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 至 第八〇
７１＊＊時間： 地點：
（正說著，丹翬、曼雲已到簾邊，秋痕忍笑，大聲）
大 家：站著！聽我宣諭：奉大營軍令，不准你們請安，不準你們叫老爺。你們懂得麼？
（說得荷生、癡珠、謖如三人大笑起來，連那前後左右伺候的人通笑了。）
（秋痕自己笑得不能仰視。）
（那丹翬、曼雲祇見過秋痕痛哭，沒有見過秋痕的癡笑，也沒有見過他會大聲說
（話，今日見他如此得意，轉停住腳步，祇是發怔。）
（大家看見，更是好笑。）
（後來秋痕的笑歇了，將以前的話告訴，兩人倒靦靦腆腆上來，好像沒得開口一
（般。）
（還是癡珠初見，和兩個應酬，兩個纔說得幾句話。）
（秋痕曉得他們為難，又自吃吃的笑。）
荷 生：（荷生也笑道）我倒不意，秋痕也會這般調侃人。
癡 珠：（癡珠笑道）這是老師化導之力。
７２＊＊時間： 地點：
（又說得大家通笑了。）
（祇見家人請示排席，荷生瞧著錶道）
荷 生：就要排席？似乎過早。
癡 珠：謖如今天是兩頓飯的。
荷 生：怎的過費！
（一會，席已擺好，係用月桌。）
（謖如要送酒安席，荷生）
荷 生：方纔甚麼套都已蠲除，你又來犯令了！
（於是大家換了便衣，團團入坐。）
（酒行數巡，癡珠坐接受雲，就將曼雲折扇取來。）
（正要展視，荷生忽向癡珠說道）
荷 生：斯人不出，如蒼生何！以吾兄才望，這甘年中倘肯與世推移，不就是攜技的謝東
山麼？
（癡珠將扇握住，歎口氣）
歎口氣：小弟年少時，也還有這些妄想，如今白髮星星，涉世愈深，前途愈窄，濫竽滿座
，挾瑟赧顏，祇好做個乞食歌姬的韓熙載吧！
荷 生：你是要做入夢的傅岩，不願做絕裾的溫嶠，其實何必呢！
癡 珠：人材有積薪之歎，捷徑多窘步之優。我就不做韓熙載，也要做個醇酒婦人的信陵
君。那敢高比騎箕星宿、下鏡風流哩。
（說得大家又笑了一陣。）
（於是展開曼雲的扇，見是荷生楷書，便說）
便站起：教我再寫這字，就寫不來了。
（再看寫的是《齊天樂》兩闋，詞題《繫花魂》。）
７３＊＊時間： 地點：
（此時秋痕倚在癡珠坐邊，癡珠看著，秋痕唸道）
秋 痕：小欄杆外簾櫳畔，紛紛落紅成陣。瘦不禁銷，弱還易斷，
癡 珠：（癡珠拍案道）好個『瘦不禁銷，弱還易斷』八字，這便是剪紙招我魂哩！
（就喝了一杯酒，向荷生）
向荷生：是舊作，是近作？
荷 生：我春間偶有所觸，填此兩闋，你不要謬讚。
（就也喝了一杯酒。）
（謖如、丹翬、曼雲都陪著喝，覺得秋痕黯然，又唸）
又 唸：數到廿番風信。韶華一瞬，便好夢如煙，無情有恨。別去匆匆，蓬山因果可重證
。
癡 珠：（癡珠也黯然道）半闋就如此沉痛，底下怎樣做呢？
（就和大家又喝了三杯酒。）
（那秋痕唸到「韶華一瞬」，已經眼眶紅了，以下竟要墜起淚來。）
（就也停了一停，又唸）
又 唸：空階似聞長歎，
癡 珠：接得好！魂兮歸來，我聞其聲。
秋 痕：（秋痕噙著淚又唸道）正香銷燭灺，月斜人定。三徑依然，綠蔭一片，料汝歸來
難認。心香半寸，憶夜雨蕭蕭，小樓愁聽。咫尺迢遙，算天涯還近。
（秋痕唸到此，忍不住撲籟籟的墜下淚來。）
（癡珠自己喝了酒，便說）
便站起：我唸吧。
秋 痕：（便將第二闋唸道）綺窗朱戶濃蔭滿，繞砌苔痕青遍。碾玉成塵，埋香作塚，一
霎光陰都變。
（癡珠念到此，聲音也低了。）
（秋痕一滴一滴的眼淚，將那扇頁，點濕有幾處了。）
荷 生：這是我不好。秋痕今天很喜歡，偏教他如此傷心起來。
曼 雲：可不是呢，人家好端端喝酒，怎的荷生這首詞，卻要叫他灑起淚來？
癡 珠：（癡珠勉強又唸道）助人淒戀，有樹底嬌鶯，梁間乳燕。剩粉遺芳，亭亭倩女可
能見？
癡 珠：（癡珠哽咽道）此中塊壘，我要借酒澆了。
（便叫曼雲取過大杯，喝了五鍾。）
（荷生、謖如也喝了。）
（謖如、丹翬都道）
謖 如：過後看罷。
荷 生：（荷生也說道）撂開一邊，往後慢慢的看。
（癡珠那裏肯依，又唸）
又 唸：幾番燒殘繭紙，歎招來又遠，將真仍幻。絮酒頻澆，銀旛細剪，懺爾癡情一片。
浮生慢轉，好修到瓊樓，移根月殿。人海茫茫，把春光輕賤。
（癡珠末了，也忍不住弔下幾點淚來。）
（瞧著秋痕玉容寂寞，涕淚縱橫，心上更是難受。）
因 想：我卻不道青樓中有此解人，有此情種。
向荷生：（便轉向荷生）真是絕唱，一字一淚，一淚一血！這也不枉秋痕的數點淚漬在上
頭。只是我也有一詞，題在花神廟，想你還沒見哩。
