你也看得。
賈 氏:(便將詩唸道)吳箋兩幅遠緘愁,別有心情紙外留。
分手匝旬疑隔世,傾心一語抵封侯。
雙行密寫真珠字,好夢常依翡翠樓。
為報春風開鏡檻,四圍花影是簾鉤。
(采秋唸完詩,紫滄也瞧完信,兩人互換。)
(采秋將信再看一過,放下說道)
采 秋:如今這事鬧翻了,須勞你走一遭,教荷生自己來吧。
紫 滄:且看你爹,轉灣得下來不能,再作商量。
(看官,你道藕齋怎講的?他說)
采 秋:這事現在人人知道,況且欽差大人喜歡荷生得很,買了柳巷屋子給他成親,翻悔
起來,我們理短。
(藕齋這話,自是善於看風勢。)
(無奈娘兒們見事不明,又為藕齋和他裝腔做勢,說「兒女親事,是我男人做主
(的」。)
(因此拿定主意,不准采秋嫁姓韓的,那一張嘴就像畫眉,哨噪得人發煩。)
紫 滄:(紫滄也向賈氏說道)你的議論固是,但有數節不大妥當。起先你不答應我,我
這會可以不管。藕齋口口聲聲答應,祇要二千兩身價,問了你,你也這般說。如
今人家通依了,銀子也兌齊了,你卻不情願,教我怎樣對著韓師爺?教藕齋更怎
樣對得我?此一節,你想妥當不妥當呢?再則,采秋年來心事,你也看得出,是
要擇人而事。好好一個韓師爺,明年就是殿撰,人家巴結不上。你許了,卻賴起
來,無論事不可測,就使平安撒開手,也還可惜。而且千金買妾,是個常事,到
得二千金的身價,就也肯加倍破鈔了,你以後何處再尋這機會?
賈 氏:去年答應,是那老東西逼著我,他會答應你,你和他去講。我心愛的兒女,祇有
這個女兒,犯不著嫁那姓韓的去做妾。他會做官,他家裏還有人,封誥也輪不到
我女兒身上,與我更沒相干。別人稀罕他二千兩身價,我姓杜的卻看似泥沙。這
會要了他的銀子,以後他做了官,今日去東,明日去西,千山萬水,我從何處找
我女兒見一面?
(說著便哭起來。)
(紫滄見話不投機,祇得委婉說說,走了。)
(采秋從這日起,翠眉懶畫,鴉鬢慵梳,真個一日之中,迴腸百轉。)
(光陰荏苒,已是燈節了。)
(雁門燈市,比太原尤為熱鬧。)
(紫滄和一個楊孝廉,逛了一回燈。)
(趁著月色,步上碧霞宮的呂仙閣來,倚欄凝眺。)
(忽聽得隔牆叮當彈起琵琶,先是一聲兩聲,繼而嘈嘈雜雜,終而如泣如訴,十
(分幽咽。)
(正將手按著工尺,畫出字來,聲卻停了。)
楊孝廉:我聽出三字來,是『空中絮』。
紫 滄:你曉得這隔牆是誰呢?
(楊孝廉正要答應,那琵琶又響起來。)
(祇聽得嬌聲騫舉,唱道)
楊孝廉:門外天涯,
(祇第四字聲卻咽住。)
楊孝廉:(停一停,琵琶再響,又唱道)知今夜汝眠何處?滿眼是荒山古道,亂煙殘樹。
離群征馬嘶風立,沖寒孤雁排雲度。
楊孝廉:好聽得很,真個是大珠小珠落玉盤。
(紫滄不語。)
紫 滄:(接下唱是)歎紅妝底事也飄零,空中絮!
(唱停了,琵琶聲劃然一聲也停了。)
楊孝廉:這不是『空中絮』三字麼?真個四弦一聲如裂帛,淒切動人。
紫 滄:這支詞,我是見過,不想他竟譜上琵琶了。
楊孝廉:調是《滿江紅》,我卻不曉得此詞。
紫 滄:你聽!
紫 滄:(祇聽得琵琶重理,又唱道)沙侵鬢,深深護;冰生面,微微露。況蒼茫飛雪,
單車難駐。昨宵偎倚嫌更短。
(到這一句,唱的聲便咽起來,琵琶的手法也亂起來,以下便聽不出,就都停了
(。)
(紫滄十分難受,楊孝廉)
楊孝廉:怎的不唱了?
