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一 至 第四七〇

461**時間: 地點:
    (卻說十八日晨,打發兩班梨園子弟吃早飯,各給了賞錢,自運其箱筒而去。)
    (這解彩拆棚,檢送借來傢伙,收拾自己物件,俱是王象藎悉心照驗,那德喜一
    (班家人,當未事之先,趕趁熱鬧,還肯向前張忙;及既事之後,他們竟是興闌
    (情減,個個推委瞌睡,支吾躲閃起來。)
    (紹聞吆喝了幾句,幾個盡有不服之意。)
AAA:(只因素怯王象藎,不過背地唧噥道)伺候了幾天幾夜,不得安生,還吆喝哩。
    不勝拉倒杏黃旗,大家散了罷。
德 喜:(德喜道)且耐過這幾天,把這宗事打發清白。天也冷了,不能像往年不受屈,
    各人尋下投向,好散伙。
    (這些暗中埋怨,王象藎且不能知,何況紹聞。)
    (本日借張類村車,沿門投帖,謝了拜壽的客。)
    (到晚王氏叫趁張宅的車,送趙大兒母女回去。)
    (包了些吃食東西,針線碎布,又給了趙大兒兩件道袍,叫他拆毀,與女兒改做
    (小衣裳穿。)
    (王象藎跟回,好繳明南馬道的車。)
    (次日,紹聞要下帖酬馮健及姚杏庵送戲的盛情,並滿相公、夏鼎辦造壽禮的偏
    (勞。)
    (又打算著,他人未必不辭,這夏鼎是定然不肯辭席的。)
    (且不言單客一席,只恐他說殯埋母親的纏瘴。)
    (因此先投馮、姚、滿三個帖子,果然都有辭帖回來,遂把夏鼎的請帖留住不發
    (。)
    (此非紹聞今日細密,總因手中窘乏,凡事略知打算。)
    (又過一日,忽而盛宅送個紙條兒,上邊寫著:「照燈、看燈、堂簾、堂毯,祈
    (速發回,午時即用。)
    (便中拾紙,不恭乞恕」。)
    (紹聞遂吩咐德喜,叫雙慶、鄧祥、蔡湘,往盛宅送這所說急要的東西。)
    (德喜叫三人同到前廳,收抬毯簾,合擾紗燈。)
    (爭乃這幾件東西,肘腋下既夾不得,脊粱上又背不得,四人左右打算,難以運
    (轉。)
紹 聞:(紹聞只管催督)盛爺性子你們是知道的,必是刻下要唱堂戲,你們只管挨遲,
    他在家下就要跳的。
德 喜:(德喜道)憑他怎的跳,也要生個法子拿得。若有車時,不拘橫順放在車上,就
    撈的去。又沒有車,要用手拿,兩掛堂簾大長,這毯子一大堆,況這兩夾板燈扇
    子,八個架子,又怕撞壞了人家哩。你來把這幾樣收拾妥當,俺們情願拿去就是
    。
向紹聞:休要沒好氣。拿不清,街上再覓兩個閒人幫一幫何如?
德 喜:(德喜道)誰敢沒好氣。
向紹聞:你看你那說話的樣兒,叫人受的受不的?是我窮了,你就要緣頭上臉的。
德 喜:(德喜把簾子丟下道)你窮是你窮了,與我們何相干?休要嘴打閒人。
    (紹聞急在心頭,怒生膽邊,便劈面一耳刮子)
紹 聞:你這淫婦養的,通了不成!我就打了你該怎的?
德 喜:(這德喜一頭頂住紹聞胸膛)你打死我!
    (頂的紹聞退了幾步。)
向紹聞:你兩個還不扯開這個東西?
鄧祥道:打喲!
向紹聞:您這一起兒,通是反了!
