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一 至 第四八〇
471**時間: 地點:
(卻說巫氏每日看戲,也曾見戲上夫唱婦隨,為甚的這樣激烈?這也有個緣故。
()
(從來傲雖凶德,必有所恃。)
(翠姐未出閨之時,本有百數十金積蓄。)
(迨出嫁後,母親巴氏代為營運,放債收息,目今已有二百餘兩。)
(所以巫氏在譚宅,飲食漸漸清減,衣服也少添補,不如回家照料自己銀錢,將
(來發個大財,也是有的。)
(所可慮者,閨女在娘家積私財,銀錢少時,這兄弟子姪們說是某姐姐幾姑姑的
(,替他出放長利錢;但積聚漸多之後,將來兄弟子姪,必有『我家怎得替別人
(做生意,你家銀錢是何年何月何日,同誰立約交與我的』等話,姊妹翻臉,姑
(姪角口,此勢之所必至。)
(從來《女訓》上,不曾列此一條,就是「生旦丑末」上,也沒做過一宗完本。
()
(巫氏何由知後來落空?只憑著當下一點忿氣,便把「三從」中間一從抹煞。)
(這後悔也不必為之先述的。)
(第八十三回 王主母慈心憐僕女 程父執侃言諭後生)
472**時間: 地點:
(卻說巫氏本性自居聰明,又仗著己有私積,娘家小饒,與丈夫話不投機,吵鬧
(起來。)
(從來廝嚷無好口,把話都說得太狠了,難以收場,一怒上轎,小廝背了悟果跟
(著,徑回娘家而去。)
(將來姑娘的私積,入了娘家的公費;巴氏在日,還有母氏之情,巴氏去世,必
(有兄妹之變。)
(家家如此,處處皆然。)
(這一回不必詳述,再幾回也不用找明。)
(只說王氏在堂樓坐著,猛想起孔慧娘那個亡媳,到底是書香人家賢媛,舉動安
(詳,言語婉轉,就如畫在面前一般。)
(又想孔慧娘活著,他委曲在丈夫面前勸解,也未必就由福兒弄到這個田地。)
(忽而一陣心酸,不覺眼流慟淚,歎道)
歎 道:我那好孝順媳婦呀!
(忍不住了,便放聲哭將起來。)
(紹聞發了急,勸解道)
紹 聞:娘休如此,咱好家好院,為甚的大哭起來,不叫鄰居街坊笑話麼?
王 氏:(王氏喝道)你小兩口子,孝順哩我心中喜歡極了,由的我不哭?
(一發大哭起來。)
紹 聞:(紹聞無奈急忙跪下道)我原不成人,怪不的娘心裡難過。娘只要開一點天恩,
把我打一頓,就打死了,也不虧我。娘只休哭,留下我改志成人的一條路兒。
(王氏方住了哭聲,紹聞卻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
AAA:(正哭時,只見趙大兒引了女兒,拿一籃子嫩肥韮菜,另夾了一個小包袱兒,上
(了樓來,放下與王氏磕頭道)奶奶好!
又 叫:(又叫女兒道)與老太太磕頭,老太太想你哩。
(女兒磕下頭去。)
(又叫女兒與少爺磕頭,女兒也向紹聞磕了頭。)
(這女兒已長成了一個半女半媳的身材,臉兒好看,腳也纏的小了,頭髮梳的光
(光哩,爬角上綁了一撮菜子花兒,站在門邊,睜著兩隻黑白分明的眼,望著貼
(的畫兒觀看。)
王 氏:(王氏不覺回嗔作喜道)您娘兒兩個坐下。
(老樊也顧不的廚下燒火,跑上堂樓,與趙大兒兩個拜了一拜。)
(趙大兒也叫女兒道了萬福。)
指 著:(老樊指著籃兒說)這是你拿的韭萊?我拿廚下擇去。
趙大兒:(趙大兒道)不用擇,昨日割下來,已擇淨了。
(老樊拿起哈哈笑的去了。)
(王氏喜之不勝。)
(這不是他忽悲忽喜,總緣趙大兒在菜園住的久了,茹真啜樸,根心自能生色,
(今日見了主母,這善氣迎人的光景,登時把一個詬誶場兒,換成了大歡喜世界
(。)
(可見家居間少不了「太和元氣」四個字。)
(大兒到廚下,老樊打發吃飯,這也不用細述。)
473**時間: 地點:
(卻說興官見了這個女娃兒,原自吃乳時便是一對兒玩耍,今日又要在院裡尋舊
(窯窩,做那滾核桃的營生。)
(這女娃兒面上含羞,只貼在奶奶跟前,再也不動。)
(王氏問布包的是什麼東西,這女兒取出鞋扇,學的針線,叫奶奶看。)
(王氏接來一瞧,針腳細密周正,俱是黑緞子做的。)
王 氏:(王氏問道)這俱是你爹穿的麼?
大兒道:(女兒道)不是。這是鞋舖子哩,我爹攬上來,我媽擘畫我叫紮小針腳。做成了
,拿回鞋鋪裡,匠人才上厚底。紮一對工價,夠稱半斤鹽吃。
(王氏見女娃兒心底明白,口齒伶俐,並且面龐淑秀,舉止安詳,心中歎道)
王 氏:巫家媳婦,如何能及;若是孔家媳婦在時,將來可以籠養成一個好閨女。
冰梅道:(即吩咐冰梅道)你開箱子,尋些針頭線腦,碎緞塊兒,小綢幅兒,葛巾涼扇,
與這女兒。
(冰梅得了一聲,即引入自己臥房,與了些散碎東西。)
(又手拿一面鏡子,問王氏道)
一 面:把這鏡子與了他罷?
王 氏:(王氏道)正好,我卻沒想起來。女娃大了,梳頭洗臉沒個鏡子,梳的不正,洗
的不淨,自己怎麼得知道呢。
(王氏又與剪子一把,裁尺一條,這些物件,都是「德、言、容、工」上東西,
(就如王象藎給紹聞買硯水池,不買鬼臉兒一樣意思。)
474**時間: 地點:
(卻說王氏一向糊塗,怎的忽然明透?原來婦人性情,富厚足以養其愚,一經挫
(折,因悔知悟,竟能說書籍筆墨是傳家寶貝;見了農器耕具,知道是吃飯傢伙
(;織機紡車,知道是雪中不寒,夜間不冷的來路。)
(不然者,大富之戶,直看得戲箱是壯門面采頭;小康之家,就看得賭具是解悶
(的要緊東西。)
(這段話,原是要緊當申,且作閒言撇過。)
(單言趙大兒同老樊廚下吃了早飯,上了樓來。)
(只見女兒伺候奶奶早膳,奶奶已與女兒頭上紮了紅頭繩了,拔去菜花換了兩朵
(軟翠,心中好生喜歡。)
王 氏:(王氏道)你兩口子還回來罷。鄧祥蔡湘們幾個,近年陸續走了。您原是咱家老
本的人。這個女娃兒,就叫隨我睡。
大兒道:極好。奶奶只要向俺家男人說一句,就是了。
王 氏:(王氏道)昨日已向您家王中說過。他今日在南園做什麼?
