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 至 第一二〇
１１１＊＊時間： 地點：
（如今拐下秋痕，認作女兒，和牛氏做了夫婦，跑至并州，想要充個裁縫度日。
（）
（奈耳聾眼花，想做生理，又沒本錢，便逼秋痕學些昆曲，把狗頭做個班長。）
（看官！你想秋痕情願不情願？大凡一個人，總是一死為難。）
（當秋痕受餓時，能夠同侯氏一死，豈不是一了百了？再不然，作了章家奴婢，
（拚個打死，就也乾淨。）
（無奈幼年受人誆騙，這也是他命中該落此劫，又前世與李家父子和那牛氏有許
（多冤債。）
（故此餓不能死，打不能死，該一一償了清楚，然後與癡珠證果情場，所以百折
（千回，不能解脫。）
（秋痕先和曼雲極說得來，背地把這出身來歷哀訴曼雲。）
（曼雲這會通告訴癡珠、荷生。）
（癡珠聽著，與秋痕所說大同小異，就也罷了。）
（其實秋痕就裏，還有一件大苦惱，旁人不知道，就秋痕自己也不能出口，癡珠
（從何曉得？祇見狗頭便不喜歡，說他會做強盜。）
（當下夜深，荷生自回愉園。）
（癡珠便來秋心院，闔家通睡，半晌叫開大門。）
狗 頭：（狗頭披著衣服出來）老爺怎的幾天不來呢？
癡 珠：我跑了涂溝一遭，來往三日。
（就在南廡欄杆邊等了一會，覺得風吹梧葉，籟籟有聲。）
（久之，□兒狺狺，跛腳開了月亮門。）
（裏頭窗昏竹響，簾動燕醒。）
（祇見秋痕早拿個蠟臺，站在東屋門邊，笑盈盈的道）
跛 腳：差不多三下鐘了，從那裏來的？
（癡珠也含笑搶上數步，攜著秋痕的手，一面進去，一面告訴他，這幾天的事。
（）
秋 痕：你就也不給我信兒！
（癡珠說話時候，秋痕已將西洋燉，交跛腳去燉開水。）
（這會開了，秋痕便釅釅的，泡上一碗蓮心茶來。）
（又替癡珠卸了長衣服，見身上還穿著茶色湖縐薄綿襖）
秋 痕：不涼麼？出城也該換一件厚些的。
癡 珠：（癡珠笑道）是你替我穿上，我就捨不得卸下。
（秋痕笑了一笑，便掛起帳來。）
（癡珠瞧著錦被撒在一邊，便拍著秋痕的肩，含笑道）
癡 珠：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衾不得知。
秋 痕：（秋痕沉著臉道）你怎說？難道我心上，也有個施利仁麼？你就看我同碧桃一般
！
（言下已弔些淚來，忙得癡珠再三陪笑，秋痕含淚也吟道）
癡 珠：何當巧吹君懷度，襟灰為土填清露！
癡 珠：（癡珠泫然道）你的心我通知道，我的心你也該知道纔好呢。
秋 痕：我可也不是這般說！
（癡珠喝了茶，秋痕伺候他睡下。）
（這一夜綢繆，就說不盡了。）
（但見：
（ 腰知學舞，眉正鬥強。）
（沉沉之帳影四垂，光含窈窕；峭峭之鬢雲不動，色益妖韶。）
（銅鏡欲昏，窗紗上白。）
（檀槽一抹，記尋春色於廣陵；睡臉乍新，知污粉痕於定子。）
（亭亭玉樹，未憐亡國之人；耿耿秋河，直墮雙星之影。）
（這且按下。）
１１２＊＊時間： 地點：
（再說花選十妓，自秋痕外還有九人。）
（銷恨花潘碧桃，後來自有表見。）
（其餘佔鳳池薛寶書，這個池卻為士規佔去。）
（玲瓏雪冷掌珠，這個珠卻為夏旒抓住。）
（婪尾春王福奴，春歸於苟子慎。）
（紫風流楚玉壽，風流在卜長俊、胡耇兩人，後來亦自有結果。）
（錦繃兒傅秋香，葳蕤自守，幾回將為馬鳴盛、錢同秀攥取，幸他媽高抬身價，
（同秀、鳴盛就也不敢下手。）
（曼雲和丹翬，都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見荷生、癡珠不忍以教坊相待，便十分感
（激。）
（又見荷生、采秋，癡珠、秋痕如許情分，便也有個擇本而棲的意思。）
（丹翬、小岑本係舊交，曼雲就與劍秋訂了新好，全把當妓女的習氣一起掃除。
