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  至  第六〇

51**時間: 地點:
    (次日絕早,同了劍童,持其名刺,一逕來至東園,訪著夏元虛宅院,即投貼通報。)
    (時張其白已先與夏元虛說知,一見名貼,忙出迎入。)
    (蘇紫宸抬頭看時,只見夏元虛怎生模樣,有五盲律詩一首單道夏元虛的情狀。)
    (鼠目鱸魚嘴,奉頤大點麻。)
    (方巾頭上戴,朱履倒跟拖。)
    (欲作斯文狀,偏生不慣家。)
    (鞠躬迎客入,好似一蛤蟆。)
蘇紫宸:(看了,想道)細看此人品格粗俗,面上全無一些風雅之姿,如何張其白稱他是風流才子
    ?這風流卻從何來?或亦貌寢而才揚乎,抑此非夏元虛乎?(心下遲疑不定,因見其足恭
    (,只得入揖而坐,便問張其白道)此位可就是夏元虛兄麼?
夏元虛:(忙接口道)然也。足下遠來,便知弟是夏元虛耶?可謂一見如故者矣。
蘇紫宸:昨日踏春於冷泉亭畔,偶遇張兄,言及足下才美,為當今獨步。渴欲晉謁,只恐唐突。今
    蒙張兄作漁父之引,得瞻芝宇,始信張兄才美之言,真是不誣。小弟可謂有幸,得托文壇
    之末,恐蓬蒿賤質,不足與姚黃魏紫競春色也,又不知足下何以教我?
    (蘇紫宸這一席話,明是半譏半獎的。)
    (夏元虛只道真個來贊羨他,歡喜得滿心奇癢不知搔處。)
夏元虛:小弟才是微微有些的,但何得云獨步?張兄之言,亦是管中窺豹,特見一斑耳。今蒙兄不
    鄙辱臨,乃既來之則安之矣,更何別論。但諸兄俱在小園候久,乞兄少借一步。
    (說罷,即起身邀蘇紫宸進內。)
    (蘇紫宸見夏元虛口角,早巳窺破腹中,心中大是拂然。)
    (因見其殷殷之意,又不好十分卻得,只得同至後園。)
    (望見軒內,早有一班書呆在那裡做作。)
    (也有脫幀露頂反背著手繞砌搖擺的,也有斜倚欄杆咬著指頭側首沉思的,也有因窺壁畫
    (磨穿鼻的:也有微吐蠅聲捻斷髭的。)
    (歡呼狂笑,嘈雜紛紜。)
    (忽見蘇紫宸走入,因是不曾會過,都不認得,忙問何人。)
張其白:此錢塘蘇父母令姪,台號蘇紫宸,乃云間名士。
    (眾人方才慌忙的整衣戴巾,一齊上前揖遜而坐。)
蘇紫宸:(便問)列位長兄尊姓台甫,望乞賜教。
張其白:(先指著個穿綠的李葉符)這位乃是翰林李公的長君,台號葉符,簇新前科孝廉。(又指
    (一穿紅的卜長俊)這是卜大理三公子卜長俊兄。(又指一穿牙色的陳秋遴)這是陳布政
    長君陳秋遴兄。(又指一穿玉藍色的賀圖)這就是敝地總台賀公的公子賀圖兄。
    (其餘不必枚舉,總之都是些繒紳子弟。)
    (各各通名道姓已畢。)
蘇紫宸:久欽諸兄芳譽,今日幸會,可慰生平。但弟萍水樗櫟,謬逐文壇之側,殊甩內愧。
卜長俊:(恭道)不敢。
張其白:(對夏元虛笑道)今日諸兄幸聚,真乃英才濟濟,可名這社為群英,以志今日之盛,不知
    諸兄以為何如?
陳秋遴:群英杜絕妙,但吾等怎敢當此『英』字?
夏元虛:酒筵已具,不必閒談,各請入席。
    (大家一齊起身遜坐。)
    (蘇紫宸是松江人,眾推首席,次位即賀圖,餘各敘齒而坐。)
    (酒肴畢集,飲亦半酣。)
夏元虛:(離席而起道)請兄今日飲酒,何各彬彬客套,甚不豪暢。敢煩紫兄發揮一令,以為酒政
    ,方不寂寞,可盡醉倒之歡。
蘇紫宸:酒貴適情,豈期必醉。既蒙諄諄見諭,敢不如教,以盡主人厚情。但弟才短,不能以別詞
    為令,請各賦一絕作酒政,以三板詩成為例。不成者罰三大觥;詩成不佳者罰一杯,成而
    絕調者,合席各賀飲一杯。如此則酒入歡腸,又覺筒易,不識諸兄以為如何?
    (夏元虛等雖以詩文結社,只是個名色,不過圖取一醉,今見蘇紫宸當真要做起詩來,不
    (勝著急。)
夏元虛:酒令者擲色猜枚,呼盧浮白,方是暢快。若要做詩,畢竟要搜索推敲,未免煩難,還是另
    請發揮。
蘇紫宸:斗酒百篇,請仙之風流千載。只這一首絕句,有甚煩難?