    (用力將德喜推開。)
    (這鄧祥兩個亦各有憤恨之意。)
向紹聞:祥符是個有日月地方,我把您這些東西,一齊送到官上,怕不打折您下半截來。
德 喜:(德喜道)送就送,一個也不跑。
    (王氏同巫氏、冰梅俱到廳上,王氏道)
王 氏:一點點兒,養活你們到這樣大,一發好了。
蔡 湘:(蔡湘道)我是僱覓的,我不敢。叫我住,我就住;不叫我住,我就自尋投奔。
    (這紹聞也不細聽,開了大門,覓了五六個閒漢,將東西搬運盛宅去訖。)
    (自己徑往馮健家,來尋訟師。)
    (馮健迎進家中。)
    (這是紹聞頭一次到的,只見一個小屋兒,滿壁字畫。)
    (作了揖,又謝前日厚情。)
    (彼此略敘寒溫,馮健道)
馮健道:我看相公滿面怒色,有何事情?
向紹聞:天翻地覆的事,幾個小價圍住打我,這還了得!
馮健道:理所必無。消消氣兒再說。
向紹聞:我要寫一張『強奴凌主,乞天懲究事』的狀子。但後面情節,我氣的寫不來。我
    說一遍,煩即照說的,寫個清白。我今日午堂投遞。
馮健道:我有幾句賤言相勸,若肯曲從,我自酌度個法子,叫他們磕頭。凡事將就些過去
    罷了。我若是前半年時,央寫就寫,還怕寫的不厲害,拿不翻人。我今已為盛大
    宅曲全兄弟所感,凡事只是勸人。
向紹聞:聆教。
馮健道:我先有一句話,相公休惱。俗話道:鄰居眼睛兩面鏡,街坊心頭一桿秤。大相公
    近來日子薄了,養不哩許些人,不如善善的開發了幾個,何必強留他們,生相公
    的氣?
向紹聞:內中只有一個䝼身錢,兩個俱是家生的,如何容得他這個刁悍?
馮健道:不管他是外來魚,本池魚,總是一個水淺魚不住。且休說水淺魚不住,即是水太
    清,魚先不住了。譬如做官的長隨,若不是勞金之外,有些別路外快兒,誰還肯
    跟哩。在主戶人家,糶糧米,有他們出倉錢;賣牲口,有他們籠頭錢;送節禮,
    有他們腳步賞封;出遠門,有他們盤費餘頭;那些分打莊稼,收租討課,以及修
    蓋房屋,都免不了有些扣除、侵漁,這才許打就打、罵就罵的。若不然,他們圖
    啥呢?
向紹聞:老兄所見不然。這家生子,骨頭也是我的,比不的那攢班戲。
馮健道:這幾個是前日伺候客的不是?
向紹聞:是。
AAA:(馮健想了一想說)他們有老婆不曾?
向紹聞:也心想與他們定親,一時還不曾顧得到。
馮健道:卻不有來。他們心中一無所繫,人大心亦大,自然難以駕馭他。依我說,相公回
    去自己酌度,他們可留,磕了頭留下他,把今日的事,只宜丟開為妙;不願留的
    ,趁這宗無禮,開發了他,也省的家中養活。俗話說,心去身難留,留下結冤仇
    。不知我說的是也不是,相公酌度。相公真正忍耐不下,我就破了戒,替相公寫
    上一張狀。送了他們。縣上老爺豈能容以僕凌主,亂了上下之分?一頓好板子,
    何難出相公這口氣。只是打下來,次後怎的結場?這前日還有人因主僕一宗事,
    要辨名正分,求我寫呈子。原是西門內宋家衚衕宋宅,他老爺做過貴州畢節縣知
    縣,有一個投的家人叫張彩琪。如今張彩琪孫子,在朱仙鎮開了糧食坊子,有三
    千家當。自己做了衙道前程,兄弟又住了西司的書辦,這就是預備頂當家主的意
    思。畢節公曾孫宋三相公,如今進了學,時常到朱仙鎮借貸,遭數多了,未免有
    求不遂,就吵起來。想是宋三相公吃了些虧,回來拿了一張宣德年間張彩琪投詞
    ,要告張家惡僕欺主,央我寫狀。我一來不乾這營生了,二來我看這事難以討便
    宜,勸了他多少好話,宋三相公再也不依。也不知尋誰寫的,也不知自己寫的,
    告到縣上。那張家也遞了誣良為僕的狀子。一家以宣德投詞為證,一家打了墓碑
    墨刻,以祖考張公諱彩奇字樣為證。縣老爺明鑒觀事,卻又忠厚存心,看來宋宅
    不必要張家做僕人,張家一做僕人,子孫難以抬頭。只是裝糊塗,想著混混的結
    案。我聽說張宅化了三四百兩,不知真也不真。眼見宋三相公把一份地,當了一
    百八十兩,都花了。這是何苦著來?
