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一 至 第三二〇

311**時間: 地點:
    (且說蕙芳等昨日早上見華公子叫了素蘭進城,後來打聽得一夜未歸,今日又將
    (一日,尚未見他回來,心裡猜疑為什麼事耽擱兩日。)
    (再著人到素蘭處打聽,恰好素蘭已回。)
    (少頃,素蘭到蕙芳處來,講華公子要他題那《桃花曲》,並待他一番光景,賞
    (他好些東西,這舖子竟可開成了。)
    (蕙芳也甚喜歡,即同到素蘭處,點了兩枝蠟,開了箱子,一件一件的看了,對
    (素蘭道)
蕙 芳:這些東西若全買起來,也要好幾千銀子,而且未必有這好材料。再到度香處添幾
    樣,就可添可不添了。我明日就把櫥櫃制辦起來,叫花兒匠來收拾花草。八月中
    秋竟可以開了。
素 蘭:(素蘭道)題個什麼名字呢?
蕙 芳:(蕙芳道)我想題為九香樓可好麼?
素 蘭:(素蘭道)好個九香樓,妙極,妙極!
    (又請了寶珠、漱芳、玉林、蘭保等來,大家看了,都極喜歡,同贊素蘭能乾,
    (叫華公子這般傾倒起來,又贊他題的曲子。)
    (素蘭頗為得意。)
    
    
312**時間: 地點:
    (明日,寶珠等到子雲處,將華公子賞給素蘭的東西,一一說了,並要子雲回去
    (,也把帳單看了,點出:花玻璃燈二十對,大小玻璃雜器四十件,料珠燈八盞
    (,各色洋呢十板,各色紗衣料一百匹、各色貢緞二十匹、各色湖縐一百匹、各
    (色綢綾一百匹,座鐘四架、掛鐘四架,洋表二十個,真古銅器一件,贗古銅器
    (七件,碧霞璽帶板兩副,寶石大小六件,零星玉器一包,贗筆書畫一箱,各色
    (鄣絨衣料十匹,沉香半斤,檀香四斤,各種香料四十斤,各種丸散三十瓶,香
    (牛皮十張、佳紋席十張,湘妃竹扇料一捆,桄榔木對聯兩副,描金紅花磁碗四
    (桶,其餘玩意物件數十件。)
    (花木隨時搬出,不入數內。)
    (開了一個單子給與寶珠,寶珠大樂,謝了謝,道)
公子道:這幾日不必搬出,到開市那幾天,搬到那邊去罷。
    (春航知道他們要開舖子,又聞得華公子、徐度香幫了許多物件,也要與蕙芳些
    (東西。)
    (但係蘇小姐過門未久,雖然魚水情深,但將蕙芳之事驟然說起,恐他疑心,要
    (吃醋起來,只得托辭要了二百兩赤金,送與蕙芳添買貨物。)
    (蕙芳本想不受,但恐春航心上過不去,又見寶珠、素蘭得了多少東西,自己又
    (有好勝之心,只得收了,托子雲著人到蘇杭添置一切。)
    (子雲封了金子,開了一個清單,寫了一封書,著人到他乃兄署中,叫管總的徐
    (福親自制辦。)
    
    
313**時間: 地點:
    (一日,子雲正與靜宜、南湘、高品閒話,只見書童拿了一包書信進來。)
    (子雲一看封面,是屈道翁在南京途中寄來的,心中一喜。)
    (折了總封,裡頭有十幾封信與各相好,卻都是琴言筆跡,說自己跌壞了膀子不
    (能寫,無非是些道謝等語,內有懷怡園諸同人五古一篇,並沿途七律八首。)
    (又見琴言另有一封信,子雲拆開,內裡是三封,一封是諸名士同啟,一封是眾
    (弟兄同啟,一封庾香才子手啟。)
    (子雲一一折看,與他們及與諸名旦的寫得已經沉痛,及看與子玉的信,是和的
    (《金縷曲》,只見寫著是:
    (  豈料真如此。)
    (只朝朝、淚珠盈把,袖痕凝紫。)
    (煙水孤村何處也,回首迷離難視。)
    (又雨細、斜風不止。)
    (若果夢魂飛不到,望長天、早趁江雲駛。)
    (須一刻,走千里。)
    (報君近事心先喜。)
    (縱生離、隻身還在,自應勝死。)
    (勉強加餐期日後,要使形骸尚似。)
    (居兩地、從今伊始。)
    (自古多情成積恨,恨東流、不接西流水。)
    (腸斷矣!寫此紙。)
    (子雲等看了大奇,道)
子 雲:不料玉儂竟能與庾香那首工力悉敵,一樣沉痛。
高品道:玉儂學問幾時長的?我去年沒有見他能如此。
次 賢:(次賢道)這是新進長的,不料受乃翁陶熔了幾天,就這些進境。若過兩年,不
    知要好到怎樣呢!
