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 至 第二〇
１１＊＊時間： 地點：
（一日早晨，常興叫人到園裏將嫣娘叫來。）
（嫣娘來了，常興）
常 興：你天天在園裏閑坐，何不今日到淨因庵去看看桂花？
嫣 娘：好。我已經吃畢飯了，就去罷。
常 興：叫個人跟著。
嫣 娘：道不遠，何必要人跟著？
常 興：你自己去也使得，早早回來。
（嫣娘答應著去了。）
（出了門，果然去看花的不少。）
（嫣娘也迤邐而去。）
（到了庵內，看那佛殿前是五株大桂樹，上頭的枝葉把天都遮著了；又見幾處禪
（房小院，也有幾株桂樹，或是丹如火，或是黃如金，各樣不一。）
（那一種幽香真是沁人肺腑。）
（嫣娘一處一處的看完了，又到一個客廳裏坐下，和尚捧了茶來。）
（嫣娘吃了茶，和尚又擺上一桌小果碟子，嫣娘吃了幾樣，又吃了幾個點心。）
（這是庵裏的舊例，凡有人去游的皆如此待他，也不是專為嫣娘而設。）
（嫣娘吃完了，拿了隨帶的銀子一兩還了和尚。）
（和尚歡喜的了不得，眉開眼笑，又殷殷勤勤留住吃了茶，送了嫣娘出來。）
（嫣娘出來，見天還早，看看離庵不遠，有一莊村，甚是幽靜，就隨著步走了去
（。）
（走到村前，看那小村外圍著一帶小溝，溝上有一小木橋，溝內沿栽了有幾十本
（木芙蓉。）
（嫣娘正在望那芙蓉，忽聽嘻嘻一陣笑聲。）
（嫣娘仔細看去，纔看著芙蓉花內隱隱約約有兩個人站在那裏，嫣娘想道）
嫣 娘：我何不從橋上踱過去？
（就順著步一直過了橋。）
嫣 娘：（走到芙蓉花跟前，祇聽上個人說）姐姐，你看那個人跑進來了。
常 興：（又聽一個人說）是誰？
（嫣娘祇得站在花下不敢一動，那兩個人一齊問道）
嫣 娘：你來做甚麼的？是想偷甚麼？
嫣 娘：（嫣娘笑著說）天下豈有賊秀才郎？
笑 著：（一個略高些的說）我祇當你是個賊，不知你是個秀才。你看你的兩隻眼東張西
望的，可像個賊一樣？
（嫣娘祇是笑，也不敢出聲。）
嫣 娘：（那人又說）你不實說你來做甚麼，我就去喚狗來咬你。
（說著就要去。）
嫣 娘：（那個矮些個說）姐姐，你看他那個小樣，被姐姐罵了一頓，怪可憐的，饒了他
罷。
（那人又向嫣娘著實的望了一眼，又微微的笑了一笑，慢慢的小聲說）
又笑了：暫且饒你這一次。
嫣 娘：（嫣娘就隔著花作了一個揖）我是嫣娘，新進的秀才。
那高些：秀才是個甚麼？是長的，是團的？是紅的，是綠的？
嫣 娘：秀才不是別的，是個功名。
那高些：甚麼叫個功名？
嫣 娘：頭上戴個頂兒，就叫功名。
那高些：這個頂兒甚麼稀罕的物件，俺家放牛的小蝦兒天天把吃的雞蛋殼兒安在草帽上，
豈不就是個頂兒？
嫣 娘：那像個捐職的六品頂戴，不是個秀才。
那高些：你既然是個秀才，我問你，這株芙蓉花其種始於何時？來自何地？
（嫣娘卻實在不知，又不好直說的，祇是笑。）
那高些：你連這眼前的花木還不知道，也要戴個頂兒向人誇嘴說我是天下第一勝地南京首
府秀才嫣娘，真真叫人不羞死也笑死了。
（嫣娘聽了，又作了一個揖）
嫣 娘：小子請教。
那高些：（那矮些的）姐姐，我們去罷，看那糊塗氣味熏壞了。
（兩個說著就走。）
（嫣娘站在路上攔住，笑著）
笑 著：纔聽仙音，頓開茅塞，還望指教。
那高些：（他兩個不得過去）沒得指教了，你去罷！
（嫣娘不肯閃開。）
（他兩個動心了，那矮些的）
那高些：姐姐，你把那芙蓉典賞給他聽聽罷。
（那高些的沒了法，祇說）
那高些：你站遠一步，我跟你說。
（嫣娘祇得退了一步。）
那高些：芙蓉出於日本國，周穆王好遠遊三千，一年到了那國，攜來到中華的。你記著，
明日遇著學臺考古，寫上就取個第一。
嫣 娘：領教。
１２＊＊時間： 地點：
那高些：豈有弟子不知師之名姓的？再懇把名姓賞給弟子聽聽。
那高些：你這個人不知好歹，怎麼又問我們的名姓？
那高些：（那矮些的）這又何妨？對他說就說。俺姓奚，姐姐叫引香，我叫拾香。你知道
了，去罷。
（嫣娘仍然不肯過去，不妨拾香把他一推，跌在地下，他兩個跑了。）
（嫣娘祇得起來，慢慢回家。）
（到了家，日日又添了一條牽掛，終日雖與娟、姮、關、窈談談，也不能解個悶
（。）
（不覺又到了第二年秋天。）
（這年就是秋闈之期。）
（嫣娘到了七月下旬就來府裏等著入闈，又是常興送他，日日在寓不能出來。）
（那一日，常興要來家看鄉間田稞。）
（嫣娘得了空，直跑到宜人門口，叫開了門。）
（進去有一條路，一直到宜人房裏去的，他上回是宜人送他出來走過的，所以他
（知道，就從這路一直到了宜人房裏。）
（宜人在屋內小睡。）
（嫣娘進了屋，丫頭就要叫醒宜人，嫣娘）
嫣 娘：莫驚著他。
（輕輕地走進屋，在靠床的一張兀凳上坐下，忽聽宜人夢裏說）
宜 人：一片情絲割不斷，有誰知？
宜 人：（將身一翻，眼朦朧著）好懶！
宜 人：（一眼看著床頭間一個人坐著，忙問說）是誰？
嫣 娘：（嫣娘小聲說）是嫣娘。
（宜人一翻身扒起來，想一把去拉嫣娘，又縮住了手說）