（）
（以此劍秋直將張家作個外室，這也罷了。）
（那燕支頰薛瑤華，齒稚情豪，兩足又是個膚圓六寸，近與洪紫滄款洽，得了他
（拳訣劍術真傳，就愛束髮作辮，著一雙小蠻靴，竟像紅線後身、隱娘高弟。）
（《花月痕》中有此一人，頓覺韓掾之香、韋郎之抉，猶不免癡兒女常態。）
（光陰荏苒，早是八月十三了。）
１１３＊＊時間： 地點：
（此時荷生、采秋病皆全愈。）
（李夫人亦已移徙縣前街新屋。）
（縣前街咫尺柳溪。）
（原來謖如三世單傳，祇有族弟，謖如又帶去了。）
（夫人跟前兩男一女。）
（長男七歲，乳名阿寶；次喚阿珍，女喚靚兒，都在五歲以下。）
（夫人又身懷六甲，以此必須居近秋華堂，以便癡珠照管。）
１１４＊＊時間： 地點：
（一日傍晚，小岑、劍秋向愉園訪荷生不遇，說是纔回營去。）
（兩人乘著明月初上，步到大營。）
（恰好荷生公事已了，便喚青萍烹上幾碗好茶，三個人就在平臺，散坐賞月。）
（小岑、劍秋議於十五日，公請癡珠過節，荷生）
荷 生：我和采秋如天之福，病得起床，又是佳節，這東道讓我兩人做吧。祇是癡珠十來
天通沒見著，今晚月色如晝，柳溪風景必佳，我們三個，何不就訪癡珠？
劍 秋：我怕是秋心院去了。
荷 生：且走一遭。
（於是三人步出夾道，從大街西轉，便望見汾堤上彤雲閣上層。）
荷 生：我十五的局，就在彤雲閣吧。你們替我約著紫滄，說是巳正集，亥正散。各人身
邊帶一個人，做個團圞會，你兩位說好不好？
小 岑：好得很。
劍 秋：如今真個有酒必雙杯，無花不並蒂了。
（三人踏著柳蔭月色，灣灣曲曲。）
（也有說的，也有笑的，早到了秋華堂。）
（見大門雙閉，槐影篩風，桂香濕露。）
劍 秋：何如？我料定秋心院去了。
荷 生：我們步月從汾神廟進去，瞧一瞧吧。
荷 生：（剛進殿門，遠遠見一毘盧拿個蠅拂，在殿下仰頭高吟道）月到中秋分外明。
劍 秋：（劍秋就接著道）未到中秋先賞月。
（倒把那毘盧嚇了一跳，寂然無聲，搶前數步。）
（見是小岑、劍秋帶一個雍容華貴的少年，便合十相見）
劍 秋：三位老爺很有清趣，遠遠的跑來賞月，老衲瀹茗相陪吧。
（就延入方丈。）
荷 生：韋癡珠不在家麼？
心 印：老衲纔到西院，談了一會。
荷 生：他在家，瞧他去吧。
心 印：（心印笑道）這位就是大營韓師爺嗎？真個天上星辰，人間鸞鳳！
荷 生：豈敢！我也久仰上人是個詩僧。
心 印：少年結習，到老未能忓除，改日求教吧。
小 岑：他的詩稿很有可觀。
劍 秋：他足跡半天下，名公巨卿見了無數，詩稿卻祇存癡珠一首序，你就可想他不是周
方和尚。
荷 生：我在都中，讀過上人《西湖吟》一集。閩人嚴滄浪以禪明詩，上人的詩是以詩明
禪。詩教清品，亦佛教上乘，賈閬仙怕不能專美於前了。
心 印：韓老爺謬賞不當。
（四人緩緩行入西院，癡珠已自迎出。）
（便入裏間坐了，說些時事。）
荷 生：（荷生吟杜詩道）胡星一彗孛，黔首遂拘攣。
劍 秋：（劍秋也吟道）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接 著：（接著吟道）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餘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
何律。豈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穀今流血！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
傷心不忍問耆舊，復恐初從亂離說。
小 岑：（小岑也吟道）義士皆痛憤，紀綱亂相逾。一國實三公，萬人欲為魚。唱和作威
