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  至  第四〇

31**時間: 地點:
    (此時已是黃昏,癡珠也不換衣服,坐車向紅布街王漱玉家來。)
    (不想漱玉夫婦雙雙的外家去了。)
    (癡珠祇得把他家裏作一柬帖,並詩二首留別,悵然而返。)
    (詩云:
    (  卅年聚散總關情,銷盡離魂是此行。)
    (去日苦多來日少,春風淒絕子規聲。)
    (客囊猶似去年貧,湖海浮沉剩一身。)
    (東閣何時重話舊?可憐腸斷再來人!)
    (那王家管事家人劉福,為著癡珠是漱玉極愛敬的朋友。)
    (三更天自己跑來請安,送過酒萊,再三挽留。)
    (癡珠姑且答應,其實天一亮,便裝車上路去了。)
    (癡珠自幼本係嬌養,弱冠在第,文章丰采,傾動一時。)
    (兼之內顧無憂,儻來常有,以此輕裘肥馬,暮楚朝秦,名宿傾心,美人解佩。
    ()
    (十年以後,目擊時艱,腸迴嫠緯,賓朋零落,耆舊銷沉。)
    (此番經年跋涉,內窘於贍家之無術,外窮於售世之不宜。)
    (南望倉皇,連天烽火;西行躑躅,匝地荊榛。)
    (披月趲程,業馳驅之已瘁;望雲陟屺,方啟處之不遑。)
    (憂能傷人,勞以致疾。)
    (二十一夜趕到潼關,便神思懶怠,不思飲食。)
    (次日五更起來,覺得頭暈眼花,口中乾燥,好不難受。)
    (勉強掙扎,出關渡河。)
    (曉風撲面,陡然四支發抖,牙關戰得磕磕的響,叫禿頭將兩床棉被壓在身上,
    (全然沒用。)
    (直到韓陽鎮打尖,服下建曲,吹下痧藥,略覺安靜。)
    (是晚到了蒲關,想欲求醫,因憶起一個故舊來。)
    (此人姓錢名同秀,字子守,本南邊人,善醫,隨宦此地,辦起鹽務,字號「裕
    (豐」。)
    (癡珠令人持柬相邀,候至三更不到,癡珠祇得付之一笑。)
    (睡至五更,頭目比日間清爽,而兩腳酸痛,不可屈伸。)
    (此本癡珠舊疾,近來好了,此時重又大發。)
    (一路倒難為禿頭,扶上扶下,又要收抬鋪蓋、又要料理飲食、又要管理銀錢。
    ()
    (日夜辛勤,極其勞瘁。)
    (癡珠委實過意不去。)
    (行至霍州,值有同鄉左藕肪孝廉,掌教此地,代覓一僕,名喚穆升,稍分禿頭
    (辛苦。)
    (孝廉因力勸癡珠,就醫太原。)
    (且將他的家信,取出給癡珠瞧,說是二月後賊勢漸平,故鄉時事,可以無憂。
    ()
    (癡珠覺得略略放心,數日之間就也到了太原。)
    (先是在旅店住了一日,嘈雜不堪。)
    (遂租了汾堤上,汾神廟西院一所客房養病。)
    (當下收拾行李,坐車到了寓所,倒也乾乾淨淨一所房屋。)
    (上房四間屋子,中間是客廳,東屋兩間是臥室,西屋是下人的住屋。)
    (院中有兩株大槐樹遮住了,不見天日。)
    (後面也是個大院子,卻是草深一尺。)
    (東邊是朝西小樓一座,樓下左邊屋放口棺本,卻是空的,癡珠也不理論。)
    (右邊是廚房。)
    (西邊是牆,牆上有重門。)
    (通著秋華堂廊廡。)
    (禿頭、穆升趕著將鋪蓋取出,正在打展。)
    (祇見一個和尚,歡天喜地遠遠的叫將過來道)
穆 升:我道是那一位韋老爺,卻原來就是癡珠老爺!
    (癡珠拐著腳向前一看,也歡喜道)
癡 珠:心印,你如何在這裏?