宜 人：你怎麼又來了？你怎麼纔來？
嫣 娘：此心惟天可鑒！
（說了這一句，那眼紅著，就說不出來了。）
宜 人：好容易又見一面，不說說話，哭甚麼？
嫣 娘：我這一個心，到哪一天纔見得我的真心？
宜 人：你不用說，我都知道。
（敘了一時，宜人）
宜 人：我還有一個結拜的妹子，叫何粲。前日他聽我說，要等你來，他來一顧。
嫣 娘：嫣娘哪有這等福分，又得見一仙子。
（宜人就叫丫頭往隔壁去請，一時阿粲來了。）
（宜人出去接著，引著見了嫣娘。）
嫣 娘：纔聞宜卿盛稱粲姐美德，相見之晚，實為恨事！
阿 粲：前得聞君子於宜姐，不勝欽仰！今日得見，信宜姐之言不虛矣。
宜 人：你兩個不用客套了，吃茶罷。
（叫丫頭捧上茶來。）
（吃了茶，宜人）
宜 人：粲妹的指法甚妙，何不來令君子一聆佳音？
阿 粲：（阿粲尚謙著說）不善撫琴。
（宜人給他代定了弦，按阿粲坐下。）
（阿粲祇得撫弄了一會，是一曲《凰求鳳》。）
（彈完了，嫣娘）
嫣 娘：不惟指法之妙，並此曲之意，亦妙不可言。
（正在三個談話，阿粲家有人來叫他，他就辭了他兩個去了。）
宜 人：這妹子也是同我一樣，出污泥而不染者。
嫣 娘：佩服，佩服！
（坐了一時，嫣娘）
嫣 娘：我今日本欲在此多坐一時，城中有一老師請用午飯，我暫去，明日再來。
（說著站起來就走。）
（宜人送他到門首，他去了。）
（嫣娘一路走著，後邊來了一乘轎，從旁邊過去。）
（嫣娘隔著小玻璃窗子望著，真如嬌花初開，不知不覺就跟著轎去了。）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假佣 真騙）
１３＊＊時間： 地點：
（話說嫣娘跟著轎去，那轎一直往三山街去了。）
（嫣娘也跟到三山街，看著那轎到了一個大門，就抬進去了。）
（嫣娘不敢進那大門，祇得在門外站著，向內望了多時。）
（回頭一看，這對門有個小茶肆。）
（嫣娘把那老師請吃午飯的事早忘在九霄以外，看了這茶肆，就到肆裏揀了一個
（小坐頭坐下，吃著茶，仍然目不轉睛的向那對門望著。）
１４＊＊時間： 地點：
（忽然看見對門出來一個小廝，也到這茶肆裏來吃茶，嫣娘想問問他，又不敢說
（。）
（見那小廝進來，連忙讓他坐下。）
（那小廝祇當是認得他的，也就坐下了。）
嫣 娘：老兄尊姓？
小 廝：姓胡。
嫣 娘：我是這鄉間人，纔進城，想找個大人家去混碗飯吃，不知尊府裏可能相容？
小 廝：暫時尚不等人用。等明年老爺回來，若果要人，我看尊兄甚好，可以荐荐。
嫣 娘：方纔有一乘轎，是府中何人？
小 廝：這是老太太房裏的丫頭，叫個娉婷，今年十四歲了。方纔是老太太叫他往寺裏去
替老太太拈香纔回來。
（嫣娘問到這裏，也不敢再問，祇說）
嫣 娘：現在府中既不要人，等明年我再來找老兄罷。
（又吃了一會茶，嫣娘算了茶帳，給了錢，與小廝拱拱手去了。）
（走到寓處，纔想起今日午間是老師請用飯，天卻已到申時了，祇得推個病，叫
（家人去給老師請安，稟明了不能來領飯的話。）
（又過了幾天，常興來了，場期也到了。）
（常興叫家人諸事替他辦齊了。）
（嫣娘進了頭場、二場、三場，場畢將文章、詩策、經文俱已騰出稿來。）
（常興拿著去請素日相識的親友看看，個個都是稱贊。）
（常興歡喜，就同嫣娘在府候榜。）
（過了幾日，揭了曉，報子報了，中了解元。）
（常興、嫣娘自是歡喜不必說了，至於赴鹿鳴宴、拜老師這一番的事也不必說了
（。）
（諸事完了，常興同嫣娘回來，到了家，自然又是唱戲請客，也不必說了。）
（家中事畢。）
（嫣娘閑著，又同娟、姮、關、窈一處頑笑。）
娟 姐：你如今是老爺了，我們還稱你相公不成？
嫣 娘：老爺倒是老爺，祇是老爺這個混名，寫在題名錄上未免不雅。
１５＊＊時間： 地點：
娟 姐：你們這些人真真是天天作夢，還不知道我去考的時候，就起了大名叫常敏。我進
學就是這個名字，中舉也是這個名字。
關 關：甚麼敏不敏？我說沒有嫣娘兩個字，念的嘴裏也好，聽的耳朵裏也好。
窈 窈：一個人自然有個大名，有個乳名，豈可把乳名當了大名？
嫣 娘：莫說這名字的話了。我問你們，我如今是老爺，你們是甚麼呢？
娟 姐：我們四個還是丫頭。
嫣 娘：你們既然還是丫頭，我自己一個做個老爺有甚麼趣？不如我叫你們也叫老爺罷！
（引的大家都笑起來。）
姮 姐：你這些小孩子的話，到那一天纔不說了？
（正在說話，一個丫頭來說）
丫 頭：相公快些上去，爺一下跌倒不說話了。
（嫣娘連忙跑到上房，常興已經閉著眼發喘。）
（鄭氏守著哭，見嫣娘來了，鄭氏）
鄭 氏：你快些叫你父親！
（嫣娘叫了一聲，常興把眼微微一睜，把頭略略一點，就嗚呼了。）
（嫣娘嚎啕大慟。）
（鄭氏忙著叫家人備了後事。）
（俱已全了，將柩停在中堂。）
（鄭氏想家中無人照料，把當典裏一個老伙計請來做了朝奉，凡家中事一一交他
（照料。）
（這伙計姓李，名立，本是在常家典裏多年的人，亦老成，受了鄭氏的囑托，就
（將常興的喪事不豐不儉的辦完了。）