荷 生：我自那一晚，便定了此間的局面，花神廟一別經年了。你那長新店題壁的詩，我
還記得。
癡 珠：你的詩我記得多了。
（便喝一大杯酒，高吟）
高 吟：雙槳風橫人不度，玉樓殘夢可憐宵。
（荷生十分驚訝，只見癡珠又念道）
荷 生：畢竟東風無氣力，一任落花飄泊。
荷 生：荔香院你到過嗎？
（癡珠也不答應，便又喝了酒，又高吟道）
癡 珠：一死竟拚銷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
高 吟：（又拍著桌說道）最沉痛的是：
薄命憐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
荷 生：奇得很！這幾首詩你也見過麼？
（癡珠含笑，總不答應，喚過禿頭）
癡 珠：你將我屋裏一個碧綠青螺杯取來，我要行令了。
荷 生：你說怎樣見過紅卿，纔準行令。
癡 珠：（癡珠笑道）行了令再說。
荷 生：你不說，我是不遵令的。
謖 如：（謖如笑道）癡珠，你這悶葫蘆害人難受，不如說了吧。
癡 珠：那裏有這般容易！
（恰好禿頭取得杯來，便一面拿杯，一面向荷生）
向荷生：你喝了這十杯再說。
癡 珠：（丹翬道）這一杯抵得十多杯酒，怎的教人吃得下？
荷 生：可不是呢，癡珠就是這樣作難我哩。
謖 如：我講個人情，五杯吧。
荷 生：（荷生笑道）你講個人情，一杯吧。
癡 珠：（癡珠也笑道）三杯何如？
（荷生心上急著要曉得紅卿蹤跡，也就答應了。）
荷 生：（隨又說道）你也要喝一杯。
癡 珠：說到高興，自然要喝。
（於是曼雲執壺，丹翬斟酒，荷生便喝了三螺杯酒。）
秋 痕：（秋痕祇叫）慢慢的喝。
（荷生喝一杯，便送一箸菜，或是水果。）
（謖如也喝了三大杯。）
（癡珠纔把荔香院那一天情事，細細向荷生講將出來。）
（講得荷生癡癡的聽，兩眼中也噙了幾許英雄淚。）
（謖如、丹翬、曼雲都斂容靜氣，傾耳而聽。）
（秋痕更怔怔的望了癡珠，又望荷生。）
（癡珠說到娟娘不知蹤跡，就也落下數點淚，叫秋痕斟過一螺杯酒。）
（秋痕祇斟有七分杯，癡珠接過，卻要秋痕斟滿，高吟杜詩道）
高 吟：寇盜狂歌外，形骸痛飲中。
接 著：（接著吟道）氣酣日落西風來，願吹野水添金杯。如澠之酒常快意，亦知窮愁安
在哉。忽憶雨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飲令心哀！
（大家含笑，看他吟完，將酒喝了。）
秋 痕：（秋痕笑道）角力不解，必同倒地；角飲不解，必同沉醉。這是何苦呢！
（說得大家又笑了。）
（這一席酒自十一下鐘起，直喝至三下多鐘。）
（幸是夏天日長，大家都有些酩酊，便止了酒。）
（荷生、癡珠祇用些粳米稀飯，就散了坐，同到癡珠屋裏。）
（祇見芸香拂拂，花氣融融，別有一種灑灑之致。）
（癡珠又喚禿頭，焚起一爐好香，泡上好茶。）
（荷生、謖如或坐或躺，丹翬等三人就在裏間理鬢更衣。）
（癡珠便將盆中開的玉簪，每人分贈一枝，更顯得面粉口脂，芬芳可挹。）
（秋痕出來，見癡珠酒氣醺醺，躺在窗下彌勒榻上，便悄悄說道）
秋 痕：你病纔好，何苦那樣拚命喝酒！
秋 痕：（又將癡珠小照瞧一瞧）你怎不請人題首詩？
癡 珠：沒人道得我著，以後你題吧。
（秋痕一笑，就將簾子掀開。）
（見謖如走了出去，荷生卻躺在炕上微微睡著，便叫）
便站起：起來吧，這裏睡不得，怕著了涼。
（荷生就也坐起，喝了茶。）
（癡珠隨跟出來，向荷生問起采秋。）
荷 生：（荷生歎一口氣道）不必提起。我有兩首詩，唸與你聽就知道了。
（遂將所寄的詩誦了一遍。）
癡 珠：（癡珠笑道）甚麼事呢？
荷 生：（隨吟道）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賢。
（荷生也自微笑。）
（不一會，一家人掌上燈來，秋華堂又排了席。）
（大家作隊出來，見堂上及兩廊，明角燈都已點著，越覺得玉宇澄清，月華散采
（。）
（大家便都向市道上閑步。）
（癡珠從那月光燈影瞧著秋痕，真似一枝初放的蘭花，葳蕤窈窕，極清中露出極
（艷來。）
（聽見謖如讓荷生上去，便攜著秋痕的手，跟大家步上臺階，到得席前，照舊坐
（下。）
（這秋華堂係長七間一個大座落，堂上爽朗空闊，炕後垂三領蝦鬚簾，簾外排著
（十多架晚香玉。）
（堂上點有二十餘對紗燈，炕上四小盆盛開夜來香。）