夏元虛:紫兄之教雖是,但弟等或八股,或策論,或表,或判,倒還領教得來,至於詩之一道,實
    未留心,故敢方命。
蘇紫宸:(微笑)焉有是理。若依所言,則昌黎於美善文章者,不知詩詞;善詩詞者,遂不解文章
    耶?詩文總出一心,豈有兩端?諸兄不必過謙,且盡詩酒之興,再領文章之教可也。
陳秋遴:不有佳作,何伸雅懷,紫兄之教極是。吾等必當續貂,以繼金谷之勝,無使桃李笑人也。
    (眾人還打帳推托,忽見陳秋遴欣然允諾,叫取筆硯,俱各拂然,默默打點酒量,好吃這
    (三大杯。)
蘇紫宸:(正欲尋題,忽抬頭見壁間掛一幅墨梅,畫得甚是精神眉想道)看這班草包,諒來必無實
    學。何不即將墨梅為題,探他一探腹中如何?
蘇紫宸:(舉杯)小弟異域草茅,學恥全牛,過蒙天生兄寵召,愧叨首席,已覺負芒。又佔先諸兄
    者,竊欲觀大邦文才之盛,作拋磚引玉之舉。但酒令嚴如軍令,敢祈暫遵片刻,待令畢負
    荊而謝。
陳秋遴:是。
    (蘇紫宸飲乾令杯,乃舉筆寫了一行題目道:量梅詠,賦七言絕句一首,各步原韻,合式
    (免酒。)
    (後寫其詩道:
    (  墨濺枝頭染素梅,芬芳豈復待吹灰。)
    (無香有色生如寄,雨雪朝朝蕊倦開。)
蘇紫宸:(題畢,即傳遞次席賀圖道)巴人俚句,請教大方。
賀 圖:(見題是《墨梅詠》,難於形容,乃道)紫兄黃鶴之句在前,即使效顰,恐亦不佳,倒遵
    教受罰三杯罷。
    (即舉杯連飲,頃刻而畢。)
    (再次卻該陳秋遴。)
陳秋遴:(接題一看,見其詩虛實之間諷刺沉著,信是佳作,因亦迅題一首呈遞道)雖珠五在前,
    未容瓦礫爭輝。然恐方命,不辭呈丑朋博哄堂。
蘇紫宸:(連聲)不敢。
    (忙接詩一觀,只見上寫道:
    (  調羹何必問鹽梅,彩筆生花不染灰。)
    (蝶死蜂殘春已老;西窗待月蕊初開。)
蘇紫宸:(看畢,大悅道)起句即得墨梅之旨,結句虛形墨梅之色,真頡頏古人,千秋佳作,各當
    賞賀一杯。
    (說罷,先自飲起,次各一一飲畢。)
    (其次輪著李葉符接題在手。)
    (因思自己是個舉人,怎好推托,只得接索枯腸,挖耳撓腥的苦掙了半晌,方才寫得兩句
    (,而三板已完,罰了一杯再做。)
    (又是半晌,方湊成詩呈上。)
    (其詩云:
    (  半張白紙種烏梅,若然一火即成灰。)
    (美人欲插花難彩,滿壁柴枝掃不開。)
蘇紫宸:(看畢,不禁大笑道)真匪夷所思,絕奇之想,足稱千古絕調。
夏元虛:(亦撫掌叫快)李兄終是箕裘父業,學有淵源,故能謦效珠玉,亦當合席賞賀佳作。
蘇紫宸:(笑)合席固當賞賀,但太佳了,倒要屈李兄先請三杯。小弟才淺,還要請教這烏梅二字
    ,怎生解說。
夏元虛:烏者,黑也,黑者,墨也。即夫墨梅之意云爾。
蘇紫宸:(笑道)李兄奇才,固是不差。以弟愚見,用得不切,請依例三杯。
夏元虛:(正贊得李葉符高興,忽見也要罰酒,叫起來道)紫兄又來欺弟輩了。適才陳兄的鹽梅也
    切,難道李兄烏梅倒不切麼?總是一般梅子做的,何切彼而不切此?
蘇紫宸:梅雖一般,制度有不同也。況秋兄亦兄之相知,此作果佳,自當賞賀,弟又豈敢欺兄?今
    兄亂令,亦罰一杯。
    (李葉符、夏元虛自知非是,只得忿忿受罰,笑得個陳秋遴捧腹攢眉。)
    (其餘挨次輪著,俱三板不成一字,大家吃得個不亦樂乎。)
    (末後輪該主席夏元虛,三板已盡,尚未落筆,反責乖道)
夏元虛:小弟子素才遲,又不喜束縛,但往常還可完篇。今日不知何故,不能應命,想只因乏興耳
    ,亦照式受罰三杯罷。
蘇紫宸:(大聲)豈有此理。在諸兄多有吝教,還可推辭。吾兄則為社主,況今日之舉,文社也,
    而一詩尚不能成,惟各飲酒,是酒社矣,何以文為?詩貴推敲,兄既才遲,不妨緩緩做去
    ,必期成詠為妙。
    (夏元虛正欲舉杯到口,忽見蘇紫宸大聲止住,不許吃酒,先巳驚呆,又拿定要他做那首
    (詩,逼得猴急起來。)
夏元虛:紫兄何太欺人?小弟一時困於七步,依令亦只該罰酒。況請兄俱飲酒逕過,乃獨逼勒小弟
    做詩,何厚於諸兄而薄於弟耶?