（又擇了本莊的吉地，到七七上葬了。）
（嫣娘在家守制，外邊有李立管理家務，仍然是自由自在的。）
（過了半年，因在制不好出門，就想著）
嫣 娘：家中無事，何不將這花園從新修造修造？
又 想：這園如何修法纔好？
（想了一時，忽然想起那年在畫箱裏見了一個西洋園圖，何不就照那樣去修？遂
（去將畫箱開了，找了圖出來，鋪在桌上細細看去。）
（看著第一層是個大門，進了大門是個月門，當著門是個六方亭子，四外俱是小
（紅闌干，亭子上俱滿裝格子。）
（這個亭子是要連著正庭的意思，亭子外即一長池，池上一水橋，橋上兩旁俱是
（小闌干。）
（過了橋是正庭，過了正庭，庭後是一大假山，大假山兩旁是兩小假山。）
（大假山正中一洞門，門上鐫著三個字，是：「等閑鄉」，左邊小假山的洞門上
（鐫著是：「處處」，右邊小假山的洞門上鐫著是：「所所」。）
（這三個門，原進去是三個園，正中是大園，兩旁是小園，俱是假山遮斷，兩小
（園假山空裏，又各有小夾道通著是園。）
（嫣娘看畢，拍手大笑）
嫣 娘：妙地，妙地！我就照著這樣去修，並園名亦照著這樣。
（就叫家人向李立說，叫了匠人動工，把娟、姮、關、窈俱以挪出到上邊廂房去
（住。）
（又派了幾個能幹的家人，把圖交給他，叫他照樣去修。）
（家人領著匠人天天去修。）
（嫣娘想，宜人那裏是知道我的，我守制不好去的，就是引香、拾香，這也太近
（了，一則不好去，二則去也未必得見，不如去訪訪娉婷。）
嫣 娘：（嫣娘就向鄭氏說）我想到外面去逛逛，不過臨近幾家，不幾日就回來。
鄭 氏：也好。家裏雖然修理，有家人照應，且有李朝奉在家，諸事可以問他，你去也罷
。
（嫣娘就換下重孝服，穿了素服出去了。）
（一直到了三山街，又到那茶肆裏找著那胡小廝。）
胡小廝：（那胡小廝見了）老兄來了，怎麼穿著素服？
嫣 娘：我如今大總的沒依靠了，我老人家又沒了，我想求求老兄，替我引進引進。
小 廝：老兄來的甚好，我家老爺纔回來。內花園的書房沒人照看，正要尋人。像老兄這
乾乾淨淨的，且年輕又伶俐，老爺看著是必收的。
小 廝：（說著，就起來說）你同我到那邊去。
（嫣娘就跟著他到了大門。）
（進了門，到了門房裏，管門的家人問說）
嫣 娘：這是那個？
小 廝：這是我的朋友，也要來我們家來的。
又向嫣：這是張二爺。
（嫣娘就給他作了一揖。）
（管門的叫他坐下，小廝）
小 廝：老兄坐著，我進去回老爺。
（小廝去了，一時來了）
小 廝：老兄快來！老爺在內書房，我引你進去。
（小廝引著嫣娘進了二門，又進了穿庭、大庭、茶庭。）
（從茶庭院西一小角門，進了角門一條長夾道，夾道頭前又一小門，進了門往左
（一轉，就是內宅的角門；往右一轉，就是個小花園。）
（進了花園，嫣娘看這花園雖不甚大，卻也精致。）
（幾處小假山，後頭俱玲玲瓏瓏；幾株松樹、梅樹、梧桐樹，也是古古致致；又
（有幾株湘妃竹，疏疏落落。）
（小廝引著進了書房。）
（嫣娘看這書房是四間，中間設著大羅汗榻，兩旁俱是博古圖書架，架上設著各
（樣古董玩意。）
（頭間有一碧紗櫥，小廝引著進了櫥子，嫣娘看窗前一几，几上設著筆硯等物；
（上邊有一小榻，榻上盤膝坐著一個五十許的人。）
小 廝：給老爺叩頭。
（嫣娘祇得磕了兩個頭。）
那老爺：起來罷。
（嫣娘起來站在旁邊，那老爺看了一看）
那老爺：你可識字？
嫣 娘：小的識字。
那老爺：你就在這裏伺候罷。
（嫣娘答應著。）
（過了三日，那老爺因在任之事未清，有文書提他，他就連忙去了，將內書房交
（給嫣娘照應。）
（嫣娘就天天掐花送於老太太房裏插瓶，又掐些送送各處丫頭們。）
（混了幾天混熟了，見了娉婷，也時常說一句兩句話。）
（一天，老太太叫娉婷到園內去，看可有新開的花掐幾枝來。）
（娉婷去了。）
（到了園，祇聽書房裏一個人在那裏哼哼唧唧，像念書的樣。）
娉 婷：（娉婷想道）這是誰？
（偷偷到窗跟前，隔著紗看去，祇見嫣娘在那裏背著手，念那壁上懸的詩屏。）
娉 婷：（娉婷在外叫著說）你這個小廝，瘋了不成？在那裏哼什麼？
（嫣娘聽是娉婷說話，就連忙說）
嫣 娘：請姐姐到屋裏坐。
娉 婷：我不進去。
嫣 娘：這有何妨？
（說著嫣娘就出來了，到了廊下，娉婷也到了廊下。）
嫣 娘：姐姐今年十幾？去年秋天坐轎從那裏來？
娉 婷：你這個人說話真是奇怪，我今年十幾，與你甚麼相干？我去年坐轎，你怎麼知道
？
（嫣娘聽了，「噯喲」了一聲，說）
嫣 娘：我今個可有死的地方了。
娉 婷：你莫當真的瘋了？
嫣 娘：不瘋，不瘋！真真是真話。
娉 婷：怎麼是真話？
嫣 娘：一言難盡，我也無從說起。
娉 婷：我站乏了，我進屋裏來，我們坐下。我倒要聽你細細的說說。
（娉婷進了屋，到榻上坐下，嫣娘也到下邊椅子坐下。）
娉 婷：你說。
嫣 娘：你可知道我是個什麼人？
娉 婷：你是個小廝。
嫣 娘：像我這個小廝，這南京三年纔出一個。
娉 婷：怎麼這等稀罕？
嫣 娘：我是去年的新解元常敏。