向紹聞:這事如今結了不曾?
馮健道:結了。那張家卻又吃了虧。
向紹聞:怎的呢?
馮健道:前月二十九日審這宗事,衙門擠滿了看的人。縣老爺以姓名偶爾同音,不得誣認
    為僕,斷了下來。張家得了上風,好不氣壯,未出東角門,便把姓宋的娘長娘短
    罵起來,說:『俺平素不過讓你些兒罷了,當真的就誣俺家是您管家;你娘倒是
    俺家管家婆!』看的人都有不忿之意。縣老爺聽到辱罵,把醒堂木拍了四五拍,
    即刻叫回來,又跪在案下。老爺怒髮上指,罵道:『好個中殺不中救的奴才!本
    縣不肯斷你是家人,是為了宋秀才沒有你這一家子僕人,何嘗行不得?你家做了
    宋家僕人,子孫卻難以為人。因此自己認了一個糊塗官,無非曲全你的苦心。你
    這個東西,竟在本縣衙內,膽敢罵起主人來。難說本縣把正德四年的墓碑,與宣
    德二年的投詞,竟分不出一個前後麼?本縣自己斷案,不用別官翻,本官今日即
    翻過來:先問你個負義背主、誣祖造名的罪過。詳過了,先剝了你這皮,打你個
    皮開肉綻。僕人不得自積私財,叫你合家去宋宅服役。』這張家把帽子自己取了
    ,頭上磕了個大疙瘩,口中只叫天恩。縣老爺到底是個慈心的官,再也不肯下大
    毒手。當面斷了,說:『這張投詞,叫你出三百金,交與你主人宋秀才,算作贖
    身之價,投詞當堂銷毀。你可情願麼?』那張家回道:『老爺天恩,情願!情願
    !出去衙門,不拘揭借,即便繳到老爺公案。』縣公差快頭,押令速辦速結。眾
    人好不痛快。還恨宋三相公是個軟秀才,只該咬住牙不依,何愁千金?少也不下
    五七百,免他合家伺候,還便宜了他。
向紹聞:既是老爺肯如此辨明主僕之分,我豈肯饒這些東西。
馮健道:盛價也有三二千私產麼?何苦的。況且宋相公得了這三百金,回贖自己地土,典
    家說年限不夠,不准回贖。地是死的,銀子在手是活的。聽說如今花了一百多,
    只怕年限夠了,宋相公又回贖不起。你說吃虧不吃虧?我一向乾寫狀這一宗事,
    經的事體甚多。總之,人生不告狀,不打官司,便是五福外一個六福。雖有刀傷
    藥,不割破的更好。相公要聽我說,究之主戶人家,開口便說某人是我家家生子
    ,定然是破落頭來了。相公何苦呢?
    (紹聞被馮健這一場話,只說得心裡冰消凍解,辭別而回。)
    (到家,主僕這一日也不曾見面。)
    (到了次晨,德喜瞧著主人上了堂樓,便一直進去,雙膝跪下,磕頭。)
    (紹聞只說是陪小心告罪,誰知德喜跪著說)
紹 聞:俺如今也伺候不上大叔來,大叔也不要俺伺候,情願自尋出路,大叔放也不放?
向紹聞:有什麼不放,任你去罷。
德 喜:(德喜道)還有一說,婁師爺賞我二兩銀,路上被賊截去。彼時大叔說過一兩給
    二兩,如今給我四兩銀,我好做盤費。
向紹聞:易事。
    (於是向東樓下,拆了幾封賀禮,稱准四兩,交與德喜。)
德 喜:(德喜向王氏道)與奶奶磕頭。
    (不料雙慶也進來,橫磕了幾個頭。)
王 氏:(王氏道)你也走呀?