大兒道:他昨晚半夜總沒睡,點著燈,在屋裡走來走去。忽然搖搖頭說:『這是斷不能行
的。』又遲了一時,擺擺手說:『這個是人家再不肯依的。』不知他想些什麼。
我瞌睡了,也不知他什麼時候睡哩。今早我要做飯,他催我娘兒兩個來送韮菜。
我說:『你不吃飯?』他說:『還有昨夜剩飯,燒一把火就熱了,我還有緊事要
辦哩。』不知他今日要辦什麼緊事。
(言未已,王象藎已到樓門,說道)
說 道:少時有客來。不用備午飯,奶奶只擺出十一二個碟兒,好待茶。
(即叫趙大兒速向廚下烹茶。)
王 氏:(王氏道)那的有果子哩。是前幾年時,自己做的油酥四五樣子,桔餅、糖仙枝
、圓梨餅十來樣子。這幾年就斷截了。況且也沒茶葉。
王象藎:既然沒有,奶奶取錢,小的速去買來。
王 氏:(王氏道)如今當一票子,花一票子,那的有錢。
王象藎:小的賒去。
王 氏:(王氏道)近日賒不出來。
王象藎:小人還賒得來。至於茶葉,小的有賣菜錢,取他一簍中等哩罷。
(王象藎去不多時,拿了一簍茶葉、十來包果子,遞與趙大兒作速飣碟子,說程
(爺、孔爺、張爺、蘇爺、婁少爺就到。)
趙大兒:(趙大兒問道)奶奶,碟子在那櫃裡?
王 氏:(王氏道)那裡還有碟子哩。
趙大兒:(趙大兒道)一百多碟子,各色各樣,如何沒了?
王 氏:(王氏道)人家該敗時,都打爛了。還有幾件子,也沒一定放處。
(趙大兒各處尋找,有了二三十個,許多少邊沒沿的。)
(就中揀了十二個略完全的,洗刷一遍,拭抹乾淨。)
(卻是饒瓷雜建瓷,汝窯攪均窯,青黃碧綠,大小不一的十樣錦,湊成一桌圍盞
(兒。)
(王氏看著,長歎了一口氣。)
475**時間: 地點:
(卻說趙大兒不敢怠饅,急將買的果子,一色一碟飣成。)
(老樊燒茶,才放了蟹眼,響了蚓鳴,只聽王象藎說)
趙大兒:程爺們來了,少爺迎客。
(原來王象藎早起自己燒火,熱了兩碗剩飯吃訖,鎖了門戶,一路飛走了幾家。
()
(說是我家相公,要請爺們商量一宗話兒。)
(這王象藎此時的體面,恰在孔、程、張、蘇、婁諸公面前用得著,都承許下飯
(後早到。)
(果然在孔耘軒家取齊,一路兒說笑著而來。)
(到了譚宅,王象藎至東樓門,請紹聞陪客。)
(紹聞急上廳迎接,逐一見禮。)
(眾人俱讓張類村坐了首座。)
張類村:今日世兄見招,有何見諭?
(紹聞原不知所以,未及應答,程嵩淑接道)
紹 聞:類老,是問你要房價哩。
張類村:契明價足,待少有餘時,即當奉幫。
笑 道:(程嵩淑呵呵大笑道)是問你要築牆的工錢。
張類村:方才我從賤婢那院過來,見牆垣如故,不曾見有匠人壘的模樣?
(孔耘軒、蘇霖臣笑個不住。)
程嵩淑:牆垣原未壘,是個思患防閒的意思。如今二月已盡,只恐『春色滿園關不住,一
枝紅杏出牆來。』
(婁樸見一般父執滿口打趣,心內想此亦前輩老來輕易難逢之一會。)
(默坐無聊。)
(便同紹聞到賬房去。)
笑 道:(蘇霖臣笑道)『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
張類村:年皆花周上下矣,口過!口過!
程嵩淑:你只管『杏林春燕』,不問『芳洲杜若』是誰之過軟歟?
(這列位老先生說趣話兒詼諧,後邊趙大兒、老樊擎著碟兒,在屏後打響兒,王
(象藎一碟兒一碟兒放在桌面以上。)
(又提的茶來,泡上六蓋碗。)
(紹聞同婁樸,也從賬房內回到大廳,一同坐下。)
(紹聞也不便開言,一來自己理短,二來這番舉動,紹聞尚未深知就裡。)
(王象藎將茗碗散開,眾客呷了幾口,便問王象藎道)
王象藎:你今日知會我們到此,說有要緊話商量,是什麼話呢?
王象藎:我家相公,近來日子退了。要賬哩來到,面皮嬌嫩,言語支撐不住,將來是如何
結局?眾位爺們當日與我家原是至交,諸凡事體互為商量,小的伺候幾十年,是
親眼見的。如今我家該怎的方好,爺們想出法來,小的與大相公好跟著照樣辦去
。
(眾人卻擎著杯,難以開口。)
程嵩淑:老兄們看不見王象藎滿面急氣,比少主人更覺難堪。今日請我們一起老道長,無
非陳曲做酒--老漢當家之意。孝移兄去世,他的家事,我們不能辭其責。若不
替他出個主意,也就負好友於地下,並無以對忠僕於當前。
AAA:(張類村在首座,說了一句道)我幫不起。如不然者,我叫正心再送二十兩算房
價,斷斷不寫在文約上。
便 道:(程嵩淑便道)老哥近日一發糊塗的到家了。富者贈人以財,仁者贈人以言。若
說是幫,咱四五個盡著力量,湊上一百兩,這燎原之火,也不是杯水可滅的。只
怕一家大急,牽連的幾家俱小急起來。只除了婁厚存還不恁的急,是宦囊,不是
修金。只恐也不濟事。
AAA:(婁樸躬身道)小姪送一百兩來。
程嵩淑:少,送二百兩來。但當送於完債之日,不可送之在先。
婁樸道:小姪遵命。
蘇霖臣:我也打算幫幾兩送來。
程嵩淑:就不叫你幫,也就不許你說幫。幫之一字,乃是官場中一個送風氣使錢的陋習。
我們窮措大,袖中一個小紙包兒,也說一個幫字,豈不令人羞死。我也不是拉著
三位,與我這沒錢的做伙計。況且紹聞是自己跳到井裡。就是失足落水,我們也
犯不著其從之也。
孔耘軒:依老哥說該怎的?