娉 婷：你真瘋了，豈有解元情願給人家做小廝的？
嫣 娘：我是來救你的。
娉 婷：我又無病無災，要你救甚麼？
嫣 娘：我自從去年秋天在轎裏見過你，我想你這樣一個人，可惜，可惜！
娉 婷：怎麼可惜？
嫣 娘：你想，你想。
娉 婷：（娉婷把臉一紅）你這個人還了得嗎？我去向老太太說，打不死你！
（說著就走。）
嫣 娘：你去祇管去，你想我這話到底是為誰？
娉 婷：（娉婷站了一時）我去看老太太，等我改日再說罷。
（不知後來怎樣說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花歸 珠還）
１６＊＊時間： 地點：
（話說娉婷說著怕老太太等他，就出來到院子裏，隨手掐了兩枝花去了。）
（將花送於老太太看了，老太太叫他把窗前几上一個白磁大瓶灌上水，將花插上
（。）
（娉婷去灌了水，雙手捧著，一路走來，心裏卻想著嫣娘的話，走到堂階上，一
（步未上完，手中的就「滑郎」一聲，在石頭上成了白玉開花了。）
（娉婷就嚇呆了站在那裏。）
（老太太聽著，罵了一頓）
老太太：你這小蹄子不中用，明日拉出去配個小廝就完了。
（娉婷站了一時，也不敢再來見老太太，就到下邊廂房坐著去了。）
（坐在窗下一張椅子上，一邊靠著桌子，手托著腮，噙著眼淚想著）
娉 婷：我自小到這裏，從沒受過這樣的氣，沒想到老太太說拉出去配小廝的話。
又笑了：（想了一會）這真真是園裏那人說的話，說我可惜可惜了。
（越想越酸心，不覺嗚嗚咽咽哭了一場。）
（到了晚上，老太太著人叫了去，又數說了一頓）
老太太：我說你幾句，你就使性子不來了？
（娉婷又站了一時，老太太）
老太太：你必然歇罷？明日一早還到園裏去看，有新開的花再掐幾枝來，我那案頭上還有
一個翡翠瓶，你沒摔完好再來摔這個，去罷。
（娉婷去了，到了廂房和衣睡下，左思右想沒個結局。）
（想今日這個沒趣，不過是老太太一時生氣，後來自然仍是一樣，那配小廝的話
（，畢竟這一輩子難免了。）
（一直哭到天亮，又不敢不去掐花，就早早起來，也未裝束就去了。）
（到了園，看嫣娘正在那裏澆花。）
（嫣娘見娉婷來了，就笑嘻嘻的說）
嫣 娘：姐姐怎麼起來這早？
（娉婷也不理他，嫣娘）
嫣 娘：怎麼姐姐也不梳頭，就衣冠不整下堂來了？
（娉婷仍是不理他。）
（嫣娘看娉婷站在那裏，問他話他不說，又不是掐花，呆呆站著。）
嫣 娘：姐姐好像受了委屈的樣？
（娉婷仍是不理他。）
嫣 娘：（嫣娘嘆了一口氣）噯，可惜，可惜！
娉 婷：怎麼可惜？
嫣 娘：姐姐是聰明人，這『可惜』二字還來問我？我是個局外人，這『可惜』中的甘苦
祇怕還知之不真，姐姐在『可惜』局中的，這甘苦自然是都領略過了。
（娉婷聽了，不覺將身一蹲，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嫣 娘：（嫣娘連忙問說）姐姐，這是何必？
又笑了：（連忙又作了一個揖）是我的不是，一時言語沖著了。
１７＊＊時間： 地點：
嫣 娘：這清早地下濕氣甚厲害，蹲在這裏受了寒也不是頑的。
（娉婷拭拭眼淚，就站起來一直往書房裏去，嫣娘也跟進來。）
娉 婷：你來做甚麼？
嫣 娘：不是姐姐叫我嗎？
娉 婷：我何曾叫你？
嫣 娘：姐姐到園裏來，自然是掐花，為何到書房裏來？難道這書房裏栽花不成？
娉 婷：人心裏過不得，你還嘔人！
嫣 娘：我雖不才，姐姐如果有甚煩惱，我也可以分分懮，何不說說？
娉 婷：我對你說也是無益。
嫣 娘：或者有益，亦未可知。
（娉婷叫嫣娘站近些，就小聲把昨日的事一一告於他。）
（嫣娘把眼一紅，就淌下眼淚來了。）
娉 婷：（娉婷替他拭了一拭）我問你可有甚麼法，你祇是哭，終有何益？
嫣 娘：姐姐坐下，等我想想。
（娉婷就坐下了，又叫嫣娘也靠近坐下。）
嫣 娘：姐姐何不將計就計？
娉 婷：怎麼將計就計？
嫣 娘：姐姐祇管仍然不做錯這就做錯那，或者仍然與老太太嘔氣，或者天天偷空就去睡
著，或者再是老太太罵你，你就裝著尋死。
（嫣娘說一句，娉婷把頭點一點。）
娉 婷：到後來到底怎麼樣？
嫣 娘：祇等老太太氣你不過，要打發你了，我就回去著人來買你，到我家去服侍我母親
。姐姐來後，我自然有個安排。
娉 婷：你幾時回去？
嫣 娘：我等姐姐有信，就給他做個金蟬脫殼之計。
（娉婷又點點頭。）
嫣 娘：姐姐去罷，看老太太怪你。姐姐以後也莫來了，看旁人疑惑。
（說著，嫣娘就到院子裏替娉婷掐了幾枝花，交給娉婷拿著去了。）
（娉婷果然從了嫣娘的計，天天嘔氣，嘔了十幾天。）
（老太太始而罵他，繼而勸他，他總是不改，老太太氣著叫家人來說要打發他，
（這也是個氣話，原是嚇他的意思。）
（誰知他仍然不改，並且時常偷著要上吊，要吃毒藥，老太太怕將來鬧的不好，
（就當真要打發他了。）
（娉婷一聞此信，這日就起個早，走到園門口叫嫣娘說）
娉 婷：解元回去罷！
（說完了，連忙跑了，嫣娘從書房裏出來就不見他了。）