    (看官,這心印和尚,汝道是誰?原來就是汾神廟住持。)
    (他本係西湖淨慈寺知客,工詩書。)
    (向年癡珠就聘臨安,與心印為方外交,往來親密。)
    (後來癡珠解館。)
    (心印以心疾,發願朝山。)
    (航南海,涉峨眉,前年頂禮五臺後,將便道入都,官紳延主汾神祠。)
    (癡珠此來,得逢心印,也算意想不到之事。)
    (當下彼此施禮,略敘別後蹤跡。)
    (心印見癡珠初搬進來,一切未曾安置,且行李亦極蕭條,便向穆升道)
心 印:這邊缺甚麼家伙,即管向當家取去。
    (一面說,一面起來攜癡珠的手道)
癡 珠:老僧攙你到方丈躺躺吧,讓他們收拾妥帖,你再過來。
    (癡珠也自情願。)
    (心印和禿頭一路照應,癡珠蹣跚的來到方丈。)
    (便躺在心印床上,與心印暢談十餘年分手的事。)
心 印:(因說道)自恨華盛時,不早自定。至於中年,家貧身賤,養癰畏疽,精神不齒
    ,那能不病入膏肓呢!
心 印:(心印慰道)百年老樹中琴瑟,一觶舊水藏蛟龍。人生際遇何常,偶沾清恙,怕
    甚麼哩。
癡 珠:功名富貴,命也!祇上有老母,下有弱弟,際此時艱,治生計拙,這心怎放得下
    。
心 印:這也祇得隨緣。
    (遂勸癡珠吃了兩碗稀飯。)
    (飯後睡了一覺,兩腳疼痛已略鬆動。)
    (到了二更,大家攙扶過來,晚夕無話。)
    (次日五月初一,癡珠換過衣帽,穆升扶著,想到觀音閣燒香。)
    (剛轉過甬道,祇見一陣僕婦丫鬟,捧著一青年少婦進來,癡珠祇得站住。)
    (那少婦卻也停步,將癡珠打掠一回,向一僕婦說了幾句話,徑自上閣去了。)
癡 珠:(這僕婦便走到癡珠跟前)老爺可姓韋?官章可是玉字旁麼?
    (癡珠沉吟未答。)
穆 升:姓名卻是,你怎的問哩?
癡 珠:(僕婦道)是我們太太叫問呢。
    (便如飛的上閣回話。)
癡 珠:(癡珠想道)這少婦面熟得很,一時記不起了。他來問我,自然是認得我呢。
    (看官,汝道這少婦又是誰呢?原來就是蒲關遊總兵長齡字鶴仙之妹、大營李副
    (將喬松字謖如的夫人。)
    (十五年前,游鶴仙之父官名炳勛,提督東越水師,癡珠彼時曾就其西席之聘。
    ()
    (他兄妹兩個,一纔十六歲,一纔十三歲,師弟之間,極其相得。)
    (未及一年,游提督調任廣東。)
    (癡珠中後,又南北奔馳,也曉得鶴仙,中了武進土,卻不知道就在江南隨標,
    (數年之間,以江南軍功擢至總兵,且不曉得即在蒲關。)
    
    
32**時間: 地點:
    (如今認起來,卻得兩位弟子。)
    (癡珠在并州養病,有這多舊人,也不寂寞了。)
    (正是:
    (  相逢不相識,交臂失當前。)
    (相識忽相逢,相逢豈偶然。)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甹夆水閣太史解圍 邂逅寓齋校書感遇)
    
    
33**時間: 地點:
    (話說秋痕,那日從柳溪回家,感激荷生一番賞識,又忿恨苟才那般糟蹋,想道
    ()
又 想:這總是我前生作孽,沒爹沒媽,落在火坑。以致賞識的也是徒然,糟蹋的倍覺容
    易!