南湘道:我只道庾香這首詞是絕唱,不能和的,誰又想和出這一首來,我看倒非玉儂不能
    。
    (又見另寫著一紙道:
    (  本要依韻,因原唱爛字韻不能再用,勉強拾取,反失性情,故另換韻。)
    (六月初九日,阻風燕子磯,見鐵索練孤舟,俗稱乃陳妙常妝樓下,即秋江送別
    (處。)
    (回想從前置身優孟,曾演此事,不料今履其地矣。)
    (觸目傷心,愁多於水。)
    (猶幸南風打頭,吹我北向。)
    (夜夢偏左,言與心違;村雞一鳴,攬衣起坐。)
    (傷哉,傷哉!何可言也!勉力加餐,願期後會,請自寬解,以侍晨昏。)
    (夏秋多厲,千萬珍重。)
    (琴言百拜。)
    (子雲等看了,歎息一會。)
子 雲:(子雲道)怎樣呢?將庾香請來罷。
次 賢:(次賢道)不可。這首詞他若見了,必有一番傷心痛哭,那時在這裡倒教他難為
    情。不如送去與他,索性使他哭個盡性罷。
    (子雲即著人將琴言並道生的信,送與子玉。)
    
    
314**時間: 地點:
    (卻說子玉自前日春航處見了諸名旦,單少了琴言一人,又感傷了數日。)
AAA:(一夜在睡夢中,忽見雲兒走來道)少爺,琴言回來了。
    (子玉聽了大喜,即問道)
即 問:在哪裡?
AAA:(雲兒道)就在門外。
AAA:(子玉忙到大門外一望,只見煙水茫茫,查無涯涘,便失驚道)這是什麼地方?
    (迷迷離離,心無主意,沿著江堤走去,唯見白浪滔天,帆檣來往。)
AAA:(走了一箭遠路,忽又見雲兒趕來道)琴言在船上呢,聞說在燕子磯下守風。
子玉道:此地到燕子磯有多遠?
AAA:(雲兒道)這是觀音門,燕子磯就在前面了。但須得個船渡去。
    (二人在江邊站了一會,見有一個小艇來,蘭槳咿啞,極其乾淨。)
    (到了岸邊,仔細一看,那蕩槳的可不就是琴言。)
AAA:(子玉叫道)玉儂從那裡來?
    (只見琴言拭一拭淚,將船攏了岸,子玉上了船,卻又不見了雲兒。)
問 道:(子玉模模糊糊的問道)雲兒呢?
琴言道:他又到前面去了。
AAA:(子玉聽琴言講道)一月之別,令人想死,你看我的眼睛都哭腫了,你倒絕不想
    著我。你那首詞我將他燒了灰,吞在肚裡,變了一肚子眼淚,哭也哭不出來。
子玉道:可不是?你那上車時,我眼前一陣烏黑,倒像坐在你的車沿上,同了你去。後來
    你把我推下來,我像跌醒似的,回去了,病了十幾天,怎麼說我不想著你呢?