程嵩淑:你們係翁婿,不便多言。今日不是賢坦得意的事體,做泰山的,只可恭默而已。
(紹聞是正急的人,見程嵩淑話頭,的確有個主見,看王象葛時,又不便再為開
(言,只得躬身道)
只 得:小姪一向原乾的不成事體,惹老伯們掛心。今日奉邀過來,懇乞指一條路兒好走
。
程嵩淑:賢姪,前話兒不用提起,只說當下的話。這『欠債還錢』四個字,休說是俗下諺
語,那是孔聖人為魯司寇時,定下的律條。所以論今日之富,數產以對;論今日
之貧,數債以對。身上有了大債時節,那產便要逝將去汝。這也別無妙法,只有
割愛忍痛,是好藥方兒。但棄產之時,也要有個去此存彼的斟酌;某一宗是上關
祖宗,下係兒孫的,雖有重價不可輕棄;且揀那不起利息、無關食用的賣了還債
。至於還債之時,只要一個去惡務盡。若是斬草不除根,依舊還發芽。這是後日
還債之時的訣竅,還說不著。今日講棄產,只靠定王象藎去辦。管家賣地,原是
宦族恒規。但人家僕人,求田問舍以及賣業棄產,俱是作弊的。你家這個王象藎
,我們是出得甘結寫得保狀的,斷斷無一毫欺瞞。若你出頭賣產,人家便以破落
公子相待,那些產行地牙子,就有百法兒刁蹬你。況且這些買主,專以手中之蓄
積,操他人之緩急,那就難了。既賣之後,即請賬主還債,第一個少不的王隆吉
,他認的銀色高低,算盤也明白。第二個少不了盛公子,他主戶大,肯出利錢,
客商們不肯得罪他。況且性情亢爽,客商們若是刁難,說那些半釐不讓的話,盛
公子必吆喝他,他們怕公子性動粗。總之以撤約勾歷為主,此之謂結局之道也。
類老,耘老,蘇哥,婁姪,咱的話完了,咱走罷。
(一面說,一面動身去訖。)
(紹聞跟送,這老先生們辭回。)
(張類村自上小南院不提。)
(王象藎又尾眾而行,程嵩淑道)
程嵩淑:我說的話,改不得,也添不得,你回去急辦就是。
(王象藎回到堂樓稟話。)
王 氏:(王氏道)我在屏後聽的明白,程爺句句是可行的話,咱就照著這樣行。吃過午
飯,你回南園,叫他娘兒兩個,再住一兩天回去。
AAA:(王象藎點頭道)是。
(午飯已畢,手提籃子而回。)
(第八十四回 譚紹聞籌償生息債 盛希僑威懾滾算商)
476**時間: 地點:
(卻說王象藎承主母之命,遵依程公條例,東央西浼,托產行尋售主,碧草軒是
(賣與開酒館的,要立死契;前半截院子、賬房及臨街市房,是典與商家,要立
(活契。)
(過了三月有餘,才有成說,方有定局。)
(到了成交之月,王隆吉早到了。)
(那受業的,挾贏餘之勢,其態驕而吝,少不如其所說,便說散伙。)
(棄產的抱艱苦之衷,其氣忍而吞,少欲愜其所願,又恐開交。)
(唯有產行經紀,幫閒說合之人,只是錦上添花,無非坑裡挖泥。)
(仁人君子不忍注目,若再曲寫形狀,只恐閱者難忍,須得從了省文,不過譚紹
(聞得銀二乾三百餘兩而已。)
(及到次日,紹聞具「十五日杯水候」全帖,請這一切債主。)
(無非是王經千之輩。)
(並夾了「恭候早先,恕不再速」的單帖。)
(家中叫廚子辦珍錯,料理杯盤桌椅及圍裙坐墊之類。)
(這其中便有借的,並有賃的,不似當年「取諸官中,便已美備」的光景了。)
(先期三日,王象藎照程公之言,慫慂少主人央盛公子十五日陪客。)
(紹聞只得帶了新僱小廝名叫保柱,一徑上盛宅來。)
(進了大門,到了客廳。)
(天氣大熱,只見盛公子在廳上葛巾藤鞋,一個家僮一旁打扇,手拿了本書兒看
(。)
紹 聞:(這紹聞見所未見)大哥讀書哩?
(盛希僑一見紹聞,靸鞋而迎,便問道)
便問道:賢弟,你是那裡人?
向紹聞:此問太奇,我是祥符人。
盛希僑:你坐下,咱不為禮。我問你原籍哩。
向紹聞:江南鎮江府丹徒縣。
笑 道:(盛希僑大笑道)恭喜,恭喜。也不知是你令兄令弟,升了湖廣荊州府知府。
向紹聞:這話從何而來?
(盛希僑即將手中紅皮書,遞與紹聞)
紹 聞:看這罷。
(紹聞接書在手,只見紅皮黃簽,印的是《爵秩全冊》。)
(一個方簽兒,上面印的「京都西河沿洪家老鋪,高頭便覽,按季登對無訛。)
(賜顧者須認本鋪勿誤」。)
(四行二十八字。)
(紹聞尚未開言,盛希僑道)
紹 聞:你只掀湖廣荊州府,看知府是誰。
(紹聞掀開看湖廣荊州府,只見「知府譚紹衣」下邊橫了「德庵」二小字。)
(「江南丹徒人」,又一行小字「嘉靖□年□月□日升」便道)
便 道:這是家兄,他是宜賓派。我這一門是鴻臚派。
盛希僑:這是山東家表兄,從京裡來,到常德府上任,打我這裡過,送了幾件小東西,並
這《爵秩全冊》我因先祖未做藩司時,在正德十四、五年間,做過荊州太守,所
以開卷便看荊州府。猛然看見,就像賢弟名子一般,細看比賢弟少了幾道兒,卻
是個衣字。我猜是賢弟本家。但知賢弟原籍江南,卻忘了是丹徒不是丹徒。賢弟
恰恰到了,這個吉兆就好。我所以說咱這有根柢門第的子孫,窮是窮,人不可丟
。賢弟你這品格,總不至於下了路。你服我不服?