    (就酸酸楚楚的哭了一夜。)
    (嗣後,荷生重訂的《芳譜》喧傳遠近,便車馬盈門,歌采纏頭,頓增數倍。)
    (奈秋痕終是顧影自憐,甚至一屋子人酒酣燭灺、嘩笑雜沓,他忽然淌下淚來;
    (或好好的唱曲,突然咽住嬌喉,向隅拭淚。)
    (問他有甚心事,他又不肯向人說出。)
    (倒弄得坐客沒意思起來,都說他有些傻氣。)
    (五月初五這一天,是馬鳴盛、苟才在芙蓉洲請客,看龍舟搶標。)
    (他所請的客是誰呢?一個錢同秀,一個施利仁,前文已表。)
    (餘外更有卜長俊,字天生,是個初出山的幕友;夏旒,字若水;胡耇,字希仁
    (,是一個未入流;原士規,字望伯,是個黃河渡口小官,現被經略撤任。)
    (那苟才又請了梅小岑,小岑那裏肯和這一班人作隊?奈子慎是小岑隔鄰,自少
    (同學,兩世交誼,面上放不下來,也就依了。)
    (今年花選,是馬鳴盛頭家,因此傳了十妓,那十妓是不能一個不到的。)
    (祇可憐秋痕,懶於酬應,挨時挨刻,直到午後,纔上車赴芙蓉洲來。)
    (遠遠聽得人語喧嘩,鼓聲填咽,正是龍舟奮勇競渡之時。)
    (岸上遊人,絡繹不絕。)
    (那時水亭上早擺上三席:中席是卜長俊、胡耇、夏旒,秋香、瑤華、掌珠伺候
    (;西席是錢同秀、施利仁、馬鳴盛,碧桃、玉壽、福奴伺候;東一席是梅小岑
    (、原士規、苟才,曼雲、寶書、丹翬伺候。)
    (狗頭見趕不及上席,下車時將秋痕著實數說,硬著頭皮領著上去。)
    (果然苟才、馬鳴盛一臉怒氣,睜開圓眼,便要向秋痕發話。)
    (秋痕低著頭,也不言語。)
    (小岑早已走出位來,攜著秋痕的手)
小 岑:怎麼這幾日不見,更清瘦了!不是有病嗎?
秋 痕:是。
    (馬鳴盛、苟才見小岑如此,也就不敢生氣,立刻轉過臉色來。)
    (這小岑即吩咐家人,在自己身邊,排下一座,給秋痕坐了。)
    (狗頭便跟上來,教秋痕送酒,招呼大家。)
小 岑:(小岑笑道)有我哩,你下去吧。
    (狗頭諾諾連聲,不敢言語。)
    (倒是鳴盛前後過來,應酬小岑。)
    (小岑丟將眼色,著秋痕向前。)
    (秋痕纔勉勉強強的斟上酒,敬過鳴盛,又敬苟才)
秋 痕:晚上感冒,發起寒熱,今日本不能來,緣老爺吩咐,不准告假,早上掙扎到這會
    ,纔能上車,求老爺們擔待吧。
苟 才:(苟才趕著說道)我說秋痕,向來不是有脾氣的,幸虧沒有錯怪了你,大家都知
    道,這就罷了。
    (於是三席豁拳轟飲一會。)
    (秋痕默默坐在小岑身傍。)
    (見西席上碧桃,把同秀短煙袋裝好了煙,點著了,送過來給同秀。)
    (卻把水汪汪的兩眼,溜在利仁身上。)
    (利仁卻抱住福奴,要吃皮杯,鳴盛勸著福奴敬他。)
    (中一席卜長俊、夏旒、胡耇三個,每人身邊坐一個,毛手毛腳的,醜態百出,
    (穢語難聞。)
    (這一邊席上,小岑是與丹翬一杯一杯的較量。)
    (苟才也只好斯斯文文的說笑;只有士規和寶書做了鬼臉。)
    (一會,向小岑道)
一 會:聽說杜采秋來有一個多月,祇是總不見客哩。
小 岑:這卻怪不得他,他媽現在病重得很呢。
    (又停了一會,鳴盛有些醉了,和苟才換過坐,卻不坐在苟才座上,自己將椅子
    (一挪,便擠在秋痕下手。)
    (迷著兩隻小眼,手裏理著自己幾莖鼠鬚,大有親近秋痕之意。)
    (急得秋痕眼波溶溶,祇往小岑這邊讓過來。)
    (小岑見那兩邊席上,鬧得實在不像,又怕秋痕衝撞了人,恰好亭外一條青龍、
    (一條白龍,轟天震地的搶標,便扯著秋痕道)
小 岑:我和你看是那一條搶去標。
    (便立起身來,向後邊過路亭上看去。)
    (丹翬乖覺,也就跟了出來。)
    (乘著大家向前爭看搶標,他三人便悄悄分開蘆竹,尋出路徑,望秋華堂緩步而
