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 至 第四〇
31**時間: 地點:
話說子玉從劉文澤家飲酒回來,已是二更多天。先見過父母,換了衣裳,來
尋聘才、元茂說話,卻見靜悄悄的,掩了房門。那邊虎兒走來道:「少爺出去後
,師爺就有人請出去了,今日不回來。李少爺、魏少爺吃了早飯出去的。」子玉
道:「他們往那裡去了?這時候還不回家。」說罷就往裡頭去了。
32**時間: 地點:
卻說聘才、元茂因子玉出了門,便覺納悶。元茂自初六那一天,見了些標緻相公
,心上很想作樂,一來為他父親拘管,二來手內無錢,不能隨心所欲,即對聘才
道:「今日你也該請我看本戲。」聘才道:「我若有錢,怕不請你,還等你說?
」元茂便皺著眉,攏著袖子閒踱,踱了一會道:「我們兩人聽戲,三百大錢就夠
了。」聘才道:「若論三百錢呢,我還打算得出來,就是冷清清的聽那幾齣戲,
也無甚趣味。你不見人家帶著墊子坐官座,一群相公圍著,嘻嘻笑笑的,好不有
趣。聽了幾出,便帶了他們上館子飲酒。那陪酒的光景,你自沒有見過,覺得口
脂麵粉,酒氣花香,燕語鶯聲,偽嗔佯笑,那些妙處,無不令人醉心蕩魄。其實
所花也有限,不過七八弔京錢,核起銀子來三兩幾錢,在南邊擺一台花酒,也還
不夠。我就沒有這幾吊錢,作不起這個東道。」元茂聽了,心癢難撓,便道:「
我是沒有衣服可當,你還有幾件,何不當票當請我?」聘才道:「當了就沒有穿
的。」元茂道:「到帳房去借,你與那管帳的倒很相好。」聘才道:「好意思?
才來了幾天。為著聽戲去借錢,也叫人瞧不起。」元茂道:「那就難了,當又不
當,借又不借,只好拉倒,我是沒有方法想。」聘才道:「你倒有方法,你有銀
子不肯使。」元茂道:「我有銀子?在路上就短了,到京後又沒有人給我,那裡
來的銀子?」聘才道:「你尊翁箱裡總有銀子,何不暫借幾兩出來用用,將來我
打算到了,照數還你,你也不必告訴他。」元茂道:「這恐怕使不得,倘或查問
起來怎樣回答?」聘才道:「如果不查更好,若一查起來,只說我們路上借了葉
茂林的盤纏,他今日來討,一時不好意思,所以還他的。」元茂道:「說倒也說
得像,但舊年沒有題過,恐怕不信。」聘才道:「這有什麼不信?你只說向來只
道我已還了,所以沒有題起。」元茂又想了一想,徑到他父親房中,開了箱子,
伸手在箱裡摸索,摸著了一大包,有好幾十兩。打開看了,內中碎的很多,便揀
了五六塊。元茂住手要包。聘才道:「花酒兩樣,大約要二十吊錢,你索性再揀
兩塊出來。」元茂又揀了兩塊,約有八九兩了,一總放在搭鏈裡,掖在腰間,把
銀子仍舊包了放好,鎖了箱子。吃了飯,帶了四兒,拿了馬褥子,僱了車,急急
往戲園來。
將到戲園,元茂道:「我們聽什麼班子呢?」聘才道:「自然聯錦班了。」
到牆上去看報子,聯錦班在太和園,聘才是去年閒逛熟的了,一徑同元茂進了戲
園。聘才走的快,元茂見那戲園門口。擺著些五花雲彩,又有老虎,又有些花架
子,花花綠綠的。只管往前觀看,信著腳步走,不防總徑路口,橫著一張矮長板
凳,絆了一交,作了個倒栽蔥,四兒正要來扶,旁邊有一人走過來,雙手將元茂
拉起,替他拍去了身上灰土,笑嘻嘻的道:「瞧著路走,這交栽的不輕,幸虧我
拉的快。倘或摔壞膀子,碰傷了腦袋,便怎樣。不是圖歡樂,倒是尋煩惱了。」
元茂不好意思,謝了一聲,進去覓著聘才,在樓上坐了一張小桌子。已開過
台,做了兩出,此刻唱的是《拾金》。元茂見不是小旦戲,便不看,他左頤右盼
,四下裡閒望,非但琴官等不見,連葉茂林也不在台上。
正無精打采的坐著,忽見一人走來,對著他點點頭,元茂頗覺面善,一時想
不起來。那人便走到聘才背後拍一拍肩,說聲:「高興!」聘才回頭見是張仲雨
,便滿面堆下笑來,連忙讓坐。問道:「二哥獨自一人來,還有人同來的?」仲
雨道:「我那裡有工夫聽戲?清早到錦春園華公府走了一走,出來又到怡園徐二
爺處商量件事,遂同起盛銀號潘老三在天香樓吃了飯。昨日宏濟寺的唐和尚,有
件事約我在這裡等他。」說罷拿出了玉煙壺,遞與聘才,聘才接了過來。元茂此
時方想起是初六那一天見過的,重敘了幾句寒溫。仲雨又將煙壺遞與元茂,元茂
不知好歹,當著聞痧藥的,一聞即連打了七八個嚏噴,眼淚鼻涕一齊出來,惹得
仲雨、聘才都笑。仲雨問聘才在梅宅光景,聘才隨口答應了幾句。仲雨道:「老
弟,以後如有緩急,可到愚兄處商量。」聘才謝了一聲,仲雨也不看戲,只與聘
才說話。聘才說起琴官,仲雨道:「我也見過這人,相貌倒好,就是人冷些。如
今是天天在怡園徐度香處。還有個琪官,略比他和氣些。」聘才道:「這個琴官
,是我們梅庾香最得意的。」仲兩道:「他也喜歡琴官嗎?我倒不大見他出來。
」元茂卻呆呆聽著,見有一個相公走來,到張種雨面前請了安,又照應了聘才,
對著元茂也彎了彎腰。元茂擦擦眼睛,聚起了眼光,把那相公一看,原來是前日
在會館裡唱戲的,孫嗣徽極口稱贊他。那相公便靠著張仲雨坐了,仲雨卻冷冷的
。聘才問仲雨道:「他叫什麼?」仲雨未及回答,那相公急應道:「我叫二喜。
」就問:「你能貴姓?」聘才與他說了。又問元茂道:「前日你在蘇州會館聽戲
,你和孫大少爺說話,你們相好有交情麼?」
元茂想道:「這個相公很多情,見了我他就記在心裡,這也難得的,便含著
兩個黃眼珠,細細的睃著他。」二喜索性過來,與他一凳坐了,問道:「你能常
聽戲,你喜歡那一家的戲?」元茂便支吾了兩句。二喜把元茂的短煙袋裝好了煙
,吸著了送過來,元茂甚是得意,那兩隻眼,愈覺水汪汪的含著露水一般,心裡
喜歡極了,倒突突的跳,喉嚨裡癢癢的說不出話來。那相公便坐著不動。換了一
出《嫖院》,便又一個相公到張仲雨身邊,也坐著不走。聘才問他的名字,叫保
珠。台上又換一出《女彈詞》,一出場,聘才認得是琪官。看他打扮得十分香豔
,頗有花含曉露,月印暗川之致,兩邊樓上喝采不迭。仲雨道:「這個就是琪官
。」聘才點頭含笑道:「這琪官比去年更覺好了。」元茂也認不清楚,只與二喜
說話,又看看保珠,卻沒有餘情照應到台上。那保珠見元茂喜歡他,也挨了過來
。二喜便攔著他,不叫他過來。保珠便繞到那邊坐了。
兩個黑相公,夾著個怯老鬥,把個李元茂左顧右盼,應接不暇。保珠、二喜
搶裝煙,搶倒茶,一個挨緊了膀子,一個擠緊了腿。李元茂得意洋洋,樂得心花
大放。
琪官唱完,進了場,卸了妝,在簾子邊站了一站,望見了聘才,即微微的一
笑。聘才對他點點頭。又見他衣裘華美,靴帽時新,迥非從前模樣,意謂其必過
來招呼。果見他進了戲房,候了一會,猛一抬頭,只見他已坐在對面樓上,同著
前日唱《題曲》的那個小旦,陪著兩個華冠麗服的人。不多一會,那兩人帶著他
們走了,聘才好不掃興。只聽得二喜問元茂道:「今日在什麼地方?」元茂不懂
,只把頭點。又聽得保珠問道:「今日咱們上那個館子,我伺候你罷。」元茂支
吾,說不出來。二喜又道:「今天才開了兩三家,若去遲了,恐怕沒有坐兒。」
元茂心裡想道:「這兩個卻都好,看這光景,兩個都要去的,但恐所帶的銀子不
夠。」又想道:「兩人給他十二吊錢,吃五六吊錢的酒菜,也夠了。」便問聘才
道:「我們走罷。」保珠便拉了元茂的手道:「到那個館子?」聘才看這兩個相
公。心裡不大喜歡,因是元茂花錢,與他無乾,樂得熱鬧熱鬧,便對仲雨道:「
二哥同走罷,我們去飲一杯。」仲雨道:「你們先請,我還要候一候。」聘才道
:「同走罷,這時候不來是未必來的了。」便拉了仲雨同下樓來,卻忘還了戲錢
。看坐的上來拉住四兒道:「慢些走,你們沒有給戲錢。」聘才聽了,住了步,
問元茂,仲雨道:「是我的,交代掌櫃的就是了。」看坐的答應。
才出了戲園,兩個跟兔的跟著。聘才問仲雨道:「那個館子好?」仲雨道:
「前面的春陽館就很好。」不多幾步,走進了館子,掌櫃的都站了起來,叫聲:
「張老爺,新年好!升官發財。」又作了個揖,仲雨也應酬了幾句。揀了個雅座
,仲雨首坐,元茂第二,聘才第三,二喜、保珠一凳坐了。走堂的送了茶,便請
點菜。仲雨讓元茂、聘才,二人又推仲雨先點,仲雨要的是瓦塊魚,燴鴨腰,聘
才要的是炸肫、火腿。保殊要的是白蛤豆腐、炒蝦仁。二喜要的是炒魚片、鹵牲
口、黃燜肉。元茂道:「我喜歡吃雞,我就是雞罷。」走堂的及二喜都笑。拿了
兩壺酒,幾碟水果,幾樣小菜來,各人飲了幾鍾酒。先拿上炸肫、鴨腰、火腿、
魚片四樣菜來。聘才便要豁拳。仲雨對二喜道:「你出個令罷。」二喜道:「樂
中樂,苦中苦。第一杯輸了,要唱個小曲兒;第二杯輸了,要說個笑話;三杯輸
了,敬人皮杯。」元茂道:「這三樣我都不來。」聘才道:「那不能。既這麼著
,頭一個就是你來。」二喜便斟了三滿杯,放在面前道:「李老爺來罷!」元茂
便瞇齊了眼道:「你們替我看著,我眼睛不仔細,恐怕要錯。」便伸出手來,與
二喜豁一拳就輸了。仲雨笑道:「請唱。」元茂道:「唱是再不會的,我情願多
吃一杯。」保珠道:「說唱就要唱的。」元茂飲了一杯酒,求保珠代唱。二喜道
:「代唱了罰十杯酒。」保珠便不敢代,元茂對他作了一個輯,道:「好人,你
代我唱一唱罷。這些東西,我是一句不會的。」眾人見他果是不會,保珠便代唱
了一枝《銀鈕絲》。
再豁第二杯,二喜輸了。二喜道:「有一人請客,沒有錢買酒,拿一隻空杯
子,放在客人面前。主人說請,客人不動手。主人又說請,客人道:『酒還沒有
來,請什麼?』主人家就走過來,拿著杯子一瞧,道:『原來這杯酒是乾巴巴的
,你就這麼飲了罷。』」二喜就拿杯子送到元茂嘴邊,元茂樂極,一飲就乾。仲
雨、聘才齊聲說:「好!」保珠道:「這個笑話實在說得有趣。」便也斟了一杯
酒,送到聘才嘴邊,叫道:「乾爸爸飲這杯。」聘才也喜歡,乾了。
保珠又斟了一杯,送到仲雨面前,也叫了一聲乾爸爸,仲雨也乾了。
豁第三杯又是元茂贏了。二喜便含著一口酒,雙手捧了元茂的臉,口對口的
灌下。元茂心裡快活,臉上害躁,已咽了半口,忽低著頭一笑,這口酒就從鼻孔
裡倒衝出來,絕像撒出兩條黃溺,淋淋漓漓,標了一桌。李元茂的腦門子,又癢
又辣,便伏在二喜肩上抬不起頭。保珠笑得坐不牢,已塌下凳子,坐在地上。仲
雨笑的翻了一身酒。聘才笑的腹痛,捧住了肚子。
二喜帶笑拍著元茂的胸,元茂才抬起了頭,閉了眼,張開口,鼻孔裡還覺癢
的,打了幾個嚏噴,停了多時,方才說道:「有什麼好笑?」眾人見他這光景,
又笑了一會,吃了幾樣菜。
二喜便斟了酒與張仲雨豁了一拳。仲雨輸了,元茂便催仲雨唱。仲雨道:「
這不難。」飲了一杯酒,唱了個《馬頭調》,大家卻贊聲:「好。」第二杯又係
仲雨輸了,要說笑話。仲雨抬頭,見屋子裡釘著一個小神龕,供一張趙玄壇騎個
黑虎,即對二喜道:「你們見了有錢的老鬥,便喜歡道:『財神爺到了,肯花錢
。』窮老鬥見了黑相公,便害怕道:『老虎來了,逢人就要吃的。』你瞧上頭到
底是財神爺騎黑老虎,還是窮老鬥跨黑相公?」聘才拍案叫絕,元茂掩著鼻孔要
笑,保珠卻仰面看那龕。二喜便斟了一杯酒,送到仲雨面前道:「該罰,你挖苦
得利害。」仲雨接過來,飲了道:「這裡卻沒有怕相公的窮老鬥。」又與二喜豁
第三杯,二喜輸了,要敬仲雨皮杯。仲雨道:「咱們倒不用這麼著,方才李老爺
那杯沒有吃得好,這杯我煩你轉敬他。」二喜便拿著杯子,呷了一日,又送到元
茂嘴邊,元茂搖著頭,閉緊了嘴不受。二喜便跨在元茂身上,端端正正的,將元
茂的頭捧正,往上一抬,元茂便仰著臉。二喜卻把那一點珠唇,緊貼那一張闊嘴
,慢慢的沁將出來,一連敬了三口。
元茂便如醍醐灌頂,樂不可言。大家聽他喉嚨裡頭咭咯咭咯的,咽了三咽。
二喜又斟了酒,輪到聘才了。第一拳是二喜輸了,唱了一枝《九連環》。
第二拳是聘才輸了,聘才先笑了一笑,道:「人家姑嫂兩個,哥哥不在家,
姑娘就和嫂子一牀睡覺。嫂子想起他丈夫,便睡不著,叫這姑娘學著他哥哥的樣
兒,伏了一會。那嫂子樂得了不得,道:『好雖好,只是不大在行,淌出水來。
』姑娘道:『這是頭一回,二次就在行了,咱們起他個名兒才好。』嫂子道:『
本來有個名兒,叫磨鏡子。』姑娘道:『不像,鏡子是圓的,還是叫他敬皮杯罷
』」這一陣笑,卻也笑得可聽,元茂笑出眼淚來,罵道:「你這個惡人,明日就
要變啞叭子。」笑得保珠滾在聘才懷裡,二喜便過來,把聘才打了一下,道:「
那裡有這樣壞人,罵人罵入骨的。」第三杯偏偏又是二喜輸了,二喜拿著酒道:
「怎樣唱?你吩咐。」聘才即板起臉來道:「你聽了張老爺的話,不聽我的話,
你就瞧不起我,我今兒不依你。」二喜吃驚道:「我沒有得罪你。」聘才道:「
你雖然沒有得罪我,總得聽我的話。」二喜道:「你且說。」聘才道:「我說這
皮杯,還去敬李老爺。」二喜又拿著酒對了元茂,元茂道:「好嗎,你們今日拿
我開心當頑兒,我今番再不上當了。」仲雨道:「李老大,你不吃這一杯,我再
編個笑話來罵你。」聘才道:「呸!原來是銀樣蠟槍頭,這麼不中用,一說就不
敢了。」元茂想道:「說是說不過他們的,管他,天下無難事,只要老面皮,佔
便宜的,總是好的。」便道:「我倒不像你們這些人,怕害躁,來,來,來!你
看我再飲。」倒捧著二喜的臉,吃了這一杯,人倒不能笑他。二喜的令完,保珠
照樣與元茂豁了一拳,保珠唱了個《滿江紅》。
聘才忽見一個和尚走進來,口中說道:「我的二老爺!你在這裡,我走了七
八個戲園子,那一處不尋到?」二喜、保珠見了和尚都請了安,聘才、元茂也站
起來招呼。和尚都作了揖,與仲雨一凳坐了。聘才看那和尚相貌,是個紫糖色方
臉,兩撇濃須,有四十來歲,戴個絨僧帽,穿件寶藍綢狐皮僧袍,腰拴黃絲縧,
足下挖雲青緞毛兒窩,也沒有出家人的光景,定是酒肉和尚。
但看他倒也和顏悅色,很會張羅。當下即問了聘才、元茂姓名寓處,便對仲
雨道:「二老爺,明日事完了,不是姑蘇會館,就是天慶堂,再約上你這兩位令
友,與這兩位相公,咱們高高興興樂一天。今日實在不好耽擱,那邊人已到齊了
,就候你去成事。」仲雨道:「不用忙,你也吃一鍾,咱們就走。」那和尚將鬍
子抹了一抹,嘻著嘴吃了一鍾酒,吃了一片火腿。
保珠笑嘻嘻的道:「唐老爺,你那位少爺,倒沒有帶出來?」唐和尚笑道:
「豈有此理!和尚連奶奶都沒有,那裡來的少爺?」二喜道:「你那位少爺,也
與奶奶一樣。」唐和尚一手就伸到二喜臉上來。二喜笑道:「我說和奶奶的模樣
長得一樣,沒有說錯呀。」唐和尚見有聘才、元茂在坐,便也假裝斯文,縮回手
來,說道:「你們蹧蹋佛門弟子,是有罪過的。」仲雨、聘才大笑。唐和尚又催
仲雨起身,仲雨道:「再略坐片時也不妨。」二喜見壁上掛著一個葫蘆,指著問
唐和尚道:「這個像什麼?」唐和尚笑道:「這個像你的嘴。」二客道:「不通
,不通!怎麼說像我的嘴,分明像你的腦袋,光光兒的,一根毛沒有。」和尚笑
道:「原是光的。你不聽見說天上有三光,人間到有四光:是和尚腦袋,媳婦腿
,老鬥銀包,相公嘴。和尚腦袋是剃光的,媳婦腿是磨光的。老鬥銀包是花光的
,相公嘴是吃光的。」說著哈哈大笑,拉了仲雨就走,又對聘才彎了彎腰,笑道
:「我是亂道,二位不要見笑。」仲雨道:「待我去算了帳好走。」聘才道:「
二哥既有事,請便罷,東是兄弟的。」仲雨道:「二位請多飲幾杯,我走一走就
來。」說罷辭了二人,同了和尚出去了。
聘才、元茂又與保珠豁了一輪拳,保珠也敬了兩次皮杯。,二喜又要了幾樣
萊,重又鬧了好一回,已點了半枝蠟燭。約有定更後了。兩個相公都也困乏,兩
個跟兔在風門口站著。李元茂不知顛倒,飲湯飲酒,除下帽子,頭上熱氣騰騰,
如蒸籠一般。聘才道:「咱們也好散了。」輕輕的湊著元茂耳邊道:「你拿那東
西出來,交給櫃上算錢罷。」元茂便向腰間摸了兩摸,失張失致的道:「奇怪!