向紹聞:將來下不了路,我現今有點上不得市兒。為欠客商二千多銀子,逼得要緊。如今
典賣了兩處院子,湊了二千多,這十五日備席,請他們來還賬。月數也多了,利
息也重了,我心裡想著求他們讓百幾十兩。央大哥到十五日陪他們一陪,幫我幾
句話兒,顯個人情。不知大哥此日得閒不得閒?
盛希僑:我那日卻沒半個錢事。但只是我不去,我見不的他們那個光景。你說叫他們顯個
人情,這個客商們沒天理,那有人情?即有人情,我們也不承他們的。我今年三
月裡,也是欠他們幾兩銀子,為一向禮節往來,杯酒交好,也備了一席參魚席兒
。不過算完了賬,交割清白,晌午吃一杯兒,原不萌心叫他們讓。誰知我沒起來
,兩三個極早到了。我洗了臉,急忙出來陪他。他們吃了茶,我說:『今日奉屈
舍下,把前日那個欠項清白清白。』他們個個說:『有限銀子,丟著罷,誰叫大
爺掛心裡。』說著說著,這個袖中掏出賬本子,那個袋中取出文約。我叫老滿取
算盤,依他們算將起來。全不料共算了一千八九百兩。我並沒開口,他們還說,
某宗讓了半個破月,某宗去了三兩二錢七分零頭。我叫取出銀子來,解開包封,
放在桌面。只見他們臉上都變成白色。我原說一向相與,少稱幾兩,大家好看些
。誰知他們撥起成色來。我原不認的銀子,他們說,這一錠子只九四,那一個錁
兒只九一二。內中有家母添出來幾個元寶,他們硬說元寶沒起心,只九二。我心
裡惱了,說:『你們就照這銀子成色算,想是不足色,也不敢奉屈。』他們還說
:『原是敝東寫書來,要起一標足色的。若不是敝東書子上寫的確,咱們這一號
至交,自然將就些兒。』我心裡煩了,說:『當年藩庫解得國帑,今日起不得你
們財東的標。也罷麼,只抬過天平,隨你們敲就是了。』他們敲了一陣子,還說
差二兩不足平。我腰中又摸出二兩多一個錁兒,丟在盤子裡,他們卻說使不清。
我說:『你拿的走罷。我餓了,我回去吃飯去。』其實圍裙桌兒,果碟兒,杯著
已擺就了。我回後院去,也不知他們怎走了。那有飯給他們吃!賢弟,你說十五
日請的,不過是此輩東西,我不去自尋厭惡。你各人打發他,只要歸根兒去淨,
省的牽腸掛肚。
(話剛說完,只聽寶劍)
寶 劍:夏大叔到了。
(夏鼎進的廳來,坐下)
坐 下:好熱天!這房子大,院裡又有涼棚,涼快的很。
(寶劍送梅湯過來,夏鼎笑道)
寶 劍:好娃娃,長的刁了,每日『夏爺』今日『夏大叔』起來了。真正品級台前分貴賤
,免了我一輩兒。
盛希僑:賢弟,你小了一輩兒?假如你今日拔了貢中了舉,做個官,登時就『老爺』了;
這品級在身份上取齊,大小是爭不得的。你遭遭是口尖舌快的,惹小廝們輕薄你
。
夏 鼎:(夏鼎指桌上爵秩本兒道)我看看先君的缺,如今是那個做著的。那個缺就是好
缺,官雖小,每年有『一撇頭』。
向紹聞:什麼是『一撇頭』?
夏 鼎:(夏鼎道)這是官場老爺們時興弔坎話,一千是『一撇頭』。像這裡大老爺,那
時做布政使,每年講一兩『方』哩。
希僑笑:(盛希僑笑道)你真真該掌嘴。
夏 鼎:(夏鼎道)我吃虧是長了一個嘴,若不長嘴時,何至於天天愁著沒東西往裡邊放
。
(三人哈哈大笑。)
(寶劍怕笑出聲來,溜出客廳外邊去。)
夏 鼎:(夏鼎道)你兩個說什麼?我也聽聽。
向紹聞:沒說什麼。
夏 鼎:(夏鼎道)『盛爺』『譚爺』兩個長的有東西放的嘴,難說只管進不管出?兩個
對坐,就沒哼卿一聲兒?我『夏大叔』是不信的。
盛希僑:譚賢弟原哼卿一聲說,他欠人家兩弔銀,十五日請客還賬,設的有席,請我去陪
,叫我添上一兩句話,叫人家讓一百或五十兩。
夏 鼎:(夏鼎道)保管大哥到了,讓二百兩,只有多些,再少不下來。
向紹聞:就是一百兩也不少。
夏 鼎:(夏鼎道)大哥若到,少了二百兩,還不肯依他。
盛希僑:憑您怎麼說,我的確不去討厭。
夏 鼎:(夏鼎道)他們再不敢厭大哥。
盛希僑:是我厭氣他們,作揖拱手有個樣樣兒,張口吐舌有個腔兒;若是他們厭氣我,我
也不喜歡人總而言之,不去而已。
夏 鼎:(夏鼎道)譚賢弟若果有『兩撇頭』賬,咱兩個打個賭,大哥到了,只還一千七
八百兩就結局;若是大哥不到,足數兩千兩。
向紹聞:(又復向紹聞道)足數兩千兩麼。
向紹聞:昨日王經千與家表兄算我的欠債,通共連本帶息,是兩千一十幾兩。
夏 鼎:(夏鼎道)這是幾年起頭?