（嫣娘知是其計已成，就到大門首找著胡小廝，拉到對門茶肆裏坐下，吃了兩碗
（茶，嫣娘）
嫣 娘：我承老兄照看，這有一個財，想叫老兄發發，以為謝禮，不知可受不受？
胡小廝：（胡小廝笑著說）甚麼財照顧小弟？
嫣 娘：我聽府裏要打發丫頭，不知是那個？人才如何？年紀多大？
胡小廝：是老太太房裏的，老兄是去年在轎裏看過的。
嫣 娘：我有個表兄，姓李，要買人，老兄若能去說，包管謝儀加厚。
（胡小廝喜歡的了不得，就一口應承說）
胡小廝：在我，在我。
嫣 娘：這還等我回去，先向他說明纔好。
胡小廝：老兄祇管去，園中的事我替你照應。
（嫣娘就去了。）
（到了家，見堂屋院裏放著些桌椅並米麵等物，嫣娘也未及問就進了堂屋。）
（見了鄭氏，鄭氏問他在那裏住了一兩個月，嫣娘就隨口支吾說）
嫣 娘：不是在一家。
（隨口編了幾家。）
鄭 氏：怪道我著人去找你，再找不著。
嫣 娘：不是還未得回來，祇因有一家有個丫頭要賣，我想俺家人甚少，母親何不叫李朝
奉去買來。
（鄭氏最是疼兒子的，豈有不肯的，就說）
鄭 氏：你去向李朝奉說就是了。
（嫣娘出來，見了李立說）
嫣 娘：三山街有個許老爺家，他家有個丫頭，奶奶要買，你去帶二三百銀子，找著他家
家人姓胡的，說有個王貴向我說你家府裏有個丫頭要賣，我是來買的，不拘多少
銀子，務必買來。外謝姓胡的二十兩銀子，就說這謝儀也是王貴說明的。他若要
問王貴，你就認作是你表弟，說他不幾日就來。在我家替我照料事。
李 立：買丫頭這事容易，又是什麼王貴，我不懂。
嫣 娘：（嫣娘就發了急說）你真真罷了！連這點頭小事也不能辦，你祇管去像我這樣說
就是了。
（李立也不敢再問，祇得拿著銀子去了。）
（嫣娘又到堂屋，見了鄭氏，說明李立去了）
嫣 娘：院子放這些東西做甚麼？
鄭 氏：你還不知道，李朝奉有個姐姐在這不遠住，他姐丈姓奚。前日午後被禍了，一家
可憐燒了個乾淨，祇有他姐丈、姐姐並他兩個甥女單人跑出來。李朝奉來求了我
，將這左邊空房賃去暫住，又把他兩個甥女叫引香、拾香結義於我做了乾女。這
些東西是送給他們的，你問著也去看看。
嫣 娘：（嫣娘連忙答應著）人家有難，母親該重重的周濟周濟，這太少了。
鄭 氏：等明日再送。
（嫣娘說完了話，就到廂房裏來，與娟、姮、關、窈談談，又說起如今你們好了
（，又來個伴了，娟、姮、關、窈又問了一會這些時在那裏的話，嫣娘也是隨嘴
（答應了幾句，又出來去看看園子修理的如何，又想就去看引香、拾香，又怕他
（們不理應著，不如等老李來同他一齊去。）
（天到了傍晚時候，見李立引著一乘小轎進來了。）
（下了轎，嫣娘看著是娉婷，卻閃在一邊，讓李立去叫了丫頭來引他進去。）
（娉婷跟著丫頭進了大庭、茶庭、宅門，到了堂屋見了鄭氏，給鄭氏磕了頭。）
（娉婷四下一望，卻不見嫣娘，心裏到著了忙了，想道）
娉 婷：那小廝莫不是個解元，怎麼他家也這樣富貴？
又 想：這莫不是他家，那小廝莫不是個拐子？
又 想：若是拐子，怎麼肯用一二百銀子買我？
（狐疑不定，站了一時。）
（鄭氏叫了丫頭送他到廂房同娟、姮、關、窈一處去。）
（娉婷跟著丫頭到了廂房，娟、姮、關、窈接著，互施了禮坐下。）
（娟、姮四個人看這娉婷眉如遠黛，目會秋波，腮點桃花，腰同細柳，他四個心
（裏不勝羨慕。）
（娉婷就問了他四個的年紀並各人的名字，他四個又問了他的年紀名字。）
娟 姐：娉姐在舊主人處甚好，何故又到這裏來？
（娉婷不好說的，祇是含糊答應。）
（忽見嫣娘進來，娉婷見了低頭一笑，也不站起來，娟姐）
娟 姐：這是小主人相公。
（娉婷又笑了一笑，嫣娘也笑了一笑。）
（娟、姮、關、窈他四個倒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勝詫異。）
娉 婷：解元是今日那個時候來家的？
（嫣娘也不答應，祇笑了一笑。）
（娟、姮、關、窈心裏倒疑惑他怎麼知道他是解元，娉婷）
娉 婷：我蒙解元之德，何以為報？
嫣 娘：你想著怎麼報就是怎麼報。
（他兩個說話，娟、姮四個越聽越糊塗，娉婷）
娉 婷：我來也罷了，祇是老太太跟前，我孝敬了這幾年，把老太太的恩也算報了個萬分
之一。祇是我家小姐並小姐之婢我那妹子，一時離了未免叫人傷感。
（嫣娘聽到這裏，卻忘了把做小廝的事瞞著娟、姮四個，就問道）
嫣 娘：我在書房住了這幾日，怎麼未見過小姐並你那妹子？
（娉婷還未答應，姮姐）
姮 姐：相公跟他舊主人有親嗎？往他家去做甚麼？你到他家是個客，他家天天有人陪著
他家小姐，知道外邊有客，豈肯進來的呢？
嫣 娘：不是去作客。
姮 姐：不是去作客，到他家作甚麼？
嫣 娘：你問娉姐就知道了。
娉 婷：你莫叫姮姐問我，我不知道。
嫣 娘：這個話等我晚上來睡時閑著再說，你們也不必問了。
嫣 娘：（又向娟、姮四個人說）娉姐來的是客，你們凡床帳這些，照應照應，我出去有
事。
（嫣娘出來，找著李立，問明了買娉婷的事，又挾他說）
