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 至 第三六

31**時間: 地點:
    (說話時,阿寶泡茶回來了。)
AAA:(森娘叫丫頭去收拾天九牌,調桌椅,雲旃一面考了阿寶幾句外國話,搖頭道)
    寧波人口音總是不對的。
    (一面說話,收拾已畢,四人便相對入局。)
    (森娘坐在雲旃背後觀看,阿寶又每人遞了一碗茶。)
能君道:好會巴結的孩子。我明天薦你的生意,只是你的姓冷得很,我總記不得,你再告
    訴我。
阿寶道:我姓杭,是杭州的杭,怎麼記不得?
雪畦道:這個姓確是冷得很,我從來也沒有聽見過。
阿寶道:老爺,你貴姓呢?
雪畦道:我姓花。
阿寶道:咦!巧得很,我娘也姓花。
森娘道:那麼阿寶,你就叫聲娘舅罷。
    (阿寶當真叫起娘舅來。)
    (雪畦此時已稍為活動點了,便問森娘幾歲?森娘道)
森娘道:二十四歲了。
    (能君問阿寶幾歲?阿寶道)
阿寶道:十四歲。
能君道:森娘好開懷得早,十一歲上就生小孩子了。
AAA:(森娘漲紅了臉道)十一歲不許生孩子的麼?
AAA:(雲旃打岔道)你兩個又不要對親家,只管查考這年歲做甚麼?
森娘道:做人總要老實點,若是一味尖刻,是要短命的。
子鏡道:若要老實,我的事業就不能做了。
森娘道:總要老實點的好,你不知道乾昌老班是靠老實發財的麼?
    (雪畦聽了,暗暗詫異,道)
森娘道:不信天下有靠老實發財的人。
便問道:(想罷便問道)那一個乾昌老班怎樣靠老實發財?倒要請教請教。
森娘道:這乾昌老班也是我們浙江人,從小苦得很,幾乎飯也沒得吃了。幸得一個錢莊上
    的先生照應他,借給他二千銅錢,叫他做小生意。做做倒也順手,慢慢積了二三
    十千錢。
AAA:(雪畦笑道)這就叫發財了。
森娘道:早呢。他也會做生意。終日提了個籃子,總揀人家走不到的地方,他才去。上海
    各處都被他跑遍了,後來他忽然又想到做船上的生意。僱了一隻小船,帶了些洋
    肥皂、小手巾、呂宋煙之類,搖到吳淞口,跑到外國兵船上,或公司船上去賣。
    他走得多了,那船上的外國人也認得他了。有時外國人手邊錢銀不便,叫他記帳
    到下次去收。久而久之,這記帳也成了老例了。有一隻公司船的外國人不知怎樣
    欠了他十多塊洋錢,一回他去討帳,恰好那公司船已經起錨,要開行了。那外國
    人匆匆給了他一卷小洋錢,叫他趕緊走,不然要把他載到外國去了。那小洋錢叫
    他回去點一點,多少下回再算罷。他便匆匆下了小船回來,打開那小洋錢,要點
    數,誰知不是小洋錢竟,是一包金四開(外洋金錢,上海方言謂之金四開)。
AAA:(他吃了一驚,雪畦聽到這裡,暗想道)果然發了財。
AAA:(也只聽森娘又道)若是別人,豈不是就此發財了?誰知他卻不想發這個財,把
    那金四開收藏起來,動也不敢動。直等到下回那公司船來了,他拿了那包金四開
    ,原去還了那外國人。那外國人歡喜的了不得,說他老實,問他有店沒有。他回
    說沒有,外國人叫他趕緊開一家店舖,答應薦生意給他。他就自己湊點,和人家
    借點,開了這家乾昌。那外國人果然到處薦他的生意,又把他送還金錢的事上在
    外國新聞紙上。所以外國人都相信他,說他老實,凡買東西都到他店裡去。他店
    裡沒有的東西也叫他代辦,所以他生意好的了不得。去年初,開店的時候,不過
    一間門面的小店,今年已經撐到三間門面了。他從此以後,怕不全是發財了日子
    麼。
    (正是:
    (  忠言能行蠻貊,聖人本有遺言。)
    (斯世得見斯人,真如碩果僅存。)
    (未知森娘還說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AAA:(聞諸某暴發家之言曰)發財是極容易之事,世人自愚而不覺耳。
問 道:何謂容易?