向紹聞:有七八年的,也有三四年的,也有昨年的,也還有幾次利息還過的。要是清白掃
地出門,總得兩千兩。
夏 鼎:(夏鼎道)息上加息,是滾算盤剝違禁取利的罪名。聽說京城放官利債,三個月
一算,專門剝取做官的銀子。若是犯了,朝廷治罪。
盛希僑:你是聽風冒猜的。昨日家表兄去常德府上任,到這裡住了半天一夜。黃昏吃夜酒
,說起這一宗官利債,三個月一滾算,作官的都是求之不得,還要央人拉縴的。
犯了原要過刑部治罪,其實犯的少,拉的多。
向紹聞:為甚的一定要拉的。
盛希僑:你如今選官,也要拉。若不拉,怎治得行頭?討得美妾?無非到任以後,侵帑克
民,好填這個坑;若填不滿時,少不得頂個虧空小罪名,叫姓刁的說項而已。這
是家表兄說的京中光景。
夏 鼎:(夏鼎道)這些八寸三分帽子話,譚賢弟也用不著,不用說他。只當下十五日的
『兩撇頭』,大哥若是到了,旁邊一坐,就有虎豹在山之勢。
盛希僑:俗話說:傻公子,好奉承。賢弟一發好了,竟奉承起傻公子來。
夏 鼎:(夏鼎道)大哥也不傻,我也不奉承。
盛希僑:為甚的說我是虎豹在山?客商怕我做什麼?我不吃奉承酒。
夏 鼎:(夏鼎道)他們怕,且怕之極。為甚的怕呢?大哥若是守這肥產厚業,一點也不
妄動,他們就不怕了。你為你,我為我,井水流不到河裡邊,總不揭賬,他們怕
大哥做甚的?大哥若失了肥業厚產,與我一樣兒光打光,揭賬揭不出來,他們怕
大哥做什麼?正是今日這個光景,揭賬動則千金上下,他們幾家積湊,才寫上一
張揭約。又不賴賬,說討就還,是省城第一家好主戶。若得罪了,滿城並沒有第
二名的。不怕財神爺,這是和尚不敬如來佛,那個還來送佈施?我是奉承呀,是
實話呢。
希僑笑:(盛希僑笑道)有些,有些,是著哩。
向紹聞:既是如此,大哥十五日走走罷?
希僑笑:(盛希僑笑道)也罷,十五日我就去虎豹虎豹。但只是我不赴你的席,事完我就
要走的。更有一說,夏賢弟也得去。
夏 鼎:(夏鼎道)我是不請也要去的。
希僑笑:(盛希僑笑道)我去虎豹,賢弟也去豺狼一回,好趁場兒。
夏 鼎:(夏鼎道)我只算一隻豺,狼是譚賢弟占了。人人都說他是個憨頭狼。
(大家轟然一笑。)
(盛希僑留二人午飯,吃過水面,飯後而去。)
(紹聞又再三叮嚀,盛希僑道)
紹 聞:再不爽約就是。
(及到十五日,夏鼎先到。)
(盛希僑策馬而來。)
(兩個弄了一付骨牌還元寶債。)
(這債主陸續繼至,各為了禮。)
(一邊開賬簿,撥算子。)
(到那爭月份時節,恰好這邊夏鼎喊道)
夏 鼎:這叫『踏梯望月』!
(到那利上加利時節,盛希僑道)
盛希僑:這個『恨點不到頭』差一點子竟算不上去。
(到眾人齊不依時節,盛希僑道)
盛希僑:這竟是『鐵索練孤舟』了,再給一付『順水魚兒』罷。
(到那小伙計多說話時,一個老客長,卻一聲兒也不言語。)
夏 鼎:(夏鼎道)這一付該怎的?
AAA:(盛希僑大聲喝道)『公領孫』,『公領孫』全不許『小不同』!
(到那打算盤時,夏鼎道)
夏 鼎:七不成,八不就。
盛希僑:不成不就,給你一付『揉碎梅花』。
(及到那比較成色時,盛希僑道)
盛希僑:好一付『臨老入花叢』,滿眼都是春色。
(少頃,敲起天平來,夏鼎道)
夏 鼎:真正這個合了『油瓶蓋』。
(到了撤約時,盛希僑道)
盛希僑:火燒『槅子眼』。
(稱的完了,各包各項,盛希僑道)
盛希僑:妙哉!真正一個『大快』。把元寶還完了,豈不快哉?
(於是也住了牌。)
(那眾客商把銀裝到褡子裡,要告辭起身,紹聞攔門留道)
紹 聞:席已熟了多時,那有不吃便飯傍午回去之理?
AAA:(那老客商道)今日望日,關帝廟午刻上樑,社首王三爺言明,有一家字號不到
,罰神戲三天。爭擾譚爺一杯酒,誤了上樑燒紙馬,要唱三天戲哩。
向紹聞:三天戲俱是敬得起的。
盛希僑:賢弟大差,神聖大事,如何可誤?只得送列位赴廟獻神。
AAA:(眾人向盛、夏二人拱一拱道)有罪少陪。
盛希僑:失送。
(紹聞送出大門,回到廳上。)
盛希僑:爽快!爽快!
夏 鼎:(夏鼎道)如何?是一千八不是呢?省了二百兩,我猜著不曾。
盛希僑:作速擺你的席來,我首座,你弟兄兩個打橫,也不管誰是虎,誰是狼,吃上個桃
園結義。
(王象藎在旁,覺欠債還完,心中把一塊石頭去了;這盛公子之豪邁,逢若之機
(巧,也有點瑕中摘瑜之情。)
(急與保柱下菜斟酒,打發席兒散了,到晚自引趙大兒與女兒去訖。)
(第八十五回 巫翠姐忤言衝姑 王象藎侃論勸主)
477**時間: 地點:
(卻說紹聞還債已畢,到次日合家吃飯以後,睡的還不曾醒。)
(好不自在煞人也。)
AAA:(將巳牌時分,揉著眼站在樓門說)拿洗臉水來。
(老樊送的盥盆壺水洗了臉。)
(冰梅整飯,無非是不曾下著的雞鴨,糯米蒸糕,大嚼了一個含哺鼓腹。)
(俗語雲,心裡空了降得飯,想向來欠債未償之時,那個寢食不安,不待智者而
(知矣。)
(吃完了飯,正在院內啜茗漱口,只見巫家一個小廝,名叫寶盆兒,到面前說)
一 個:俺奶奶叫請譚奶奶到東街,悟果小相公病哩不睜眼,叫急忙瞧瞧去。
王 氏:(王氏忙問道)是怎的了?
(即叫保柱兒叫轎子。)
(這興官兒也要瞧瞧小兄弟去。)
王 氏:(王氏道)再叫乘轎子同去。
AAA:(興官道)我跟著走罷。
(王氏允了。)
(坐了一乘轎,跟的是保柱同興官,上東街來。)
(到巫家門首,也沒有人照應。)
(進的院去,巴氏起來讓坐,王氏向巴氏一拜)
王 氏:親家母好呀!
巴氏道:也沒啥好,坐下罷。
(王氏看巴氏光景,全無親熱之意,即叫道)
王 氏:翠姐哩,孩子是什麼病?我瞧瞧。
巴氏道:孩子是想奶奶的病。
AAA:(巫氏在廂房出來,見了婆婆也不萬福,也並無慌張之意)怎麼來了?