福，孰肯辨無辜？眼前列扭械，背後吹笙竽。談笑行殺戮，濺血滿長衢。到今用
鉞地，風雨聞號呼。鬼妾與鬼馬，色悲克爾娛。國家法令在，此又足驚吁！
癡 珠：（癡珠接著笑道）你們這般高興，我卻有幾首《雜感》，給你們瞧，祇不要罵我
饒舌。
（一面說，一面向臥室取出一紙長箋。）
（大家同看，荷生吟道）
大 家：呂母起兵緣怨宰，誰令貳側反朱鳶？
芐於一曲中興略，願上琴堂與改弦。
荷 生：指事懷忠，抵得一篇《春陵行》，卻含蓄不盡。
（便高吟起來。）
高 吟：（第二首是）東南曩日事倉皇，無個男兒死戰場。
博得玉釵妝半面，多情還算有徐娘。
小 岑：痛絕！
荷 生：（荷生復吟道）絕世聰明豈復癡，美人故態總遲遲。
可憐巢覆無完卵；肯死東昏祇玉兒！
劍 秋：此兩首不堪令若輩見之。
荷 生：若輩那裏還有恥心？
復 吟：追原禍始阿芙蓉。膏盡金錢血盡鋒。
人力已空兵力怯，海鱗起滅變成龍。
心 印：追原禍始……
（便也高吟起來。）
高 吟：（第五首是）弄權宰相不知名，前後枯棋斗一枰。
兒戲幾能留半著，局翻結贊可憐生！
荷 生：實在誤事！
復 吟：人臘淒然渡海歸，節旄嚙盡想依稀。
化灰□趁南風便，此意還慚晉太妃。
心 印：說得委婉。
復 吟：柳絮才高林下風，青綾障設蟻圍空。
蛾眉苦不生謠諑，反舌無聲指顧中。
舊坊業已壞從前，遙億元臣奉使年。
一字虛名爭不得，橫流愈遏愈滔天。
劍 秋：俯仰低回，風流自賞。
（荷生、心印復吟道）
心 印：瑤光奪婿洗澆風，轉眼祆祠遍域中。釣闥公然開廣廈，神洲湧起火蓮紅。
小 岑：（小岑笑道）關上封刀，金丹隕命，自古有這笑柄。
（荷生、心印復吟道）
心 印：仙滿蓬山總步虛，風流接踵玉臺徐。銷磨一代英雄盡，官樣文章殿體書！
劍 秋：（劍秋笑道）罵起我輩來了。
小 岑：原也該罵。
（荷生、心印也是一笑，復吟）
復 吟：高捲珠簾坐捋鬚，榻前過膝腹垂垂；有何博得三郎愛，偏把金錢洗祿兒？
劍 秋：媚人不必狐狸，真令人恨殺！
（荷生、心印復吟道）
心 印：絺希帷環佩拜繆然，過市招搖劇可憐。果有徽音光翟茀，自然如帝又如天。
小 岑：不成誅執法，焉得變危機？我倘能得御史，第一折便不饒此輩。
荷 生：程不識不值一錢。
復 吟：暖玉撥弦彈火鳳，流珠交肩拂天鵝。誰於燠館涼臺地，為唱人間勞者歌？
心 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此卻說得冷冷的，意在言外。
復 吟：過江名士多於鯽，卻有王敦是可兒。此客必然能作賊，石家粗婢相非皮。
荷 生：嬉笑怒罵，盡成文章。
（再看長箋，祇二首了，是：
（ 山雞舞鏡清光激，孔雀屏開炫服招。）
（可惜樊南未知意，紫蠵輕贈董嬌嬈。）
心 印：（心印歎道）實在誤了癡珠幾許事業！
小 岑：（小岑笑道）如今秋痕不是董嬌嬈了？
（癡珠一笑。）
（荷生、心印復吟道）
心 印：待嫁鍾離百不售，年年春夢幻西樓。夢中忽作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荷生吟完，歎一口氣）
荷 生：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心 印：這十六首借美人以紀時事，又為詩家別開門徑。
小 岑：楚雨含情俱有託。癡珠的詩，逼真義山學杜。
劍 秋：（劍秋笑道）我祇當做帷房暱蝶之詞、才人浪子之詩看吧。
（四人狂吟高論，槐蔭中月早西斜，心印先去了。）
（大家便攜著癡珠，沿著汾堤走來。）
（一路水月澄清，天高氣爽，流連緩步，竟爾不記夜深。）
（正到大街，忽聞雞唱，都覺愕然。）
荷 生：（荷生轉笑道）好了！我如今怕要在街上，步一夜的月。你道這個時候，裏頭還