琴言道:你怎麼能到此地來?隔了二千五六百里路呢。
子玉道:方才雲兒同我來的,我覺也不甚遠,一出大門,便到這裡。
    (琴言一面蕩槳,一手搭在子玉膝上,說道)
說 道:我如今恨你,我作了東流水,你作了西流水,接不到一處來。
    (子玉尚未回言,只見琴言裊裊婷婷的站起來,坐在子玉懷裡,一手勾了子玉的
    (肩。)
    (子玉甚覺不安,要扶他起來,忽然不是琴言,變了一個十七八歲女郎,高鬟滴
    (翠,秋水無塵,麵粉口脂,芬芳竟體。)
    (子玉大驚,要推他起來,卻兩手無力,一身癱軟,只好怔怔的看著他。)
說 道:(聽得那女郎低低說道)良宵風月,千里姻緣。妾家不遠,長板橋頭,青樓第二
    門便是。君如不棄,願訂綢繆。
AAA:(子玉大駭,心跳了一會)桑中陌上,素所未經,此言何其輕出,一入人耳,力
    不能拔。知卿雖是戲言,但僕不願聞此。
    (急欲起身離坐,被那女郎挽住,□□的笑道)
笑 道:世間有此呆郎,是何腐見,踽踽涼涼,一至於此。但君拳拳於杜玉儂,非為色耶
    ?男女相悅,天經地義,君何以膠柱之性,作刻舟之想。且兩人鑿枘,情何以生
    ?你若非好色之心,你且將愛玉儂的心說出來。君雖口具雌黃,想難文飾。若以
    貌論,你看杜玉儂及我麼?如今是淚眼將枯,面黃於蠟,憔悴欲死,勸你不必假
    惺惺,棄了他罷。
    (把子玉一把摟緊。)
AAA:(子玉大窘,只得叫道)雲兒快來!
又 道:(那女郎又道)呆郎,你叫什麼?難道天下有女子調戲人的麼?
子玉道:你將何為?
AAA:(那女郎道)我也不過憐才愛貌的心,君固男子,豈無能為事耶?
    (子玉越急。)
    (正在無法,只見一個船攏將過來,船窗相對。)
    (卻見琴言坐在艙裡,吟他的《金縷曲》,淒惋欲泣。)
AAA:(子玉叫道)玉儂救我!
    (那女郎發起怒來,將他一推,狠狠的罵了一句,道)
子玉道:世間有此措大,令人氣忿欲死!
    (子玉見兩船相並,便從船艙裡跨了過去。)
    (一見琴言,喜不可言,但仔細看他,果然是淚眼將枯,面黃於蠟,見了子玉,
    (惟有掩面悲啼,子玉便覺心如刀割。)
說 道:(琴言說道)誰叫你老遠的來,怎麼忘了我的話?我是叫你不要來的,你看這一
    派長江,太太心上不惦記你麼?適或受了些驚險,叫我如何當得起?
    (便嗚嗚的哭起來。)
    (子玉好不傷心,極意寬慰。)
琴言道:我今和了你的詞。
    (即取出來給與子玉。)
    (子玉接了過來一看,不見有什麼詞,就是從前到華府去時寄他那塊帕子,唯覺
    (血淚斑斑可數。)
    (子玉此時心中如萬箭攢心,停了一會,問道)
問 道:為何你一人在此,你那義父道翁先生呢,那裡去了?
琴言道:你問我那義父麼?
    (歎了一聲,又淚如雨下,停了半晌說道)
叫了一:我也為要見你一面。不然,這個地方就是我葬身之地了。
    (子玉不解所言,尚要問他,只聽得後船艙有人出來,不見猶可,一見嚇得魂不
    (附體。)
AAA:(原來不是別人,是他父親梅學士,滿面怒容,見了他大喝道)無恥的東西,在
    家作得好事,如今又背了你母親跑出來,這還了得?