AAA:(則曰)只須心狠、眼明、手快。耳眼明手快,關夫才智,或尚可學而致之。至
    於心狠,則關夫道德,此吾輩之所以終窮也乎。
    (嘗謂天道之說,不過為失意者無聊之談。)
    (助世上惟有人事,無所謂天道也。)
    (然亦有不盡然者一部發財秘訣,所敘諸人,吾皆知之。)
    (默察其後嗣,則後謂天道者,若隱然得而見之,是亦一奇也。)
    (第九回 世態炎涼寸心生變幻 榮枯得失數語決機關)
    
    
32**時間: 地點:
    (且說雪畦聽了森娘一席話,目定口呆。)
    (心中只不信有這等老實的人,更不信有這樣一個老實人,便有那樣一個好外國
    (人。)
    (一面想著,把中的牌都忘記看了。)
    (定了定神,方才一面打牌,一面說道)
說 道:我不信有這等好外國人。
能君道:這也論不定的。就是蔡以善,他初到上海時,不過在近今洋行帳房裡做茶房。一
    天,大班到帳房裡尋買辦說話,那蔡以善土頭士腦拿了一枝水煙袋,裝上一口煙
    ,遞給大班。誰知外國人是不吃中國水煙的,對他搖搖頭,他卻把裝好的那點煙
    挖了出來,依舊放在煙盒裡。那大班見了,說他鼠惜物,便對買辦贊了他兩句。
    那買辦看見外國人都賞識了他,便叫他去讀外國書、學外國話,讀了半年,略略
    懂了兩句『也斯哪』,買辦便告訴了外國人,叫他做了寫字樓細崽。一則也是他
    福至心靈,處處懂得巴結,二則也是人才難得,近來居然升了二買辦了。
    (四個人一面說笑一面打牌,不覺直到天亮。)
    (玻璃窗上透出白光,方才收場,算了算帳,卻是子鏡大贏。)
便 道:(子鏡便道)好,我今夜請客,諸位務必要到。
    (諸人未及回答,忽聽得外面門聲大震,有人打門。)
    (森娘忙叫人去開時,那丫頭和阿寶都已睡了。)
    (幸得樓下同居的,出去開了門,外面急匆匆走了一個人進來。)
    (直到樓上,問)
問 道:木子鏡有在這裡沒有?
AAA:(子鏡忙應道)在這裡。甚麼事?
    (那人便到房裡來,道)
便 道:出了一個大竊案,失贓值到二三萬。此刻外國人惱的了不得,叫找你呢。
子鏡道:不要緊,我就去。
    (說罷那人先去了。)
    (森娘一面叫起丫頭阿寶泡水買點心,雲旃早鑽到牀上去睡了。)
    (三人洗過臉,吃了些點心,方才下樓。)
    (雪畦留心看時,原來樓下是裁縫店,三人出門分手。)
    (雪畦回到成章棧,要想略睡片時,卻偏睡不著。)
    (悶極無聊,便走到三馬路去看又園。)
    (叩了兩下門,只得一個蓬頭亦腳的丫頭出來開門。)
雪畦問:又園可在家?
AAA:(丫頭道)才起來呢。
    (雪畦走了進去,只見又園就在客堂裡一張半榻上睡覺,此時已經起來,卻還坐
    (在榻上用一張被窩蓋了下身,上身穿了一條打補釘的破小襖,手裡拿著一件已
    (變成灰色的白洋布褲子,一隻手拿著針線,看見雪畦進來,一面欠身招呼,一
    (面放下針線,一面把褲子縮到被窩裡去。)
    (半晌方才下地,道)
子鏡道:花兄好早。
雪畦道:我昨夜一夜未睡,早上無聊之極,所以來望望你。
又園道:為甚一夜不睡?