嫣 娘：我母親把你兩個甥女作了乾女，我們是乾姐妹了，我去看看，且看看你令姐、姐
丈。
李 立：我姐丈出門去了，你要去，我同你去。
（嫣娘就同李立去了。）
（到了奚家，先見了李立之姐，嫣娘也稱個伯母；又請見了引香、拾香。）
（坐下敘了一時話，引香想道這個人好像見過的，又不好問嫣娘。）
（嫣娘因他母親在跟前，也不敢問引香、拾香的。）
（一時嫣娘去了，引香向拾香說）
引 香：這個人妹妹可曾見過他？
拾 香：好像那年秋天那個不知芙蓉典的秀才。
引 香：聽說這是解元。
拾 香：解元原是秀才中的，焉知不是他？
（正在猜疑，忽見來了一個丫頭向他母親說）
又笑了：俺家奶奶給奚奶奶請安。俺家奶奶說明日請兩個小姐搬在俺那邊去住，俺家相公
與這裏小姐也是乾姐妹了。相公的性情極好，常在一處談談也不妨的。
李 氏：你回去給奶奶請安，說我方纔也見了你家相公了，引香、拾香也見了相公了。我
看你家相公甚好，明日就叫他兩個搬去。
（丫頭去了。）
（這原是嫣娘回來，見了鄭氏說）
嫣 娘：母親沒人作伴，何不將奚家姊妹接來？
（鄭氏原也喜歡引香、拾香，所以著人來接。）
（不知搬來沒搬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遞書 泣賣）
１８＊＊時間： 地點：
（話說李氏許了那丫頭，說叫引香、拾香搬來。）
（到了第二天，果然李氏就將引香、拾香送過來了。）
（見了鄭氏，敘了一時。）
（李氏要走，鄭氏又留住吃了午飯纔去，李氏去了。）
（鄭氏叫人將東廂房收拾了，給引香、拾香住下。）
（引香、拾香到了東廂房，這房子對面就是西廂房，是娟、姮、關、窈、娉婷五
（個人住的。）
（一時嫣娘來了，到堂屋見了鄭氏，鄭氏）
鄭 氏：你見過你乾姊妹沒有？
嫣 娘：昨日是母親叫去看看，我去了。今日還未見他。
（鄭氏就叫丫頭到東廂房，去請兩個奚小姐來。）
（一時引香、拾香來了，與嫣娘施了禮坐下，鄭氏）
鄭 氏：你們這是姊妹了，不可不分個長幼。
（就問了引香、拾香的年紀，卻是引香長嫣娘一歲，拾香小嫣娘一歲。）
鄭 氏：（鄭氏向嫣娘說）你以後就叫引姐姐，拾妹妹就是了。
（又向引香、拾香說）
引 香：你兩個以後就叫嫣娘哥哥、弟弟就是了。天天在一塊，總要和氣些，莫生疏了。
（嫣娘、引香、拾香俱站起來答應著。）
鄭 氏：嫣娘，你去送姐姐、妹妹到東廂房裏去看看，看可少甚麼東西，照應照應。
（嫣娘答應著，同引香、拾香去了。）
（到了東廂房，一齊坐下，引香）
引 香：弟弟，你可怪我？
嫣 娘：（嫣娘笑著說）沒甚怪的。
引 香：你不記得那年在芙蓉花下我搶白了你一頓。
嫣 娘：姐姐的話我怎敢忘，我正是心悅誠服不了，那還有怪的意思？
拾 香：哥哥不怪我姐姐，我把你推在地下，自然是怪我的了。
嫣 娘：（嫣娘笑了一笑）這更是不怪，若不是妹妹一推，祇怕到如今，我還在那裏站著
哩！
（正在說話，丫頭拿了一封書進來說）
丫 頭：這是前邊李朝奉說，有人送來給相公的。
（嫣娘接過來一看，上面紅阡上寫著：「解元常君手啟」。）
（嫣娘想道：這必是宜人的書子，就拆開，背過臉來偷著去看。）
（看了一回，把眼紅著，幾乎掉下淚來。）
引 香：甚麼人送來的，又是甚麼事，這樣張惶？
（說著就要來看書子，嫣娘把書子往袖中一籠）
嫣 娘：姐姐看他怎麼？
（一句未說完，那知書子未曾籠好，把袖子一拂，就掉下來了。）
（拾香在旁趁勢搶去，嫣娘想來奪，拾香已經拿跑了。）
嫣 娘：這個書子我原想給姐姐、妹妹看的，替我想個主意。救人一命，也是姐姐、妹妹
的修行。
引 香：這書子倒是甚麼事？
（嫣娘要說還未說，拾香）
拾 香：等我念給你聽。
嫣 娘：好妹子，小聲些！
（拾香點點頭，就小聲念道：
（ 昔勞春注辱臨蝸廬，去後神思，又蒙仙風一度，洵為幸幸。）
（今越載未親芝范，曷勝惆悵之至。）
（愚意以為暫時小別，終當聚首。）
（不料變生不測，家慈有亦珠之意。）
（再抱琵琶，赧顏殊甚，決不敢負前日之德，而貽君子之羞也。）
（阿粲小妹同出一轍。）
（望早援手，是切，是禱！宜人襝衽。）
（拾香念完了，嫣娘）
嫣 娘：請二位高明指示指示。
引 香：這有何難，費幾兩銀子就完了。
拾 香：姐姐之見與我相同。這個人我想必是個才貌雙全的，來跟我們在一塊，豈不又得
個良友？
嫣 娘：（嫣娘笑著說）我說他，你們也不信，等來了就知道了。
（嫣娘就出來找著李立，向李立說）
嫣 娘：河坊有個姓何的、姓翁的，他兩家有個小女要賣，一個叫宜人，一個叫阿粲，你
去買來，難為難為！
李 立：奶奶不知道，我怎麼敢去？
嫣 娘：我一時去說就是了，你莫耽擱了，快去罷！我明日好好備個菜請請你。
（李立笑著去了。）
（嫣娘祇望一時就來纔好，急的了不得，祇得又往園裏去看看，借著散散悶。）
（到了天晚，李立來了。）
（嫣娘看李立自己一個來了就慌了，忙問說）
嫣 娘：怎麼你自己來了？必是人家已經賣了，不是就是你舍不得多出錢？