    (子玉這一唬,口中不覺「哎呀」一聲,要想往那個船上躲時,一腳踏了空,「
    (撲通」的一響,落在江裡。)
    (將身一掙,出了一聲冷汗,原來是個夢境。)
    (只聽得蟲聲唧唧,月照紗窗,倚枕自思,唯有黯然神傷而已。)
    
    
315**時間: 地點:
    (明日,子雲處送了琴言的和詞來,子玉看了,一慟欲絕。)
    (過了半天,將這信與這詞足足念了有百餘遍,又喜琴言學問大進,竟成了名作
    (,便縫了一個古錦囊,置了此詞,佩在身上。)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才子詞科登翰苑 佳人繡閣論唐詩)
    
    
316**時間: 地點:
    (話說子玉得了琴言和詞之後,悲楚了好幾日。)
    (又想起那個夢,見琴言十分憔悴,不知是何吉凶,只是鬱悶不解,終日精神渙
    (散,涕淚沾巾。)
    
    
317**時間: 地點:
    (一日,梅學士的家書回來,與顏夫人說在任上很好,也取了多少真才實學的士
    (子。)
    
    
318**時間: 地點:
    (現今有個進士,保薦博學宏詞進京,托他帶了三千金回來。)
    (說子玉年已十九,可以完婚,若要等我任滿回來,要到明年冬天,適或又有調
    (動。)
    (更覺遲了。)
    (況王質夫又係至親至好,一切可托仲清料理,不豐不儉,叫顏夫辦了這件親事
    (。)
    (又與子玉一個諭帖,說近日寄來詩文頗有些進境。)
    (今秋有宏詞之試,你要自己明白,如可以自信去得,即求人保薦。)
    (如果不能自信,也不必好此虛名。)
子玉道:(顏夫人問子玉道)你父親問你信得過再去,信不過就不用去,你是怎樣?
子玉道:自信呢,也拿不穩必定可取。但如我這樣的也多,就考不上,也沒有什麼不是處
    。
    (顏夫人請文輝來商量,將家信與他看了。)
文輝道:方才親家與我的信,也是這些話。我去年就來問過的,我那裡是早已預備停妥,
    不論遲早,總在八九兩月之內罷。至於考是必要去的,這有什麼自信不自信,這
    事也在我,表妹不必費心。劍潭、恂哥也都要去的,一同求人保薦就是了。
顏夫人:至於子玉的姻事,妹子實在不在行,也沒有一個料理的人。總求表兄事事說明,
    應該怎樣,我們這裡就遵著辦,倒不要含糊才好。
文輝道:這事也沒有一定的辦法。我們這樣局面,太省也省不來,外面的排場是必要的。
      劍潭倒還明白,表妹一切吩咐他就是了。
    (坐一坐,別了顏夫人回去,將子玉、仲清、王恂托了劉尚書保了。)
    (考期三日前就忙亂起來,各士子投印結,買卷子,海內文人紛紛擁擠,自致仕
    (先達以及布衣,共有七八百人。)
    (子雲托人保了次賢,次賢忽然的抱病起來,不能赴考,子雲甚為太息。)
    (初九日派了幾位閱卷大臣,蘇候又做了總裁,華公子派了搜撿官,徐子雲派了
    (收卷官,劉文澤派了彌封官,張仲雨派了巡羅官。)
    (初十日一早入場,首試題目是《擬漢詔》、《擬唐疏》、《五經條解》、《五
    (代南北朝年號考》、《治河策》、《問酌六科則例》《增損鹽法利弊》、《正
    (本清源論》八題。)
    (二試是《大禮賦》、《大樂賦》、《大蒐賦》。)
    (三試《擬杜少陵北征詩》、《韓昌黎南山詩》,皆依元韻。)
    (這三場子玉甚是得意,第一試共有八百人,就貼去了五百,第二場止三百名了
    (,第三場出榜時,只取了六十名。)
    (王恂已被落,高品取在四十九,仲清取在二十七,子玉取在第二。)
    (另期殿試,子玉文星照命,也占鼇頭,共取了三十二名。)
    (仲清、高品才高運蹇,皆被落。)
    (此科最年輕者就是子玉一人,授了編修之職,顏夫人好不喜歡。)
    (正是身經三試,壓倒群英,比中狀元難得多了。)
    (子玉見仲清、高品、王恂等落第,心甚不安,並不以此自得,反謙謹了許多。
    ()
    (拜了保薦老師劉尚書,是熟極的,及謁閱卷老師,蘇侯見了子玉,就想起子雲
    (之言,真是吉星鸞鳳,喜不可言。)
    (王文輝與陸夫人心中半喜半悶,喜的是子玉考中,悶的是王恂、仲清不中,但
    (接著要辦女兒的喜事,也就喜多悶少。)
    
    
319**時間: 地點:
    (一日,王恂的妻子孫佩秋與仲清的妻子蓉華,到瓊華房裡來賀喜,蓉華道)
蓉華道:妹夫恭喜,壓倒了天下英才。如今是玉堂金馬,才子神仙,比今科鼎甲還要體面
    了好些,這是妹妹的福氣,我如何比得上來?