（堂左右二十多架蘭花，雖纔打箭，燈光之下，瞧那綠葉紛披，度著炕上內外的
（花香，就不傾觴，也令人欲醉了。）
（況卯酒未醒，重開綺席，倒覺得大家俱有倦容。）
（入席以後，行了幾口酒，上了幾碗菜，秋痕便向癡珠發話道）
秋 痕：白天你是鬧過酒，如今祇準清談，我隨便唱一折昆曲給大家聽，可好麼？
荷 生：好麼。
秋 痕：叫他們吹笛子、打鼓板、彈三弦的都在月臺上，不要進來。
謖 如：這更好。
秋 痕：祇這癡珠酒杯是要撤去的。
（一面說，一面將癡珠面前酒杯，遞給跟班。）
（謖如、丹翬都說道）
謖 如：不叫他喝就是了，何必拿開杯子。
（荷生、曼雲祇吟吟的笑。）
謖 如：（謖如向荷生道）『一見如舊』這句話卻是真有呢。
（這一說，癡珠先不好意思起來，秋痕便覺兩頰飛紅。）
荷 生：（荷生忙接口說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和癡珠不一見如
舊麼？
（荷生此句話，原想替秋痕解嘲，秋痕也深感荷生為他分謗，祇太親切些，觸動
（心緒，倒弔下淚來。）
（癡珠這一會淒惶，更不知從何處說起，祇向秋痕高吟道）
癡 珠：君為北道生張八，我是西川熟魏三。
（就不說了。）
（荷生見秋痕與癡珠形影依依的光景，便念及采秋，又因癡珠今天說起紅卿，便
（覺新愁舊怨，一剎時紛至沓來，無從排解。）
（謖如也梅，先前不合取笑秋痕，以致一座不樂，又見秋痕顧影自憐，那一種情
（態，也覺慘然難忍。）
（丹翬、曼雲見席間大家都不說話，祇得勸秋痕道）
曼 雲：好端端的，又哭得淚人兒一般，人家說你有傻氣，你自己想傻不傻哩！
（荷生就移步過來，替秋痕抹著眼淚。）
（癡珠便叫跟班們擰過手巾，自己遞給秋痕。）
（謖如也吩咐跟人泡上幾碗好茶來，又吩咐廚房慢慢的上菜。）
秋 痕：（秋痕祇得破涕為笑道）我還唱曲吧。
大 家：（大家都道）好了！秋痕肯笑了。
謖 如：秋痕這一笑，大家該喝一鍾酒。
秋 痕：我總不準癡珠喝，大家依麼？
大 家：（大家笑道）依你吧。
秋 痕：我卻要陪一杯。
（於是大家都喝了酒，隨意吃了幾箸萊。）
（癡珠祇吃了兩片藕。）
（祇見秋痕喝一回茶，將椅挪開，招呼癡珠跟人，說幾句話。）
（停了一停，簾外鼓板一響，笛韻悠揚。）
（秋痕背臉兒，亢起嬌聲來，癡珠依著聲，聽他唱的是）
癡 珠：此夜恨無窮，似別鶴孤鴻，檻鸞囚鳳。我無限衷腸，欲訴無從。悲慟！
（癡珠聽到此，便歎了一聲，招呼跟班裝水煙吃去。）
荷 生：（荷生將手輕輕的拍著棹板道）這底下是『惹禍的花容月貌，賺人的雲魂雨夢。
』
謖 如：這不是《紅梨記》上《拘禁》這一齣麼？
（荷生點點頭。）
（又聽秋痕唱完了一支，曼雲便將癡珠跟前一碗茶，遞給秋痕喝了。）
（秋痕轉過臉來，向大家說道）
秋 痕：今夜喉嚨不好，有些哽咽。
（就唾了一口痰，又唱起來。）
（到了「看他詩中字，芳心懂。）
（怎割捨風流業種，畢竟相同」。）
謖 如：（又唱到）祇愁緣分淺，到底成空。
（那兩道眼波，就直注在癡珠身上。）
（大家俱暗暗的笑，卻不敢道出。）
（以後便是尾聲了。）
（唱完，大家都喝聲）
大 家：好！
荷 生：這回我卻要癡珠喝一鍾酒。
（秋痕也依，便將自己的杯斟上，叫癡珠喝了。）
荷 生：（荷生笑道）我也要你喝一杯。
秋 痕：這是怎說？
荷 生：喝了再說。
（秋痕強不過，就也喝了。）
荷 生：（荷生笑道）你們『風流業種，畢竟相同』，怎麼不吃個鴛鴦杯哩？
（說得秋痕的臉通紅了。）
癡 珠：（癡珠笑道）你們這樣鬧，又何苦呢。
（荷生微笑，停一停）
荷 生：你日間，那樣狂吟豪飲，這會怎的連酒杯都沒哩？
（癡珠也就微笑。）
（於是大家又暢飲了一回，便道）
便站起：天也不早了，差不多十二下鐘了！
（謖如也不敢再敬。）
（大家吃飯，洗漱。）
荷 生：（荷生向癡珠道）改日再來奉拜吧。
癡 珠：（癡珠笑道）你又未能免俗了，我明日便是便衣過訪，何如？
荷 生：好極！我便在寓相候吧。
（就謝了謖如，幾對燈籠引著轎先走了。）
（謖如卻要送癡珠先回西院，癡珠看見丹翬等三人都站在月臺伺候）
癡 珠：還是給他們先走，我們再說吧。
（於是丹翬、曼雲、秋痕）
秋 痕：我們都不打千了。
（丹翬、曼雲先走，秋痕落後。）
（癡珠、謖如站在一邊，秋痕拉著癡珠的手，問後會之期。）
（癡珠十分難受，勉強）
勉 強：兩日後就當奉訪。
（秋痕忽向袖中，取出一件東西，悄悄的遞給癡珠。）