蘇紫宸:非弟薄兄,乃兄自取其薄耳。既不能詩,又何必結此社為?此亦妄人世已矣。
陳秋遴:(笑道)想必是夏兄花下落紅,松梢滴翠之料,不屑用於今日耳。
張其白:酒落歡腸,何必相苦?夏兄既不能吟,照例受罰亦是。紫兄亦不必如此逼迫,恐傷雅道。
蘇紫宸:(冷笑道)冷泉亭之言,原來坡老卻是這等風流,果然武林第一。今既願罰,可飲三十杯
    ,庶免假冒斯文之罪。
    (夏元虛被蘇紫宸、陳秋遴交口取笑,已是赧顏,今又見說他假冒斯文,要罰酒三十杯,
    (打著心病,不覺變色。)
夏元虛:士以舉業為先,做得首把歪詩,怎便自矜高才獨步,這般言大志誇?且請問怎麼叫做假冒
    斯文?吾輩一個個縉紳子弟,豈是假冒?好意請你來飲酒食肉,反目中無人,如此的放肆
    。
蘇紫宸:(哈哈大笑)君子謀道不謀食。若以飲酒食肉為事,所稱酒囊飯袋而已。須知與我輩交遊
    ,畢竟要些墨水來應酬。若是沐猴而冠之輩,未免要落苦境也。
夏元虛:(勃然大怒)沐猴而冠!將吾輩比作猿猴,越發可惡之極了。今日先請試試我的猿猴手段
    看。
    (此時夏元虛已有了八分的酒,十二分的氣。)
    (這二十分酒氣,一齊發作,喝叫人閉了園門,便揮拳叫打。)
    (那些張公子、李公子。)
    (見蘇紫宸欺笑夏元虛,早已有兔死狐悲之意。)
    (今見夏元虛發作,牽動了三大杯罰酒的恨氣,也一齊手舞足蹈的道)
夏元虛:吃酒看花,是吾輩慣常的樂事,又不是宗師歲考,定要用那苦思力索工夫。反說吾等沐猴
    而冠,豈不可惡!你松江或者由你油嘴,我杭庠的士風極整,那容你放刁。
    (當下只有陳秋遴見蘇紫宸孤身落阱,怎當得這伙惡物行兇,心下十分著急。)
陳秋遴:(連忙解勸)這席上都是斯文一脈,何至於此?諸兄切不可動手,有傷雅道。
    (那些惡僕見主人叫打,哪裡還肯歇手,早一齊湧奔蘇紫宸。)
蘇紫宸:(冷笑一聲)誤入瘋狗群中,還有甚的雅道。
    (即一腳踢翻桌椅,大踏步搶下階來,早一把揪住夏元虛,一手抓發,一手持襟,橫當一
    (件傢伙,東西亂掃,擋著的無不跌倒,打得落花流水,個個著傷。)
陳秋遴:(著急,大叫)反了。
    (夏元虛被蘇紫宸這一頓掃,早巳嗽聲不絕,喘做一團,只是搖手大叫。)
夏元虛:不要動手,有理說理。
蘇紫宸:(方放手大笑道)打得暢快。(向陳秋遴)玉石自分。今日粗豪有犯,另當負荊請罪。
    (說罷,一腳踢開園門,同劍童大步而去,那些惡僕都已膽落,哪裡還敢來阻擋。)
    (說這陳秋遴,初時見眾人一齊動手,心下好不著急。)
    (後見蘇紫宸放出手段,打得個個叫苦求饒,直至蘇紫宸出園而去,方得放心,卻暗暗稱
    (奇。)
    (因見杯盤椅桌盡為一碎,打得不成模樣,亦即辭別夏元虛眾人而歸不提。)
    
    
    (〔第六回 紅顏淑女試屬詩七步知才〕)
    
    
52**時間: 地點:
    (夏元虛見蘇紫宸出園,陳秋遴別去,氣倒在椅。)
夏元虛:(吁吁發喘道)罷了,罷了,我之斯文掃地矣。
賀 圖:今日好意請他入社飲酒,又不是下教場,怎將夏兄竟當了一件軍器,,耀武揚威起來,實
    是氣他不過。
李葉符:真乃可恨。吾輩衣冠子弟,卻被他如此凌侮,難道就罷了不成?必須要想個法兒,處置得
    他淋漓盡致,方可消今日這口無窮之氣。
夏元虛:這都是張兄,一請請了這般一個狠戾的兇神道來,以致吃他如此之苦。如今全仗諸兄,替
    小弟出這口惡氣才好,不然一發小看我杭無人物。
張其白:再不想這小畜生倒有如此氣力,以致被他打倒,實是小弟之罪。但要算計一個知縣的姪兒
    ,也是容易之事,何必議論紛紛?
卜長俊:這倒也不是件容易之事。他的叔父蘇誠齋雖是個知縣,卻甚風力,況兼蘇星這小猴子奸猾
    異常,欲與為難,未可輕易。
張其白:(笑)卜兄也膽怯,真乃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不要說諸兄的勢力,就是小弟一個現
    任吏部公子,難道反勝不來一個知縣的姪兒?若依小弟愚見,妙在不要別尋領路,只消寫
    了一張狀紙,以冒勢殺人大盜虛架成詞,竟告在蘇誠齋手裡,這叫泥漿灌足之計,連他自
    己也洗不乾淨,怕不著急?自然去央幾位大位來調停吾輩,無過是麗日優住之類。那時夏
    兄只消寫的兩個字去,他就一發著急了。
夏元虛:(忙問)兩個甚字,卻如此得力?
張其白:一個辭字,一個謝字。他見這辭謝貼兒,知事不妥,心下怎不著急?自然有換人來,再三
    拜求,那時放說出,只要蘇星這個小畜生來,也讓我們打個暢快,方才罷手。
卜長俊:張兄也不要太打料得好了。倘不能如兄之願卻將奈何?