」站起來,把衣裳後衿揭起,對聘才道:「你看可有?」聘才道:「有什麼?」
元茂道:「搭鏈袋兒。」聘才道:「沒有。」元茂臉上登時發怔道:「這又奇了
,那裡去了?」保珠道:「丟了什麼?」元茂不答應,又從懷裡亂摸一陣,也沒
有,那臉上就一陣陣白起來。解了腰帶,抖一抖不見有。聘才著急起來道:「不
要忘了。」元茂道:「什麼話?你也看見帶著的。」又將袍子揭起來,在褲帶上
摸了一轉沒有。聘才即拉了元茂到窗外,又有兩個跟兔站著,只得到院子裡低低
的道:「這怎麼好!你想想到底在那裡丟的?」一語提醒了元茂,道:「哦!我
知道了。我進戲園時候,跌了一交,有人拉我起來,替我拍一拍灰兒,準是被這
人偷去了。」聘才道:「我沒見你跌,幾時跌的?」元茂道:「那牢門口橫著一
張板凳,我那裡留心?一進門時就跌了一交。」聘才雖是靈變,卻也沒法。
二喜走出來道:「你們在院子裡商量些什麼?」二人重又進屋,坐下。二喜
便說:「天不早了。」又到元茂耳邊一湊道:「你到我家裡去,我伺候你。」元
茂聽丁這句,心裡又喜又急,臉上發起燒來,只顧看著聘才發徵。保珠、二喜猜
不出什麼意思。聘才只得對元茂道:「丟了這包銀子,如今怎樣呢?」元茂道:
「原是還有些東西在內,一齊偷去了。」保珠道:「什麼?」元茂道:「銀子,
在戲園門口,叫小利割去了!」二喜道:「我同你出來,沒有見小利。」元茂道
:「進門時丟的。」二喜道:「進門時就丟的,怎麼你看了半天的戲,吃了半天
的酒。還不知道?直到要走才說呢。不是你忘記帶出來。還在家裡?」元茂發急
道:「豈有此理!難道我耍賴。」二喜冷笑一聲。聘才道:「不是這麼說,我們
並不是沒有帶錢,想漂你的開發。李老爺自不小心,丟了原不好對你說。你放心
,明日我們聽戲連保珠的一總送來。」即問保珠道:「你相信不相信?」
保珠道:「我倒沒有什麼不相信。況且二位老爺都是頭一回的交情,決沒有安心漂我
們的。但我們回去,是要交帳的。再是新年上,更難空手回去。非但難見師傅,
也對不住跟的人。求你能那裡轉一轉手,省得我們為難。」即對二喜道:「喜哥
,可不是這樣麼?」元茂道:「與你們說,你們不信。我今日是帶著八塊銀子,
足有十兩多。也沒有包,裝在一個搭鏈袋裡,他倒連袋子都拿去了。此時要我們
別處去借,那裡去借?不是個難題目難人。」二喜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此時尚
早,你何不叫你們二爺回去取了來,咱們在這裡坐一坐就得了。」說罷又推著元
茂坐了。元茂搖頭道:「這斷斷不可。」二喜道:「不可那就是安心了。咱們陌
陌生生的陪了一天酒,李老爺你能想,想到敬皮杯的交情,也就夠了。我們也叫
出於無奈,要討老爺們喜歡,多賞幾吊錢,在師傅跟前掙個臉。若總照今日的佯
兒,我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李老爺,你既然不肯打發人回去,如今這麼著,勞
你能駕送我回去,對我師傅說一聲,你賞不賞都不要緊。」保珠道:「你這話說
的很是,只要咱們師傅知道了,就好了,咱們要什麼錢。」把個李元茂急得無法
,臉上脹的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聘才只得說道:「咱們認識了,難道就這
一回,沒有後來的交情了?你要他同去,對你師傅說,也不怕你師傅不依,但我
倒沒有見過,相公要演出師博來對帳的。」保珠道:「這原是不認識的才這樣,
若伺候過三年兩載,相熟了,原不用這樣。」二人正在為難。只見四兒進來,道
:「孫大少爺也在這裡,方才走出去。」聘才一想。知他認得這些相公,便說道
:「你去請孫大少爺進來。」四兒忙趕出去,嗣徽尚在櫃上說話,也帶著一個相
公,那相公先上車走了。嗣徽也認不清四兒,聽得有人請他,便又進來,方知是
元茂、聘才,見了二喜、保珠,笑道:「今日二公,何其樂也。」元茂、聘才作
了揖,二喜、保珠請了安,復又坐將下來。聘才就將元茂今日丟了銀子,此時沒
有開發,許明日給他們,他們不肯的話,說了一遍。嗣徽把帽子一掀,又把紅鼻
子摸了一摸,指著李元茂說道:「李大哥,我知道了。你一包的『金生麗水』,
竟成了『落葉飄搖』,倒不去『誅斬賊盜』,反在這裡『散慮逍遙』。你當我是
個『親戚故舊』,所以把我急急的『戚謝歡招』。我見他們這樣『渠荷的歷』,
我底下已突然的『園莽抽條』。你差不多要對我『稽顙再拜』,我心裡也有些『
悚懼恐惶』。我見你們這頓『具膳餐飯』,算起帳來,就嚇得你『駭躍超驤』。
他兩個只管的『牋牒簡要』,全不顧你當完了『乃服衣裳』。你且叫他去『骸垢
想浴』,然後同他上了『藍筍象牀』。拿出你那個『驢騾犢特』,索性與他個『
適口充腸』。頑得他『矯手頓足』。你自然『悅豫且康』。」孫嗣徽隨口胡嘲,
把魏聘才、李元茂早已笑倒,兩個相公也聽不明白,不知他說些什麼,好像串戲
一樣,也笑得了不得。元茂支支吾吾說不出,聘才無奈,只得說要他擔一肩,明
日給他們。
嗣徽聽了心裡一驚,便道:「餘力不能舉百鈞,任重而道遠,恐難擔也。」
聘才只得又再三央求,嗣徽勉強答應,說道:「明日可以與則與之,人而無信,
不知其可也。」即對二喜、保珠道:「來,餘與爾言,盍去諸?明日親送之門,
毋逼人太甚也。」兩個相公不能明白,嗣徽只得說了幾句平話。保珠、二喜見嗣
徽擔了,也就沒法,只得勉勉強強,謝了一聲而去。孫嗣徽恐他們又要他但起館
子帳來,便急急的走了。
這邊走堂的進來,一樣樣的報了帳,連內外共五十六弔七百八十文。元茂一
聽,伸了伸舌頭道:「這個打幾折兒。」走堂的道:「實折不扣。」李元茂便掐
著指頭一算道:「十折是五千六百七十八個京錢,二千八百三十九個老官板兒,
公道得很,以後倒要常來照顧你家。」走堂的笑道:「我們的帳是不打折頭的,
五十六弔七百八十個京錢。」元茂道:「怎麼就有這許多?」走堂的道:「不敢
多開。」聘才對元茂道:「你醉了不要多話,咱們到櫃上去寫罷。」遂到櫃上,
走堂的又交代了一遍,掌櫃的把算盤撥了一回,看著聘才、元茂道:「你們二位
是同著張二老爺來的,怎麼張二老爺又先走了。你們二位同他是同鄉還是什麼?
」聘才道:「我們是親戚,他有事先走了。」掌櫃的又問道:「你能二位貴姓?
寓在什麼地方?到京來有什麼貴幹?」聘才答了幾句,問他要帳條子,掌櫃的遲
遲疑疑的,又說道:「大新年上錢窄,今兒還是頭一天,向例這正月裡總叨光幾
個現錢;況且今日咱們又是頭一回的交情。
魏老爺既是張二老爺的親戚,我也不好意思不叫寫帳。但是記著,不要拖長
下去。」便拿了一張條子遞與聘才,聘才心裡好不有氣,便照數寫了,又加了兩
弔酒錢,注了鳴珂坊梅宅魏字。
掌櫃看了一看,夾在帳裡。走堂的送上一個燈籠,四兒接了,出了館子,兩
人各低了頭,一步步踱回。可謂乘興而來,掃興而返。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
分解。
第九回 月夕燈宵萬花齊放 珠情琴思一面緣慳
33**時間: 地點:
話說魏聘才、李元茂回家時已三更,梅宅關了門落了鎖,四兒敲了半天,才
有人來開了。兩人走到房中,聘才免不得將不小心丟銀子的話,抱怨了元茂兩句
。元茂無言可答,各自安睡。到了次日,只得央了許順,借了十吊錢的票子,分
作兩張,寫了一封字,叫四兒送與葉茂林,分給二喜、保珠。後來子玉盤問,聘
才、元茂只推張仲雨請去聽戲下館子,卻將實情瞞過了。
過了兩日,已是元宵佳節,李性全帶著元茂,到會館中吃年酒去了,聘才出
去逛燈未回。子玉一人正在無聊,恰好梅進進來說道:「劉少爺、顏少爺、王少
爺,請少爺出去逛燈,都在門口等著。」上玉稟過父母,梅進即叫套了車,雲兒
跟著出來。仲清等卻在車裡等著,見于玉出來便下了車。劉文澤道:「如此良宵
,千金一刻,我們趁著燈月,倒是步行好些,把車跟在後頭,回來再坐罷。」子
玉道:「甚好。」四人慢慢的走,一路閒談,不多時就到了燈市。
一進燈棚裡,便人山人海的擁擠起來,還夾著些車馬在裡頭。子玉等在那些
店舖廊下,慢慢地走。只見那些店舖,都是懸燈結綵,有掛玻璃燈,有掛畫紗燈
,有裡頭擺著燈屏,有門外搭著燈樓;還有那些賣燈的,密密層層的擺著。幸喜
街道寬闊,不然也就一步不能行了。還有那些人在門口放泥筒,放花炮,流星趕
月,九龍戲珠,火樹銀花,鑼鼓絲竹,真是太平景象,大有豐登,因此人人高興
,慶賞元宵。又見有一隊香車秀攆過來,也都開著簾子,丫鬟僕婦坐在車沿上,
點著九合沉速香。那些奶奶們,在大玻璃窗內,左顧右盼。文澤、王恂等也各留
神凝視,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但華妝豔服,燈光之下,也總加了幾個成色。
四人走路也不能齊集,有些參前落後起來,約過了七八輛後,又有了幾輛接上前
隊,便擠住了開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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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子玉在前,剛剛被那車軸攔住,過不去,文澤見車裡一個少婦,生得頗
好,打扮也十分華美,子玉恰恰的擠在車前,文澤見那少婦目不轉睛的看著子玉
,見子玉倒低了頭,卻無路可走。見那少婦一手把著車門,將身子一鬆,伸出一
隻腳來,正是三寸蓮鉤,纖不盈握。見他先盤了那邊的腿,然後將蓮鉤縮進,盤
好坐了,那只纖手也就放下。見他對著子玉嫣然微笑。
文澤扯扯王恂的衣服,低低的說道:「你看似為著庾香,要顯顯他的蓮瓣。
」王恂點頭。仲清又在文澤後面說道:「焉知他不是為著你?」文澤笑道:「不
像。」又低低的叫道:「庾香,那《施公案》有什麼好看,你盡望著那幾對燈。
」子玉回轉臉來,卻與那少婦相對,見那少婦還在玻璃窗內看他,頗覺不好意思
。
一會兒車才開動,文澤見那車沿下,掛了一個小洋燈,畫著兩個如意,一面
寫著四個小字是:起盛號潘。後頭又是一輛。
也是一個少婦,卻生得奇醜,堆滿了一臉黑肉,涂起粉來,雖然晚上,也看
得是紫油油的,打扮倒各樣的講究,還在裡頭抹巾障袖的做作。文澤看他燈籠上
貼著一個「花」字。開動車,接著過去了。四人又逛了幾處,街道又窄小起來。
文澤對子玉道:「方才這個少婦,那樣顧盼你,你也不回個情兒,倒只管看那舊
紗燈,什麼意思?難道那樣少婦,還不足以當一盼麼?」
子玉笑道:「我沒留心他,他也不曾看我,是物色你們的。」四人說說笑笑