    (雪畦便把赴席打牌情形述了一遍。)
又園道:花兄,闊得很,結交的多是闊老。
雪畦道:甚麼闊老不闊老,不過都是同鄉罷了。像蔡以善,我還記得他是在澳門閹豬的。
    隔別了不多幾年,他居然是二買辦了,無非是一步運氣罷了。
又園道:說起運氣來,真是氣死人。言能君那廝,他本是一個木匠,因為工藝不好,生意
    總不如別人。前年年底下窮的和我一般,身邊剩了一塊寡洋錢,恰好我也有一塊
    洋錢。我兩個同到賭台上去。
雪畦道:這裡也有賭台麼?
又園道:為甚麼沒有。你才說的木子鏡便是賭台上保標的頭兒。那回我和能君同去賭,我
    便沒運氣輸了。回來他卻一口氣中了五回寶,一塊洋錢就變了二百多。我要和他
    借兩塊過年,他都不肯。過了年之後,聽說他也是有賭必贏,就開起一家言合隆
    木匠店來,此刻居然老闆了。我們這些窮朋友他一發不認得了。
AAA:(雪畦聽到這裡,猛然省悟,暗想道)他此刻窮到如此,我何苦來望他?這總怪
    自己閱歷不深之故,萬一和他廝混的多,他向我借錢起來,若是借給他呢,正不
    知何時始還,若是推托了,又未免結怨這等小人,還是遠避的好。
AAA:(想罷,正搭訕著要走,又園又道)不似你,到底是個好人。到了上海,沒有幾
    天,就來看我兩次。我今天就要動身,到福州去了。
雪畦道:你到福州做甚麼?
又園道:前回我不是和你說過的麼。隔壁那鹹水妹的東家是做兵船上生意的,此刻那兵船
    要開到福州去。恰好他向來用的細崽是寧波人,寧波家中有信來叫了他回去,所
    以那東家就叫我跟了去,好歹也賺他七八塊大洋錢一個月。先混起來再說,只是
    此時身邊零用錢一個都沒有,求你借我一兩塊錢。我到了福州挨到一號,支了工
    錢,就寄回來還給你。
雪畦道:這個可以使得,但是我身邊沒有帶著,回來送來罷。
又園道:不敢,等一會我來走領。船要到三點鐘開行,我一點鐘到船上去,一點鐘以前我
    到你棧裡去罷。
    (雪畦答應了,又俄延了良久,方才出來。)
    (便走到慶雲處,托言親來多謝。)
AAA:(坐了許久,又出來到能君所開的合隆號裡去,談了半天,問了子鏡的住址,又
    (去訪子鏡,子鏡一見了雪畦,便拍手道)來得好,來得好,我在這裡請伙計吃
    飯。俗語說的好,相請不如偶遇,請坐罷,馬上就要擺席了。
雪畦道:你不說晚上請客麼?怎麼請吃中飯起來?