    (來。)
    (到得秋華堂,不想心印為著這幾天閑雜人多,倒把秋華堂門窗拴得緊緊,中間
    (的垂花門落了大鎖。)
    (三人祇得繞到堂後假山,上亭子就石墩上小想一會。)
    
    
34**時間: 地點:
    (此時龍舟都散去歇息,看龍舟的人也都散去,各處鬧步。)
    (這秋華堂就有三五成隊來了。)
    (小岑只得領著丹翬、秋痕下來,從東廊出去。)
    (丹翬見壁間嵌著一塊六尺多高木刻,無心將手一按,卻活動起來,丹翬驚愕。
    ()
小 岑:這是個門,通過那邊汾神廟,平素是關住的,不知開得開不得。
    (把手用力一推,那門年代久了,裏頭關鍵久已朽壞,便「撲落」一聲掉了下來
    (。)
    (第二重月亮門卻是開的。)
    (三人以次進去,見是個小院落,上面新搭著涼棚,對面一座小樓,靠南是正屋
    (後身。)
    (就有人也跟進來,小岑)
小 岑:這是我的書屋,大家不得進來。
    (那幾個人纔退出去了。)
    (小岑便把月亮門閉上,拴好,笑道)
小 岑:這都是你兩個累我。
    (說畢,領著兩人,由樓邊小徑繞到屋子前面。)
小 岑:(見兩邊都是紗窗,靠西垂著湘簾,便說道)這地方像有人住了。
秋 痕:(秋痕先走向捲窗一瞧)沒個人影兒。
    (就掀開正屋簾子,讓丹翬進去,自己隨後跟來。)
    (見屋內十分雅潔,上面擺一木炕,炕上橫几擺滿了書籍。)
    (直几上供一個磁瓶,插數枝水桅花,芬香撲鼻。)
    (中間掛一幅橫披,寫著「國破山河在」的杜詩一首,筆意十分古拙,款書「癡
    (珠試筆」。)
    (旁掛的一聯集句是)
    (豈有文章驚海內,莫拋心力作詞人。)
    (款書「癡珠瑩」三字,俱是新裱的。)
    (秋痕沉吟一會,向小岑道)
秋 痕:這癡珠是誰?你認得麼?
小 岑:我不認得。祇此古拙書法,定是個潦倒名場的人了。
秋 痕:(丹翬笑道)我看起來,這『癡珠』兩字,好像是個和尚。
    (秋痕見東屋掛著香色布簾,中鑲一塊月白亮紗,就也掀開進去。)
    (窗下擺一長案,是雨過天青的桌罩。)
    (一座彌勒榻,是舊宋錦的坐褥,便坐下去。)
    (瞧那桌上,擺著一個白玉水注,兩三個古硯,也有圓的,也有方的,一把退筆
    (和那十餘本書,都亂堆在靠窗這邊。)
    (隨手將書檢出一本,見隸書「《西征吟草》上冊」六字,翻開第一頁,題是《
    (觀劇》,下註「碎琴」二字。)
    (詩是)
    (鍾期死矣渺知音,流水高山枉寫心。)
    (賞雅幾能還賞俗,絲桐悔作伯牙琴。)
    (便點點頭,歎一口氣,就也不往下看了。)
    (這小岑坐在外間炕上,將几上《藝海珠塵》隨便看了兩頁。)
    (丹翬陪著無味,便走進來)
進 來:你看甚麼?
    (秋痕未答,小岑也進來了。)
    (見上面掛一聯,是:
    (  白髮高堂遊子夢;青山老屋故園心。)
    (一邊傍書「張檢討句」,一邊末書「癡珠病中試筆」。)
    (中間直條款書「小金臺舊作」五字,看詩是:
    (    士為黃金來,士可醜!燕王招士以黃金,王之待士亦已苟。)
    (樂毅鄒衍之賢,乃以黃金相奔走。)
    (真士聞之將疾首!胡為乎,黃金臺,且不朽;小金臺,且繼有!便說道)
秋 痕:逼真《鐵崖樂府》,又是一枝好手筆,足與韓荷生旗鼓相當。祇是這人福澤不及
    荷生哩。
秋 痕:他案上有詩稿,你看去吧。
小 岑:(丹翬瞧著東壁道)你看這一幅小照,不就是癡珠麼?
    (小岑、秋痕近前看那小照,畫著道人,約有三十多歲,神清骨秀。)
小 岑:(小岑笑向秋痕道)你先前要認此人,如今認著,日後就好相見。
秋 痕:(秋痕兩道眼波注在畫上)曉得是他不是他?