,又看了幾處燈。
只見一群婦女,也是步行,結著隊亂撞過來。四人看這婦女們有十幾個,有
綢衣的,有布服的,油頭粉面,嘻嘻笑笑,兩袖如狂蝶穿花,一身如驚蛇出草。
他也不顧人好讓不好讓,直擁過來。內中一個想是大腳的,一腳踏來,踏著了王
恂靴頭。
王恂一隻新皂靴黑了半邊,被他踏得很疼,說不出來,覺得這一腳就有三十
多斤氣力。王恂急忙讓開。又見一個三十幾歲一個婦人,身量生得很高,穿著雙
高底鞋,眼望著燈。腳下踏著了一塊磚,身子一歪,幾乎栽倒,恰拾碰著子玉,
他就把子玉的胸前一把揪牢,才站穩了。子玉倒幾乎跌下,唬得心中亂跳,正不
知他是何緣故。那人放了手嗤嗤的笑,一齊擠了過去。聽得有個婦人說道:「這
些爺們實在可恨,睜著大眼睛瞧人,難道他家裡沒有娘兒們的,故意擋了路不放
人走。」仲清等聽了大笑。王恂道:「真晦氣,被他這一腳,踏得我很痛,他還
說我們擋了路看他。」子玉方定了神,說道:「我方才被他這一揪;真唬殺我。
我當他認錯了人,不要動手打起來,這不是晦氣?不料婦女中,竟有這樣蠢材。
較起才見的車中人,真又有天壤之隔了。」文澤哈哈大笑道:「不上高山,不見
平地。你原來是皮裡陽秋,暗中摸索。那個車中少婦,得你這一贊,也不枉他顧
盼多時了。」子玉也覺微笑,又道:「這些燈也沒有什麼好逛,路又難走。不如
坐車回去罷。」王恂道:「早得狠,回去也無甚意思。」文澤道:「我們到怡園
去看燈罷,還聽得有好燈謎,去猜幾個頑頑也好。」子玉道:「我不認得主人,
既是晚上,又是便服,如何去得?」仲清道:「這倒不妨。徐度香這個人,卻是
我輩,全不在形跡上講究的;況且他園中,還有蕭靜宜,更是個清高滿灑的人,
就去逛逛,倒也不妨。」三人都要去,子玉也中得同去。於是各上了車,書童跨
了車沿,望怡園來。
約有二里路,過了南橫街,到怡園門口下了車。只見一帶都是碎黃石砌成的
虎皮園牆,園門口是綢子紮成的五彩牌坊,只空出見方五尺「怡園」兩個大字。
下掛著四盞一串八行五色畫花琉璃燈。進了園門,屋內八扇油綠灑金的屏門。靠
門一張桌子,圍著六七個人,在那裡寫燈虎字條。旁邊一張春凳,擺著些荷包、
花炮,及文房四寶,預備送打著的彩。正中間頂篷上,懸著個五色彩綢百褶香雲
蓋,下掛一盞葫蘆式樣玻璃燈。
再進裡邊,卻是三面欄杆,靠牆一個方亭子,塘上一盞扁方玻璃燈,上貼著
許多字條,底下圍著一簇,約有二十來人。走上亭子台階,卻巳看見迎面寫著八
個燈謎。仲清將要看時,只見怡園的家人上來請安,說:「少爺們何不到裡邊逛
逛?」文澤即問他主人,那人說道:「我們老爺在外赴席未回,蕭老爺在家。」
王恂道:「我們猜了幾個燈謎。再進去不遲。」於是同看第一個是:「雙棲穩宿
無煩惱,認得盧家玳瑁梁。」下注《禮記》一句。子玉正在思索,只聽得王恂問
仲清道:「這可是知其能安,燕而不亂也?」仲清道:「只怕是的。」再看第二
個是:「任他萬水千山遠,雁帛魚書總得來。」下注《易經》一句。仲清道:「
這個真是『行險而不失其信』。」子玉道:「那第四個『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
飛。』打一字的準是『倆』字。」文澤道:「這第七個『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
風霜起要遲。』兩句打古人名的,想是『息夫躬』。」子玉道:「不錯。」王恂
道:「我們去報罷。」仲清道:「我們索性把那四個也打完了,再報不遲。那第
二個『鴉背夕陽明』,打《禮記》一句。必是『日在翼』。」子玉道:「那首七
律打古樂府八題的,第一聯『記得兒家朝復暮,秦淮幾折繞香津。』準是《子夜
》與《金陵曲》。」仲清道:「第二聯下旬『月影偏嫌暗風塵』是《夜黃》,那
上句『雨絲莫遣催花片』不知是什麼?」
文澤道:「或者是《休洗紅》。那第三聯是『長夜迢遙聞斷漏,中年陶寫漫勞神。』
必是《五更鍾》、《莫愁樂》。」王恂道:「第七句『鴉兒卅六雙飛穩』不消說
是《烏生八九子》了。」仲清道:「末句『應向章台送遠人』,大約是《折楊柳
》。就是第五條『降生辰巳之年』,打《詩經》一句,及第八條『不著一字盡得
風流』打《唐詩》一句,猜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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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只聽得有人問道:「降生辰巳之年,可是『維虺維蛇』?」園門口的人
回說不是。文澤道:「不要給人搶去了,我們去報罷。」大家走下亭子。子玉道
:「那首《詩經》的,我已想著了,必是『不屬於毛』。」仲清道:「很是。這
句實在虧你想。」
王恂道:「那打唐詩一句的,不要是『殷子正書空』?」文澤道:「且報一報試試。
」大家到園門口,一個個報去,裡頭都答應了「是」,就是末後一個沒有猜著。
王恂道:「自也詩無敵。」裡頭也答應了:「是。」只見一人又拿了一盞燈出來
,將先掛的那盞燈換下。見屏門後頭走了出一個人來,子玉見他有三十來歲,生
得眉清目秀,氣體高華,穿得一身雅淡衣服,閒閒雅雅的過來。
見文澤、仲清、王恂三人一齊迎上前來,稱呼他為靜宜先生。那人與三人見
了禮,又向子玉作了個揖,子玉連忙還禮。
文澤即對蕭次賢說道:「這位是梅庾香,是當今無雙士。靜宜先生沒有會過
麼?」次賢道:「今日識荊,實為萬幸!」便請四人進內,于玉道:「今晚便服
,未免不恭,容另日專誠晉謁罷!」次賢笑道:「庾香先生,當今名士,不應瑣
瑣及此。況主人也不在家,我輩聊以聚談,切勿拘以禮節。」子玉難以固辭,只
得同著走出亭子,兩旁卻是十步一盞的地燈,照見一塊平坦空地,迎面不遠,就
是很高的峭壁了。峭壁之下,一帶雕窗細格的五間卷棚、簷下掛著一色的二十多
盞西香蓮洋琉璃燈。次賢讓進屋內,分賓主坐下。與文澤、王恂、仲清都是認識
的,單與子玉敘了些傾心仰慕的話。子玉見他出言有體,舉止不凡,也知道是個
名士,便也頗為浹洽。談了一會,用過了茶,有書童從裡間出來,送出一分一分
的燈謎彩來,擺在桌上,是些湖筆,徽墨、端硯、雅扇之類,惟有子玉所猜的「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彩最重,是古錦囊裡的瑤琴一張。子玉見琴忽忽如
有所思,因見彩禮過重,與仲清等再三推卻。次賢問道:「這琴是庾香先生猜著
的麼?」子玉道:「是小弟胡猜的,斷不敢當此厚贈。」次賢道:「這是園主人
為杜玉儂而設,另有深意,幸勿見卻。琴後尚須鎸銘,俟鎸好再行送上。」說畢
便令小廝,仍將瑤琴抱了進去。其餘彩禮,交給各跟隨收存。原來琴言因制燈謎
時,喜誦「落花人獨立」這一聯,度香隨囑次賢,以詞意為琴言寫圖,所以這燈
謎即以琴作彩,原是於遊戲之中,寓作合之意。非但子玉不知杜玉儂為何人,就
是仲清、文澤等也未能悉。大家問時,次賢不即說明,答以久後必知。
閒談了一回,仲清說起都中值此試燈時節,可惜無南來巧燈,殊為減色。
次賢道:「諸兄要看燈麼?也容易,雖非來自南邊,卻還不俗。」便令小廝引道,沿
著峭壁,走有一箭多遠,卻是一層層的石蹬,上了三十餘級,轉了峭壁,後面就
是一個白石平台。
中間團團的一個亭子,那窗子都是用內凹外凸的整玻璃鑲成。
走進亭內,地下鋪著栽絨毯子,中間一張大圓桌,周圍都是扇面式凳子,拼
起來,剛剛扣著桌子一個圈兒。仲清等因是夜天氣不寒,就在外面回闌上坐著,
小廝們抬了些圓茶几來,每人面前一張,送了茶,仰觀淡月朦朧,疏星布列;俯
視流煙淡沱,空水澄鮮,頗覺心曠神怡。遠遠望去,只見回巒疊嶂,飛閣層樓,
隱隱約約,看視不明,尚未見一盞燈火。忽見亭子前面太湖石山洞,一對明燈照
出一雙玉人來。走到面前看時,一個是袁寶珠,一個是金漱芳。仲清問道:「你
們藏在那裡?」寶珠道:「我們在前面小船室下棋。」文澤道:「相公阿曾點個
隻眼?」寶珠、漱芳都笑了一笑。座中就是子玉不認得,那日雖見漱芳的《題曲
》,也是上妝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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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看他骨香肉膩,玉潔晶瑩;寶珠亭亭玉立,弱不勝衣,便想道:「這兩個姿
色似可與琴官相並,但不知性情何如。」正想著,猛聽得台下雲鑼一響,對面很
遠的樹林裡,放起幾枝流星趕月來,便接著一個個的泥筒,接接連連,遠遠近近
,放了一二百筒。那蘭花竹箭,射得滿園,映得那些綠竹寒林,如畫在火光中一
般。泥筒放了一回,聽得接連放了幾個大炮,各處樹林裡放出黃煙來,隨有千百
爆竹聲齊響,已掛出無數的煙火:一邊是九連燈,一邊是萬年歡;一邊是炮打襄
陽城,一邊是火燒紅蓮寺;一邊是阿房一炬,一邊是赤壁燒兵。遠遠的金闐鼓驟
,作萬馬奔騰之勢,那些火鳥火鼠,如百道電光,穿繞滿園,看得子玉等目眩神
駭。
文澤想道:「可惜無酒,負此花燈。」聽得次賢說道:「如此良夜,諸兄何
不小飲幾杯。」即吩咐取酒來。不一會,小廝們取了四壺酒交給寶珠、漱芳,走
到各人面前,將茶碗撤去,把茶几揭起了一層蓋子,便是一個鑲成的攢盒,共有
十二碟果菜,銀杯象箸都鑲在裡面,十分精巧。寶珠、漱芳都斟了酒,次賢說:
「請!」大家淺斟細酌起來。酒過數巡,台下雲鑼一響,四處的煙火放完,只見
各處樹梢上顫巍巍的掛起無數彩燈來,有飛禽,有花朵,錯錯落落,越添越多,
不一時,周圍四面約有數千。樹上的燈都點齊了,地上又舞出幾百片彩雲燈來,
五色迷離,盤折回繞。鑼聲響處,舞出一條金龍,有十數丈長,飛舞如真龍一般
。少頃,神仙洞裡舞出一條青龍,接著又是一條白龍,那樹林裡舞出一條烏龍,
煙火光中,又舞出一條火龍,都是十餘丈長,滾成一處,數十面鑼聲,鬧得像驚
濤駭浪,變幻煙雲,甚是好看。又滾出幾十個大大小小毯燈,在那雲龍中間滾旋
,引得那五條龍張牙舞爪,天矯攫拿,看得眾人個個出神。
忽見怡園家人上前說道:「史少爺來了!」大家起身看時,只見兩人扶著史
南湘,踉踉蹌蹌,一步步的跺著石蹬上來。
將到台前,便霍然的大吐起來。
吐了一會,搖著頭,喘吁吁的在台前站住,指著眾人道:
你們好,你們好……
(便說不出來,小廝先拿了一碗溫水與他嗽了口,又說道)
又說道:你們好樂!