AAA:(佩秋講道)二姑爺真是天下第一個才子,我聽這些赴考宏詞,從前中過鼎甲,
    點過翰林的也有在內,也考不過二姑爺。二姑爺不是名聞天下麼?狀元三年出一
    個,這宏詞科是十年考一回,不比中狀元強得多了?
    (你一句,我一言,把個瓊華說得臉紅,又不好回答。)
    (心上雖是喜歡,但未過門,如何可以公然領謝?只得手拈衣帶,低頭不語。)
    (姑嫂二人見他不好意思,就不說了。)
    (蓉華見他妝台上擺設得甚是精雅,見桌上有一本詩集,蓉華翻看時,是南海杜
    (軍門浣白夫人的詩草,蓉華道)
蓉華道:這浣白夫人詩怎樣?
瓊華道:詩也做得好,就是不脫閨門氣,無甚體裁。
蓉華道:你看那些題詞呢,要算誰的好?
瓊華道:那瑤因女史十首七絕,就做得好。還有那浣香、浣蘭這幾首七律,真是繡口錦心
    ,香因慧果,這兩人不知是那裡人?
蓉華道:這兩人我七月內都曾會過,有他們的詩麼?我前日倒沒有細看。
AAA:(瓊華翻了出來,蓉華看了道)果然。這浣香、浣蘭是蘇年伯蘇侯的女兒,浣香
    嫁與華家,浣蘭就是田春帆新娶的夫人。這兩姊妹真是才貌雙全,世間少有的。
瓊華道:就是他們麼?怪不得母親回來這麼誇獎他們。
佩秋道:他們姊妹倒像雙生似的,一模一樣,比二位姑娘生得還要像些。
蓉華道:我們雖是親姊妹,其實不很像。你看二姑娘的秀豔風韻,倒像隱在肌膚眉目裡面
    ,像個碧紗籠罩著牡丹花,那花情、花韻,隱隱的要透在外面,然卻不露出來。
    我近來已是老乾橫斜,絕無姿態。你不見我面上,顴骨也要顯出來了。
佩秋道:這是你近來瘦了些,終是有個外甥,自然累得慌了。我看蘇氏姊妹,浣香華妍,
    像朵白牡丹。浣蘭清豔,像是粉芍藥。袁綺香像蓮花,香能及遠,覺有瀟灑出塵
    之致。
蓉華道:劉大嫂呢?
佩秋道:劉大嫂倒像碧桃花兒似的。
瓊華笑:劉大嫂小小巧巧,絕像櫻桃花。他又會笑,又像含笑花。這個人最有趣的。
又 問:(又問蓉華道)那浣白夫人詩你題沒有?我打算也要題一首。
蓉華道:我實在心緒不佳,做出來也是不好,不如藏拙為妙。你是題的什麼?你的歌行最
    好,自然是長古了?
瓊華笑:我昨日胡亂做了一篇,要哥哥改改,他倒說好,就這麼樣。我細看實在不好,要
    重做了,還得姐姐潤色潤色。
瓊華笑:(蓉華笑道)要我潤色,那就請著了鐵匠,點金成鐵了。
佩秋道:我看學做詩也不容易。人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若說《
    唐詩三百首》,我就很熟的,就是不會做詩。
蓉華道:你是不肯做,做了又不肯給人看。前日你的《七夕》詩,我就看得很好。
      為何有這樣詩才,要秘不示人呢?