留著門等我麼？
劍 秋：我訪曼雲，也怕叫不開門，倒是愉園借一宿吧。
小 岑：我和癡珠秋心院去吧。
（正是：
（ 王衍尚清談，自然誤天下。）
（折屐謝東山，矯情亦大雅。）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宴仲秋觴開彤雲閣 銷良夜笛弄芙蓉洲）
１１５＊＊時間： 地點：
（話說十五日黎明。）
（彤雲閣中早有青萍領著多人，搬了無數鋪墊器皿，以及燈幔和那小圓桌、小坐
（墩，鋪設得十分停當。）
（巳初一刻，荷生和采秋來了，又親自點綴一番，比三月三那一日更雅麗得許多
（。）
（采秋又吩咐跟班，傳諭看守芙蓉洲的人，備下兩支畫船。）
（分派甫畢，小岑、劍秋、紫滄陸續到了。）
（一會，瑤華也來。）
１１６＊＊時間： 地點：
（此時已有午初，癡珠、秋痕卻不見動靜，叫人向對面秋華堂探問，說）
秋 痕：韋老爺天亮就便衣坐車，帶著禿頭走了。
（一會，丹翬、曼雲先後都到。）
（差不多午正，荷生著急，又叫人打聽。）
（一會，穆升親自過來回道）
穆 升：爺早起吩咐套車時，小的也曾回過：『老爺今日請酒，爺怎的出門？』爺笑著說
道：『我難道一去不回來麼？』
（荷生詫異，大家都說道）
大 家：叫人菜市街走一遭罷。
（荷生打發穆升和李安去。）
（又等了好一會，荷生吩咐開飯，八個人即在彤雲閣下層吃著。）
大 家：（忽見董慎笑嬉嬉的跑上來）韋老爺、劉姑娘通來了，小的在河堤上望見。
（大家便出席往外探看，祇見禿頭汗淋淋的跟著秋痕進門。）
（秋痕一身淡妝，上穿淺月紡綢夾襖，下繫白綾百摺宮裙。）
（直似一樹梨花，遠遠扶掖而至。）
（癡珠隨後進來，望著大家都站在正面湘簾邊，便含笑說道）
癡 珠：我肚餓極了！
荷 生：（荷生笑道）你半天跑到那裏？
（當下秋痕已上臺階，扶曼雲的手）
秋 痕：他今日同我出城，來回趕有四十里路。
大 家：是何事？
（癡珠、秋痕總不肯說。）
（見杯盤羅列，祇道上席了，便道）
便 吟：我須吃些點心，再喝酒。
采 秋：賞仲秋本晚夕的事，給我看，還是端上飯，四下鐘後到閣上慢慢喝酒。
秋 痕：採姊姊說得是。那一天謖如的局，兩頓接連，叫人怪膩膩的不爽快。
（荷生見說得有理，便催家人上菜端飯。）
（大家用些，各自散開，坐的坐，躺的躺，閑步的閑步。）
（是日，晴光和藹，風不颺塵。）
（癡珠瞧著一群粉黛，個個打扮得嬌嬈姽嫿。）
（就中采秋珠絡垂肩，雲裳拖地，更覺得婉嫻端重，華貴無雙。）
（帶一個小丫鬟，名喚香雪，垂髫刷翠，秋水盈盈，伶俏也不在紅豆之下。）
（便癡癡的躺在左邊小炕上呆想。）
（秋痕卻攜著瑤華，站在院子裏。）
（望著閣上，見正面檐前掛十二盞寶蓋珠絡的琉璃燈，兩廊及閣下正面掛的是斗
（方玻璃燈，通是素的。）
便 吟：今晚卻不要有燈纔好呢。
瑤 華：點這樣素淨的燈，就也不礙月色。
（丹翬、曼雲、劍秋、紫滄卻從西廊小門，渡過芙蓉洲畔閑逛，見洲內蓮葉半凋
（，尚有幾朵紅蓮，亭亭獨艷，其餘草花滿地，五色紛披。）
１１７＊＊時間： 地點：
（此時癡珠躺在炕上。）
（采秋到閣後小屋更衣，從紗窗中瞧見後面小池，喂有數十個大金魚。）
（唼喋浮萍，升沉游泳。）
（便招荷生、小岑由東廊繞到池邊，坐在石欄上，悄悄的瞧。）
癡 珠：（忽聽得癡珠吟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
之遲暮。
采 秋：（采秋便笑道）癡珠又牢騷起來！
（癡珠不答，秋痕便掀簾子和瑤華進得屋裏。）
癡 珠：（癡珠高誦趙邠卿《遺令》道）大丈夫生世，遁無箕山之操，仕無伊呂之勛，天
不我與，有志無時，命也奈何！
荷 生：（荷生笑道）何物狂奴，故態復作？