仲 清:(仲清道)你且坐下,歇歇再說。
(扶上亭子,他就坐在地下,寶珠等上去見他,他把頭點點。)
文澤道:你在那裡喝得這樣?
(南湘又搖搖頭。)
(寶珠到次賢耳邊說了幾句話,次賢命小廝去拿了一個小小的金盒子,取出一丸
(藥來,放在碗內,用開水化了,遞給寶珠,捧到南湘身邊,彎了腰給他喝,南
(湘搖頭不要。)
寶珠道:這是醒酒湯,喝了就好了。
AAA:(南湘心裡明白,把湯喝完,閉著眼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便放身欲睡。)
(次賢恐著了涼,便命家人扶他到後面小座落裡炕上去睡,扶了南湘進去,把門
(帶上。)
(子玉問次賢這是什麼丸,次賢道)
次 賢:這是度香自制的,任憑喝得爛醉,只須一丸下去,宿酒盡消,且補元氣,名為仙
桃益壽丸。
(不多一會,只見南湘已開了門走將出來,說道)
說 道:有趣,有趣!幾作了劉玄石一醉三年,險些兒被人埋在地下。
仲 清:(仲清道)你酒已醒了,還說醉話。
AAA:(漱芳已擰了一塊濕手巾來,南湘擦了臉道)這是什麼地方?
(眾人皆笑,次賢笑道)
次 賢:竹君,這是黃鶴樓,你怎麼認不清了?
(南湘近前一看,狂笑起來,說道)
說 道:原來靜宜也在這裡,你們到底幾時來的?
(眾人聽了又笑,寶珠、漱芳拉他到亭外看了一會,南湘方知道是怡園,細細一
(想,便又大笑。)
(將要問時,忽然滿園的金鼓盈天,爆聲大發,風馳火驟,聲勢駭人,四面八方
(,百獸齊集,盡是五色綢紗糊的,彩畫得毛片逼真:一邊馳出一隊象燈,一邊
(馳出一隊虎燈;一邊馳出一隊犀牛,一邊馳出一隊獅子;還有黑熊、白兕、赤
(豹、黃羆,奇奇怪怪,約有數百,足下都有四個小輪,用人拉著飛跑,鼻裡生
(煙,口中吐火,覺得如雷轟電掣,地塌山崩。)
(看得子玉等神驚膚栗。)
(這邊百獸,那邊群龍,合將攏來,黑霧沖天,火光遍地,大有赤壁鏖兵之勢。
()
(鬧了好一會,猛聽得一聲響,半天裡放起一個九子炮來,只見地下火光一散,
(如穿梭一般,霎時滿園寂寂,不見一燈。)
叫了一:(眾名士齊聲喝采道)真有天地化工,孫吳兵法之妙,我們皆目所未見。
仲 清:(仲清道)今日舞這一會燈,我算起來,至少也有一千餘人。這園裡那裡來這許
多人?
次 賢:(次賢道)若盡用人,自然就多了。這五條龍燈是盡用人為,那些百獸與彩雲都
用輪子展動,一人能頑得好幾個。以獸牽獸,就要明白進退疾徐之節,也是預先
操演的。
今日所用大約還不滿二百人。
(眾名士盡皆歎服。)
(次賢讓客下山,到個寬大地方小憩,大家未便就散,只得隨著他下了山。)
(穿過幾處神仙洞,依著樹屏竹徑,走到一處是梨花園,次賢讓客進內。)
(也過了好幾重門戶,進了朝東五間三明兩暗的西洋房。)
(此中點綴得甚佳,琴牀畫桌,金鼎銅壺,斑然可愛。)
(正中懸著一額,是屈本立寫的「宜春閣」三字,一邊是陸素蘭寫的幾幅小楷,
(一邊是袁寶珠畫的幾幅墨蘭,中間地上點著一盞仿古雞足銀燈,有四尺高,上
(面托著個九瓣蓮花燈盞,點著九穗,照得滿屋通明。)
(一一坐了,次賢道)
次 賢:我們何不再飲幾杯?
袁夫人:(眾人道)我們在亭子上已飲多了,可以不必酒了,倒是清淡罷。
南湘道:我今日的酒不曉得怎樣醒的?
寶珠道:我們今日醒眼觀醉。倒也有趣。
南湘道:瑤卿,我記得你還灌我一大碗酒。
夫人笑:(眾人笑道)這人醉糊塗了,到底飲了多少酒來?
南湘道:今日我同高卓然、張仲雨,帶了王靜芳、李佩仙在酒樓上飲了一天,也不曉得有
多少,他們都醉得先走了。我送靜芳回去,順路到庸庵家,問知出外逛燈,我也
去逛燈。也不知趕車的什麼意思,就拉我到這裡,園門口的人說你們在裡面賞燈
,就扶了我進來。
(一面說,就懷裡掏出一團燈謎字條,大家看時:一個是「春風一曲費纏頭」,
(一個是「馬兒快快隨」,都打戲名,一個是《賞秋》,一個是《趕車》。)
笑 道:(寶珠對漱芳笑道)你的一個,我的一個,都被他猜著了。
笑 道:(南湘笑道)原來是你們做的。
子玉道:(即對子玉道)庾香,此二君何如?你看他們的相貌、才藝,你評評,還是我說
謊的麼?
AAA:(又指著兩邊的書畫道)你再看看,這是瑤卿畫的,那是香畹寫的,你看外邊那
班假名士,能夠如這班真相公嗎?
子玉笑:小弟早巳認過,吾兄尚還刻刻在心。
南湘道:以後你們這一班,見我們不許請安,只許稱號,如違了要罰的。
寶珠道:這倒與度香、靜宜一樣脾氣,就是這樣便了。
王恂道:庾香,你看這瑤卿,與你去年戲園所見的怎樣?這真偽可能相混麼?
子玉笑:瓦礫豈可僭稱珠玉?那個名字,叫他改了才好。
(寶珠不解,便問王恂,王恂就將去年所見保珠,子玉聽錯的話說了,寶珠嫣然
(而笑。)
(於是漱芳拉了王恂下棋,文澤觀局。)
(子玉同寶珠看那墨蘭,贊不絕口;南湘、仲清、次賢同坐在醉翁牀閒話。)
南湘道:靜宜兄,還記得『只有酒狂名下士,醉吟許上岳陽樓』佳句否?
次 賢:(次賢道)那裡及得『只恨仙人丹藥少,不教酒滿洞庭湖』名句足傳。
仲 清:(仲清道)若教酒滿洞庭湖,只怕史竹君早巳醉死了。靜宜先生,明日可與他寫
個竹醉圖。
(次賢點頭微笑。)
(子玉乘他們說話時,悄悄的問寶珠道)
寶珠道:這兩天可曾見你們同班的琴官?
(寶珠聽了,把子玉打量了一番,問道)
問 道:你同琴官相好麼?
AAA:(倒把子玉問住了,很不好意思,只得答道)向未交接,不過聞名思慕。
寶珠道:他如今不叫琴官,改名為琴言,今日可惜遲來一步,度香帶他赴席去了。
心裡想:(子玉心裡想道)我與他直如此緣慳,要接談的福分都沒有。
(一面想,怔怔的看著寶珠,寶珠也怔怔的看著子玉,四目勾留,都出了神。)
AAA:(劉文澤一回頭看見這光景,輕輕的向子玉肩上一拍道)瑤卿好不好?
(子玉當是問琴言,便道)
便 道:他的《驚夢》這一出,直是天上神仙。
(寶珠嚲然一笑。)
(子玉回想過來,自知所問非所答,幸而話未說錯,隨同文澤走到南湘這邊來。
()
(仲清問次賢,可有好燈謎被人打去?次賢道)
仲 清:就是昨日有兩封情書,被一個少年猜去,適值我有事走開,沒有問得這人姓名住
址。
(仲清向次賢要出那兩封情書底稿來,同著眾人看時,一封是藥名,一封是花名
(,只見上寫著:小億去年,細辛。)
(金閶款聚,蘇合。)
(黃始笑指,牽牛。)
(油壁香迎,車前。)
(猥以量鬥之才,百合。)
(得逐薰衣之隊,香附。)
(前程萬里,悔覓封侯,遠志。)
(瘦影孤棲,猶思續命,獨活。)
(問草心誰而主,王孫。)
(怕花信之頻催,防風。)
(雖傅粉郎君,青絲未老,何首烏。)
(而侍香小史,玉骨先寒,腐婢。)
(惟有申禮自持,防已。)
(殘年獨守,忍冬。)
(屈指瓜期之將及,當歸。)
(此心荼苦之全消,甘遂。)
(書到君前,白及。)
(即希裁答,旋覆。)
(五月望日,半夏。)
(玉瞻肅衽,白斂。)
子玉道:好個春燈謎面子。
寶珠道:我最愛傅粉郎君一聯。
南湘道:我們這裡只有庾香算得傅粉郎君,你愛他麼?