    (小岑、丹翬抿著嘴笑,秋痕也自不覺。)
    (小岑正要向案上,找詩稿看,聽得外面打門,便說道)
外 面:房主人來了。
秋 痕:他空空洞洞的一個屋子,我們不來,他叫甚麼人開哩?
    
    
35**時間: 地點:
秋 痕:(正說著,祇聽西屋一人,從睡夢中應道)來了。
    (小岑搖手,叫兩個不要說話,偷向捲窗,看打門是誰。)
    (一會,轉過屏門來,卻是心印。)
心 印:(祇聽心印一路說進來道)秋華堂那一座門,不知今天是誰推倒?幸你月亮門早
    是拴上,不然,怕沒有人跑來麼?
小 岑:(小岑掀開簾子笑道)卻早有人跑來了。
    (倒把心印和禿頭嚇了一跳。)
小 岑:(小岑接著說道)你那板門,就是我推倒的。我拐了王母兩個侍兒,來你這裏窩
    藏哩。
心 印:(心印也笑道)梅老爺真會耍人,卻不知你那管家和兩三個人,到處找你哩。
    (小岑拉著心印進來裏間,見了丹翬、秋痕。)
    (這心印不認是誰,卻也曉得是教坊裏的人,便接口道)
心 印:真個王母兩個侍兒,被老爺拐來了。
小 岑:(小岑指著上面的聯道)這癡珠單名瑩,可就姓韋?可就是從前獻那《平倭十策
    》韋瑩麼?
心 印:是。
小 岑:他甚麼時候,來你這裏住呢?
    (心印便將癡珠家世,以及遇合蹉跎,自己平素如何相好,此番如何相遇,細說
    (一遍。)
    (小岑、丹翬也都為扼腕歎惜,祇秋痕脈脈不語。)
小 岑:(小岑又問心印道)韋老爺怎的今日不在家養病呢?
心 印:說來也奇,那一日搬進來,遇著老僧,算是他鄉遇故知了。不想次日一早,他到
    觀音閣燒香,又遇著十五年前受業女弟子,就是大營李鎮軍的夫人,你說奇不奇
    的?這李夫人卻認真愛敬先生,那日就來這屋子請安,見他行李蕭條,回去便送
    了許多衣服,以及書籍古玩。第二日,李鎮軍親自過來,要請他搬入衙署,他執
    意不肯。今日是端陽佳節,一早就打轎過來接去了。回來大約要到二更多天。
小 岑:(丹翬道)這真叫做人生何處不相逢呢!
秋 痕:這夫人就也難得。
    (四人談了一會,天也不早了,小岑家人及丹翬、秋痕跟人,都已找著,知道水
    (閣上大家都散了,就也各自分路回家了。)
    
    
36**時間: 地點:
    (單說秋痕這一夕回來,想道)
又 想:癡珠淪落天涯,怪可憐的。他弱冠登科,文章經濟,卓絕一時,《平倭十策》雖
    不見用,也自轟轟烈烈,名聞海內。到如今棲棲此地,真是與我一樣,有話向誰
    說呢!我這會得個虛名,就有許多人瞧起我來,過了數年,自然要換一番局面,
    我便是今日的癡珠了。那時候從何處,找出一個舊交?咳!這不是我後來比他還
    不如麼?瞧他那《觀劇》的詩,一腔子不合時宜,受盡俗人白眼,怎的與我梧仙
    遭遇竟,如此相同?他不合時宜,便這般淪落;我不合時宜,更不知要怎樣受人
    糟蹋哩。大器晚成,他後來或有出路,我後來還有甚麼出路?而且他就沒有出路
    ,那著作堆滿案頭,後來便自有千古。我死了就如飛的煙、化的灰,再沒痕跡了
    !
秋 痕:(因又轉一念道)咳!我這種作孽的人,還要講甚麼死後?這起發呆了!
又 想:今日席間,大家那般光景,真同禽獸,沒有半點羞恥!他們倘和我鬧起來,這便
    是梧仙的死期到了!