笑 道:(佩秋笑道)我何曾做什麼《七夕》詩?你從何處看來?
蓉華道:我聽哥哥念的,還贊得了不得,這是誰做的呢?
笑 道:(佩秋笑道)或者就是你哥哥做的,做得不好,就說是我做的了。
瓊華笑:嫂嫂,你說三百首很熟,你得意是那幾首?
笑 道:(佩秋笑道)我最愛念的是七絕杜牧之的幾首,『折戟沉沙鐵未銷』,『煙籠寒
    水月籠沙』,『青山隱隱水迢迢』,『落魄江湖載酒行』,『銀燭秋光冷畫屏』
    ,李義山之『君問歸期未有期』,溫飛卿之『冰□銀牀夢不成』。七律是李義山
    的《無題》六首,與沈佺期的『盧家少婦鬱金堂』,元微之的『謝公最小偏憐女
    』。五律喜歡的甚多。七古我只愛《長恨歌》、《琵琶行》。五古我只愛李太白
    之『長安一片月』與『妾發初覆額』兩首。
蓉華道:你喜歡,我也喜歡些。五古如孟郊之『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杜工部之『
    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寫得這般沉痛。七古如李太白之《長相思》、《行
    路難》、《金陵酒肆》,岑參之《走馬行》,杜少陵之《古柏行》、《公孫大娘
    舞劍器》,韓昌黎之《石鼓歌》,李義山之《韓碑》。五律如『山中一夜雨,樹
    杪百重泉』,『星隨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時有落花至,遠隨春水香』,『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七律如崔顥之『□蕘太華俯咸京』,崔曙之『漢文
    皇帝有高台』,李白之『鳳凰台上鳳凰游』,你倒不得意麼?
佩秋道:我也有得意的,譬如那大家的詩力量大,我就不能學他。若小巧些的,意遠情長
    ,還容易領略些。
瓊華道:《唐詩三百首》,真是全唐詩中的精液,而溫李七古止載義山《韓碑》一篇,便
    於初學津梁。若以的看去,一詩有一詩的好處,亦不可以優劣論。但我看時人多
    好做七律,以其格局工整,可以寫景,又可以傳情,無如詩中最難學的就是他,
    我倒怕做,只好做七古。
      唐詩中的七古佳者亦難盡述,即如《三百首》中,如岑參之《白雪歌》內云
    :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猶著。
      寫塞外胡天,偏用梨花、珠簾、羅幕、狐裘、錦衾、角弓、鐵衣等字相間成
    文,便成了清清冷冷的世界,妙在言語之外。
      高適之《燕歌行》云:
      戰士窮邊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寫得軍中苦者自苦,樂者自樂。王維《洛陽女兒行》云:
      畫閣珠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簷向。
      羅幃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
      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
      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薰香坐。
      寫女兒之嬌豔自然,不同年年金錢代人作嫁的光景。若沉痛悲涼,則莫如老
    杜之《兵車行》、《哀江頭》、《哀王孫》等篇。
      人說李、杜詩格不同,我說杜詩也有似太白處,其《寄韓諫議》云:
      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牀。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騎麒麟翳鳳凰。
      芙蓉旌旗煙霧落,影動倒景搖瀟湘。
      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問昨日赤松子,恐是漢代韓張良。
      不絕似太白麼?還有韓昌黎《謁衡岳廟》與《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絕
    似少陵。不知二公當日有意摹仿,還是無心相像的。
蓉華道:你真論詩真切,將這些議論倒可以做一本詩話出來。
佩秋道:我也看得出,卻論不出來,說不真,說不透,倒教人駁起來。
瓊華道:五律自然以真摯為貴,其餘寫景寫情總也容易,如杜少陵之: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四十字至情至語,為五律之冠。七律格律甚多,似以浩氣流轉為上。以我的
    見解,首舉一首為格,我想如祖詠《望薊門》云:
      燕台一去客心驚,笳鼓喧喧漢將營。
      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
      沙場烽火侵胡月,海畔雲山擁薊城。
      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
      這個格律最妙,後來仿者甚多。如杜工部之『風急天高猿嘯哀』,『花近高
    樓傷客心』,『歲幕天涯催短景』,『群山萬壑赴荊門』,柳子厚之『城上樓高
    接大荒』,劉禹錫之『王濬樓船下益州』,李義山之『猿鳥猶疑畏簡書』,皆是
    此格。
      此數首為一律,亦像一手。七律中亦有最真切者,如白香山之《望月有感》
    云:
      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
      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弔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這純是血性語,幾於天籟。香山詩當以此為第一。
蓉華道:此是遭遇使然,所以人說窮而後工。
瓊華道:窮而後工也是有的。然後人未嘗無此流離之苦,他卻不能如此寫,倒不寫真情,
    要寫虛景,將些淒風苦雨,和在裡面,雖也動人,究竟是虛話,何能如此篇字字
    真切。
笑 道:(佩秋笑道)我就不喜歡這等詩,若學了他,不是成了白話麼?