張其白:殺人大盜這樣大樞紐頭,怕他不膽寒?即使追究出真情來,那吃酒行兇,打壞夏兄是實。
    他一個知縣,難道該縱容子姪在任撒潑,凌辱斯文的麼?他的官箴為重,不怕上司參究麼
    ?再或不如我意,只消家父一言,連他這知縣也諸大門之外,豈不更為直捷爽快?
卜長俊:(歡喜)有張兄如此作用,吾輩之恥可泄,夏兄之辱可復也。
張其白:不敢相欺,那些觸筆頭的求老三,還請教我這老法家裡。話雖如此,但兵貴神速,今晚寫
    了一章好狀紙,明早便去施行。
卜長俊:有理。
    (夏元虛忙叫左右,鋪設紙筆。)
    (大家商量了有半夜,才寫得一紙狀詞,打點次早當堂投遞不提。)
    
    
53**時間: 地點:
    (且說蘇紫宸,出了夏元虛家園門,一逕回至衙內,將此事一一告知蘇誠齋。)
蘇誠齋:雖是如此,也只該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不宜孟浪,以傷自己品格。
蘇紫宸:心盲之輩,只宜閉戶潛修,勤學補拙。他偏要蠅集蜂忙,搖頭展翅,備諸醜態,世俗從而
    和之,將士風日漓。若不痛懲一番,以警將來,則斯文掃地矣。
蘇誠齋:就要整頓斯文,也只宜循循善誘,豈必血氣為哉?況這班呆物雖是碌碌之輩,然皆悻悻之
    徒,安肯虛心服善?必將志圖報復。
蘇紫宸:(笑)飽姪毒手,恐已膽落,即使欲為楚漢,亦直用靴尖踢倒耳,叔父何畏焉?
蘇誠齋:我豈畏之?但事有所必至耳。自今以後,汝亦只宜斂跡潛修,毋作游俠之習。
    (蘇紫宸唯唯而退。)
    
    
54**時間: 地點:
    (次早蘇誠齋坐堂,才開得門,尚未放告,忽聞聲鼓叫屈。)
    (蘇誠齋忙傳問何事,原來就是夏元虛。)
    (抬頭看時,只見他果然臉青嘴腫,衣巾碎裂,同著一班無鞍公子。)
夏元虛:(口中亂嚷亂叫道)反了,反了。
    (蘇誠齋心下已自明白,卻只做不知,出位來問道)
蘇誠齋:尊兄有甚事情,不妨賓館領教。
夏元虛:(怒氣勃勃的道)禁城之內,白日殺人搶劫,事屬異常,尚何暇投賓館。今治晚生等具有
    情詞,乞老父母大人即飭差捕究,以正國法。
蘇誠齋:(驚道)森嚴之下,怎有如此變異?既有狀詞可取上來。
    (左右即將狀子呈上,蘇誠齋一看,只見其狀云:錢塘縣學生員夏天生具呈為倚勢劫奪殺
    (人大變事切:天生於本月十五日,宴集同袍,會文於浣花園中,慘遭凶盜。)
    (蘇星窺知珍玩豔目,頓起盜心,持刃突入,冒稱老父母是伊敘父,殺人肆劫,財寶一空
    (,舉家震駭。)
    (有在社生員張其白、卜長俊等為證。)
    (伏念禁城之內,豈容白晝殺人;鬧市之中,那許綠林行劫?雖作盜者有恃,念敷化者無
    (私。)
    (叩乞嚴捕重究,追贓正法。)
    (上呈。)
蘇誠齋:(看畢,拍案大怒)殺人大盜,法所必誅。又冒稱本縣為叔,死有餘辜。既禁城鬧市白日
    搶劫,豈鄰里坐視,汛兵不救的麼?
張其白:園隔重樓,內中被盜,外實不聞。惟治晚生等因社期會飲,是以目擊其事。
蘇誠齋:既張兄親見,諒非虛謬。但殺人大盜所關非小,又且干連本縣,若少有架捏之詞,鞠出真
    情,則罪有攸歸,諸兄宜斟酌其可否。
夏元虛:(等見蘇誠齋不欲准其詞狀,只道膽寒,乃嚷道)強盜重情,豈可寬縱?別無斟酌。若老
    父母這裡不准,生員們即赴公祖按台處投控。
蘇誠齋:(微笑)既諸兄別無斟酌,本縣難道倒要斟酌?但事關重大,罪成不小,必須先詳問一個
    的確。既事經奉縣,自有堂規,諸兄哲退儀門,只留夏兄在本縣案前,一言始未,即便捕
    獲其人。
    (說罷,目視左右,皂役會意,吆喝排衙。)
    (張其白等只得退立儀門,惟留下夏元虛一人。)
蘇誠齋:(正色問道)狀上寫著道殺人肆劫,所殺何人,殺在何處,一一與本縣明言,以便臨驗。
    (夏元虛、張其白等因一時氣忿,又一時高興,思量要把那紙老虎來恐嚇蘇誠齋,以為定
    (當下屈服,那裡曾打點到認真的田地。)
夏元虛:(登時語塞,遲了半響道)殺人者將欲殺人耳,實未著傷。
蘇誠齋:(冷笑)殺人償命,其罪不宥,豈有將欲之稱?又焉知果將欲耶?既未著傷,為何將殺人
    二字來欺誑本縣?已先坐著個故入人罪矣。
夏元虛:無虛不入詞,此不過引用助語,乃治晚生等用慣的文法。但白日大盜,老父母何得徇私容
    縱,反欲加罪於治晚生為綠林漏網?不識老父母誠何心也。豈盜果令姪乎?