采 秋：（采秋輕聲道）他今日出城，到底去甚麼地方？
（正往下說，忽然丹翬、曼雲一路笑聲吱吱，跑入屋裏，鬢亂釵斜，裙歪衣污，
（向椅上坐下，喘作一團。）
（大家忙問緣故，兩個一邊笑，一邊喘。）
（半晌，丹翬纔說道）
半 晌：你們看！
（又笑不可仰。）
半 晌：（隨後曼雲忍著笑道）劍秋耍刀。
（又嗤嗤的笑。）
（瑤華聽見耍刀，就先跑去看。）
（荷生大家都跟出來。）
（祇見紫滄拿把六尺長關刀，在院子裏如旋風般舞。）
（劍秋仗著雙劍，正從西廊小門轉出來，紫滄就讓過一邊。）
（劍秋站在一邊。）
（也將雙劍舞起，兩邊舞得如飛花滾雪一般，臺階上大家俱看得出神。）
（臨尾祇見寒光一晃，劍秋收住雙劍，紫滄也將刀立住。）
紫 滄：（望著大家笑道）這臺武戲好看不好看？
癡 珠：（癡珠向荷生道）你是懂得。
荷 生：（荷生笑道）舞的名兒我也懂得，祇是沒有氣力。
（紫滄早放下刀上來了，便說）
便 吟：采秋的劍舞得極好，你們是沒有見過呢。
小 岑：你不曉得，他還射得好箭哩。
瑤 華：採姊姊，我同你舞一回吧。
１１８＊＊時間： 地點：
（此時劍秋倚著劍，也站在臺階上。）
采 秋：是那裏來的這把劍？劍靶烏膩膩的腌臢，叫人怎拿得上手？
癡 珠：（癡珠向劍秋道）你是那裏取來的？
劍 秋：我到芙蓉洲閑逛，不想洲邊有一人家，我認得是左營兵丁。他手上適拿把雌雄劍
，我借來，渡過河，想嚇麼鳳、彩波一嚇，不想他兩人，迎風都跌了一身的泥。
（說得大家通笑。）
荷 生：（荷生向紫滄道）你這刀又是那裏來的？
紫 滄：我是向汾神廟神將借來。
（說得大家又笑。）
（瑤華便叫人回去取劍。）
（荷生也逼著采秋，叫人取弓箭，就向瑤華道）
荷 生：晚上月下舞他一回，纔有趣呢。
采 秋：這樣，何不就到閣上去坐？
荷 生：好！
采 秋：（便喚跟人問道）閣上都停妥沒有？
荷 生：（跟人回說）早已停妥。
（荷生當下便領大家，由東廊走入小門。）
（門內虯松修竹，繞座假山，黃石疊成，高有丈餘。）
（蒼藤碧蘿、斑駁網罾。）
（石磴數十級，曲曲折折到個平臺。）
（由平臺西轉，一個朝南座落，便是彤雲閣上層。）
（四圍甬道，繞以石欄。）
（閣係五間，通作一間，落地花門，南北各二十四扇，東西各十二扇。）
（正面上首擺一大炕，炕下放一圓桌，焚一爐百和香，蘭麝氤氳，香雲繚繞。）
（頂隔中間，懸個五色綵紬百褶香雲蓋，掛一盞頂大光素玻璃燈。）
（東西掛八盞瓜瓣式桔紅玻璃燈，也是頂大的。）
（兩邊一邊四個座，俱是海棠式的坐墩，兩個坐墩夾個圓茶几。）
（下首中間擺兩個坐，卻是梅花式的坐墩，也夾個圓茶几。）
（茶几上各安個圓合，大小同茶几一般。）
（癡珠大家，見這般陳設，著實喜歡。）
荷 生：我今日是個團圞大會，每位茶几上俱派定坐次。
（大家瞧那個茶几上，放一紅箋，是荷生、采秋四個字。）
（接著瞧去，東上首癡珠、秋痕，次是小岑、麼風。）
（西上首是紫滄、琴仙，次是劍秋、彩波。）
癡 珠：（癡珠笑道）荷生竟鬧出，叫相公坐位來，我們就入坐吧。
（大家也祇得照箋上寫的坐定。）
采 秋：（采秋吩咐跟人）取酒來。
（家人答應，走到各人跟前，把盒蓋揭起，便是一個鑲成攢盒，共有十二碟果菜
（，兩付銀杯象箸，都鑲在裏面，十分精巧。）
（每几下層，各送一個鴛鴦壺，遂淺斟低酌起來。）
癡 珠：天色這般早，我們還行個令想想。
荷 生：回回行令，也覺沒趣，今日還是清談吧。
采 秋：（采秋因向癡珠說道）你和荷生通是薦過鴻博，我且問你，酒令是何人創的？
癡 珠：（癡珠笑道）這一問倒有趣，我記得是漢賈逵。
荷 生：我記得他本傳，就有這一條。
癡 珠：不錯，我卻要請教你們，為何喚做酒糾？
采 秋：唐時進士曲江初宴，召妓女錄觥罰的事，因此喚做酒糾，是不是呢？
劍 秋：（劍秋笑道）怪道采秋慣行酒令。