瓊華道:詩只要好,就是白話也一樣好看。若極意雕琢,不能穩當,也不好看,倒反不如
    那白話呢。你看岑參《逢入京使》那一首: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乾。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再如王維的: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何嘗不是白話,卻比雕琢的還要好。不然,就要造意深遠,措詞香豔,字字
    是露光花氣,方能醒眼,如王昌齡《春宮曲》、《閨怨》是人人說好的。其餘如
    溫飛卿之:
      冰□銀牀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
      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顧況的:
      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
      月殿影開聞夜漏,水晶簾捲近秋河。
      字字如花瓣露珠一樣,你說可愛不可愛?
蓉華道:被你批了出來,真覺得醒眼些。你看那些詩,首首是好的,也有可議處沒有呢?
瓊華道:那我不敢。我是什麼人,敢議唐賢,不要教人笑我罵我麼?
蓉華道:這是我們的私見,有誰知道?
瓊華道:若說可議處也有呢,我就要議那詩祖宗那一首,少陵《夢太白》詩云: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此寫得絕妙,並恐夢的不是真太白。以下接那『魂來楓林青,魂去關塞黑』
    這兩句,夢的是死太白,不像是活太白了。
      何不刪了這兩句,直接: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
      如此徑住。那『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也不要,倒覺含蓄不盡。
    (蓉華、佩秋都笑道)
笑 道:真的,刪了倒好。那個楓林青、關塞黑,真有些鬼氣。這是你的卓見。還有什麼
    可議的麼?
瓊華道:還有僧皎然《訪陸鴻漸》那一首,古不像古,律不像律,不知選家何意。其詩云
    :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酒家。
      報導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毫無意味。若講律,現重了來去兩字,真已失律之至。此種詩,似是而非,
    斷不可以學。至於五絕小詩,另有別意,可入樂府。然尤難及者,如金昌緒之: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白香山之: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此皆信手拈來,都成妙諦。
佩秋道:姑娘論詩,深得三昧,若去考博學宏詞,怕不是狀元?又是當初的黃崇嘏了。
瓊華笑:單靠幾句詩中用麼?
佩秋道:二姑娘從前那些詩,我見你還要叫你哥哥改。不是我說,你哥倒未必做得出來。
    若做得出來,不至三場就被貼了。
瓊華笑:(蓉華笑道)這句話給哥哥聽見,他是要不依你的。
笑 道:(佩秋笑道)我是沒有學過做詩,但我前日聽他們說杜少陵的《北征》、韓昌黎
    的《南山》,我將他翻出來看時,用的都是險韻。二位姑娘,我倒考你一考罷,
    你們說《北征》多少韻?
瓊華笑:(蓉華笑道)這倒被你考倒了,你是數了來難人的,我卻沒有數過,而且我也記
    不全。
瓊華道:《北征》好像七十韻。
佩秋道:你記得他有幾個重韻在裡頭?