（癡珠也不便細看，祇好袖著，便催著謖如回去。）
（謖如祇得告辭。）
（癡珠送出，看秋痕上車，謖如也上了車，然後自回西院。）
（正是：
（ 茫茫後果，渺渺前因。）
（悲歡離合，總不由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詩繡錦囊重圓春鏡 人來菜市獨訪秋痕）
７４＊＊時間： 地點：
（話說荷生別了癡珠，轎子沿堤走來。）
（仰觀初月彎環，星河皎潔；俯視流煙澹沱，水木清華。）
（因想起愉園水榭，今夕畫屏無睡，風景當亦不減於此。）
又 想：我們一縷情絲，原是虛飄飄的，被風刮到那裏，便纏住那裏。就如癡珠，今天不
將那脈脈柔情，都纏在秋痕身上麼？可怪秋痕，素日和人落落難合，這回一見癡
珠，便兩心相照，步步關情，也還可喜。祇是他兩人，這情絲一纏，正不曉得將
來，又是如何收煞哩！
（一路亂想，猛聽得打梆之聲，是到了營門。）
（祇見燈火輝煌，重門洞闢，守門的兵弁，層層的分列兩旁。）
（那轎夫便如飛的到了帳前停住，門上七八個人，都一字兒的站在一邊，伺候下
（轎。）
（荷生略略招呼，就進寓齋去了。）
（跟班們伺候換了衣履。）
（見蒼頭賈忠踉踉蹌蹌，拿一個紙包上來，像封信似的）
跟 班：靠晚洪老爺進來，坐等老爺，到了更餘，等不得了，特喚小的上去，交付這一件
東西，吩咐小的收好。又說明日在歐老爺家，專候老爺過去，有話面說。
（荷生也不曉得是甚麼，接過手，輕飄飄，將手一捏，覺鬆鬆的。）
（便撕去封皮，見是一塊素羅，像是帕子。）
（抖開一看，上面污了許多淚痕。）
（桌上掉下一個古錦囊，兩面繡著蠅頭小楷，卻是七律二首。）
便 唸：長空渺渺夜漫漫，舊恨新愁感百端。
巫峽斷雲難作雨，衡陽孤雁自驚寒。
徘徊紈扇悲秋早，珍重明珠賣歲闌。
可惜今宵新月好，無人共倚繡簾看。
（念畢，歎一口氣，自語）
自 語：如許清才墜入坐劫，造物何心，令人懊惱！
便 唸：（又將那一邊詩朗吟道）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慘 然：（就慘然自語道）沉痛得很！
又 唸：豈是拈花難解脫？可憐飛絮大飄零。
香巢乍結鴛鴦社，新句猶書翡翠屏。
不為別離已腸斷，淚痕也滿舊衫青。
（賈忠和大家怔怔的站著，荷生反覆沉吟一會，猛見賈忠們兀自站著，便說）
便 唸：你們散去罷。
（荷生因欲乘涼，就也踱出遊廊。）
（清風微來，天雲四皎，雙星耿耿，相對寂然。）
（徘徊一會，倒憶起家來，便將都中七夕舊作《望遠行》吟道）
高 吟：露涼人靜，雙星會、今夕銀河深淺？微雨驚秋，殘雲送暑，十二珠簾都捲。試問
蒼蒼，當日長生殿裏，私誓果能真踐？祇地久天長，離恨無限！何況，羈人鄉書
一紙，抵多少回文新剪。細計歸期，常勞遠夢，輸與玳梁棲燕。畢竟織女黃姑，
隔河相望，可似天涯近遠？恨無聊徙倚，欄杆捫遍！
（吟畢，便喚青萍等伺候睡下。）
（次日，看完公事，想道）
又 想：今天還找劍秋，鬧一天酒吧。
（便喚索安吩咐套車，到了綠玉山房，劍秋不曾起來。）
（紫滄自將采秋，不忍拂逆他媽一段苦情，細細表白一番。）
（荷生聽了便也釋然。）
（一會，劍秋出來）
一 會：荷生，這宗公案，你如今可明白麼？我原說過，這其間總另有原故，是不是呢？
如今吃了飯，我們三人同去愉園走一遭吧。
（荷生不語。）
（一會，擺上飯，三人喝了幾鍾酒，差不多兩下鐘了。）
（劍秋正催荷生到愉園去，不想紅日忽收，黑雲四合，下起傾盆大雨來。）
（劍秋又備了晚飯，說了半日閑話。）
（急雨快晴，早已月上。）
（劍秋、紫滄乘著酒興，便不管荷生答應不答應，拉上車，向愉園趕來。）
（傳報進去，三人剛走入八角亭遊廊，早是紅豆領著一對手照，親接出來，笑向
（荷生道）
紫 滄：怎的不來了十一天？
劍 秋：（劍秋笑道）我三個月沒來，你怎的不問哩？
紫 滄：（紫滄也笑道）我們就十一年不來，他也不管呢。
劍 秋：（紅豆笑道）洪老爺，你昨天不纔來麼？
（三人一面說，一面走，已到橋亭。）
（祇聞得雨後荷香，芬芳撲鼻，就都在回欄上坐了。）
（丫鬟們便放下手照，抬了幾張茶几來，送了茶。）
（祇見遠遠一對明燈，照出一個玉人，轉過畫廊來。）
紫 滄：（紫滄向劍秋道）你看此景不像畫圖麼？
劍 秋：（劍秋笑道）我們不配作畫中人，祇莫學人弔下去作個池中物吧！
（剛說這句，采秋已到跟前，故作不聞）
采 秋：這裏暑氣未退，還是水榭屋裏坐吧。