紫 滄:(紫滄慘然道)以下的詞還有四句,是:『今朝相憶愁天暮。願春來及早,報花
開,歡如故』。
楊孝廉:你怎的見過這支詞?
紫 滄:你道唱的是誰?
楊孝廉:我都不曉得。
紫 滄:這隔牆就是杜家,唱的就是采秋。這詞是他來時,韓荷生做的送他。他裱起來掛
在屋裏,我因此見過。如今卻譜上琵琶了。
楊孝廉:怪道彈得如此好!他好久不替人彈唱了,我今日出來就值!祇他不是要嫁給韓家
麼?
紫 滄:韓家的銀,早就兌在我舖裏。不想他媽可惡得很,臨時又翻悔起來。
楊孝廉:他爹呢?
紫 滄:他爹倒好說,就是這兩個老東西不和,鬧起風波。如今是一個依,一個不依。
楊孝廉:我聽說身價是二千兩,這就算頂好的機遇了。他媽還刁難甚麼?
(於是兩人說說,下得閣來,各自步月分路而去。)
(正是:
( 三五月團圓,六街春如許。)
(獨有傷心人,自作琵琶語。)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鬚眉巾幗文進壽屏 肝膽裙釵酒闌舞劍)
189**時間: 地點:
(話說癡珠係正月念四日生。)
(念三日,荷生就并門仙館排一天席,一為癡珠預祝,一為小岑、劍秋餞行。)
(是日,在座卻有大營三位幕友:一姓黎名瀛,別號愛山,北邊人。)
(能詩工畫,尤善傳神,舊年替荷生、采秋、劍秋、曼雲俱畫有小照;一姓陳名
(鵬,字羽侯;一姓徐名元,字燕卿,俱南過詩人。)
(這些人或見面,或未見面,彼此都也聞名。)
190**時間: 地點:
(這日,清談暢飲,直至二更多天纔散。)
(癡珠回寓,祇見西院中燈彩輝煌,秋痕一身艷妝出來道)
秋 痕:怎的飲到這個時候?
(癡珠攜著秋痕的手,笑道)
癡 珠:你們鬧甚麼哩?
秋 痕:你早上走後,李太太領著少爺就來,等到定更,我祇得陪太太吃過麵。太太還自
己點著蠟,行過禮纔走。說是明天一早就要過來。
癡 珠:(癡珠向炕上坐下道)我五更天和你出城跑了,憑他們去鬧吧。
秋 痕:(秋痕笑道)我和你跑到那裏去?
癡 珠:(癡珠卸下外衣)到晉祠逛一天,好不好呢?
秋 痕:明天的席,我已經替你全辦了。你懶管這些事,我同禿頭三日前都辦得停妥,不
消你一點兒費心。
(林喜端上臉水,秋痕將馬褂擱在炕上,替癡珠擰手巾。)
(禿頭在傍邊,拿著許多單片伺候)
禿 頭:縣前街、東米市街及各營大老爺,都送有禮。
(就將紅單片遞上。)
(癡珠略瞧一瞧,向禿頭道)
癡 珠:你們沒收麼?
禿 頭:武營的禮,我們通沒敢收。祇縣前街送了兩份禮,一是李大人的,一是替游大人
備的。劉姑娘主意,李大人、游大人的通收了。
秋 痕:李太太另外還送四盆唐花,十二幅掛屏,是泥金箋手寫的,說壽文也是自己做的
。我替你掛在秋華堂,你去瞧著,掛得配不配?
癡 珠:(癡珠笑道)他竟下筆替我做起壽文來,我卻要看他怎說。
(就站起身,拉著秋痕走。)
(禿頭、林喜忙端手照引路。)
(到得月亮門,見堂中點著巨蠟,兩廊通掛起明角燈,還有數對燭跋未滅。)
癡 珠:(便說道)你們這般鬧,給人笑話。
秋 痕:這卻怪不得我,都是李太太打發人搬來排設的。
禿 頭:李太太為著爺生,好不張羅,給小的壹百兩銀,吩咐預備明天上下的麵菜酒席。
劉姑娘一定不肯,叫小的送還他的管事爺們。
癡 珠:(癡珠將手向秋痕肩上拍一拍道)著,著!祇是李太太現有身喜,何苦這樣煩擾
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