子鏡道:我此刻是請伙計。今天絕早不是有人來叫我麼?因為昨天晚上出了竊案,失贓值
    到二萬多。失主五點鐘報案,我六點鐘到巡捕房裡去,問明白了公事,八點鐘就
    破了案。巡捕頭喜歡的了不得,一連贊了我五六聲「拉姆罷溫」好不威風有體面
    。然而這件事我是全仗眾伙計之力,所以特地請他們吃一頓。好了,你代我陪客
    。
    (雪畦樂得答應。)
    (一會兒擺開了兩桌,請了那一班伙計入席暢飲,卻與昨夜的局面不同。)
    (所有的菜都是肥魚大肉,那一班伙計又都是歪了帽子、散了釦子、束腰帶束在
    (馬褂外面的。)
    (不一會狼吞虎嚼、風捲殘雲般吃個馨盡。)
    (吃完,便都散了。)
    (雪畦此時喝了兩杯酒,加以昨夜未睡,所以十分困倦了。)
    (要想回居章棧睡覺。)
    (看看子鏡家裡所掛的鍾只得十二點一刻,恐怕又園來借錢,只得強打精神延時
    (刻,等過了一點鐘時候,方才回棧,睡了一天。)
    (等到夜來,子鏡請客時,他還是關門睡覺,竟錯過了。)
    (閒話休題。)
    
    
33**時間: 地點:
    (且說雪畦自從與那一班人結交之後,每日領略些發財秘訣。)
    (便約了一個姓袁的同鄉,合出資本開了一家米店。)
    (雪畦馨其所有,只得三千金。)
    (姓袁的出了七千,合成萬金資本,當下兩個訂了合同,雪畦不會寫字,央人代
    (了筆,念給他聽了。)
    (姓袁的畫了押,雪畦也勉強畫了十字。)
    (從開了這家米店後,倒也年年順利,四五年間,無不賺錢。)
    (雪畦便把家眷接來上海,只有姓袁的生性孤峭,又且平日視錢如命,恐怕接了
    (家眷來費了開消,所以向來只有一個人在店裡,生平又絕少交遊,朋友也不多
    (一個,被雪畦看在眼裡,早就存了一個不良之心。)
    (恰好這一年夏天,上海鬧時症,姓袁的染了一病,死在店中,雪畦自少不得買
    (棺盛殮,送入山莊,那時廣肇山莊只怕還是初成立呢。)
    
    
34**時間: 地點:
    (且說雪畦打發姓袁的後事既畢,回到店中尋著了他的鑰匙,把他的箱子打開,
    (先尋著原訂的合同用火燒了,又尋出了好些股份票及錢莊存折之類,一股腦兒
    (都收拾到自己腰裡。)
    (然後發信到廣東給姓袁的兒子,直等到半個月後,那兒子方才趕到。)
    
    
35**時間: 地點:
    (其時那米店已經弄得有岌岌可危之像了。)
    (及至查考起數目來,雪畦非但把合股的事賴過,還說姓袁的虧空了數百元,少
    (不得父債子還,要向他兒子索取。)
    (開出箱子來,除了幾件衣服之外,竟是一無所有的了。)
    (他兒子要爭論時,又苦於沒有證據,此時雪畦的羽黨極盛,如陶慶雲、陶俯臣
    (、言能君、舒雲旃、陶秀乾、蔡以善等輩,一個個都是近來幾年新發大財的,
    (加以木子鏡是個辦公人役的頭兒,言能君又有一個換貼兄弟金行瑞是做御史的
    (,都幫著在場恫喝。)
    (姓袁的兒子沒法,只有忍氣吞聲,扶了靈柩回去。)
    (雪畦就安安穩穩的乾沒了這一注巨款,撇了那米店不做,另外開了一家字號,
    (專做客貨。)
    (開張那天,一班發財朋友都來賀喜。)
    (恰好魏又園從福州回來方到了,臉上氣色十分光彩,與大眾一一相見,敘了些
    (契闊的話。)
    (雪畦置酒相待,席間問起又園別後之事。)
又園道:說來也是慚愧。自從別後跟了兩年東家,後來船上的管事故了,東家便派了我做
    管事,十分賞臉,也十分信用。不多幾時,福州的福山洋行缺了一個買辦,東家
    便把我薦了上去。承新東家的美意,也十分相信,此刻又薦到上海有利銀行來,
    這都是托列位老朋友的洪福。
    (慶雲呵呵大笑,道)
又園道:甚麼朋友洪福,這都是東家的栽培。我們同在香港時,雖是人人心中巴望有今日
    ,卻不敢說是一定有今日。此時巴望著了,列位知道其功在那裡。
AAA:(蔡以善道)這是各人靠本事去乾出來的。
雲旃道:(舒雲旃道)全靠會看東家顏色。
慶雲道:你兩位的話都不錯,然卻不曾說到根本上來。
能君道:甚麼根本?