蘇誠齋:(大怒)有這呆物,不知法度,在奉縣面前語言無狀。今既犯故入人罪,左右何不去其衣
    巾。
    (兩班皂役,不由分說,早將他方巾扯去,喝叫跪下。)
蘇誠齋:(大聲)劫去財寶,共有多少?是何物件?怎不開列失單,卻如此蒙混?快須細細報來,
    好侍本縣替你效勞追比。
    (夏元虛見蘇誠齋變轉面皮,認真做作起來,叫扯去頭巾,已覺羞辱不堪,兼之兩行皂役
    (,呼喝如雷,心下十分著急。)
    (見上面問他劫去甚財物,回頭看眾人,卻都在下邊被門卒攔定,不許上來,不覺發抖,
    (只得自己打算道)
夏元虛:(心想)今日這事情看來有些不大十分利市,若再將財物說少了,一發不妥,不若多說他
    些,才像個強盜。
蘇誠齋:(信口報道)銀子只得五千九百餘兩,拜匣盛貯,外又大官箱三隻,內有金珠衣飾等物,
    約共萬金之數是實。
蘇誠齋:(問道)這大盜共有幾人同來?為何卻只認得蘇星一個呢?
夏元虛:只蘇星一人,並無第二個。
蘇誠齋:(呵呵大笑)既只一人,卻如何負得這許多重物?況一人怎稱大盜?
夏元虛:老父母那知他力如猛虎,一可當百。
蘇誠齋:(怒道)奸弊已露,還要強辨。
    (蘇誠齋喝退立儀門,卻叫張其白等一班上來。)
蘇誠齋:夏元虛已被本縣審出真情,供係你等唆訟,不過酒後爭競,如何便誣以殺人大盜?況汝等
    皆累世衣冠,芹宮文士,正當潔身修行,奮發青雲,以慰令尊大人去後之思,如何反教人
    為不善,甘為無籍下流?今日本縣若徇私不究,他日令尊大人聞之,恐歸咎本縣之容隱,
    汝等還道何如?
    (張其白等見說,俱各面面相覷,因是自知理矩,只得直說道)
張其白:原係酒席賦詩,夏元虛辭不能吟,蘇紫宸執意不允,以致毆打。夏元虛因受蘇紫宸大虧,
    氣忿不過,欲圖泄恥,故捏造虛詞,強拉治晚生等佐證。狀上事屬烏有,然皆夏元虛所為
    ,與治晚生等不相干涉,並非唆訟,還望老父母鑒察海涵。
    (蘇誠齋見說,呵呵大笑,叫夏元虛上來。)
蘇誠齋:如今這故入人罪,難道還是假的?若不反坐,怎禁刁風?(即將籤筒推倒,喝叫)與我痛
    打。
    (夏元虛見張其白一五一十將真情和盤托出,一時又不能照應,已是十分著急。)
    (又見一聲喝打,左右亂來扯拽,急得殺豬一般的喊叫道)
夏元虛:實係酒後爭競,並非強盜。因疑蘇紫宸非者父母之姪,故設謬詞以相探耳。乞老父母念先
    父薄面,兼之弱體不堪受杖,望賜寬宥,以後再不敢於。
蘇誠齋:(只是搖頭道)若是徇私寬縱,公祖按台處知道,反疑本縣為綠林滿漏,這個如何使得?
    (夏元虛知是翻他前說,只是叩首求饒。)
    (蘇誠齋執定要打,直嚇得夏元虛喉嚨叫破,額角磕穿,才叫放起來。)
蘇誠齋:蘇紫宸即非吾姪,亦不過詩酒盤桓,口角是非。不思自己才短,反以惡詞誣人,若非念爾
    宦裔,決不饒恕。以後急宜埋頭窗下,苦志青氈,庶箕裘克紹。若仍復如是,本縣訪知,
    斷難再宥也。
    (說罷即吩咐逐出。)
    
    
55**時間: 地點:
    (夏元虛與張其白等直待出了縣門,方才放心。)
夏元虛:(埋怨張其白)張兄今日倒不是與弟作干證,倒分明與蘇星做了抱告。為甚將自己的隱情
    ,竟好像是倒流三峽水的一般盡行說出?虧你不留瞞半句,與弟做做出路。若不是小弟乖
    活,此時敝臀已吃竹片矣。
張其白:(頓足)小弟只道吾兄真個吐出實情。因想箭頭不硬,箭幹豈是硬得出的?故只得隨風轉
    舵,以直告之。豈知這老瘙賊把話來套我?但是吾兄雖不曾吐實,正該照應照應才是。
夏元虛:小弟正要向前照應,而吾兄早已滔滔出口。如今事已如此,悔也無及,只是反被蘇星在那
    裡恥笑。
    (正是:
    (  悻悻驕情漫逞奇。)
    (如筒儉腹事成虛。)
    (今番弄巧偏教拙,始信人稱捋虎鬚。)
    (住表夏元虛與眾互相埋怨。)
    
    
56**時間: 地點:
    (且說王儒珍自與陳秋遴在埋劍園讀書,年餘之內,不幸父母並沒,守制在家。)
    (那王悅在日,雖曾出仕一番,卻是翰林閒職,不過無多薄俸。)
    (有其肥膩,兼且為人廉介,所以囊乏餘錢。)
    (而王儒珍又甚曠達,父沒之後,不上兩年,早弄得四壁蕭然,絕似相如臨邛落魄時矣。
    ()
    (幸尚留負郭田數畝,租息還夠餬口,不到得絕炊。)
    (這年蔡其志奉命入都,因見夏英之死,不仕而歸。)
    (又值王悅病沒,不勝悲感,在家愈覺無聊,仍舊移至埋劍園居住。)
    (他見王儒珍寒素特甚,雖是過意不去,少為齎助,然亦恥其門楣而不悅矣。)
    (王儒珍天性疏放,日惟銜杯行樂,竟不以貧為念,知蔡其志不喜他,也便久不往來。)
    
    
57**時間: 地點:
    (這日卻值蔡其志六秩壽誕,王儒珍誼居半子,豈有不去慶祝之理?只得粗備辦些壽儀,
    (就叫墨童挑著,一逕來至埋劍園。)
    (早望見結彩懸燈,張樂設飲,卻先有一班親友,俱係縉紳前輩,在那裡稱觥獻頌。)
    (忽見王儒珍走入,有幾個不認得的便問何人。)
蔡其志:(漲紅了臉,忙接口道)乃是亡友王悅的令郎。
    (你道蔡其志為何不說小婿,卻是那樣稱呼?因值佳賓滿座,貴客盈堂,正在揚揚得意之
    (際,看王儒珍那寒寒酸酸的行徑,心中深以為恥,故就登時改稱。)
    (世態炎涼大都如此,這也不足為怪。)
    (蔡其志固憎嫌王儒珍在眼前,即叫老管蔡信,引去後園盤桓。)
王儒珍:(知是鄙薄他,卻故意道)豈有此理。小婿為祝慶而來,少不得要捧鯿介壽。況諸先達俱
    在此,豈有不陪侍而公然避去之理?