(寶珠笑了一笑,子玉倒臊得臉都紅了。)
(再看那封回書是:尺嫌傳馥,素馨。)
(芳柬流丹,刺紅。)
(腸宛轉以如回,百結。)
(歲循環而既改,四季。)
(億前宵之歡會,夜合。)
(帳祖道之分飛,將離。)
(玉女投壺,微開香輔,合笑。)
(金蓮貼地,小步軟塵,紅躑躅。)
(一自遠索長安,空憐羞澀,米囊。)
(遲回洛浦,乍合神光,水仙。)
(在卿則脂胭粉奩,華容自好,扶麗。)
(在我已雪絲霜鬃,結習都忘,老少年。)
(過九十之春光,落英幾點,百日紅。)
(祝大千之法界,並蒂三生,西番蓮。)
(計玉杓值寅卯之間,指甲。)
(庶鈿盒卜星辰之會,牽牛。)
(裁成霜素,剪秋羅。)
(欲發偏遲,徘徊。)
(二月十六日,長春。)
(寅刻名另肅,虎刺。)
仲 清:(仲清道)這兩封情書,就不是燈謎,也香豔極了。況且隱藏藥名、花名,恰切
不移。這猜著的人,真是個絕世聰明人了,可借不知是誰?
文澤道:這兩封書,都是靜宜先生的手筆麼?
次 賢:(次賢道)那封原書,是度香的手筆。
(說著,王恂已經下完了棋,倒輸了漱芳三子。)
(子玉因夜色已深,隨同南湘等告辭;子玉並說度香來園,先為致意,改日專誠
(再來的話,次賢答應著,送出各人上車而散。)
(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春夢婆娑情長情短 花枝約略疑假疑真)
37**時間: 地點:
(話說子玉等散後,徐子雲才回,因夜色已深,時交於末,便一徑回宅。)
(琴言自去年謁見於雲之後,也隨著一班名花天天常到怡園,子雲愛之不亞於寶
(珠。)
(但琴言生性高傲,冷冷落落,不善應酬,任憑黃金滿鬥,也買不動他一笑。)
(一切古玩飲食衣服,只要他心愛,徐子雲無不供給,也算相待十分,琴言未嘗
(不知感恩,卻只算得半個知己。)
(自那進京這一天路上見了子玉,便認得是夢中救他出陷坑的人,時時刻刻放在
(心上。)
(又姑蘇會館唱戲那一日,見他同了一班公子,還有魏聘才、李元茂在座,問起
(葉茂林,始知這位公子就姓梅,已應了梅花樹下之兆。)
(從此,一縷幽情如沾泥柳絮,已被纏住。)
(這幾日晚間,夢見子玉好幾次,恍恍惚惚的,不是對著同笑,就是對著同哭。
()
(又像自己遠行,子玉送他,牽衣執手。)
(又像遠行了,重又回來,兩人促膝談心。)
(模模糊糊,醒來也記不真切。)
(雖知道是個世家公子,卻不知道他的性情嗜好,與度香何如,又恐他是個青年
(輕薄寡情短行之人。)
(又恐他豪貴驕奢要人趨奉的人。)
(但細看他溫存骨格,像個厚道正人,斷不至此。)
38**時間: 地點:
(一日又夢見寶珠變了他的模樣,與自己唱了一出《驚夢》,又想不出這個理來
(。)
(次日,子雲到園來,次賢講起昨諸諾人來園看燈,並子玉打著了琴言的燈謎,
(即將子玉的才貌痛贊了一番。)
(子雲聽了,心裡頗為喜歡,即道)
子 雲:這個梅庾香,他雖不認得我,我去年恰見過他。我們也有世誼,他令祖相國,與
先叔祖總憲公是同年至好。這梅庾香的外貌卻沒有說的,不知品行如何?
次 賢:(次賢道)持重如金,溫潤如玉,絕無矜才使氣的模樣。雖然片時相晤,我已知
其不丸。
(二人談了半天,子雲沒有出門。)
(到酉刻,寶珠同了琴言到園。)
子 雲:(子雲見了笑道)玉儂此番好了,我替你覓著了配對,你卻不要忘了我。
AAA:(倒把琴言嚇了一跳,登時發起急來,止不住眼淚直流道)度香,我承你盛情,
不把我當下流人看待,我深感你的厚恩。即使我有伺候不到處,你惱我,恨我,
罵我,攆我,我也不敢怨你。只不犯著勾引入來蹧蹋我。請問:什麼叫配對不配
對,倒要還我一個明白。
(子雲自知出言孟浪,覺得無趣,只得叫寶珠陪著他,用好言勸慰自去便借看畫
(為名,到次賢房中去了。)
AAA:(這裡袁寶珠用手帕替他擦了淚痕,就將史南湘的醉態,及妝點情形,說得琴言
(歡喜了,便同在一張牀榻上坐著道)看昨日這幾個打燈謎的人,內中一個叫梅
庾香的,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相貌生得最好。
琴言道:這人也姓梅麼?
寶珠道:他曾問起你來。
AAA:(琴言沉吟道)姓梅的他說會過我麼?
寶珠道:便是奇怪得很,我因他就只問你一個,只道你們自然在一處飲過酒。問他可與你
相好,他支吾了一句,說什麼向未交接,不過聞聲思慕,似乎不像見過的。又說
看見你《驚夢》這齣戲唱得很好。
想 道:(琴言想道)不要這姓梅的,就是那天看戲的梅公子。
寶珠道:(因問寶珠道)這梅公子,可是初六那天,在姑蘇會館東邊樓上看戲的?
寶珠笑:那天我又沒有唱戲,那裡知道是他不是他?
(琴言呆呆的想了半晌,又問寶珠道)
又 問:他的相貌可同我們班裡陸香畹差不多?就隻眼睛長些,覺得光彩照人;鼻子直些
,覺得滿面秀氣,是不是呢?
寶珠道:這麼說。你們很熟的了,為什麼要瞞著人呢?
(琴言無言可答,想起那天的夢來,便道)
便 道:你同這姓梅的相好幾年了?
寶珠道:昨日才見面的。
琴言道:我不信。若是昨日才見,怎麼前日晚上,倒會變了他的樣兒呢?
(琴言說了這句話,用袖子掩著嘴笑。)
(倒將寶珠懵住了,道)
琴言道:玉儂你說些什麼鬼話?
琴言道:不是鬼話,你變了他模樣,還唱柳夢梅呢。
AAA:(寶珠益發摸不著頭腦道)你到底還是裝瘋,還是做夢?
(琴言嫣然的一笑,就把那天梅公子看戲,以及夢見變了他唱戲的話,細細說了
(一遍。)
寶珠道:這人原也生得好,若真個的同你配著唱這出《驚夢》,倒是一對。就可惜我不會
變。
(琴言默然良久。)
寶珠道:咳,可惜昨日出去了,沒有見他一面。
(寶珠試出琴言屬意子玉,便道)
便 道:你可曉得今日錯怪了度香麼?
琴言道:怎麼?
寶珠道:他所說替你覓著的配對,你道是那個?
AAA:(琴言悄悄的道)難道就是梅公子不成?
寶珠道:不是他是誰?
琴言道:我當是度香有心蹧蹋我,卻不曉得他所說打燈謎的人就是他。
寶珠道:據我看來,你同這梅公子大有緣法。我去叫度香明日請他來,與你會一會面,你
說好不好?
AAA:(說著站起身來要走,琴言一把拉住寶珠衣服道)你又胡鬧了,一來我從未與梅
公子會過,知道是他不是他,萬一不是他,便怎樣;就算是他,也不曉得他心性
何如。二來剛才我衝撞了度香幾句,怎麼轉得過臉來?
(這裡說得熱鬧,那曉得徐子雲同蕭次賢,早巳轉到隔壁套間內,竊聽得逼真,
(把門一推,子雲、次賢走將出來,琴言一見,羞得紅了臉,就背轉身坐了。)
子 雲:(子雲道)玉儂還怪我不怪我?
(琴言低頭不語,子雲道)
子 雲:就算我錯了一句話,也是無心之言。
況且你又不是女孩子,怕什麼配對不配對,難道真把你配了梅庾香不成?
(說得次賢、寶珠都笑起來。)
寶珠道:不要說了,他已經明白過來了。我們何不去請了庾香來與他見一見。
子 雲:(子雲道)知道是他不是他,我自有道理。
(寶珠、琴言即在怡園吃了晚飯,坐到二更而回。)
(次日,子雲即去拜望子玉,彼此道了些景仰渴想的話,就約定於十九日晚間一
(敘。)
(出來順道到王恂、劉文澤、史南湘等處看望,俱未晤見。)
想 道:(回來想道)這梅庾香果然名不虛傳,玉儂又屬意於他,將來見了面,不消說是
他的人了。
又 想:(又想這)玉儂的脾氣,差不多的人都猜摸不著,倘或一言不合,就可以決絕的
。即使梅庾香是個多情人,也未必能像我這樣體貼。據瑤卿說來,與玉儂改了名
字,他全然不知,可見素未浹洽。就看過一齣戲,想來也不過賞識他的相貌,未
必心上只有這個琴言,我倒要試他一試。
又 想:(又想道)若是十九那一天,竟叫玉儂陪酒,他初次見面,就是彼此有心也難剖
說,旁人也看不出來。我如今用個移花接木之計,先把玉儂藏了,另覓一個像玉
儂的人,用言打動他,看他如何,自然就試出來了。
(主意已定,即向次賢、寶珠說知。)
(到了十九日這一日,一切安排停當。)
(申刻時候,梅子玉到了怡園,主人迎接,進了梅崦。)
(這梅崦是園中名勝,且值梅花盛開,在大山之下,梅林叢中,有數十間分作五
(處,屋圍著花,花圍著屋,層層疊疊,望之林屋不分。)
(內中陳設古玩,不能細說。)
(只覺人在花中,不數羅浮仙境,真人間香雪海也。)
(居中一所是個梅花心,以五間並作一間,復間作五處,上懸一塊匾額,就是「
(梅崦」二字。)
(兩旁一副對聯是:梅花萬樹鼻功德,古屋一山心太平。)
(中懸著林和靖的小像,迎面擺一張雕梅花的紫檀木榻。)
(榻上陳著一張古錦囊的瑤琴。)
(子雲讓子玉進內坐了,子玉道)
子 雲:前日斗膽在此試燈,已成不速之客,今日又蒙寵召,坐我瑤齋,主人情重,何以
克當?
子 雲:(子雲道)庾香先生,景星卿雲,相見恨晚,前日失迓為罪。今蒙不棄,惠然肯
來,私心實深欣幸。
問 道:(子玉問道)今日坐間尚有何客,靜宜先生何以不見?