向紹聞:任他自便,何必問他。
AAA:(二人又向東樓來)與大嬸子磕頭。
向紹聞:不必,不必。
    (這二人竟是出的後門走了。)
德 喜:(原來德喜夜間與雙慶商量道)不是我一定要走,你沒看,家主一日窮似一日,
    將來怕難以熬成人。不如你跟我上濟寧婁師爺衙門去,給咱一個事兒辦,吃喝的
    有酒肉,穿戴的有靴帽。將來衙門熟了,再往大衙門去。衙門裡有錢弄,俗話說
    :一日做官,強似為民萬載。可見跟一日官,強做管家一輩子哩。
    (雙慶不曾到過衙門,被德喜說動了)
德 喜:明晨磕頭,叫走也走,不叫走也走。主人也必不能強留。
    (現既得了開籠放鷴的話,好不快活。)
    (捆了一副褥褡,一個包袱,拿了四銀盤費,徑自上濟寧去了。)
    (德喜是熟路。)
    (走到嘉祥縣被劫的河邊,還指與說當日厲害光景,那是來蹤,那是去路。)
    (走到張家集,又住在賣過鬼店裡。)
    (德喜要完舊日請客的心願,少不得也與雙慶請了一位堂客。)
    (到了次日早晨,被賣過鬼以及秀才主人翁,說吃了江瑤碟子,喝了人參茶,四
    (川郫筒酒三十壺,訛詐了一個苦哩田地。)
    (算了三兩五錢五分,方才歇手。)
    (兩人又喜又悔。)
    (到了濟寧,進了衙門。)
    (門上轉鬥的,是認的熟的,回明老爺,傳進去。)
    (磕了頭,婁潛齋笑道)
笑 道:這個像是雙慶,長的竟成大漢仗了。
    (問起到濟寧之故,德喜道)
德 喜:蒙大老爺天恩,打發小的少主人回去。小的一路小心,平安無事。及到了家,卻
    因小的少主人近日光景虧乏得緊,說小的們人多,養活不過來;打發去別處,又
    不放心,叫小的兩個來伺候大老爺。小的原是幼年伺候過,大老爺也素知道,只
    求大老爺恩典。
婁潛齋:拿你少主人書來。
    (德喜無可回答。)
    (只說來時忙迫,相公一時顧不的寫書。)
    (婁潛齋已了然於心,曉知是背主投署,希求收用的緣故,說道)
說 道:你們且歇去。
    (及到次日飯後,潛齋一聲傳叫。)
    (手中拿了一封書,桌上放了三兩銀,吩咐道)
叫了一:你兩個把這封書,下與你家相公。這是三兩盤費,回去罷。
    (又叫門上交與一千錢。)
    (德喜還欲回話,潛齋已出門拜客,打點閃門而去。)
    (這二人怎的肯走。)
門 上:老爺已知你兩個是背主逃脫,這是為你兩個舊年伏侍過,所以開脫你兩個回去。
    您又路熟,料無妨礙。書中寫的明白,您家家主還肯收你。若不肯回去,老爺明
    日就要遞解你兩個哩。
    (這德喜方才曉的做官哩明鑒萬裡,難以再停。)
    
    
462**時間: 地點:
    (又說叩頭面謝,門上已有不悅之色。)
    (只得帶了行李,出了宅門。)
    (兩個面面相覷,無可設法。)
    (及至出衙不久,把三兩盤費吃盡,回不了祥符。)
    (雙慶流落到莘城戲班,學了個迭衣裳的。)
    (後來唱到省城,方才改業。)
    (這德喜兒後來弔死在冠縣野墳樹上。)
    (鄉保遞了報狀,官府相驗,衣襟內還縫著一封書。)
    (冠縣行文到濟寧查照,濟寧應復回文,潛齋甚為不怡,向婁樸道)
婁樸道:我不料這個奴才,竟未回去,把他命也送了。
    (心中好過意不去。)
    (第八十一回 夏鼎畫策鬻墳樹 王氏抱悔哭墓碑)
    
    
463**時間: 地點:
    (卻說紹聞集債如蝟,大賬既然壓頭,這衣服飲食,款待賓客,應酬禮節,如何