慶雲道:根本就在懂說話。你想如果不懂說話,就有本事也無從幹起。就會看顏色,也輪
    不到你看,所以我歷年以來所著的那部學外國話的書,近日已經發刻了,不久就
    可以刷印成書。成書之後,我賣四塊洋錢一部,等我們中國人看了,都從這書上
    學起話來,好叫一個個的中國人都懂了外國話,發了洋財,那時才知道外國人的
    好處呢。
AAA:(能君不服道)未必,未必!就以坐中而論,我和雪畦都是不懂外國話的人,難
    道也靠外國人?子鏡是懂了外國話的了,何以他反不及雪畦?
慶雲道:雪畦是例外的,十中無一。至於你呢?因為不懂外國話,每年所包工程,暗中吃
    虧的也不知多少。外國人是好人,斷不欺你,只是在當中代你翻譯的,你知道他
    都靠得住麼?子鏡呢?你莫說他不及雪畦,他開的那伙食行,一年要做到四五十
    萬的生意,也就可觀了。
    (能君正要駁話,忽聽得座上一人說道)
說 道:不錯啊。
    (正是:
    (  抑己揚人莫怪此公饒舌)
    (歐風美雨至今已遍中原。)
    (未知發話之人是誰,又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寫雪畦自結識了那一班朋友之後,每日領略些發財秘訣,下之緊接約了一個姓
    (袁的同鄉云云,是寫雪畦發財,實得陶慶雲以次諸人之心傳也。)
    (故只寫雪畦乾沒,雪畦發財,其餘諸人是毋庸再寫,亦足窺其發財歷史之一斑
    (。)
    (今人有欲發財者乎?隱窺秘訣,於是乎得之矣。)
    (雪畦雖默得諸人之心傳而發財,然窺其心跡,已具有發財之資格矣。)
    (於何見之?於其待魏又園見之。)
    (若士君子之以朋友為性命者,實窮相乞兒所為耳,悲夫。)
    (第十回 舒雲旃歷舉得意人 知微子喝破發財訣)
    
    
36**時間: 地點:
    (且說慶雲正說得高興,能君正聽得不耐煩,要想開口駁他,忽聽得舒雲旃說道
    ()
說 道:慶雲、能君二兄之言,各有一理。懂說話自有懂說的好處。然而不懂說話的,也
    未必盡不發財。以我所見,我的那乾兒子杭阿寶,我去年才薦他做一個洋布式拉
    夫,他一得了這件事,白手空拳的,先就做了兩票小貨,居然叫他賺了一千多。
    以後積聚了半年,居然買了一個買辦來做。
雪畦道:買辦怎麼好買來做的?
雲旃道:這是他們寧波人的老辦法,我們廣幫是沒有的。阿寶自己做了買辦之後,卻又帶
    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我們從前到天仙去看,我出來招呼的案目,叫做甚麼淡
    如的。
慶雲道:呀!那是一個小孩子啊。不錯,他還懂兩句說話,我常時請東家看戲,他出來招
    呼,都能應酬。然而,阿寶既然做了買辦的身份,何以招呼起案目來?未免太不
    自重了。
雲旃道:這也難說。阿寶向來歡喜賭,凡犯了一個賭字,無論三教九流,是同局的,都是
    賭友了。阿寶和他是在賭場上相識的,是做了買辦之後,想到他當案目的人,識
    的闊老必多,所以叫他來做式拉夫,去拉生意,因此那淡如也起來了,辦的事都
    是一帆風順,這些都是我輩後起之秀。還有一個更是奇怪,他是阿寶讀外國書時
    的同窗,所以阿寶知道他的詳細,來告訴了我。據說這個人姓孫,名叫三寶,那
    孫三寶的老子,是盆湯弄一家雜貨鋪的出店。三寶也便跟在店裡學生意,不知怎
    樣一個外國人看中了他,認他做了乾兒子,供他讀外國書。整整讀了兩年,又得
    他的外國乾爹,指授了他的口音,所以說話更是出色,一向雖然沒有正業,卻在
    四馬路開了一家總會。靠著打麻雀抽頭,也還過得出,誰知他今年的運氣來了,
    南京一個甚麼局裡,附著開一個洋文書館,不知是那一個推薦的,把他請到那裡
    當教習去了。
AAA:(慶雲點頭道)不料此刻的官場卻也開化得多了。
雲旃道:豈但如此開化!我昨天得了一個信息,說李鴻章、曾國藩兩個要選一百幾十個聰
    明子弟,到花旗去讀書呢。
AAA:(慶雲拍手道)好了,好了,從此中國只怕也要大起來了。這個信息若是確的,
    我把我陶家子姪不問年紀大小,一律都送了去。到了外國,叫他們前後左右,沒
    有一個中國人,不怕他們的話學不好。
雪畦道:倘使他學會了外國的,忘了中國的,有甚麼用?