子 雲:(子雲道)靜宜現有小事,少刻奉陪。
AAA:(即指著榻上的琴道)今日此酌,專為玉儂贈琴而設,未便另邀他客,致撓情話
。
子玉道:弟正要動問,前日因何為打一燈謎,有此厚贈?這玉儂究係何人,吾兄如此鄭重
?
(子雲便令小廝,將琴囊解開,雙手送交子玉道)
子 雲:琴後攜有銘款,請試一觀。
(子玉接過琴來看時,玉軫珠徽,梅紋蛇斷,絕好一張焦尾古琴,後面鎸著兩行
(漢篆,其文曰:琴心沉沉,琴德□□。)
(其人如玉,相與賞音。)
AAA:(四句琴銘下,又鎸著一行行書小字,是)山陰徐子云為玉儂杜琴言移贈庾香名
士清賞。
(下刻圖章兩方:陰文是「次賢撰句」四字,陽文是「靜宜手鎸」四字。)
(子玉想起寶珠改名之言,知道玉儂就是琴官,卻喜出望外,便深深一揖,道了
(謝,仍令小廝囊好。)
子 雲:(子雲試他道)聞說吾兄與玉儂相與最深,可是真的麼?
子玉道:弟因家君管教極嚴,平素足不出戶,就只開春初六那日,在姑蘇會館看見他一出
《驚夢》的戲,有人說起他的名字叫琴官,覺得色藝俱佳。
直到前日在此,於無意中詢知閣下替他改名為琴言,卻從未與他會過,相與
之說,恐是訛傳。吾兄將來晤見琴言,尚可詢問。
子 雲:(子雲道)吾兄賞識不錯,可曉得琴言頗有情於吾兄麼?
子玉笑:情之一字,談何容易?就是我輩文字之交,或臭味相投,一見如故;或道義結契
,千里神交。亦必兩意眷注,始可言情,斷無用情於陌路人之理。琴言之於弟,
猶陌路人也。弟已忘情於彼,彼又安能用情於弟乎。
子 雲:(子雲道)據吾兄品評琴言,比前日所見寶珠何如?
(子玉因想琴言、寶珠都是子雲寵愛,未便軒輊,便道)
便 道:大凡品花,必須於既上妝之後,觀其體態。又必於已卸妝之後,視其姿容。且必
平素熟悉其意趣,熟聞其語言,方能識其情性之真。弟於寶珠、琴言均止一見,
一係上妝,一係卸妝,正如走馬看花,難分深淺。
子 雲:(子雲道)假使有人以琴言奉贈,吾兄將何以處之?
子玉道:憐香惜玉,人孰無情。就使弟無金屋可藏,有我度香先生作風月主人,正不愁名
花狼藉也。
39**時間: 地點:
(正說著,只見寶珠同著花枝招展的一個人來,子玉一看不是別人,就是朝思暮
(想的琴言,心裡暗暗吃驚。)
又 聽:(又聽得子雲道)玉儂,你的意中人在此,過來見了。
(琴言嫣然一笑,走上來請了一個安,倒弄得子玉坐不是,站不是,呆呆的只管
(看那琴言。)
(那琴言又對子雲也請了安。)
寶珠道:庾香,我竟遵竹君的教不為禮了。
子玉道:是這樣脫俗最好,玉儂何不也是這樣?
(琴言微微的一笑,不言語。)
(子玉看看琴言,又看看寶珠,覺寶珠比琴言,面目清豔了好些,吐屬輕倩了好
(些,舉止閒雅了好些。)
AAA:(心裡尋思道)原來琴言不過如此,何以那兩回車中瞥見如此之好,而唱起戲來
又有那樣丰神態度呢?而且魏聘才贊不絕口,徐子雲又鍾情到這樣,真令人不解
。
(一面想,那神色之間,微露出不然之意來。)
(子雲卻早窺出,頗得意用計之妙。)
寶珠道:你們彼此相思已久,今日初次見面,也該說兩句知心話,親熱親熱,為什麼大家
冷冰冰的,都不言語。
(說著就拉著琴言的手,送到子玉手內。)
子 雲:(子雲道)可不是,不要因我們在這裡礙眼,不好意思。
(說得子玉更覺接不是,不接又不是的,只得裝作解手出來,又在窗外看了一回
(梅花。)
(經子雲再三相讓,然後遲遲疑疑的進屋。)
子 雲:(子雲道)這裡太敞,我們到裡間去坐。
(寶珠走近鏡屏一摸,那鏡屏就像門似的旋了一個轉身,子玉等走了進去,那鏡
(屏依舊關好。)
(子玉看套間屋子,也像五瓣梅花,卻不甚大。)
AAA:(正留心看那室中,只見玻璃窗外,一個人拿著個紅帖回話說)賈老爺要見。
子 雲:(子雲道)我在這裡陪客,回他去罷。
那人道:這位老爺說,有要緊話,已經進來了。
寶珠道:不是賈仁賈老爺麼?
子 雲:(子雲道)可不就是他?
寶珠道:我正要去尋他,我們何不同去見他一見。
子 雲:(子雲道)尊客在此,怎好失陪。
子玉道:我們既是相好,何必拘此形跡。
(子雲告了罪,寶珠又囑咐琴言好生陪著,遂一同出去。)
(那鏡屏仍復掩上,屋內止剩子玉、琴言兩人,琴言讓子玉榻上坐了,他卻站在
(子玉身旁,目不轉瞬的看著子玉,倒將子玉看得害羞起來,低了頭。)
AAA:(琴言把身子一歪,斜靠著炕几,一手托著香腮,嬌聲媚氣的道)梅少爺,大年
初六那天,你在樓上看我唱戲的不是?
(子玉把頭點一點。)
又 道:你曉得我想念你的心事麼?
(子玉把頭搖一搖。)
琴言道:那瑤琴的燈謎,是你猜著的麼?
(子玉又把頭點一點。)
又 道:好心思,你可曉得度香的主意麼?
(子玉又把頭搖一搖。)
(琴言用一個指頭,將子玉的額拾起來,道)
又 道:我聽得寶珠說,你背地裡很問我,我很感你的情。今日見了面,這裡又沒有第三
個人,為什麼倒生分起來?
AAA:(子玉被他盤問得沒法,只得勉強的道)玉儂,我聽說你性氣甚是高傲,所以我
敬你。為什麼到京幾天,就迷了本性呢?
琴言道:原來你不理我,是看我不起,怪不得這樣不瞅不睬的,只是可惜我白費了一番心
。
(說著臉上起了一層紅暈,眼波向子玉一轉,恰好眼光對著眼光,子玉把眼一低
(,臉上也紅紅的,心裡十分不快。)
(琴言惺鬆鬆兩眼,乘勢把香肩一側,那臉直貼到子玉的臉上來,子玉將身一偏
(,琴言就靠在子玉懷裡,嗤嗤的笑。)
(子玉已有了氣,把他推開,站了起來,只得說道)
只得說: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你這麼樣,竟把我當個狎邪人看待了。
笑 道:(琴言笑道)你既然愛我,你今日卻又遠我。若彼此相愛,自然有情,怎麼又是
這樣的。若要口不交談,身不相接,就算彼此有心,即想死了也不能明白。我道
你是聰明人,原來還是糊糊塗塗的。
(子玉氣得難忍,即說道)
說 道:聲色之奉;本非正人。但以之消遣閒情,尚不失為君子。若不爭上流,務求下品
,鄉黨自好者尚且不為。我素以此鄙人,且以自戒,豈肯忍心害理,蕩檢逾閒。
你雖身列優伶,尚可以色藝致名。何取於淫賤為樂,我真不識此心為何心。起初
我以你為高情逸致,落落難合,頗有仰攀之意。今若此,不特你白費了心,我亦
深悔用情之誤。魏聘才之贊揚,固不足信,只可惜徐度香愛博而情不專,推以人
之餡媚奉承為樂,未免紈袴習氣。其實焉能□我?
(說著,氣忿忿的要開鏡屏出去,那曉得摸不著消息,任你推送,只是不開。)
(正急的無可如何,只聽得鏡屏裡輕輕的一響,子雲、次賢、寶珠都在鏡屏之外
(,迎面笑盈盈的走進來,那琴言一影就不見了,把個子玉嚇得迷迷糊糊的。)
子 雲:(只聽得子雲笑道)好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失敬,失敬!就是罵我徐度香太挖
苦些。
(子玉一回轉頭來,那知眾人都在鏡屏對面套間之內。)
(子玉與次賢見了禮,即向子雲告辭道)
次 賢:今日出門忘了一件要事,只好改日再來奉擾。
子 雲:(子雲笑道)庾香兄,必是因適才唐突,見怪小弟。裡間屋內酒席已經擺好,請
用一杯,容小弟負荊請罪。
次 賢:(次賢道)小弟才來,正擬暢談衷曲,足下拂然欲去,是怪我奉陪得遲了。
(寶珠一手拉著子玉進套間屋內,道)
笑 道:你且再看看你的意中人,不要哭壞了他。
(子玉見一人背坐著在那裡哭泣,只道就是剛才的那個琴言。)
(因想他既知哭泣,尚能悔過,意欲於酒席中間,慢慢的用言語感化他。)
(那曉得他倒轉過臉來,用手帕擦擦眼淚,看著子玉道)
子玉道:庾香,你的心我知道了。
(子玉聽這聲音似乎不是琴言,仔細一看,只覺神采奕奕,麗若天仙,這才是那
(天車中所遇,戲上所見的這個人。)
(子玉這一驚。)
(倒象有闇昧之事被人撞見了似的,心裡突突的止不住亂跳,覺得有萬種柔情,
(一腔心事.卻一字也說不出來。)
(發怔了半晌,猛聽得有人說道)
說 道:主人在那裡送酒了。
(子玉如醉方醒的走上去還了禮,卻忘了回敬。)
(寶珠遞了一杯酒來,方才想起把酒送在自己坐的對面。)
次 賢:(次賢道)足下是客,那有代主人送酒之理。
(子玉始知錯了坐位,只好將錯就錯的送了一杯,定了神,又替主人把盞。)
(子雲再三謙讓,便道)
子 雲:這杯酒我代庾香兄轉敬一人。
AAA:(就擺在子玉肩下道)玉儂,你坐到這裡來。
(琴言只得依了,斟了一杯酒送在子雲面前。)
(又與寶珠斟了酒,然後入席。)
(天色已暮,點上燈來。)
子玉道:今日之事甚奇,方才難道是夢境迷離。
(說得合席都笑,琴言向來不肯輕易一笑,聽了這句話,也不覺齒粲起來。)
(那美目流波光景,令人真個消魂,不要說子玉從沒有見過,就是子雲與他盤桓
(了將及一月,也是破題兒第一回。)
(知他巧笑,是為著子玉。)
(未免愛極生妒。)
(所喜寶珠的丰姿意態,也趕得上琴言。)
(更見子玉溫文爾雅,與琴言並坐,卻是一對玉人,轉又羨而忘妒。)
(這裡子玉重把琴言細看,覺日間所見的琴言,眉雖修而不嫵,目雖美而不秀,
(色雖潔而不清,面貌雖有些像,而神色體態迥然不同。)
(猜不透是一是二,遂越想越成疑團,卻又不便問他們。)
(酒過數巡,次賢道)
次 賢:庾香兄,今日可曾見那瑤琴上鎸的字麼?