荷 生：唐尚書郎入直，侍史一人，女史二人，皆選端正妖麗，執香爐香囊，護侍衣服。
唐詩『春風侍女護朝衣』，又『侍女新添五夜香』，就是這侍史。如今，所以喚
他們作女史。
秋 痕：杜詩『畫省香爐圍伏枕』的註，不就引這一條麼？
（小岑喝了一鍾酒，笑道）
小 岑：都有這般快活，我祇願做個省郎，也不願學劍秋，陞侍講了。
曼 雲：你們怎麼喚做老爺呢？
癡 珠：元朝起的，唐宋以前沒有此稱呼。
荷 生：《元史．董摶霄傳》：『毛貴問摶霄曰：你為誰？曰：我董老爺也。』你指此條
麼？
（癡珠點頭。）
紫 滄：金人稱岳武穆為『岳爺爺』，『老爺』二字，大約是金元人尊稱之詞，如今卻不
值錢了。
采 秋：（采秋笑道）癡珠，我們自頭至腳，你能原原本本，說個清楚不能？
癡 珠：我講一件，你們通喝一杯酒，我說錯了，我喝五杯。
瑤 華：使得，我就喝。
（於是采秋、秋痕五人通喝了。）
癡 珠：我如今從你們的髻講起。髻始於燧人氏，彼時無物繫縛，至女媧氏以羊毛為繩子
，向後繫之，以荊枝及竹為笄，貫其髻髮。《古今註》：『周文王制平頭髻，昭
王制雙裙髻。』又《妝臺記》：『文王於髻上加翠翹，傅之鉛粉，其合高，名曰
風髻。』
采 秋：（采秋接著說道）這樣看來，文王自是千古第一風流的人。所以《關睢》為全詩
之始。
癡 珠：你不要橫加議論，等我講清這個髻，給你聽吧。高髻始於文王，後來孫壽的墮馬
會，趙飛燕的新髻，甄后的靈蛇髻，魏宮人的警鶴髻，愈出愈奇，講不盡了。這
是真髻，還有假髻。《周禮．追師》副編註：『列髮為之，其遺像若今假紒。』
《三輔》謂之『假髻』。《東觀漢記》：『章帝詔東平王蒼，以光烈皇后假髻、
帛巾各一篋遺之。』後來便有『飛西譬』、『拋家髻』種種名號，也講不盡。采
秋，我講這個髻，清楚不清楚？至如梳，始自赫胥氏；蓖，始自神農；刷，始自
殷，我也不細講了。
荷 生：癡珠今日，開了書廚。
劍 秋：這不是八月十五，直是三月三鬥寶了。
采 秋：你們不要阻他高興，聽他講下去，替我們編個《妝臺誌》不好麼？
癡 珠：你們每人喝兩杯酒，我再講吧。
采 秋：那要講兩件。
癡 珠：自然。
（采秋諸人便各喝兩杯。）
癡 珠：一件畫眉。《詩》『子之清揚。』清，指目；揚，指眉。又『螓首蛾眉。』言美
人的眉，此為最古，卻是天然修眉，不是畫的。其次屈原《大招》『蛾眉曼只』
，宋玉《招魂賦》『蛾眉曼睩』。曼，訓澤，或者是畫。後來文君遠山、絳仙秀
色、京兆眉嫵、瑩姊眉癖，全然是畫出來。唐明皇十眉圖，橫雲、斜月，皆其名
。五代宮中畫眉，一曰開元御愛；二曰小山；三曰五岳；四曰三峰；五曰垂珠；
六曰月棱；七曰粉梢；八曰涵煙；九曰拂雲；十曰倒暈。講這畫眉，清楚不清楚
？一件穿耳。《山海經》『青宜之山宜女，其神小腰白齒，穿耳以□』，此穿耳
之始。《物原》『耳環始於殷。』《三國誌》『諸葛恪曰：穿耳貫珠，蓋古尚也
。』杜詩『玉環穿耳誰家女？』是穿耳直從三代至今，此風不改。我想好端端的
耳，卻穿以環悅人之目，這是何說？
瑤 華：（瑤華笑道）這就是纏足作俑了。
癡 珠：我如今就講纏足。
劍 秋：怎的這般快？美人手、美人乳通不考訂麼？
采 秋：癡珠，你不要聽他胡鬧，你且講纏足。
癡 珠：我是不喜歡婦人纏足呢。祇我的人，偏偏都裹著三寸金蓮，我也不能不隨緣了。
劍秋，你且講纏足是始於何時？
小 岑：吳均詩『羅窄裹春雲』，杜牧詩『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雲』，似纏足
始於唐人。
劍 秋：六朝樂府有《雙行纏》詞云：『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
可憐。』似六朝已有纏足。