AAA:(慶雲大笑道)你總肯說這種不通的話,就是忘了,有甚麼要緊。我是抱定了一
    個主意的,那年廣東省城失守,那總督便是翰林宰相,何以打不過外國人?倘是
    我做了總督,只要和那外國兵官說得明白,何至如此?所以我說,不獨中國文字
    沒有一毫用處,便連中國話也可以無須說得。
    (慶雲正說得得意之時,忽然座中一個人慢騰騰的說道)
說 道:陶公宏議大論,真不可及。可惜還是見得一面,未能兩面兼顧。
    (慶雲抬頭看時,原來是雪畦請的老夫子,姓冷,別字雁士。)
    (本來是個飽學秀才,為人士熱衷,只因時運不濟,落魄在上海。)
    (恰好遇了雪畦,要開字號,往來書信動輒須人,便出了八塊洋錢一月,請他做
    (文案老夫子。)
    (這冷雁士正當途窮日暮之時,遇了這個機會,也是聊勝於無,因此開張。)
    (這天也在席上,起先聽他們談了半天那無味之言,只在肚裡暗笑。)
    (此刻聽了慶雲的話,更熬不住,便說出這兩句來。)
問 道:(慶雲因問道)甚麼叫未能兩面兼顧呢?
冷雁士:閣下之言,無非是怪葉名琛不知時務,敗兵失地。不知敗兵失地之人,又何止一
    葉名琛?如琦善、牛鑒、伊裡布、耆英等輩也,指不勝屈。
慶雲道:是啊,太遠的事,我也記不來許多。總而言之,都是一班讀書飯桶罷了。
冷雁士:閣下可知這一班雖是讀書飯桶,卻實在是列位的功臣呢。
AAA:(慶雲愕然道)怎麼與我們相干起來?
冷雁士:倘使此輩都是識時務,熟兵機之員,外人擾我海疆時,迎頭痛擊殺他個片甲不回
    ,更何有廣東、浙江、上海、天津之役?更何有《南京條約》。更何有五口通商
    ?倘無五口通商,直至今日,上海仍是一片蘆葦灘頭,公等又何由到此?更何由
    發財?然則此輩敗兵失地,正是為公等發財而設,豈非是列位的功臣麼?
慶雲道:外國人的船堅炮利,只怕就換兩個人出來,也未見得是勝仗。
冷雁士:然則當日請閣下做官如何?
慶雲道:我們不必談那許多,就以上海而論,外國人花了幾千萬開了這個碼頭,築了馬路
    給我們做生意,就是你老兄今日也在這裡就館。一個人總要飲水思源,難道你倒
    說外國人不是好人麼?
AAA:(冷雁士聽了這一番奇談,只氣得目定口呆,幾乎轉不過這口氣,暗想道)罷,
    罷,是我的不是。我何苦招惹他說話呢?
AAA:(只聽得舒雲旃又道)你們不必爭執這個,且等我把話說完了。慶雲兄說一定要
    懂了外國話,才能得意,所以我舉出杭阿寶、舒淡湖、孫三寶做個證據,足見慶
    雲兄之言謬。至於能君所說,也未嘗無理。我親眼看見的一個人,就是敝相好王
    逸卿的鱉腿。
雪畦道:是那個王逸卿?可是前回你叫他局來,他坐了一會,就要轉甚麼陸大人的局那個
    麼?