蔡其志:(色慍道)日後正長,何必今日多禮?至於親友,自有我在,汝快去後園用飯。
    (說罷,目視蔡信。)
蔡 信:(逼著道)王相公請去書房吃飯。
王儒珍:(冷笑了一聲道)列位,少陪得罪。
    
    
58**時間: 地點:
    (王儒珍同蔡信來至後園文官閣坐下。)
蔡 信:王相公且請寬坐,小的叫送飯來。
    (言畢自去。)
王儒珍:(抬頭見花木依然,因想)巳昔與陳秋遴讀書於此,看花賦詩,倏忽三載,思之覺生感慨
    。
    (因周視徘徊。)
    
    
59**時間: 地點:
    (少頃,飯罷,推窗一看,卻見一池碧水,荷葉舒錢,楊枝掛線,大暢襟懷。)
    (倚欄久之,忽聞步履聲出自花陰,抬頭看時,卻見兩個小鬟擁著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
    (在薔薇架下遮遮掩掩。)
    (王儒珍定睛細看,那美人生得雙眉春柳,一貌秋花,溫文似五,端重如金。)
王儒珍:(知即小姐,驚喜不定,忙整衣出閣,上前恭恭敬敬的一揖)不知小姐何由至此,使不才
    得瞻仙姿,殊偃鄙懷,
    (原來這小姐就是與王儒珍產下時即便聯姻的蔡若蘭。)
    (她的芳心蕙質所不待言,更奇在七八歲便解吟詠,將蔡其志幼時之書盡皆覽遍。)
    (至今二八,竟成了一個女才子,每以道韞、蘇小自許。)
    (這兩個小鬟,一名紅渠,生得偉麗,一名嬌綃,生得柔美,皆蔡若蘭所最得意。)
    (嬌綃正在園中彩花,忽見蔡信引了個少年書生入園,知是王儒珍,忙復身入內報道)
嬌 綃:小姐,今日恭喜。
蔡若蘭:深閨之中,卻有何事,這般的慌慌張張?
嬌 綃:小姐每自說是愛才如命,因不知王相公腹中深淺,時懷戚戚,常欲遣婢持題,以探近來學
    問。今日王相公卻獨自一個在園內文官閣中,小姐何不親臨面試,一決往時疑抱,亦未為
    不可。
蔡若蘭:(笑)呆妮子,話雖如此,我與王相公尚未諧花燭,豈可私自期會,於禮有礙?
嬌 綃:我倒不呆。小姐知書,豈不聞文君私奔,尚稱千古風流?今小姐與王相公是夫婦名分已定
    ,又非桑濮私期,青天白日之下,有甚嫌疑?小姐倒不要錯了主意。小婢每每聞老爺道王
    相公不務舉業,飲酒嬉游,又恥他家計凋零,有不悅之意。今日天付奇緣,小姐若不去曉
    導他一番,未免增他日之憂。
蔡若蘭:(默然良久)從來深閨處女,聲息尚不達外,豈有不得父命,而與人期會?雖他日之夫妻
    ,於今日終恐未便。
嬌 綃:(笑)若欲得老爺之命,焉能有相見之事?雖墨守禮法,亦貴達權。且今日之會,實有三
    益,小姐臨軒一試,則知其文才虛實,可釋往日之疑,一益也。至於會面之時,小姐可以
    正言罪其往日嬉游之非,並告知老爺因而不悅之意。彼非草木,自因棒喝而去故態,二益
    也。嬉游一去而感小姐之言,必然發憤雞窗,淬厲全鋒,功名唾手可得,絕老爺意外之心
    ,三益也。有此三益,尚以小禮自拘,不知小姐誠何心也?
蔡若蘭:(半晌說道)細思汝言,似亦有理。但從來不曾識面,未免羞人,又將奈何?
嬌 綃:小婢每見小姐讀《烈女傳》掩卷歎息,回顧小婢道:『閨中兒女而能如此,真不愧鬚眉。
    』今日之事,乃爾羞縮,何無鬚眉氣乎?