癡 珠：《史記》：『臨淄女子，彈弦纏屣。』又云：『搖修袖，躡利履。』利者，言其
小而尖銳也。《襄陽耆舊傳》：『盜發楚王塚，得官人玉履』漢班婕妤賦『思君
弓履綦。』《雜事秘辛》：『吳姁足長八寸，脛跗丰妍，底平指斂，約縑逼蝀，
妝束微如宮中。』此皆裹足之證。齊東昏為潘妃鑿金，為蓮花貼地，令妃行其上
，曰：『此步步生蓮花。』《瑯環記》：『馬嵬娼女王飛，得太真雀頭屐一雙，
長僅一寸。』是唐時已尚纖小。《道山新聞》：『李後主宮嬪窅娘，纖麗善舞。
後主令以帛繞腳，纖小屈上作新月狀。』唐鎬詩：『蓮中花更好，雲裏月長新。
』就是為窅娘作的。以意斷之，上古美人如青琴、宓妃、嫦娥、湘君、湘夫人，
必是雙雙白足。自周以後，美人南威、西子，已自裹足。但古風淳樸，必不是如
今雙弓。漢唐以後，人心愈巧，始矯揉造作。為此窄窄金蓮，不盈一握，其實美
人好處全不在此。
（說得大家通笑了。）
荷 生：果是雙雙白足，自然也好，最難看是蓮船半尺，假作蓮瓣雙鉤。
（荷生說這話時，瞧著秋痕低頭，手弄裙帶，就不往下說了。）
（癡珠會意，急說道）
癡 珠：我如今再講兩件。一則首飾：《山海經》：『王母梯幾而戴勝。』勝，婦人首飾
，此首飾之始。《始儀實錄》：『燧人作笄，堯以銅為之，舜雜以象牙、玳瑁，
文王又加翠翹、步搖。』《物原》：『五采通草花，呂后製。彩花，晉郭隗製。
』《玉篇》：『圔彩，婦人頭花，髻飾。』是皆首飾。至釵始自夏，手鈿、指環
始自殷，你們那些穿戴的金玉珠寶，日新月異，考不勝考了。一則妝飾：《神農
本草》：『粉錫，一名鮮錫。』《墨子》：『禹造粉。』《博物誌》：『紂燒鉛
錫作粉。』《中華古今註》：『秦穆公女弄玉，有容德，感仙人蕭史，為燒水銀
作粉與塗，名飛雪丹。』此言粉之最古者，後來百英粉、丁香粉、木瓜粉、梨花
粉、龍消粉，這也考不勝考。《古今註》：『燕支草似蒯花，出西域，土人以染
，名為燕支，中國人謂之紅藍粉。』班固曰：『匈奴名妻曰閼支，言可愛如燕支
。』《古今註》：『胭脂蓋起自紂。』此言脂之最古者。脂有面脂，有口脂，見
唐《百官誌》中。《韓子》：『毛嬙、西施之美麗，面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
』《廣誌》謂『面脂自魏興以來始有者』非。蔡邕《女誡》：『如脂則思其心之
鮮，傅粉則思其心之和。』《妝臺記》：『美人妝面，既傅粉，復以胭脂調勻掌
中，施之兩頰，濃者為酒暈妝，淡者為桃花妝。』梁簡文詩：『分妝開淺靨，繞
臉傅斜紅。』面脂不是古妝麼？口脂，唐人謂之點脣，有胭脂暈諸品：一曰石榴
嬌，二曰大紅春、三曰小紅春、四曰嫩吳香、五曰半邊嬌、六曰萬金紅、七曰聖
檀心八曰露珠兒、九曰內家圓、十曰天宮巧、十一曰洛兒殷、十二曰淡紅心、十
三曰猩猩暈、十四曰小朱龍、十五曰格雙唐、十六曰媚花奴。這與『十眉』不皆
是香閨韻事麼？你們該喝酒了。
荷 生：（荷生笑道）癡珠今日，肚子裏新開一間脂粉舖，我們賀他一杯吧。
（於是通喝一杯。）
（端上菜，大家用些。）
大 家：（青萍回道）愉園弓箭送來，天快黑了，還射不射哩？
荷 生：（荷生向采秋道）去射吧。
（瑤華欣然出位，拉紫滄）
紫 滄：射一回箭去。
采 秋：我久不射，手不柔了。琴妹妹去射，我瞧著。
（便攜瑤華的手走，大家都跟下閣。）
紫 滄：到汾堤空地上射去。
荷 生：好。
（於是都向西廊走來。）
（瑤華瞧個空，早就下層閣裏，換上一雙小蠻靴。）
（將頭上釵、手上釧、身上大衣一起卸下，祇穿件箭袖大鑲大滾的桃紅線縐短棉
（襖，將一條白綾百蝶宮裙繫在小襖上。）
（裙幅都插在腰裏，露出鑲花邊的青縐夾褲腳，大紅的一簇褲帶絛，攜上弓箭。
（）
大 家：（大家正說）琴仙怎的不見？