    (這一夜淒楚,比那三月初三晚,更是難受。)
    (次日便真病了。)
    (正是:
    (  有美一人,獨抱孤憤。)
    (憐我憐卿,飄飄意遠。)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兩番訪美疑信相參 一見傾心笑言如舊)
    
    
37**時間: 地點:
    (話說端陽這日,荷生營中應酬後,劍秋便邀來家裏,綠玉山房小飲。)
    (兩人暢敘,直至日色西沉,纔散開閑步。)
    (荷生見院子裏遍種芭蕉,綠蔭匝地。)
    (西北角疊石為山,蒼藤碧蘚,斑駁纏護。)
    (沿山凸凹,池水漣漪,繞著一帶短短紅欄。)
    (欄畔幾叢鳳仙,百葉重臺,映著屋角夕陽,別有一種裊娜之致。)
    (劍秋因想起《芳譜》,便說道)
劍 秋:荷生,你的《芳譜》近來又有人出來重翻了!
荷 生:(荷生驚訝道)這又是何人呢?
劍 秋:如今城裏來了一個詩妓,你是沒有見過的。又來了一個大名士,賞鑒了他,肯出
    三千金身價娶他,那秋痕如何趕得上?這《芳譜》卻不是又要重翻麼?
荷 生:(荷生笑道)果然有這詩妓,有這闊佬,我也祇得讓他發標。祇是太原地方,我
    也住了半年,還有甚麼事不知,你哄誰呢!
劍 秋:我給你一個憑據吧。
    (說著,進去半晌,取出一把折扇,遞給荷生)
遞給荷:你瞧。
    (荷生看那扇葉上,係畫兩個美人,攜手梧桐樹下,上面題的詩是:
    (  兩美娉婷一聚頭,桐蔭雙影小勾留。)
    (欲平紈扇年年恨,不寫春光轉寫秋。)
    (款書:劍秋學士大人命題,雁門采秋杜夢仙呈草。)
劍 秋:(笑道)你這狡獪伎倆,我不知道麼?這個地方果有采秋這樣人,我韓荷生除非
    沒有耳目罷了,還是我韓荷生的耳目,尚待足下薦賢麼?
劍 秋:(劍秋也笑道)我這會就同你去訪,如有這個人,怎樣呢?
    (說畢,便吩咐套車。)
    
    
38**時間: 地點:
    (此時新月初上,一徑向愉園趕來。)
    (兩人酒後,何等高興,一路說說笑笑,不覺到了愉園。)
    (劍秋便先跳下車,親自打門。)
    (約有半個時辰,纔聽得裏頭答應道)
劍 秋:姑娘病了,沒有妝梳,這幾月概不見客,請回步吧。
    (劍秋再要問時,雙扉閉月,寂無人聲。)
    (劍秋掃興,祇得將車送荷生回營。)
荷 生:(荷生一路想道)此地原祇秋痕一個,那裏還有甚麼詩妓?就如那一天呂仙閣所
    遇的麗人,可稱絕艷,風塵中斷無此人!劍秋遊戲三昧,弄出甚麼詩扇來,想要
    賺我,呆不呆呢!
    (荷生從此,把尋花問柳的念頭,直行斷絕了。)
    
    
39**時間: 地點:
    (一日,劍秋便衣相訪,又說起采秋如何高雅,如何見識,如何喜歡名下士。)
    (荷生不等說完,冷笑道)
荷 生:算了!人家說謊,也要像些,似你這樣撒謊,甚麼人也賺不過。
    (這一席話,把劍秋氣極起來)
劍 秋:我好端端和你說,你盡說我撒謊,我今日偏要拉你,去見了這個人,再說罷。
荷 生:(荷生笑道)你拉我到那裏,倘他又做了閉門的泄柳,你這冤從何處去訴呢?
劍 秋:(劍秋拍掌道)今日再不能進去,我連『歐』字也不姓了。
    (荷生看他上了氣,便也似信不信的問道)
荷 生:你坐車來嗎?
劍 秋:我今天是搭一個人車來的,回去想坐你的車。
荷 生:我們騎馬罷。
劍 秋:好極。
    (於是荷生也是便衣,借劍秋由營中夾道出來,二人各騎上馬,緩緩行來。)
劍 秋:(剛到菜市街,轉入愉園那條小胡同,正要下馬,便遇著杜家保兒說道)姑娘還
    願去了,歐老爺同這位老爺進去吃一鍾茶,歇歇吧。
荷 生:我不去了。
劍 秋:(劍秋氣極)今天見不了這個人,我也要你見見他的屋子。
    (便先自下馬,和荷生步行,轉了一圈,便是愉園。)
    (保兒領著走進園來,轉過油漆粉紅屏門,便是五色石砌成,灣灣曲曲羊腸小徑
    (。)
劍 秋:(纔到了一個水磨磚排的花月亮門,保兒站住)有客!