瓊華道:若說重韻,也只有一個日字,第三韻『朝野少暇日』,與二十七韻『嘔泄臥數日
    』,這是的的確確是重的。
笑 道:(佩秋笑道)還有『往者散何卒』與『幾日休練卒』,與後『佳氣上金闕』,下
    又是『灑掃數不闕』,雖是一字兩用,也要算重的。
瓊華道:這不好算重,一個是闕門的闕,一個是闕略的闕,不過音同罷了,如何算得重韻
    ?至於卒字韻更不是重。『至尊尚蒙塵,幾日休練卒』之『卒』,乃是兵卒。『
    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此『卒』字,讀促音,乃散何卒然之速也,韻本兩
    收。
蓉華道:妹妹實在好記性。我只記得幾句,最佳的是『瘦妻面複光,癡女發自櫛』,還『
    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歸美明皇,其意正大,不高於劉禹錫之『官軍誅佞
    幸,天子舍妖姬』,白樂天之『六師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麼?至於《
    南山》詩,我雖看過,但一句也不記得,佶屈聱牙的,如何念得?且字又難認,
    嫂嫂你倒記得清麼?
佩秋道:我原是查了來,故意考你們的。若要念熟他,如何念得熟呢?且有一百韻之多,
    而字又難認。
瓊華道:你數錯了。《南山》詩一百零二韻,內中一個重韻也沒有,真與《子虛》、《上
    林》一樣,非大力量不能。
佩秋道:你說沒有重韻,我說也有一韻,『嘗升棠丘望,戢戢見相湊。』又云:『或散若
    瓦解,或赴若輻湊。』不是兩個湊字?
瓊華笑:你又論錯了。『或赴若輻湊』的湊字,雖刻的是三點水,其意是輻湊之輳,是車
    字旁。我要請問嫂嫂,鳥獸的獸字去了犬旁,是讀什麼字?
笑 道:(佩秋笑道)有這個字,相還是獸字。
瓊華笑:不是,是畜字,音嗅字。你不記得『因緣窺其湫,凝湛閟陰獸。』注:獸,畜產
    也。大約也是蛟龍所生的子,如蟲的子為蝦一樣的光景。
蓉華道:可惜你不能去考,你若去考時,倒是必取的。這些詩都能這麼爛熟,真是虧你。
瓊華笑:我卻倒是因出了這兩個題目,新近才看熟的。
蓉華道:你拿那《南山》詩來給我瞧瞧。
    (瓊華找了出來,蓉華看了兩句,數了一數,問瓊華道)
瓊華道:第七韻是什麼字?
瓊華笑:那裡有這種問法?就算熟極的,也不能記得第幾韻是什麼字。等我數下去。
    (即一韻一韻的念出來,笑道)
笑 道:是瘦字。
佩秋道:這實在難為他了,背得這麼熟,想姑娘和韻是必定和得出來的。
瓊華道:這一百二韻,字雖難些,倒容易用。那《北征》詩,方才姐姐說的『不聞夏殷衰
    ,中自誅褒妲。』這個『妲』字就難用得很,不知他們考上的是怎樣用。姐夫、
    哥哥的也是用妲姬的妲字,大概除了這個,也無二用了。
笑 道:(佩秋笑道)只要問二姑爺,就知用法了。
    (瓊華臉上一紅,不言語。)
佩秋道:將來二姑爺過門第一天,就教二姑爺要背清了詩韻進房,不然關了房門,教他跪
    在門外,別要理他,好叫他知道咱們女人中也有個博學的呢。
    (蓉華笑起來。)
    (瓊華更覺含羞,停了一停,說道)
說 道:想是我哥哥跪過的。
笑 道:(佩秋笑道)可惜我不配,若配時,你哥哥自然也要跪了。
蓉華道:日子快了,我們姐妹也不能常在一處了。妹妹是個有福氣的,不比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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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道:看看你外甥再來。
    (便出去了,佩秋也同了出去。)
想 道:(瓊華暗想道)姐姐一肚子的牢騷,這也難怪他。但姐夫這樣才學,終要高發的
    ,不過遲早些罷了。
又 想:自己的郎君才得十九歲,已能如此,真是難得。但聽得從前有個什麼琴言,害他
    病過幾場,如今不知這琴言又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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