李 立：事成了。我對你說，我一去，他家聽說是你家買，就要幾千銀子。後來我哄他，
我說是我買了做妾。
嫣 娘：你這話該死該死，你死了定要下拔舌頭的地獄。
李 立：這樣說不好，莫買就是了。
嫣 娘：（嫣娘又笑著說）好人，你對我說罷，到底怎生了？
李 立：我說是我買，也花了幾百銀子，何家的是二百八十兩，翁家的是二百七十兩，說
明了明日去接。
（嫣娘歡喜不了。）
１９＊＊時間： 地點：
（卻說宜人聽著說將他賣於一個姓李的，年紀有五十多歲，阿粲也是賣給他，宜
（人就大哭了一會。）
（哭完了，就著人去請了阿粲來，又同哭了一會，宜人）
宜 人：哭也算不了我們的事，想俺兩個見嫣娘的時候俱是彈琴，我想我作個《清商怨》
，你彈著，我唱，發抒發抒這一腔的幽恨，何如？
阿 粲：好。
（就理了弦彈著，彈出那一段如泣如訴的音來，宜人這邊唱道：
（ 這孤燈影醉，坐著俺兩個人兒，一遞一聲長嘆。）
（嘆的是有緣的偏無緣，嘆的是無緣的反有緣，嘆的是好因緣變成了惡因緣。）
（恨祇恨前生不曾見，恨祇恨今生見了如不見，恨祇恨來生不知可能再相見。）
（俺兩個人兒，你對著我，我對著你，悽悽慘慘，嗚嗚咽咽。）
（可憐俺買風光錯使了金錢，可憐俺種美玉錯耕了藍田，可憐俺訪桃源錯上了漁
（船。）
（祇想著見那月下老兒，罵他一番，為甚麼把紅繩不緊緊的手牽？）
（唱畢了，琴聲猶悠悠揚揚未斷，忽聽窗外烏鴉戛然一聲，看著外邊月明如畫，
（阿粲向宜人說）
阿 粲：姐姐何不打開窗子向外一望，憑我兩個人的眼望斷子淯波淼淼，就是嫣娘不來，
也算我們不辜他了。
（宜人同何粲開了窗子，向外望著，宜人用手指著向阿粲說）
宜 人：這就是嫣娘那年坐船從這裏來的。
阿 粲：水呵，水呵，你也太無情了，為何前日送人來，今日就不送人來了？
宜 人：（宜人又指著這窗前說）嫣娘就是從這裏上來的。
阿 粲：窗子呵，你也太不知事了，為何人來了你就不曾留住？
（又聽著烏鴉叫了一聲，宜人）
宜 人：烏鴉，你何必這樣太狠，一聲一聲的，把我的心都叫碎了。
阿 粲：這烏鴉想必也是可憐我們兩個，前來一助悲聲的，不然就是這烏鴉也或者是情有
所鍾，不能自禁了。
宜 人：關了窗子罷。我這時甚渴，叫丫頭烹茶吃罷。
阿 粲：想必是心火上炎，我亦如是。
（他兩個就坐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嫣娘一早就催李立來接。）
（李立帶銀子來交明了，就僱了兩乘小轎，李立引著來了。）
（到了大門，進來到了大庭，下了轎，進了茶庭。）
（宜人、阿粲見嫣娘站在屋裏，宜人就哭著說）
宜 人：你怎麼也在這裏，可能救救我兩個？
（阿粲也是哭。）
嫣 娘：（嫣娘連忙說）你兩個到上頭去，我就來。
宜 人：噯！真真天下男子最是薄情，天下女子最是痴情！我兩個待你不薄，如今我們到
這個地位，你不替我們解解懮，還要得空就跑，翻然不顧，是何心腸？
阿 粲：姐姐說他怎麼，他既是沒個人心的人，怨我們當初瞎了眼睛，如今還說甚麼了？
（他兩個說著，哭著，嫣娘急的紅脹了臉，也說不出話來了。）
（一時丫頭出來，將他兩個引進去，他兩個拭了拭眼淚，見了鄭氏，磕了頭）
丫 頭：我們都是下賤人，奶奶何必叫爺要我們？
（鄭氏不懂，祇道是說嫣娘，鄭氏）
鄭 氏：我聽嫣娘說，你們都是有難的人，他買你們來是救你們的，怎麼說下賤不下賤？
（宜人想道：這其中必有緣故，就說）
宜 人：不是說下賤，是求奶奶可憐可憐的意思。
鄭 氏：你兩個到西廂房，同你姊妹們去坐坐罷。
（一時嫣娘來了，到了西廂見了宜、粲，宜人）
宜 人：你到底做甚麼鬼，叫俺兩個也不明白？
嫣 娘：我還未說清，你兩個就哭起來了，叫我急的沒法，大總說不上來了。
（嫣娘這纔從頭把李立之事說清，大家歡喜不了。）
（嫣娘就日日催著家人，叫匠人上緊修理。）
（又過了一個月，園修起了。）
（嫣娘又叫李立去叫家人將各處所用几、榻、桌、椅等物送進園去，又叫李立叫
（家人將各處所栽花木並所養的仙鶴、孔雀、鸚哥、八哥等鳥俱以買全，送進園
（去。）
嫣 娘：（嫣娘就向鄭氏說）園修起了，我想搬進去住。這園原是一園而分三園，三園而
合一園，我在當中大園名『等閑鄉』的住，可以叫奚家姐姐、妹妹到左邊處去住
，若是嫌沒人作伴，就叫宜人、阿粲去陪他。右邊留著閑逛。
（鄭氏允了。）
（擇了日子，一齊搬進去，嫣娘引著引香、拾香、宜人、阿粲、娉婷並娟、姮、
（關、窈，先從大門進去，由亭子過小橋，過花庭，到了「等閑鄉」這洞門，嫣
（娘）
嫣 娘：這正中就是我住的。
（又望著引香、拾香說）
引 香：這左邊是姐姐、妹妹住的。
（引香、拾香就要從那裏進去，嫣娘）
嫣 娘：不必。就從這正中走，中間裏邊也有路可通。
（就一齊從正中進去，見左一假山，右一花障，曲曲彎彎，無非幽境，又有高高
（迴迴隨著地勢蓋的亭子，小齋有十幾處。）
（到了正房是五間，正中是三間，兩邊各有碧紗櫥，櫥內一間。）
（一齊坐下，又看了看屋內的陳設。）