（於是荷生先走，領著大家轉幾折遊廊，纔到屋裏。）
（原來愉園船室後是池，池南五間水榭，坐南向北，此即愉園正屋。）
（劍秋、紫滄俱係初次到此，留心看時，祇見面面明窗，重重紗罩，五間直是一
（間。）
（其中琴床畫桌、金鼎銅壺，斑然可愛。）
（正中懸一額，是「定香吟榭」四字。）
（兩旁板聯，是集的宋人句）
（細看春色低紅燭；煩向蒼煙問白鷗。）
（款書「渤霞題贈」。）
（下面一張大案，案上羅列許多書籍。）
（旁邊排著十二盆蘭花，香氣襲人。）
（中間地上，點著一盞四尺多高玻璃罩的九瓣蓮花燈，滿室通明。）
（四人一一坐下。）
（紫滄見荷生、采秋總未說話）
采 秋：你兩個都是廣長妙舌，怎的這會都作了反舌無聲？
采 秋：人之相知，貴相知心。落了言筌，已非上乘。
劍 秋：（劍秋笑道）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此自是枕中秘本，便有時也落言筌。我卻不
信你們兩個，通是馬牛其風，不言而喻呢。
荷 生：（荷生笑道）胡說！
采 秋：『酒是先生撰，女為君子儒』，湯玉啟至今還在拔舌地獄哩，管他則甚！
（便又談笑一會，荷生、采秋總覺得似離似合，眉目含情。）
（又命紅豆，教人將南窗外紗幔捲起。）
（祇見碧天如洗，半輪明月，分外清華。）
（大家移了几凳，坐在欄杆內，領略那雨後荷香。）
（采秋叫人，將早晨荷花心內薰的茶葉烹了來，更覺香沁心脾，俗塵都滌。）
（遙聽大營中起了二鼓，紫滄、劍秋就站起身來，荷生也要同行。）
劍 秋：你且不用忙。要走，須向采秋借車。我還同紫滄去訪一個朋友，不能奉陪了。
荷 生：（荷生笑道）不是訪彩波嗎？
劍 秋：不定。
（遂一徑走了。）
（丫鬟傳呼伺候。）
（采秋送至船室前，也就回來，仍在欄杆邊坐下。）
荷 生：好詩，好詩！但『多情』二句，頗難解說，我正來請教呢。
采 秋：我這兩句，本係舊時記的，你要怎麼解，便怎麼解。
荷 生：你是聰明絕頂的人，我一切也不用說了！
（采秋一聞此言，便覺心中一酸，兩眼淚珠熒熒欲墜的道）
采 秋：前日之事，我也百口難分，惟有自恨墮入風塵，事事不能自主。你若從此拋棄了
我，我也不敢怨！你若尚垂青盼，久後看我的心跡便是了！
（荷生見說得楚楚可憐，便歎了一口氣道）
荷 生：我倒不是怪你，我一來也是恨我自己長幡無力，未能盡障狂飆；二來是替你可惜
這個地方。難道他們那一般人的行徑，你還看不出麼？
（紅豆在旁，遂將那日原士規等跌池吐酒、鄙俗不堪的形狀，敘了一回。）
（倒說得荷生、采秋也都笑了。）
荷 生：（荷生便向采秋道）今夜我頗思小伙。
采 秋：我有好蓮蕊釀，咱們到春鏡樓喝去吧。
（於是攜手緩步上樓來。）
（祇見霽月照窗，花蔭瑟瑟，荷生笑道）
荷 生：我今日到此樓，也算劉、阮重到天臺了。
采 秋：（采秋笑道）我不想尚有今日。
（遂將荷生紗衫脫了。）
（采秋也卸了晚妝，烏雲低嚲。）
（然後兩人對酌，敘這十日的相思。）
（但見郎船一槳，依舸雙橈。）
（柳暗抱橋，花欹近岸；金缸影裏，玉斝光中。）
（西子展顰，送春山之黛色；南人妍眼，剪秋水之波光。）
（脈脈含情，綿綿軟語。）
（鳳女之顛狂久別，檀奴之華采非常。）
（既而漏鼓鼉催，迴廊鶴警。）
（嫣熏蘭破，絮亂絲繁。）
（人面田田，脂香滿滿。）
（從此緣圓碧落，雙星無一日之參商；劫脫紅塵，並蒂作群芳之領袖矣！）
７５＊＊時間： 地點：
（卻說七夕那晚，癡珠送了謖如，自回西院，急將秋痕遞給的東西，燈下一看，
（卻是一塊翡翠的九龍佩。）
（撫玩一回，就繫在身上。）
（看官聽著！癡珠自從負了娟娘，這七八年夢覺揚州。）
（錦瑟犀篦，概同班扇；胭脂螺黛，一例曇花。）
（況復鬱鬱中年，艱難險阻；鬑鬑遲暮，顛沛流離。）
（碧血招魂，近有鮑參軍之痛；青衫落魄，原無杜記室之狂。）
（真個絮已沾泥，不逐東風上下；花空散雨，任隨流水東西。）
（不想秋痕三生夙業，一見傾心。）
（秋月娟娟，送出銷魂橋畔；春雲冉冉，吹來離恨天邊。）
（人倚欄杆，似曾相識；筵開玳瑁，未如之何。）
（輸萬轉之柔情，誰能遣此；灑一腔之熱淚，我見猶憐。）
（可識前生，試一歌乎《金縷》；勿忘此日，羌相贈以錯刀。）
（緩緩歸來，仔細憶三春之夢；匆匆別去，丁寧約再見之期。）
（此一段因緣，好似天外飛來一般。）
（倒難為癡珠，一夜躊躇，不能成寐，就枕上填了《百字令》一闋云：