    (裏面走出一個垂髻丫鬟,保兒交代了。)
    (荷生、劍秋隨那丫鬟進得門來,卻是一片修竹茂林擋住,轉過那竹林,方是個
    (花門。)
    (見一所朝南客廳,橫排著一字兒花牆,從花牆空裏望去,牆內又有幾處亭榭。
    ()
    (竹影蕭疏,鳥聲聒噪,映著這邊庭前罌粟、虞美人等花,和那蒼松、碧梧,愈
    (覺有致。)
    (轉到花廳前面,是一帶雕欄,兩邊綠色玻璃,中間掛一絳色紗盤銀絲的簾子。
    ()
    (丫鬟把簾掀開,兩人進得廳來,隨便坐下。)
    (見上面一個匾額,是梅小岑寫的「清夢瑤華」四字。)
    (上面掛著祝枝山四幅草書,兩邊是鄭板橋墨跡,云:
    (  小飲偶然邀水月,謫居猶得住蓬萊。)
    (中間一張大炕,古錦斑爛的鋪墊。)
    (几案桌椅,盡用湘妃竹湊成,退光漆面。)
    (兩邊四座書架,古銅彝鼎,和那秘書法帖,縱橫層疊,令人悠然意遠。)
荷 生:(荷生笑道)倒像個名人家數!
    (祇見兩個清秀丫鬟,年紀十二三歲,衣服雅潔,遞上兩鍾茶,笑嬉嬉的道)
小丫鬟:我娘呂仙閣還願去了,失陪兩位老爺,休怪哩。
    (荷生見了丫鬟說出「呂仙閣」三字,心中一動,便問道)
荷 生:這是甚麼時候許的願心?
小丫鬟:就是我媽病重那幾天許的。
劍 秋:你媽這會大好了麼?
小丫鬟:前個月十七八這幾天,幾乎不好,我娘急得要死。如今託老爺們福,大好了。
荷 生:(荷生想道)我逛呂仙閣那天,不是四月十八麼?難道那麗人就是采秋?你看他
    住的地方,如此幽雅,不是那麗人,還有誰的?
因 想:(便笑向劍秋道)非有卞和之明,不能識荊山之璧;非有范蠡之智,不能進苧蘿
    之姝。是你和小岑來往的所在,這人自然是個仙人了!
劍 秋:(劍秋也笑道)你如今還敢說我撒謊麼?
荷 生:(荷生笑道)其室則邇,其人甚遠。
    (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向博古廚,將那書籍字帖翻翻,卻都是上好的。)
    (劍秋一面跟著荷生,也站起來,一面說道)
劍 秋:人卻不遠,祇要你誠心求見吧。
    (就也看看博古廚古董書帖。)
    (停了一會,把茶喝了。)
劍 秋:(劍秋便向那兩個丫鬟道)你娘的屋子,這回投在水榭,還是在樓上哩?
小丫鬟:我娘要等荷花開時,纔移在水榭,如今現在春鏡樓。
荷 生:好個『春鏡樓』三字!不就是從這裏花牆望去那一所麼?
劍 秋:(劍秋笑道)那是他的內花廳。從內花廳進去,算這園裏正屋,便是所說的水榭
    。由水榭西轉,纔是他住的春鏡樓哩。
    (又閑話了半晌,采秋還不見來。)
荷 生:(荷生向劍秋道)我今日飯後,營中公事不曾勾當,就被你拉到這裏來,改天我
    過你,再來作一日清談,如今去吧。
    (劍秋就也移步起來。)
劍 秋:(祇見那丫鬟道)歐老爺,這位老爺高姓?我娘回來,好給他知道。
荷 生:(荷生笑吟吟的道)你娘回來,說我姓韓,字荷生,已經同歐老爺奉訪兩次了。
小丫鬟:老爺,你這名字很熟,我像那裏聽過來。
小丫鬟:(那一個丫鬟)年頭人說,滅那回子三十多萬人,不是個韓荷生麼?