王 氏:(王氏道)坐了一頂二人轎子來。
(廚嫗奉上茶來,王氏只得接在手中呷了半盞。)
(興官與巴氏、巫氏作下揖去,俱都不甚瞅睬,王氏心中大有不肯依之意。)
(爭乃巫家聚了一班婦女,既有眾寡之勢,兼有主客之形,不便怎的發作,只道
()
王 氏:您兩口子各氣,我叫回來消消氣兒。再住一半月,接你回去,或是這邊送去。我
做婆婆的不曾錯待了你,為甚的奚落起我來。
巫氏道:您家不要我了,說明白送我個老女歸宗,不過只爭一張休書。
王 氏:(王氏道)傻孩子,誰家小兩口子沒有個言差語錯,你就這般氣性,公然不要女
婿,說這絕情的話。
巴氏道:(轉向巴氏道)親家母擘畫他一兩句何如?
巴氏道:我生女兒不用擘畫。
王 氏:(王氏道)我家孫孫哩。
巫氏道:他小舅背的看唱去。回來時,叫他同興官跟你回去。
王 氏:(王氏道)我如今就要走哩。
巴氏道:沒有人請的你來!
王 氏:(王氏氣急了)沒見過這一家子不曉天地人家!
AAA:(只見巴庚在院中嚷道)何用與他家這老婆子說。明日見了端福兒這狗攮的,我
要剝他的皮哩。
(王氏見不是話,一怒起身。)
(興官只是哭。)
(出的門坐上轎,一孫一僕,大不如意而歸。)
(看官閱此一回,定然以為世所必無。)
(不知這也有個緣故,一為申釋,便即恍然。)
(從來「三綱五常」聖人有一定章程,王者有一定的制度,自然是國無異政。)
(只因民間有萬不通情達理者,遂爾家有殊俗。)
(即如男女居室,有言「夫妻」者,有言「夫婦」者。)
(妻者齊也,與夫敵體也。)
(婦者伏也,伏於夫也。)
(男家取妻,父納采,婿親迎,六禮俱備,以承宗祧,故男先於女。)
(曰「奠雁」,曰「御輪」,是齊字一邊事。)
(女家遣嫁,定申送門之戒,仍是寢地之心,是伏字一邊事。)
(所以天氣下降,地氣上行而為泰。)
(到了民間小戶人家,豔夫家產業之豐饒,涎女家妝奩之美備,這其間攀援歆羨
(,蔓瓜纏葛,就不能免了。)
(夫婦之際,本然看得是烏合之侶,一但有變,如何不生螽起之像?)
(況且小戶人家,看得自己女兒總是好的,這又是家家如此,戶戶皆然的性情。
()
(女兒蠢愚,說是女兒厚道。)
巴氏道:俺家這個女兒,是噙著冰凌,一點水兒吐不出來。女婿想著欺降,叫族間幾個小
舅子,抬起來打這東西!
AAA:(女兒生得略有才智,便硬說)俺這姐兒,是合戶中第一個有道理有本領的姑娘
。
(婿家小康,也不管翁姑之勤儉,夫婿之謹飭,俱是女兒到了他家,百方調停,
(才漸漸火燄生光起來;婿家墮落,便說女兒百般著急,吃虧權不己操,到如今
(跟著他家受難過。)
(或自己女兒醜陋,硬看成是黃承彥以女妻諸葛。)
(又其甚者,女兒或賦《黃鴿》,又不妨李易安之負趙明誠矣。)
(此民間女家性情之大較也。)
(這巫家正是看翠姐姿性聰明,更添上戲台上綱鑒史學,是出眾的賢媛。)
(這翠姐與丈夫生氣回來,又沒人送,臉上羞,心內惱,向母親兄弟們訴了膚受
(之恚,這巴氏肚內,是萬萬沒有「不行焉」三個字。)
(因此待親家母面上冷落,話中帶刺。)
(看官就曉得這半回書,是勢所必至,理所固然的了。)
478**時間: 地點:
(卻說王氏坐轎而回,氣得一個發昏章第十一。)
(下轎從後門到院內,上的堂樓,坐個低座,手拿扇子,畫著砌磚,忽的一聲哭
(道)
叫了一:我那姓孔的兒呀!想死我了。我今夜還夢見你,想是我那孝順媳婦,你來瞧我來
了?我再也不能見你了,我的兒呀!
(這冰梅手捧一杯茶,送上樓來。)
AAA:(聽的奶奶哭的言語)奶奶吃茶。
(王氏那裡答應。)
(冰梅放下茶,把頭抵住門扇不言,淚滿衫襟,鼻涕早流在地下一大攤,咽喉逗
(著,直如雄雞叫曉,只伸脖子卻無聲。)
(興官倒在王氏懷中,也是亂哭,卻說道)
王 氏:奶奶不哭罷,奶奶不哭罷。
(這是巫翠姐今日沒道理,就弄的合家大小齊哭亂號起來。)
(巴氏還喜今日總算為女兒少出了一口氣兒。)
479**時間: 地點:
(卻說家中如此大變,紹聞上那裡去了?原來紹聞打發母親上丈母家,料得午後
(方回,心中是改邪歸正的人,再不敢亂行一步,錯會一人,徑上南園訪賢。)
(恰好王象藎僱了短工在井上絞轆轤灌菜,只見少主人來了,真如天上降下一般
(。)
(原來王象藎移在南園,紹聞總不曾來過一次。)
(今忽而到了,急喚女兒改畦,自上屋裡搬出一張小桌,趙大兒拿出一個低座兒
(,放在井沿一棵核桃樹下。)
(趙大兒把煮的現成的茶捧來,放在桌上。)
(女兒出來改畦,向紹聞笑道)
紹 聞:大爺今日閒了麼?俺奶奶好呀!