紅 渠:(亦從旁攛掇道)嬌綃之言,實是不差。小姐不必遲疑,致誤機緣。
    (蔡若蘭無奈,只得被嬌綃紅渠拉了,瞞了家中大小,一逕來至園內。)
    (不期王儒珍眼明,知是小姐,趨前揖問。)
    (蔡若蘭不勝顏赤,來又欲還走。)
紅 渠:他日總是夫妻,何如此羞澀?此地未便說話,且到軒中敘禮。
    (紅渠即扶了蔡若蘭,招王儒珍同至文官閣內。)
王儒珍:(復揖道)今日何幸相逢於此,只因令尊見憎,是以蹤跡久疏,望小姐宥之。
蔡若蘭:(低聲答道)適聞郎君祝家嚴壽誕而來,故得此良晤。但妾深處閨中,以禮自持,未嘗敢
    輕出戶。今私會郎君於此者,妾因每聞郎君一自先人沒後,日惟飲酒嬉游為務,獨不念居
    諸易擲青春而白首者倏忽耳?青燈夜雨,此日工夫,黃榜秋風,他時光彩。乞郎君念萎之
    百,此後急宜猛省,務修理舊業,閉戶攻苦,以副先人之意。若仍執迷,舉業一廢,墜入
    輕薄之流,家嚴聞之不悅,恐姻親不無意外之虞。妾實心寒膽裂,不知郎君竟何以為心也
    ?
    (王懦珍見蔡若蘭一番錚錚之言,已覺刺心,及說到姻親有意外之虞,急得幾乎下跪,因
    (連連作揖道)
王儒珍:承賜藥言,自知過矣,敢不痛戒?但在向者,因念大丈夫昂藏七尺,必當歷遊佳山水,收
    取兩間奇氣,以壯學識,非敢樂嬉游而廢舉業。況功名之事,同拾芥耳。小姐萬勿愁損,
    明秋當克副閨中之望。而婚姻事全仗小姐自主,勿為旁言聳惑是荷。
蔡若蘭:一係已定,千金莫易,妾心堅如鐵石,郎君可無憂也。既郎君許功名拾芥,是必抱負宏才
    ,不為曩下之炊,焉能默識焦桐?今庭外柳枝掛綠,舞風弄月,態若輕狂。郎君何不揮灑
    一章,使妾亦見大家手筆?
王儒珍:(見說要他做詩,搔著癢處,正好賣弄才學,便欣然道)蒙小姐俯彩芻言,敢不如教。第
    恐巴人俚句,不好唐突西子。
    (一頭說,一頭磨墨濡毫,將楊柳為題。)
王儒珍:(不消半刻,吟成一律,雙手奉上道)呈教香奩,乞小姐一定推敲。
    (嬌綃接來,遞與蔡若蘭。)
    (蔡若蘭展開雲箋一看,只見上寫著「柳枝詠」,其詩云)
    (桃花輕薄海棠嬌,平等韶光到柳梢。)
    (綠映枕邊驚晝寢,青來筆底贈吟嘲。)
    (非關野霧新添恨,似惜春風假舞腰。)
    (多少遊人渾不解,相逢繫馬折柔務。)
蔡若蘭:(看畢大喜)才思敏絕,真子建、青蓮之流,功名豈落人後乎?妾初意以郎君荒於曲生,
    不勝其愁,故不得已冒嫌相會,少致狂言,用相激勵。今閱佳章,始倍珊瑚珍異絕非庸材
    可比。倘再加淬厲,何患不破壁飛騰耶?
王儒珍:(不勝喜悅)庸常之句聊以應命,過蒙小姐賞鑒,加之虛譽,殊令抱慚無似。不識小姐肯
    弗吝珠玉,亦惠然示我以瑤章否?
蔡若蘭:女紅針指,閨中所嫻。至於吟詠之事,恐難並立詞壇也。
嬌 綃:(在旁笑道)禮無不答,小姐自然要回敬的。
    (蔡若蘭再欲推辭,嬌綃早鋪箋蘑筆,扶蔡若蘭向桌邊。)
    (蔡若蘭只得步王儒珍原韻,亦走筆成一首,叫嬌綃遞與王儒珍。)
蔡若蘭:辱蒙征言,勉強塞責。恐瓦缶雜奏於蕭韶之側,適足污聽耳。
王儒珍:小姐閨中之秀,定多柳絮之詞。
    (王儒珍接過手來,正欲披看,忽聞有人嗽聲,驚得嬌綃、紅渠忙擁著小姐悄然遁去。)
    (王儒珍爽然若失,對著花叢呆看出神。)
蔡 信:(叫道)王相公看些什麼,這等著相?前廳眾客俱齊,老爺請相公快出赴席。
    (王儒珍聽見,方慌忙將手中詩箋藏入袖內。)
    (心下好不耐煩,只得勉強就席,沒情沒緒的坐了一夜。)
    (次早本欲留連,希圖再得與小姐一會。)
    (奈見蔡其志意甚嫌憎,只得辭別,一路從西湖岸上歸來。)
    
    
    (〔第七回 藕花居探蓮訪妓〕)
    
    
60**時間: 地點:
    (此時正值春濃,四顧山光水色,掩映這兩堤花柳,果然如畫。)
    (王儒珍緩步而行,不知不覺的已到飛來峰邊,見有酒肆依山,甚是精潔,覺得足力已倦
    (,即便登樓沽飲。)
    (因天色尚早,並無遊人到來,極其幽靜。)
王儒珍:(憑窗獨酌,忽然想起)昨日與小姐相會,尚未盡我衷曲,被這不知趣的蔡信匆忙驚散,
    思之殊為可恨,連小姐答我的詩還未曾看得,不知做得若何。諒來閨閣之才,不過成句而
    已,豈能十分工致?