（ 今夕何夕，正露涼煙淡，雙星佳會。）
（一帶銀河清見底，天意恰如人意。）
（半夜雲停，前宵雨過，新月如眉細。）
（千家望眼，畫屏幾處無睡。）
（最念思婦閨中，懷人遠道，難把離愁寄。）
（一朵嬌花能解語，卻又風前憔悴。）
（紅粉飄零，青衫落拓，都是傷秋淚。）
（寒香病葉，誰知蕭瑟相對。）
（填畢，兀自清醒自醒的，姑合著眼。）
（猛聽得晨鐘一響，見紙窗全白了。）
（便起身出外間來，向案上將《百字令》的詞寫出。）
（禿頭在對屋聽見響動，也起來，到了這邊，見癡珠正在沉吟，愕然說道）
禿 頭：老爺你病纔好，怎的一夜不睡？
癡 珠：睡不著，叫我怎樣呢？
（禿頭也不答應，向裏間一瞧，低著頭，嘴裏咕咕嚕嚕的抱怨，就出去了。）
癡 珠：（癡珠倒覺好笑道）我就躺下吧。
（不意這回躺下，卻睡著了，直至午正纔醒。）
（起來吃過飯，想道）
又 想：我與荷生約今日見面的，須走一遭。
（便吩咐套車，帶了禿頭向大營來。）
（荷生早訪歐劍秋去了。）
（便留題一律云：
（ 月帳星河又渺茫，年年別緒惱人腸。）
（三更涼夢回徐榻，一夜西風瘦沈郎。）
（好景君偏愁裏過，佳期我轉客中忘。）
（洗車灑淚紛紛雨，兒女情牽乃爾長。）
（遞給青萍，就走了。）
禿 頭：老爺如今是回去，是到李大人署裏？
癡 珠：（癡珠遲疑道）還是找李大人去吧。
（方轉入胡同，癡珠忽問車夫李三道）
癡 珠：此去菜市街，順路不順路？
禿 頭：（李三道）到李大人衙門，菜市街是個必走之路。
癡 珠：這樣就走菜市街吧。
禿 頭：老爺到菜市街，找誰哩？
癡 珠：（癡珠便問李三道）你可認得教坊李家麼？
禿 頭：（李三道）小的沒有走過，進巷裏問去吧。
禿 頭：不消問，那狗頭昨天說過住址，南頭靠東有一株槐樹，左邊是個酒店，右邊是個
生肉舖，中間一個油漆的兩扇門，就是李家。小的先下車看去。
（到了巷中間，先有一株古槐。）
（一枝上竦，一枝橫臥，傍側一家。）
（禿頭祇道是了，一問，卻是姓張，再看左右，並非屠沽。）
（祇得向前走十餘家，果見槐蔭重重，映著那酒帘斜捲，頓覺風光流麗，日影篩
（空。）
（禿頭伺候癡珠下車，見門是開的，便往裏走來。）
（轉過甬道，見靠西小小一間客廳，垂著湘簾。）
禿 頭：（禿頭便問道）有人麼？
（也沒人答應。）
（癡珠便進二門，祇見三面遊廊，上屋兩間，一明一暗，正面也垂著湘簾，綠窗
（深閉。）
（小院無人，庭前一樹梧桐，高有十餘尺，翠蓋亭亭，地下落滿梧桐子。）
便 唸：（忽聽有一聲）客來了！
（抬頭一看，檐下卻掛了一架綠鸚鵡，見了癡珠主僕，便說起話來。）
（靠北小門內，走出一人來擋住道）
癡 珠：姑娘有病，不能見客，請老爺客房裏坐。
（癡珠方將移步退出，祇聽上屋簾鉤一響）
癡 珠：請！
（癡珠急回眸一看，卻是秋痕，自掀簾子迎將出來。）
（身穿一件二藍夾紗短襖，下是青縐鑲花邊褲，撒著月色秋羅褲帶。）
（雲鬟不整，杏臉褪紅，秋水凝波，春山蹙黛。）
（嬌怯怯的步下臺階，向癡珠）
向癡珠：你今天卻來了！
（癡珠忙向前，攜著秋痕的手道）
秋 痕：怎麼好端端的又病哩？
秋 痕：想是夜深了，汾堤上著了涼。
（便引入靠南月亮門，門邊一個十五六歲丫鬟，濃眉闊臉，跛著一腳，笑嘻嘻的
（站著伺候。）
（癡珠留心，看那上面蕉葉式一額，是「秋心院」三字。）
（旁邊掛著一付對聯，是）
（一簾秋影淡於月；三徑花香清欲寒。）
（進內，見花棚菊圃，綠蔓青蕪，無情一碧。）
（上首一屋，面面紗窗，雕欄繚繞。）
（階上西邊門側，又有一個十二三歲丫鬟，眉目比大的清秀些，掀起茶色紗簾。
（）
（秋痕便讓癡珠進去，炕上坐下。）
癡 珠：這屋雖小，卻曲折得有趣。你臥室是那一間？
秋 痕：這是一間隔作橫直三間，這一間是直的。
癡 珠：（便將手指東邊道）那兩間是橫的，前一間是我梳妝地方，後一間便是我臥室。
你就到我臥室坐。
（說著下炕，將炕邊畫的美人一推，便是個門。）
（癡珠走進，由床橫頭走出床前，覺得一種濃香，也不是花，也不是粉，直撲入
（鼻孔中。）
（那床是一架楠木穿藤的，掛個月色秋羅帳子，配著錦帶銀鉤。）
（床上鋪一領龍鬚席，裏間疊一床白綾三藍灑花的薄被，橫頭擺一個三藍灑花錦
（鎮廣藤涼枕。）
（秋痕就攜癡珠的手，一齊坐下。）
（小丫鬟捧上茶來，秋痕遞過，向癡珠）
向癡珠：你道兩日後纔來，怎的今天就來呢？
癡 珠：我原不打算來的，因訪荷生不遇，回去無聊，故此特來訪你。不想你又有病，不