子玉道:我倒忘了道謝,鐵筆古心,的是名手。但此燈謎也還易打,度香先生所說為玉儂
而設,究竟不知其故?
子 雲:(子雲指著琴言道)弟是為他看我制燈謎時,喜誦『落花』、『微雨』兩句。又
因他名字是琴,所以借此為彩,原是要替他卜個生平知己。可巧是吾兄猜著,不
枉弟一番作合之心。
子玉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當為玉儂珍重藏之。
(琴言面有豫色。)
(寶珠見了,將唐詩改了一字念道)
念 道:尋常一樣琴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子雲、次賢同聲贊道)
次 賢:琴字改得好。
(子玉看琴言顏色微慍,知是寶珠以他名字為戲,便道)
便 道:若非瑤卿胸有智珠,不能改得如此敏妙。
(子雲等還道是尋常贊語,惟有琴言深感子玉之情,替他報復了這個琴字。)
次 賢:(次賢道)今日玉儂,何以一言不發?
子 雲:(子雲道)他本來像息夫人似的,將來靜宜可將那『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
最可人』,替他寫一副對子。
(子玉只管點頭。)
寶珠道:他是只會作夢,那裡會說話?
(琴言瞅了寶珠一眼。)
想 道:(子玉想道)這分明與前見的一些不同,難道竟是兩個人。
(子雲見子玉、琴言兩意相投的光景,便道)
子 雲:庾香兄不是有事麼?為什麼不打發人回去,我們可以暢飲。
AAA:(子玉支吾道)雖有小事,遲到明日尚卻不妨。足下好客,可惜前日同來的一班
好友都不在此。
子 雲:(子雲道)他們是常來的,不妨另日再敘。
子玉道:此外尚有個卓然高品。
子 雲:(子雲道)我也認識。
琴言道:這個名字倒起得別緻。
子 雲:(子雲舉杯照子玉道)難得玉儂開了金口,我們當浮一大白。
(子玉飲畢,又照了次賢,也飲乾了。)
寶珠道:我們今日何不以玉儂說話為令,他說一句話,我們合席飲一杯。
子 雲:(子雲笑道)這令很新,就是這樣。
子玉道:說一句話,合席飲一杯酒,這個令未免酒太多。他和誰說,誰飲一杯不好麼?
(琴言點頭。)
寶珠道:這個恐怕有弊。
AAA:(於雲道)不妨,就吃醉了,我有醒酒丸。
(於是大家依允。)
子 雲:(琴言問子雲道)是什麼醒酒丸?這丸叫什麼名字?
(子雲一一說了,共是兩杯。)
次 賢:(琴言問次賢道)今日為什麼回來得這樣遲?
次 賢:(次賢道)替人做媒,回來遲了。
(也飲一杯。)
(琴言把子玉看了一看,都不言語,回轉頭來問子雲道)
子 雲:這園梅花共有多少株?
(寶珠咳嗽一聲,子雲道)
子 雲:約有二千株。
(該是一杯。)
(寶珠過來,替子雲斟了,就便向子云耳邊說了一句。)
琴言道:你們改令,是要罰十杯。
子玉道:沒有人改的。
AAA:(寶珠過來要與子玉斟酒,琴言把子玉的杯子拿了道)我又沒有和他說話,為什
麼要給他酒吃呢?
寶珠道:他和你說話也是一樣。
琴言道:這個我不依。
AAA:(子玉倒不好意思道)我原是想酒吃罷了,吃一杯罷。
琴言道:你要吃,用他的杯子。
(寶珠要來取琴言的酒杯,琴言早巳搶在手內藏了,寶珠沒法,只得另取一隻酒
(杯斟了酒,送到于玉面前。)
(子玉正要伸手去取,琴言用左手蓋著酒,只不許飲。)
(大家看這隻手,豐若有餘,柔若無骨,宛然玉筍一般。)
(任你鐵石心腸,也怦怦欲動。)
(子雲雖曾經握過,此時也只能豔羨而已。)
(子玉憶起日間那個琴言的手,又粗又黑,始知必非一人。)
(寶珠心生一計,便道)
便 道:你們大家看他的纖纖女手作什麼?
(琴言把手一縮,寶珠隨即取了這杯酒,送在子玉手內。)
子玉道:(琴言向子玉道)這杯酒你偏不要吃。
(子玉答應。)
子 雲:(子雲道)玉儂你該替我作主人,敬客一杯才是。
AAA:(寶珠接口道)況這個令,那頭一句話,就不算向庾香說的,難道這句話也是和
別人說的不成?
(琴言想了一想,這話有理,只得一笑。)
(子玉飲完酒,便問寶珠道)
便 問:方才這個玉儂,到底是誰?
寶珠笑:這個要問你的玉儂。
子 雲:(子雲笑著喚道)玉齡!你再來給梅少爺瞧瞧。
(只見裡面套間內走出一個人來,卻是頭裡那個假琴言,垂手正色,侍立在子雲
(身旁。)
(這假琴言是華公子家八齡班內的一個,名字叫玉齡,本是子雲家人,送給華公
(子。)
(因其面貌有些相像,所以叫回應用。)
(這就是子雲移花接木之計。)
(子玉一見,頗難為情,始恍然知初見那個琴言,實在是假的,疑團盡釋。)
子 雲:(子雲道)我是要試試庾香的眼力,所以刻畫無鹽,唐突西子。今果被識透,足
見高明。
AAA:(就令玉齡取了兩個大玉杯來道)你代我敬梅少爺一杯。
(玉齡斟了,送與子玉。)
AAA:(子玉接著道)酒已多了,天也不早了,我們用飯罷。
子 雲:(子雲道)吾兄若不飲這杯酒,是真怪小弟了。玉齡你替我喝一杯,代我陪罪。
(玉齡果將那一杯也斟了,大大的飲了一口。)
(寶珠給他幾片春橘過酒,又飲了兩口方才飲完。)
(子玉沒法,只得一口氣飲了一半,吃了些水果。)
(琴言又擠了些春橘水在酒內,然後慢慢的飲乾。)
(子玉今日初會琴言,天姿國色已經心醉。)
(又飲這一大杯,雖說酒落歡腸,究竟飲已過量,覺得眼前花花綠綠的,支持不
(住。)
(子雲不敢再敬。)
(大家吃飯,洗漱畢,子玉便要告辭。)
(倒是琴言恐怕他醉了不受用,向子雲要了一服仙桃益壽丸,泡制好了,吹得不
(甚熱,給子玉服了。)
(不多一會,子玉心裡十分清爽,又把琴言飽看了一番,雖彼此衷曲不能在人前
(細剖,卻已心許目成,意在不言之表了。)
(子玉令雲兒抱了瑤琴,向子雲、次賢道了謝出來。)
(琴言悄悄的問後會之期,子玉心裡覺得十分難受,勉強的道)
次 賢:稍有空閒,即當相聚。
(大家送到上車地方,大有依依不捨之意,一直望他車子出了園門,寶珠、琴言
(也各上車回去。)
(欲知後事,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三佳人妙語翻新 交婢女戲言受責)
40**時間: 地點:
(話說徐子雲送子玉出園之後,與蕭次賢談了一會,即便回宅。)
(子雲的住宅也離園不遠,就在對面,還是他曾祖老太爺住的相府,府中極其寬
(大。)
(現在父母、兄嫂都不在京住。)
(此宅內僅子雲夫婦二人,其餘都是家人。)
(子雲與他夫人講起琴言、子玉的事來,又羨慕他們繾綣的情致。)
(袁氏夫人微笑,即問道)
即 問:這些相公對了你們怎樣的光景,到底有甚好處?
笑 道:(予雲笑道)這些人你都見過,也聽過他們的戲,難道還說不好?
袁夫人:我見他們唱戲時,也不過摹擬那閨閣的模樣。至於下妝時,也還生得清清秀秀。
若要說他是無價的至寶,我就不知。據我看來,似乎還不及我這幾個丫頭。
子 雲:(子雲道)你們眼裡看著,自然是女孩子好。但我們在外邊酒席上,斷不能帶著
女孩子,便有傷雅道。這些相公的好處,好在面有女容,身無女體,可以娛目,
又可以制心,使人有歡樂而無慾念。這不是兩全其美麼?
夫人笑:(袁夫人笑道)說卻說得冠冕。
子 雲:(子雲也笑道)我是心口如一的,生平總沒有說過違心話。
袁夫人:就算你如此,難道你那些朋友也是這樣麼?
子 雲:(子雲道)他們若不是這樣,就與我冰炭不入了。方才我不是說那梅庾香,教玉
齡略說了兩句戲話,他就氣得什麼似的,連我都罵起來,這不是可以相信的麼?
況那幾個孩子也不喜人與他戲謔的。
(說了一會閒話,袁夫人說起明日是華夫人生日,且係二十歲正壽,是必要去走
(一走的。)
子 雲:(子雲道)自然該去,且你去年生日他也過來,還送了好些東西,我們也備幾樣
玩好送他。
(一宵無話。)
(次早袁夫人檢出了十樣玩好,都是重價之珍,開了一個單子是「瓊瑤玉連環七
(寶釵翠羽扇珊瑚搔頭鏤金博山爐青瑤玉琴珍沉水香瑟柱奇楠香串瑪瑙印章」先
(著人送去。)
(遂於十二紅丫鬟中帶了紅雪,紅□、紅香、紅玉、紅薇、紅雯六個,都是盈盈
(十五,窈窕多姿,識字能書,工詩善繡。)
(伺候夫人曉妝已畢,紅雪道)
紅雪道:今日天氣寒冷,似有雪意,須多帶幾件衣服。
(便向大毛衣服內,檢出一件天藍緞繡金紫貂鼠披風,紅緞繡金天馬皮蟒裙,玉
(▉玎▉,珠瓔珞索。)
(格外又帶了一個大紅綿包袱,包了兩三件衣裳。)
(一切花鈿珍飾,用個錦匣裝了。)
(六紅也打扮停當,上了香車,外面家人騎上了馬,往華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