(真如一朵小芙蓉,天然不雕飾。)
(兼且舉止從容,言語婉昵。)
(紹聞不覺心裡又親愛、又敬重,答道)
紹 聞:你走了,你奶奶想你哩。
王象藎:叫他娘們略閒些就去送萊去。當下天又熱,這菜一天沒水,就改個樣兒。
(紹聞看這菜園時,但只見:
( 庚伏初屆,未月正中。)
(蟬吟繁樹之間,蟻鬥仄徑之上。)
(垂繘而汲,放一桶更提一桶;盈科而進,滿一畦再遞一畦。)
(駝背老嫗,半文錢,得蔥韭,更指黃瓜兩條。)
(重髫小廝,一瓢飲,啖香杏,還羨蜜桃一個。)
(小土地廟前,只有一隻睡犬。)
(大核桃樹下,曾無半個飛蠅。)
歎 道:(不覺暗歎道)舊高樓大廈,反不能有此清幽。
(少頃,只見趙大兒在屋門叫道)
趙大兒:先打發澆水的吃飯。大叔的飯也有了。
(澆水短工,聽說一聲,便住了轆轤。)
(女兒也放下改畦鋤,到井池邊洗了手,自向屋內幫母親去。)
(王象藎拿出短工的飯,放在另一株柳樹下。)
(短工吃完,將所用碗箸向桶洗淨,自覓一株樹蔭,展開布衫,枕了一個竹枕,
(呼呼的睡去。)
(王象藎把小桌抹淨,捧出飯來,三回放完。)
(紹聞一看,乃是一盤韮菜,一盤萵苣,一盤黃瓜,一盤煎的雞蛋,中間放了一
(大碗煮熟的雞蛋,兩個小菜碟兒,兩個小鹽醋碟兒,一盤蒸食。)
(品數雖甚家常,卻精潔樸素,滿桌都是敬氣。)
王象藎:家中沒酒,我去打一壺來。
向紹聞:我不吃酒,且誤了說話。你且坐下。
(王象藎坐在一個草墩上,看紹聞吃。)
(趙大兒叫女兒送的茶來,又澆了自己栽的鳳仙花兒,回屋而去。)
(這紹聞覺得滿心洋然,都是太和之氣)
紹 聞:我這番來,是為咱家還完債還餘下六百兩銀子,該怎的處置,你說。
王象藎:我夜間已打算明白,本要進城說去,不料大相公今.日來了。這六百兩銀子,第
一件要制一付壽木,奶奶年紀大了,雖說精神康健,我們不可不偷偷預備。萬一
有個山高水低,這父母身上大事,是萬萬承不得人情,萬萬落不得後悔。第二件
,是要個書房,叫興官相公唸書。或是把張大爺房子贖回,或另置一處。現在後
門邊吳小二有個房院,他要遷移大街,只三十兩便賣。他走的緊,我們打掃裱糊
,三天便可讀的書。大相公如今立志伺上,也該有個藏身地方。到明年約上兩三
個學生,與興官相公做伴兒,大相公就是先生。大相公讀書,可約婁少爺、張少
爺,再尋一兩位不拘童生、秀才會課。孔爺如今回來了,就央這老人家看課,好
應考試。興官相公也該考了。大相公當日考時,比興官相公年紀、身材,還小的
多哩。況且咱家把書房賣了,那是不用提起哩。前院典當出去,壘了後牆。大相
公改邪歸正,那些不三不四人,自然是不敢來了。但咱家是有常客的人家,萬一
程爺、張爺、蘇爺、孔爺、婁少爺們,有話與少爺說,沒個坐的地方也不成看相
。張爺住的房子,贖了原好,只是那遷移不定日子,咱如何催他的。
向紹聞:這兩件你說的很是,咱就這樣辦。第三件呢。
王象藎:下餘五百銀子,急把南鄉的地,贖回兩家佃戶。大相公你想,俗話說:千行萬行
,莊稼是頭一行。一家子人家,要緊的是吃穿。吃是天天要吃哩。『一家吃穿,
等著做官』,這官是望梅止渴的。況且一家之中,做官的人少,不做官的人多;
做官的時候少,不做官的時候多。況且做官的飯,又是難吃的。所以孔爺到浙江
,說什麼有了倭賊擾亂地方,不上一年就回來了。回時若不是有兩三頃地,吃什
麼哩?若說是做生意,這四五百兩銀子,不夠作本錢。況生意是活錢,發財不發
財,是萬萬不敢定的。唯有留下幾畝土,打些莊稼,鍋裡煮的是莊稼籽兒,鍋底
燒的是莊稼稈兒,養活牲口是莊稼中間出的草料。萬物皆從土裡生,用的銀錢也
是莊稼糶的。才好自己有了勤儉之心。若是銀子在家裡放著,人心似水,水漲船
高的,有一個錢便有兩個錢高興,大相公是化費慣了的手段,萬一化費了這個錢
,是聚者易散,散者難聚。到那時候後悔起來,乾急沒法兒。鄉里人常說兩句俗
話,『寧當有日籌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人肚內有了這兩句話,便不怕了。
大相公是過來人,近年日子不好,思想舊年好過的時節,真正如登天之難,再沒
有半個梯子磴兒。大相公再想。
紹 聞:(紹聞點頭道)是,是。明日你回去,咱就這個辦法。我走罷。
(說罷,就要起身,趙大兒道)
趙大兒:再涼快一會兒。
向紹聞:走罷。
(女兒想著問候奶奶,羞澀不好開口,只是眼看著紹聞起身而去。)
(正是:
( 老奴少主即君臣,父女夫妻各盡倫)
(慢作尋常蔬圃看,分明一幅太和春。)
(第八十六回 譚紹衣寓書發鄞縣 盛希僑快論阻荊州)
480**時間: 地點:
(且說譚紹聞回家,見了母親,說了往王象藎菜園,商量買房子,教子讀書,贖
(地的話。)
(王氏久夢初醒之人,極口贊成,道)
大兒道:王中調理事體,有來有去,委實你爹在世用人不錯。先難得這個始終如一。你往
後只依他而行。不像別的人,咱日子落倒了些,個個都東奔西逃。你只看你家媳
婦子,咱日子好時,我像他的婆子;日子歪了些須,便把我不當人待。我這些日
子飲食漸少,大不勝從前。若是孔家在日,你也不至如此,我也不得到這個光景
。如今想起你爹爹對我說的話,竟是句句應著。我當日竟不懂得,只看得我心裡
想的,再沒錯處。到今後悔,只在我心裡。我記得你爹爹臨死時,說你了八個字
:『用心讀書,親近正人。』你如今三十多歲了,照著你爹爹話兒行罷。
(紹聞回復母親話時,原把壽木一事隱諱不言。)
(及聽得母親飲食漸少的話,不覺身上打了一個寒噤。)
(及說至父親臨終所囑,又覺良心亂跳)
只聽得:咳,娘呀,我今改志了。娘只放心,多吃些飯兒罷。
王 氏:(王氏道)我慢慢吃,我肯挨餓麼。你去睡罷。
(紹聞遵命自上東樓,又與冰梅說了半夜。)
(到了次日,王象藎早到了。)
(這主僕二人,一連辦了十日,把南關商量的話,都辦妥了。)
(找尋產行,買了吳小二院子房屋。)
(棺木暗地辦就,只瞞王氏一人。)
(南鄉贖了三家佃戶的地畝。)
(覓泥水匠修補了新買房院,覓裱褙匠核糊了屋子四壁。)
(王象藎與保柱抬桌子,搬凳兒。)
(興官抱書,高聲咿哦。)
(紹聞攤書,硃筆圈點。)
(儼然舊家風規,賢裔功課。)
(忽一日清晨,紹聞引著興官上學,猛見夏鼎在衚衕裡來,高聲叫道)
紹 聞:譚賢弟,有一句要緊話說。
(紹聞看真是夏鼎,嚇了一跳,站住腳道)
紹 聞:說什麼哩?