是你出來招呼，我此刻要到家了。
秋 痕：我病了，一早晨沒有看我媽去。這回鬆些，看了我媽，要回東屋，聽見鸚鵡說話
，我就從窗縫望出去，看不清楚。後來打雜出來辭你，我心上就怕是你來了，趕
出外間向竹簾一瞧，你正要轉身，急得我話都說不出來。
癡 珠：你病著，我偏來累你。如今坐了一會，就走吧。你看天色也要變了，下起雨來好
難走哩。
秋 痕：你坐車來嗎？
癡 珠：有車。
秋 痕：有車怕甚麼？就沒有車，我這裏也雇得有。你多坐一會，和我談談，我的病便快
好了。天氣熱，你將大衫卸下吧。
癡 珠：你這裏很涼快。
７６＊＊時間： 地點：
（正說著，忽然雨點大來，癡珠著急道）
癡 珠：下雨怎好哩！
秋 痕：（秋痕笑道）我卻喜歡，好雨天留客。我叫他們熬些桂圓粥給你作點心，好麼？
癡 珠：我肚裏不餓，倘餓，便和你要。
秋 痕：（秋痕向小丫鬟道）你盡管吩咐去。
（小丫鬟去了。）
秋 痕：（秋痕悄悄說道）我給你那一塊玉，你曉得這塊玉的來歷麼？這就是我今生第一
快心之事，你卻不要拿去賞了人。
（因將上已這日得荷生賞識，臨走給了這塊玉，通告訴了癡珠。）
癡 珠：我倒沒有甚麼好東西給你，怎好呢？
秋 痕：好東西我也不要，祇要你身邊常用的給我一件吧。
（癡珠手上，適帶一個翡翠扳指，便脫下來套在秋痕拇指，大喜道）
癡 珠：竟是恰好！你就帶著。
秋 痕：你這會沒得帶，我有一個羊脂玉的，給了你好麼？
癡 珠：我不帶，我以後再購吧。
（秋痕不依，向枕邊一個銀盒內取出，也替癡珠套上，笑道）
秋 痕：我和你指頭大小竟是一樣。
（秋痕因問起癡珠得病情由，癡珠略將前事說說，便吟）
便 吟：三年笛裏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
（就歎了一口氣。）
（秋痕款款深深的安慰一番。）
（兩個丫鬟送上點心，秋痕勸癡珠用些。）
（聽見檐溜琤琮，雨也稍住了。）
（癡珠就站起身來走了。）
（正是：
（ 寶枕贈陳思，漢皋要交甫。）
（為歌《靜女》詩，此風亦已古。）
（第十六回 定香榭兩美侍華筵 夢遊仙七言聯雅句）
７７＊＊時間： 地點：
（話說癡珠養病并州，轉瞬判年，免不得出來酬應。）
７８＊＊時間： 地點：
（這日來了三個同鄉：一個余觀察名詡，字黻如；一個候補刺史留積蔭，字子善
（；一個候補郡丞晏傳薪，字子秀。）
（四人正在會敘，荷生隨來，坐了一會，三人先去。）
（荷生便道起失約的緣故，就訂癡珠，十四愉園小飲，且囑攜秋痕同去，就也走
（了。）
７９＊＊時間： 地點：
（此時一院秋陰，非復驕陽亭午，癡珠便吩咐套車，來訪秋痕，將荷生相邀並請
（的人，備細說給秋痕知道，就找謖如去了。）
（到了次早，癡珠坐車來邀秋痕，秋痕正在梳頭。）
（癡珠就在妝臺邊坐下，瞧了一會。）
（見有一張宣紙、一付蠟箋擱在架上，便說）
便 吟：你這屋裏，卻沒有橫額，我和你寫吧。
（說畢，就將宣紙、蠟箋一齊取下。）
（秋痕要將墨來磨，癡珠）
癡 珠：你祇管妝掠，我自己磨吧。
癡 珠：（於是仍坐在妝臺邊，一邊磨墨，一邊看秋痕掠鬢擦粉，笑道）水晶簾下看梳頭
，想元微之當日，也不過如此。
秋 痕：（秋痕笑道）我卻不准你學他。
（癡珠微微一笑，將宣紙裁下一幅，蘸筆橫寫。）
（秋痕瞧著是「仙韶別館」四字。）
（癡珠又將蠟箋展開一看，是四尺的，要寫八字，便勻了字數，教丫鬟按著紙，
（提筆寫道）
（灼若芙蕖，贈之芍藥）
（化為蝴蝶，竊比鴛鴦。）
（一邊款書「博秋痕女史一粲」，一邊書「東越癡珠」。）
（恰好秋痕換完衣服出來，癡珠笑道）
癡 珠：我這惡劣書法，不像你裊裊婷婷，留著做個記念吧。
秋 痕：（秋痕笑道）我也不曉得好不好，祇人各有體，這是你的字，總是讀書人的筆意
。
（癡珠一笑，便叫人前往愉園，探聽荷生到未。）
荷 生：（回說）韓師爺來了。
（癡珠將車讓秋痕坐，自己跨轅，赴愉園來。）
（保兒傳報進去。）
（到了第二層月亮門，見荷生含笑迎出來，就攜著秋痕手，讓癡珠進去。）
癡 珠：（癡珠笑道）我如今，總要人雙請。
秋 痕：（秋痕也笑著說道）我見面不請安了。
（於是小丫鬟領著路，癡珠緩緩的跟著走）
癡 珠：這園子佈置，倒也講究。
（進了第二層月亮門，轉過東廊，見船室正面，掛著一張新橫額，是「不繫舟」
（三字；板聯集句一付，是：
（ 由來碧落銀河畔；祇在蘆花淺水邊。）
便 吟：這船室，我聽說是采秋藏書之所。