    (一頭想,一頭便向袖中摸出來看。)
    (只見上寫著「柳枝詠步韻呈教」。)
    (傍簷臨水已條條,拂翠拖黃態更嬌。)
    (淡薄似憐桃葉色,輕狂豈慰小蠻腰?)
    (三春莫待花飛霄,九烈應時綠染袍。)
    (容易一枝持贈別,馬鞭加策奮題橋。)
王儒珍:(看畢,驚喜道)不想小姐如此聰慧,莫作等閒楊柳泛吟看過,卻是一首訓諭良言。探心
    如此,怎不教我愛殺想殺。念我王儒珍,幸與小姐得諧伉儷,也不如生前何福修來。
    (王儒珍想到樂處,喜不自勝,一連飲了數杯,又將詩箋供在桌上,走到下邊,恭恭敬敬
    (對詩箋作一個揖。)
王儒珍:荷蒙小姐垂意訓諭,不才敢不如教,以報知遇之恩?
    (揖畢復飲。)
王儒珍:(因又想起)昨日小姐這一番談論,句句藥石。但言及婚姻,云不無意外之虞,此言正合
    蔡翁之動靜,莫非嫌我寒索而欲悔盟乎?(卻又想)豈有此理。他也曾作民父母,豈不知
    聖賢之道。不過勢利為心,恥我孤寒是實。至於意外云云,當是小姐格外過慮,乃翁應不
    至此,我且自吃酒。
    (又飲了數杯,覺已微醺。)
王儒珍:(忽又想)既無悔盟之意,昨日於親友前,何不稱小婿,而云亡友令郎?細審此言,此老
    悔盟之跡顯然矣。小姐之言,豈是過慮?況六禮未行,執柯無據,兼之素手空拳,急忙中
    又無力聘娶。再至日久事非,豈非此姻竟化烏有?
王儒珍:(躊躇無策,急得悲咽起來道)小姐小姐,雖蒙你義重恩深,不棄寒素,但令尊雌黃其口
    。倘果生他議,只怕也由不得你自己主張,豈不辜負了你一片熱腸,仍舊無益?
    (說到苦處,對著詩箋淒楚,不覺垂下幾點淚來,連酒都吃不下咽。)
王儒珍:(忽又奮然道)小姐詩中,明明指引津頭,怎麼我倒懵懂起來?蔡翁之意,無過嫌我目前
    貧困耳,這個亦有何難?待明歲秋闈先中一個解元與他看看,難道還不中意不成?此段良
    緣可不依舊是我王儒珍的了。
    (想到樂處,不覺哈哈大笑,忽背後一人,將扇子在王儒珍肩上輕輕一下。)
旁 白:(畢純來)一人獨酌,何發此大笑。
    (王儒珍吃了一驚。)
    (回頭看時,原來這人姓畢名純來,祖籍富陽,吏員出身,考授一任天台縣丞,數年之間
    (滿載而歸。)
    (因母族在杭,遂遷居武林。)
    (這畢純來為人機巧,談笑風生,又善趨承陷媚,所以那些現任鄉紳,無不喜與交遊。)
    (這日也因遊春至此,就肆沾飲,不期才走上樓梯,見有人在那裡自言自笑,卻認得是王
    (儒珍,即便屏息躡足潛聽,直待說完大笑,乃將扇頭輕叩而問道)
畢純來:兄何得意而快樂若此?
    (王儒珍也認得是畢純來,向知他不是端士,心甚鄙之。)
王儒珍:(起身應道)偶而推敲得句,不覺忘情失笑。
畢純來:(明曉托詞,卻佯為不知)原來如此。想得句必佳,敢求假一觀。
王儒珍:(微笑道)老先亦知詩耶?然雖得句,尚未完篇。
畢純來:只獨吟獨酌,殊覺乏興。小弟再治村醪,與兄加潤詩腸,少助文思,如何?
王儒珍:(時已有了幾分酒,乃又笑道)學生生平作詩,有三不吟,非佳山佳水不吟,非佳花佳月
    不吟。非佳人佳士不吟:乏此數佳,即吟亦不佳耳。雖蒙盛意,但學生先飲過多,將入醉
    鄉,無暇奉陪,得罪先別了。
    (說罷拱一拱手,呵呵大笑,竟自下樓而去。)
畢純來:(乃艴然大怒道)這不中抬舉的畜生。我一片好心,他卻這般看待。他明笑我非佳士,不
    足與吟的意思。但你無過做得兩首歪詩句,寫得幾篇屁文章出,就這樣的輕薄,真乃可惡
    。我方才上樓之時,見他說些甚麼蔡翁他貧窮,又是甚麼先中解元。這分明是蔡其志嫌他
    貧窮,要想寒盟的意思。這老蔡一向極與我相得,如今何不迎著他意,三官兩語去打破那
    小畜生的美滿姻緣,才曉得我畢爺雖非佳士,倒也不容易就好輕薄得的。
王儒珍:(因笑道)這小畜生岸然而去,無福受我畢爺之賜,落得我自己受用。
    (乃舉杯獨酌了一會,下樓歸家。)
    (這正是)
    (小人情最險,語言須檢點。)
    (宜若鬼與神,相逢敬而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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