（瑤華卻悄悄站在紫滄身後，將手向紫滄肩上一拍）
瑤 華：我來也！
（紫滄和大家都覺得一跳。）
采 秋：（采秋笑道）琴妹妹結束得好。
（跟人早掛上一個二尺圓的五色箭鵠。）
（瑤華步到上面站定，先將弓試了一試）
瑤 華：這弓是幾個力？
采 秋：這平常射的，不過三個力。
（瑤華便取過骲頭箭，搭上了弓，調正了柳腰，拳回至手。）
（祇聽得嗚的一聲響，早著在第三層青圜上。）
（大家喝聲採。）
（第二箭又著在第一個紅圜，大家連聲說）
大 家：好！
（第三箭又著了。）
荷 生：（荷生笑吟吟的向采秋道）我再不想琴仙有此好箭！
采 秋：難為他是纔學的，便有如此手段。
（紫滄自覺得意。）
（瑤華站著歇一歇，移步向采秋道）
瑤 華：採姊姊，我僭了，如今你射去。
采 秋：我把工夫丟開一年多，比不得你天天操練。我再射，斷不能像你這般準。
荷 生：準不準算甚麼，不過耍一耍，也覺得有趣。
小 岑：就是不準，難道怕人笑話麼？
癡 珠：我有個令，采秋你遵不遵？
采 秋：（采秋笑道）你甚麼令？
癡 珠：你看天上飛的一陣陣歸鴉，我指一個，你射了吧。
采 秋：（采秋笑道）鵠子我還怕不準，你卻要另出題目。
荷 生：這個耍不得，射得不好，卻把人射一箭，怎了？
紫 滄：你沒有瞧過他手段，替他擔心。
荷 生：我不信，他就能箭無虛發。
癡 珠：（癡珠笑道）你不信，我卻信得過。采秋，你射吧，我叫秋痕替你結束。
（采秋拗不過大家意思，於是將大衫卸下，付給香雪。）
（秋痕便把他首飾除下，將簪拴緊髻子。）
（采秋祇將裙帶結好，也不摳上裙幅。）
（瑤華遞過弓，采秋要過幾支狼牙箭，向癡珠）
向癡珠：你要我射那一陣那一個鴉，我卻不能。我準一箭一鴉，給你瞧吧。
癡 珠：就是這樣。
瑤 華：可不是準呢，先前偏要說許多話，可見采姊姊是個老好巨猾。
荷 生：我總信不過，采秋，小心吧。
（采秋笑一笑，走上高坡站著。）
（恰好有群鴉，啞啞的從西過來，采秋就站遠些，眾人祇聽弓弦一響，卻驀然一
（個鴉墜地。）
（青萍等正搶著去拾，又見兩個鴉帶箭墜地了。）
（大家目不及視，口不能言。）
癡 珠：（癡珠鼓掌道）荷生，何如？
荷 生：（荷生眉飛色舞）這個真怪！
（采秋早將弓付給香雪，披上大衫，移步向秋痕。）
采 秋：（戴上首飾）上燈了，喝酒去吧。
１１９＊＊時間： 地點：
（此時雲淨天空，冰輪擁出，微風引著南岸桂花的香，陣陣撲入鼻孔。）
（大家步入西廊，見閣上閣下的燈都已點上。）
（就在臺階上三兩成群，嘖嘖稱讚採秋的神箭，瑤華的工力。）
（荷生吩咐跟人，將閣上三面花門一起洞開，把座位通擺在石欄杆甬道。）
（然後大家步到東廊，上了石磴，在平臺上憑眺一回。）
（癡珠、秋痕、荷生、紫滄、小岑先行入席。）
（癡珠高興之至，喝了一滿杯，吟道）
癡 珠：一年明月今宵多。
秋 痕：（秋痕接道）不知明月為誰好？
（癡珠一笑。）
１２０＊＊時間： 地點：
（彼時劍秋、瑤華、丹翬、曼雲尚未歸座，正憑在石欄遙望。）
（瑤華望著堤南秋華堂桂樹，因接道）
瑤 華：鏡轉桂岩月。
（劍秋望著芙蓉洲水亭，因接道）
劍 秋：江亭月白誦南華。
（曼雲望著閣東汾流，月色水光如一條玉帶，便也接道）
曼 雲：蟾蜍夜艷秋河月。
曼 雲：（丹翬近望閣門外一帶梧桐，遠望汾堤上萬株煙柳，便接道）鹿門月照開煙樹。
荷 生：（荷生笑道）好得很！今夕此會，本為賞月，我也吟一句吧。『手掐花梢記月痕
。』
采 秋：（采秋接道）錦筵紅燭月未午。
劍 秋：（劍秋拍手讚道）切情切景，大家各飲一大鍾吧。
（於是劍秋等也行入席，豪飲一回。）
（上了幾件萊，用些點心，復各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