（因走進來，荷生、秋痕也陪著瞧過，前後三層，縹緗萬軸。）
（荷生便把西北蕉葉門推開，引二人出來。）
（小丫鬟聽見響，就從橋亭轉到西廊伺候。）
（癡珠、秋痕望那水榭。）
（東西南三面環池，水磨楠木雕欄，檐下俱張碧油大綢的捲篷，垂著白綾飛沿，
（兩邊各掛一個小金鈴。）
（池內荷花正是盛開之際，卻也有紅衣半卸、露出蓮房來的。）
（空闊處綠葉清波，湛然無滓。）
（靠著欄杆，擺著都是斑竹桌椅。）
（正面接著上屋前檐，左右掛著七尺寬兩領銅絲穿成的簾子。）
（荷生即讓癡珠坐下，自己和秋痕對面相陪。）
（癡珠早聞環佩之聲來從簾外，曉得采秋出來了。）
（便從簾內望將出去。）
（山花寶髻，都非倚市之妝；石竹羅衣，大有驚鴻之態。）
（不覺惘然。）
（看見秋痕站起身來，就也站起來。）
（采秋到了簾邊，向秋痕一笑，就請癡珠歸坐。）
秋 痕：（轉身坐在秋痕啟下）我們初次相見，荷生說過『不請安，不稱老爺』。
癡 珠：我也直呼『采秋』，不說套話了。本來名士即是美人前身，美人即名士小影，謝
希孟《鴛鴦樓記》……
癡 珠：（正往下說，外頭報說）梅、歐兩位老爺來了！
（彼此方通款愫，洪紫滄也來了。）
（癡珠都係初見，又不免周旋一番。）
（以後談笑起來，大家性情俱是亢爽一派的，就也十分浹洽。）
（停一會，荷生）
荷 生：清興如此，何不小飲？
（遂叫人擺席。）
（癡珠首坐，次紫滄，次小岑，次劍秋，荷生一人打橫上坐，秋痕、采秋兩人打
（橫下坐。）
（今日酒餚、器皿，件件是并州不經見的。）
（七人慢慢的淺斟緩酌，雄辯高談，觥籌交錯，履舄往來，極盡雅集之樂。）
（已而玉山半頹，海棠欲睡。）
（也有閑步的，也有散坐的，也有向船室中倚炕高臥的。）
８０＊＊時間： 地點：
（此時，丫鬟們撤去殘餚，備上香茗鮮果，大家重聚水榭。）
（采秋與劍秋對弈，小岑觀局。）
（癡珠、荷生、秋痕三人，同倚在西廊欄杆閑話，看紫滄釣魚。）
（秋痕卻俯首池中，領略荷香，並瞧那魚兒或遠或近，或浮或沉，出了一回神。
（）
（荷生便攜著癡珠的手，徑人采秋臥室看詩。）
（只見那上首，是一座紫檀木的涼榻，掛著一個水紋的紗帳子，兩邊的錦帶繡著
（八個字是：「吹笙引鳳，有酒學仙」，東邊板壁上挂著一幅泥金小橫披，草書
（七絕句兩首是）
（玉漏催宵酒半醒，月鉤初上照春屏。）
（碧紗簾幕輕如水，窺見雲鬟一枕青。）
（小窗風過試新涼，鬢上微聞夜合香。）
（細語喁喁眠不得，祇愁孤負好年光。）
癡 珠：（癡珠笑道）這就是定情詩麼？有此艷福，也該有此麗句。
（又見紗罩上粘有兩紙色箋，其一云：
（ 獨夜孤燈有所思，夢回誰解意遲遲。）
（愧無雙槳迎桃葉，盡把多情付柳枝。）
（秋扇未捐憂有淚，春蠶半老易成絲。）
（樽前握手渾如昨，不許長□好護持。）
癡 珠：悱側纏綿，怨而不怒。這定是月初作的。
荷 生：你曉得就是了。
（又看下一箋云：
（ 決絕詞成不忍看，連宵好月自團□。）
（黃衫劍挾雙龍起，青鳥書傳一字難。）
（春人愁城天浩蕩，風停情海浪平安。）
（蠶絲再繭非無謂，飄泊怜他翠袖寒。）
癡 珠：我們眼孔不知空了幾許人物，我們胸襟不知勘破了幾許功名富貴！祇這分兒上，
眼孔里不敢輕視一個，胸襟里萬不能打掃得乾凈。我比你馬齒加長，更閱歷多了
酒陣歌場，而今兩鬢星星，把曩時意興，瓦解冰銷，不想這會卻又給秋痕結出一
團熱腦。可見人生未死，憑你有甚麼慧劍，這情絲是斬不斷的！
荷 生：你這議論，斯為本色。大抵是個真英雄，真豪傑，此關是打不破呢。你不記趙清
獻詩言『春窗惱春思，一枝杜鵑諦』，司馬溫公詞言『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
無情』，歐陽文忠詞言『笑問鴛鴦怎生書』，范文正詞言『眉間心上，無計相回
避』，又『殘燈明滅，諸盡孤眠滋味』，韓魏公詞言『愁無際，武陵凝睇，人遠
波空翠』，文潞公詩言『哀箏兩行雁，約指一勾銀』麼？
癡 珠：（癡珠笑道）難為你尋得出前人許多真贓實証，來做我們歪詩的護法。
荷 生：以林和靖妻梅子鶴那等清高，卻有『蘿襪同心結未成』之句；以呂文清正色立朝
，守鄱戀一樂妓，後召還京，奇以棉胭脂，題詩云：江南有美人，別後長相憶。
何以慰相思？寄汝好顏色。你道這種纏綿情致，那孔光小謹、胡廣中庸解此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