引 香：（一時引香）我們也到我們的住處去看看。
（引香同著拾香、宜人、阿粲去了，嫣娘又叫娟、姮、關、窈送去，一齊都去了
（。）
嫣 娘：（嫣娘問娉婷說）你前日說你家小姐，我也不得問你，這人品如何，何不向我說
說？
娉 婷：（娉婷把身子一扭）可笑，可笑！
（不知娉婷說不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訴情 探病）
２０＊＊時間： 地點：
（話說娉婷說嫣娘可笑，嫣娘）
嫣 娘：這不過是我仰止之意，有甚可笑的？
娉 婷：我常聽他們說，小說的每每總是有個佳人，來了個才子，這才子與佳人就你貪我
愛，其中總是個丫頭作線索，即如《西廂》的曲子，依我看來，雖是鶯鶯不該出
來閑游，遇見了張生，老夫人不該遇兵圍寺，急中不暇深思，將鶯鶯許了張生，
評論《西廂》的人都歸罪於老夫人、鶯鶯，我則說這罪全是紅娘的。
嫣 娘：這個高論，我卻未之前聞，願領教而受業於門。
娉 婷：你想起初張生見了紅娘，張生的一番言語，若是紅娘是個知禮知義的人，把張生
之言置若罔聞，不向鶯鶯去說，那有這後來一段公案？我知道張生以為無望，他
也必趁早去了，你以我的此番話為何如？
嫣 娘：敬服，敬服。
娉 婷：（娉婷笑了一笑說）我看我那小姐將來也必是個有福的。
嫣 娘：你何以知之？
娉 婷：小姐的容貌也形容不盡，就是他這名子叫富春，可謂名稱其實了。就是我那妹子
叫雁奴的，也可在美人中不數第二。
（正在說著，娟、姮、關、窈來了。）
（嫣娘怕他四個問方纔的話，他四個一進來，嫣娘就向他們說）
嫣 娘：明日是九月九了，我們到園裏來還未賞賞這園子，明日可以在這高處的亭然亭上
登高，你們大家想想明日怎麼頑法，明日你五個不拘誰早些，去請處處的四位來
。
（到了第二天一早，引香、拾香、宜人、阿粲俱來了，嫣娘知道是已經請了，就
（在這正房裏吃了早飯，就到亭然亭上去了。）
（大家坐了一時，又各各遠眺了一會，引香）
引 香：想我們這些人，雖不敢當『紅顏』二字，而『薄命』二字，依我看去，卻是個個
當成了。我想我家雖不甚富而凍餒無懮，也可自足，偏偏為火所妒，如今寄人宇
下，真是比王摩詰『獨在異鄉為異客』那個登高的更是難受了。
（說著長嘆了幾聲。）
宜 人：要論我與阿粲妹子之苦，更是走到蜜州也是苦的了。
娉 婷：我如今雖然比前略可心安些，然大海茫茫何日到岸？
娟 姐：我是揚州人，可憐到這裏孤孤單單，也實在難受。
姮 姐：我雖是本處人，自小父母兄弟俱無，誰更有比我還苦些的？
關 關：我是蘇州人，跟這窈窈妹子住的相離不遠，從小在一塊頑，可憐後來都是少父無
母的，不料如今卻又在一處，這倒是幸？是不幸？我也不知道了。
（大家正在各說各的事，拾香回過頭來，看著嫣娘在那裏拭眼淚，拾香）
拾 香：像你這樣還有甚麼不足的？從小父母愛如掌上之珠，後來年輕輕的就進了學，中
了解元，家裏又如此富足，雖是乾父不在了，人之修短有數，這也是他老人家的
大限如此。
嫣 娘：我哭的不是這些，哭的是我聽你們這些話太聽遲了。
拾 香：旁人都在傷心，你這個傷心又是傷心之外的傷心了。
（說著丫頭將登高的果子菜餚四五十個小西洋碟子都捧上來放在亭子上，眾人一
（齊坐下，吃了一會酒，嫣娘）
嫣 娘：我常聽人家結義拜弟兄，我們何不敘敘齒，也修個蘭譜。
（嫣娘就問了，是引香大些，其次是娟姐，又其次是娉婷，姮姐、宜人都是與他
（同歲的，姮姐大他兩個月，宜人小他十幾天，再其次就是拾香、阿粲、關關、
（窈窈，嫣娘在第五。）
嫣 娘：你們以後都叫我五娘罷。
（一時酒吃畢了，都下來到正房坐下，嫣娘）
嫣 娘：我這個敝廬未有堂名，請引姐姐賜一小額。
引 香：可以叫個明月清風廬。
嫣 娘：甚好，甚好！
引 香：你也替我起個堂名擱在我的住處。
嫣 娘：叫個『妙居』可好？
引 香：不敢當，我用個『聊寄齋』罷。
嫣 娘：姐姐未免太多心了。
（又坐了一時，引香、拾香、宜人、阿粲都去了。）
（第二日一早，宜人來向嫣娘說）
宜 人：引香小姐昨日回去，想是午間在亭子上受了風了，夜間發熱病了，你去看看，或
者著人去請個郎中，來調治調治。
（嫣娘聽了，連忙同著宜人到了聊寄齋，宜人）
宜 人：我有事不得陪你，你自己進去罷。
（嫣娘進了裏間屋，看引香在床上躺著，拾香在床沿上坐著，阿粲在那裏烹茶。
（）
（嫣娘走到床沿上，靠近拾香坐下，問引香說）
嫣 娘：姐姐覺心裏如何？
引 香：沒大病，不過略略受寒而已。
嫣 娘：姐姐莫外人氣，要吃甚麼對我說，要喝什麼對我說，要頑個甚麼頑意解解悶，也
對我說說。
引 香：（說著又去摸摸引香的頭）覺有些汗意，莫要動，這汗出了就好了。
（嫣娘同引香說話，拾香因要拿茶葉，出去了，阿粲去叫丫頭們拿水，也去了。
（）
嫣 娘：姐姐好好養著，等明日好了，到下雪的時候，我們好好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