小丫鬟:(這一個丫鬟)我忘了!真是個韓荷生。
劍 秋:(劍秋笑向荷生道)你如今是個賣藥的韓康伯。
    (荷生也笑著,借劍秋走了。)
    (這晚采秋回家,聽那丫鬟備述荷生回答,便認定呂仙閣所遇見的,定是韓荷生
    (。)
    (荷生回營,細想那丫鬟的話及園中光景,與那呂仙閣麗人比勘起來,覺得劍秋
    (的話句句是真,也疑呂仙閣所見的,定是采秋。)
    (次日,挨不到三下鐘,便獨自一人來到愉園。)
    (采秋也料荷生,今日是必來的。)
    (外面傳報進來,叫請入內花廳。)
    (便是昨日遞茶那個丫鬟,笑盈盈的領著荷生,由外花廳到了一個楠木冰梅八角
    (月亮門。)
    (進內,四面遊廊,中間朝東一座船室,四面通是明窗,四角蕉葉形四座門,係
    (楠木退光漆綠的。)
    (室內係將十二個書架,疊接橫陳,隔作前後三層。)
    (第三層中間,掛著一個白地灑藍篆字的小橫額,是「小鄉嬛」三字。)
    (北窗外,一堆危石疊成假山,沿山高高下下,遍種數百竿鳳尾竹,映著紗窗,
    (都成濃綠。)
    (上接水榭,遙見池水粼粼,荷錢疊疊。)
    (荷生此時,祇覺得芸香撲鼻,竹影沁心。)
    (林風蕩漾,水石清寒,飄飄乎有凌雲之想。)
    (那丫鬟不知幾時去了。)
    (又有一個丫鬟跑來,荷生一瞧,正是呂仙閣所遇的十四五歲侍兒。)
笑吟吟:(便笑吟吟的)你認得我麼?
    (那侍兒卻笑著不答而去。)
    (又停一回,遠遠聽得環佩之聲,卻不知在何處。)
    (荷生站起來,從向北紗窗望去。)
    (祇見那侍兒扶著采秋,帶著兩個小丫鬟,從水榭東廊,裊裊婷婷向船室東北角
    (門來,正是呂仙閣見的那個美人。)
    (人影尚遙,香風已到,不知不覺的步入第三層船室等著。)
    (那侍兒已推開蕉葉的門,采秋笑盈盈的說進來道)
采 秋:原來就是韓老爺,我們在呂仙閣早見過的。倏忽之間,竟隔有一個多月了。
    (荷生這會覺得眉飛色舞,神採愈奕奕有光,祇是口裏轉說不出話來。)
    (半晌,纔答道)
半 晌:不錯,不錯!我是奉訪三次了。
采 秋:(采秋笑道)請到裏面細談罷。
    (說著,便讓荷生先走。)
    (小丫鬟領著路,沿著西邊池邊石徑,轉入一個小院落。)
    (面南三間小廳,卻是上下兩層。)
    (荷生站在院中,那小丫鬟先去打起湘簾,采秋便讓荷生進去,上首椅上坐了。
    ()
采 秋:(采秋自坐在靠窗椅上)昨辱高軒枉顧,適因為家母還願,所以有慢。
    (尚未說完,荷生早接著笑說道)
荷 生:不敢,不敢!今日得睹芳姿,已為萬幸。
采 秋:昨日不是同劍秋來麼?
荷 生:那是敝同年,今日急於過訪,故此未去約他。
采 秋:(采秋過)劍秋月前到此,談及韓老爺文章風採,久已傾心。
    (荷生聽到此,便急)
便站起:劍秋怎麼說呢?
    (采秋正要答應,荷生重又說道)
荷 生:還有一言,我們一見如故,以後不可以老爺稱呼,那便是以俗客相待了。
采 秋:(采秋笑道)能有幾個俗客,到得這春鏡樓來?
荷 生:正是,我們何不登樓一望?
    (采秋便命丫鬟引著,從左首書架後,上個扶梯,兩邊扶手欄杆,均用素綢纏裹
    (。)
    (荷生上得樓來,祇見一帶遠山正對著南窗,蒼翠如滴。)
    
    
40**時間: 地點:
    (此時采秋尚未上樓,便往四下一看,這樓係三間中一間,南邊靠窗半桌上一個
    (古磁器,盛滿水,斜放數枝素心蘭、水梔等花。)
    (上首排著一張大理石長案,案上亂堆書本、畫絹、詩箋、扇葉,和那文具、畫
    (具。)
    (東首窗下,擺著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張梅花斷紋的古琴。)
    (隨後聽著扶梯上,弓鞋細碎的響,采秋也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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