(夏鼎在懷中取出一封書,揉損了角,略有字跡可認。)
(上有「平安家書」四個大字,旁邊小字兩行,依稀彷彿是)
夏 鼎:敬煩藻渟夏老爺行囊帶至河南省城蕭牆街家叔譚公表字孝移處投遞。幸無沉擱,
銘荷無既。眷弟譚紹衣百拜耑懇。
(背面寫著:「嘉靖□年□月□日鄞縣封寄」。)
向紹聞:這是丹徒家兄寄的,怎的到了你手?有煩轉致,到書房吃茶申謝。
夏 鼎:(夏鼎道)天色已黑,有人到門首說,我是他老爺同姓,街上打探,咱兩個著實
相厚,交與我代投。我細問,他是南邊口語,卿卿嘹嘹的,我再也不懂的,看他
是急於回店光景。
向紹聞:可曾問他是誰家店?
夏 鼎:(夏鼎道)不曾問,他已走開了。今日只把書送與你。我還忙著哩,要上王紫泥
家說話。
(紹聞要讓進書房,夏鼎道)
紹 聞:那不是小學生讀書聲音麼?我一生有個毛病,但聽見書聲,耳朵內就如蛤蟆叫喚
一般,聒的腦子也會痛起來。不如我去老王那邊去。
(說著,已扭項而去。)
(紹聞正欲丟開,聽其自便。)
(遂向書房叫回興官,手拿家書,到了堂樓。)
(拆開一看,內邊寫道:
( 宜賓派愚姪紹衣頓首叩稟,鴻臚派叔大人膝下萬安。)
(敬啟者,姪自與叔大人歡會,迄今二十餘年矣。)
(只以雲樹遙隔,山門相阻,未得再親慈誨,企慕之杯,日久愈深。)
(往者姪以僥倖聯捷,曾由都門寄奉鄉會硃卷四本,到今未獲札誨。)
(想圇水陸數千里,而魚雁沉擱也。)
(姪謁選,得授鄞縣邑令。)
(雖自顧學疏才淺,而龜勉自矢,唯期無負我先人之遺規。)
(奈倭寇肆凶,姪日日奔馳於海濱江乾,外捍御而內安輯,未知何日可得救寧也
(。)
(姪前以優敘,得邀引見,蒙授荊州府知府。)
(正以路近豫省,得以登堂拜瞻,而浙撫以寧波軍需行伍銀兩未楚,咨部以赴浙
(報銷事竣,即沿江馳赴新任為請。)
(部議允行,遂反寧波。)
(適以幕友夏藻渟赴豫應聘,忙中燭草一稟。)
(恪候金安。)
(並請嬸母大人萬福,及賢弟合宅清吉。)
(再稟者,屢科河南鄉試錄,屢讀生疑。)
(並及。)
(紹聞看了一遍,也學他父親開了神櫥,拈香磕頭,望神主朗誦一遍。)
(興官也跟著磕頭。)
(紹聞起來,又與母親念了一遍。)
(只管念只管講,講到紹衣不知族叔之死,觸動著痛處,不覺掉下淚來,也就講
(不上來了。)
王 氏:(王氏也垂淚道)你父親死已多年,為甚的江南來書,還問你父親?
向紹聞:當日我爹爹去世,原該往江南訃書報喪,只是我彼時太小,不知道什麼。丹徒大
哥,如何得知呢?人原有活八九十的。這書上還提到舊年寄的硃卷,並不知江河
窵遠並不曾到。
王 氏:(王氏道)你紹衣哥如今在那裡?
向紹聞:紹衣哥中了進士,做了官,如今升湖廣荊州府知府。因原任錢糧未曾算明,回浙
江算明白了上任。大約紹衣哥今日是在荊州府的。這書上還問我中了舉不曾,可
惜我一向胡為,還不曾進學哩。咳!自錯了,埋怨那個哩。
王 氏:(王氏道)你小時認字讀書,你爹說這個孩子將來是個小進士。我一想你爹爹話
兒,如今有一句應一句,為什麼這中進土的話不應呢?
向紹聞:可憐咱家福薄,我爹去世,把咱母子撇的太早了。我是少調失教。娘呀,你又見
我太親,嬌慣的不像樣。
王 氏:(王氏道)我見你親倒不好麼?
向紹聞:天下為娘的,沒一個不見兒子親。必定是有管教才好。像我爹爹這樣人,學問好
,結交的朋友都是正人,教兒子又嚴又密。娘見親,就是慈母,若是單依著母親
一個老的…
(紹聞便住了口。)
王 氏:(王氏道)你說麼。
紹 聞:(紹聞接道)若是單依著母親一個老人家見親,姿性蠢笨的,還不妨事;若是姿
性聰明的,就要吃了虧。像興官兒這個孩子,也是個進士材料,若是他孔家娘活
著,或有一點指望;若是姓巫的做娘,那進土再也沒想頭。
(此話王氏聽了,微有憾意,便問道)
王 氏:你只說你閒著做什麼?
向紹聞:我雖是做爹哩,也現在活著,孩子也極聰明,極肯唸書,只是我沒有學問。那書
兒雖是隔著一層紙,就如隔萬重山一般,我不省的,就講不上來,如何能成事?
俗語說:拜師如投胎。那教進士的先生,與那教進學能取一等的先生,還天地懸
隔著哩。
王 氏:(王氏道)你那候先生,惠先生,我也知道,是不用提的。像你婁先生,現成進
士,當日教你沒有與你講書麼?你如今就把婁先生與你講的,還講與興官不好麼
?
向紹聞:婁先生當日講的書,我那省的,今日還記得;我彼時不省的,如今已不記得。
王 氏:(王氏道)你就把你那省的,講與興官。
向紹聞:可憐那聖人書上,我省的書,句句說著我的病痛。聖人何嘗與我有仇來,省一句
,一句為敵,不如不省的,還好過些。所以不敢多講。要之,也是怕講那口頭書
,引差了孩子路徑。
(老樊送到樓上飯來,把這話就擱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