雲旃道:正是他這鱉腿,可不是燒火抬轎一流,是管寫帳的。叫做諸阿三。從前只怕讀過
    兩天書,歡喜看看湯頭歌訣。妓院裡的人,偶然有點感冒,總是請他開個方子,
    常常也有點應驗。後來不知怎樣,被他在妓院裡鬧的出了名了,大家叫他諸先生
    ,他就辭了鱉腿不做了。到外頭掛起招牌來行醫,居然大行其道。你猜是那一個
    ?就是現在赫赫有名,出診要四塊八塊的諸子純。不然我不知道,我前幾天有點
    小病,也是請他看的。昨天到王逸卿家去,說起我有病,逸卿問請誰看的,我告
    訴他是諸子純,逸卿才把他的出身,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我此刻那諸子純也很有
    幾個錢了。難得他出身微賤,一旦掙到了這步地位,也算一個英雄了,以後若遇
    了富貴,人家請看病,再好好的巴結巴結,怕不大發其財麼。然而他卻是一個外
    國字不識,一句外國話不懂的。所以我說能君之言,也未嘗無理。
    (冷雁士在旁聽了他的話,所述的事案雖覺怪異可喜,而聽他的論斷,著實荒唐
    (。)
    (於是懶於聽得,不等終席,便自起身,到自己房裡,隨手取過一本經世文篇解
    (悶。)
    (他們在外面還是是哄堂聚訟,終覺得耳根不得清淨,怏怏不樂,撇下了書本,
    (斜溜著身子,出了大門,到馬路上舒一舒惡氣。)
    (信步走去,不覺穿過了兩條馬路,看見路旁一家,掛了一扇簇新的招牌,是「
    (知微子命相」,旁邊帖著一張小紅紙條兒,寫著「小批減取一角」。)
AAA:(雁士暗想)這些江湖術士,操此絕無證據之談,哄人錢財,殊為可恨。
AAA:(既而又想道)這也是文人落魄的末路,我何必恨他?
    (再抬頭看看他那紅紙條兒,所寫幾個字筆勢遒勁,饒有古意。)
    (想來江湖術士,那有這一筆好字?多管是個文人,我何不借算命為名,與他談
    (談,或者可以消除點抑鬱之氣。)
    (在自己身邊一摸,恰好還有一角小洋錢,便踱了進去。)
    (只見那知微子神清目秀,氣度嫻雅,確不像是個江湖子弟。)
說 道:(因拱拱手說道)先生請了。小弟要來請教算一個命,但是我所以求算之意,與
    別人不同。別的都不問,單問有發財之日沒有?苟無髮財之日,可有餓死之日,
    只問這兩層。
知微子:天不生無祿之人,是有命之人皆有祿。至於發財不發財,餓死不餓死,卻關夫人
    事與命無涉的。但是賦祿也有厚薄衰旺之分,倒可以查一查檢。
雁士道:小弟今年四十歲,看別人發財,實在看得眼熱了,因此要算一算自己的命。
    (說罷,便告知生辰八字。)
    (知微子排成四柱,分配了官印財劫,放下筆來,一想,道)
雁士道:貴造日坐文昌,時上正印透露,又是八字純陽,是個讀書種子。性格剛強,就此
    而論,已無髮財之望了。
雁士道:然則有餓死之日否?
知微子:我已說過,這個在乎人事。貴造財祿不薄,今年四十歲,以此八字而論,雖未必
    能斷定發多少財,然而財是見過不少的了。扣算六歲起運,童年不算,自十六歲
    至二十六歲,走的是正財運。這十年當中,著實要見點財啊。請你自己回頭想想
    這句話對不對,若是對的,我再算下去。
    (雁士想了一想,道)
知微子:我自二十歲起,即代人做槍,潤筆所入積算到二十六歲,大約可有五千金。
    (知微子點頭,道)
知微子:積存了多少下來?
雁士道:惟其不能積存,我才來算命啊。
知微子:怎麼不能積存呢?
雁士道:不瞞先生說,舍間本甚寒微,十五歲上先君見背,我兄弟五人毫無產業。我又居
    長,先人見背下來,一切衣衾棺槨都是賒欠的。一有了錢,就要加利還人,又要
    覓地安葬先人,還要代二三兩個,舍弟成家:教四五兩個,舍弟讀書。如何積得
    住?
    (知微子點點頭,道)
雁士道:底下二十六至三十六這步運。比上一步更高了。據閣下說,上一步運,還見過五
    千金。這一步運,一定能積存的了。
雁士道:不錯。我自二十五歲那年,進了學,這十年之中,束脩及潤筆所入。除了代四五
    兩個,舍弟完娶之外,短衣縮食的,還積了五千金。
知微子:那就應該拿出來,營運商業,向發財路上走了。
雁士道:不幸三十六歲那年,先叔不在了。
知微子:辦一個喪事,也用不了五千多。
雁士道:先叔是實缺的,山東嶧縣知縣,此缺著名清苦,身後虧欠公私各債不下三千餘金
    。只有一個從弟,年紀又幼小,交代不出。上官押追家屬,我偏偏又捐了一千金
    入善堂,此時趕去料理,是義不容辭的事,等到事情理妥,連運柩回籍安葬等,
    馨我所有,也還不夠,又借了數百金之債。因聞得人言,上海地方易於謀事,所
    以前年到此,以為比家鄉略勝。誰知大失所望,欲要回,又無面江東,所以特來
    求教。
AAA:(知微子站起來,大笑道)閣下是個讀書人,豈不聞順天者存,逆天者亡。二十
    年中坐致者,已達萬金。天之待閣下者不為不厚,閣下乃天與勿取,既不肯持此
    萬金,去巴結貴人,從仕路上發財;又不肯經營商業,從權術上發財;更不肯重
    利盤剝,向刮削上發財。卻如此浪用。兄弟既有五人,喪葬之事,何必一人擔任
    ?四個兄弟各有各事,成家讀書與你何干?卻一一都攬在身上,至於令叔一事,
    更為荒唐。山東與廣東相去何止千里,樂得佯為不知,押追家屬,試問押死了令
    嬸、令弟可能傷及你一毛?卻要你如此巴結;說到善堂一層,更是不知所謂了。
    天下窮人不知其數,博施濟眾,堯舜猶病,你豈欲功邁堯舜麼?若照你之所為,
    餓死就在目前也。
    (雁士大怒,道)
雁士道:我來算命,你便和我算命罷了。誰叫你這種胡說?
知微子:閣下息怒。須知命可算,理是不可算的。閣下之命如此,行事又如彼。此刻雖是
    窮途落魄,也可作富家翁看的了。況你這手揮萬金都用在倫常善事之上,還是一
    個高尚的富翁呢。難道定要被文繡,饜膏梁,才算富翁麼?閣下如果一定要發財
    ,在下也有一個秘訣,可以傳授,但恐閣下不肯做罷了。
說 道:(知微子附耳低聲說道)你若要發財,速與閻羅王商量,把你本有的人心,挖去
    換上一個獸心。
    (雁士聞言,登時滿心透徹通明,深深一揖,奉上一角命金,出門佯長而去。)
    (從此入山,惟恐不深。)
    (此結章矣,何其言之痛也。)
    (作者豈有恫於富翁必欲盡舉,而醜詆之哉。)
    (毋亦有所感觸,對於一部分言之耳。)
    (然已不勝慨歎矣,著者嘗言,生平所著小說,以此篇為最劣。)
    (蓋章回體例,其擅長處在於描摹,而此篇下筆時,每欲有所描摹,則怒眥為之
    (先裂。)
    (故於篇首獨寫一區丙,篇未獨寫一雪畦,自餘諸人概從簡略,未盡描摹之技也
    (。)
    (雖然,讀者已可於言外得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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