    (能頓的割削?一時手困,還要仗舊體面東拉西撈。)
    (面借券揭,必要到借而不應、揭而不與地位,方才歇手;又定要到借者來討、
    (揭者來索的時候,徒爾搔首;又定要到討者破面,索者矢口的光景,不覺焚心
    (。)
    
    
464**時間: 地點:
    (此時先自己搜尋家當以杜羞辱,但其間也有個次序:先要典賣舊玩,如瓶、爐
    (、鼎、壺、玉杯、柴瓷、瑤琴之類。)
    (凡先世之珍重者,送質庫而不能取贖,尋買主而不敢昂其價值。)
    (其次,便及於屏幛、冊頁、手卷、名人字畫等物。)
    (凡先人之百計得來珍收遺後者,托人代尋買主。)
    (久之,買主卒不可得,而代懇之人,亦置之高閣而不顧;即令急為代售,亦不
    (過借覽傳觀,竟至於散佚失序,莫知其鄉,而受托者,亦不復記憶矣。)
    (再次,便及於婦人首飾了。)
    (舉凡前代盛時,姻家之陪奩,本家之妝盒,金銀釵釧環鐲,不論嵌珠鑲玉的頭
    (面,轉至名閥世閱,嫌其舊而散碎,送至土富村饒,赫其異而無所位置,只得
    (付之爐中傾銷,落得幾包塊玉瑟珠,究之換米易粟而不能也。)
    (再次,則打算到衣服上。)
    (先人的萬民衣,流落在梨園箱內,真成了「民具爾瞻」的光彩。)
    (先人之蟒袍繡衣,俗所說「貧嫌富不愛」者,不過如老杜所云:「顛倒吳、鳳
    (」之需而已。)
    (至於平日所著之裘袍敞衣,內人之錦祆繡裙,不過在義昌典內,通興當中,占
    (了「日」「月」「盈」「昃」四個號;估衣鋪裡,賣與趙、錢、孫、李這幾家
    (。)
    (要之,雞魚降而為蔬,此即米珠薪桂之漸也;綢帛降而為布,那肘見踵決之狀
    (,也就不遠了。)
    (這紹聞不守庭訓,濫入匪場,既不能君子上達矣,此中豈有個中立之界乎?這
    (小人下達景況,自是要循序漸進的。)
    (到貧困時候,何嘗不尋王春宇,這一點甥舅之情,自然也有幾次幫補。)
    (爭乃一碗水兒生意,怎能活涸轍之魚?既非賢宅相,渭陽公也就沒法了。)
    (又一日債主填門,不得已來尋盛希僑。)
    (這公子賦性慷慨,原不是秦越肥瘠,不肯引手一救之人。)
便 道:(開口便道)急死人了!急死人了!俗話說:一文錢急死英雄漢。我近日與舍弟
    析居,萬不勝前幾年。賢弟既在急中,家母舅前日在湖廣任內,寄來三百兩銀子
    ,我已化了二百五十兩,還有五十兩,我拿出來,咱兩弟兄分用了。你暫濟燃眉
    ,我再生法子。賢弟呀,我們門戶子弟,窮是窮了,千萬不可丟了這個人。爽快
    你把這五十兩齊拿去,再有急需,賢弟再來咱商量。賢弟你回去罷,咱顧不的說
    閒話。我送你走。
    (即將五十兩,付與紹聞帶回。)
    (這紹聞回至門首,恰恰夏鼎在後門口等著說話。)
    (紹聞是驚弓之鳥,嚇了一跳。)
    (即邀夏鼎穿宅而過。)
    (這乃是紹聞一個計策,怕夏鼎知曉這五十兩銀子,穿宅之時順便放在臥房,只
    (催送茶。)
    (到了前賬房裡,看夏鼎說些什麼。)
    (二人坐下,夏鼎開口便說)
夏 鼎:恭喜恭喜!
向紹聞:有什麼喜?
夏 鼎:(夏鼎道)你只說你身上有多少債呀,賢弟。
向紹聞:約摸有幾千兩,星碎的也不曾算。只現在屠行、面房、米店裡,天天來聒吵,好
    不急人。
夏 鼎:(夏鼎道)屠行便罷了,你如何把賬欠到米麵鋪裡?
向紹聞:田地典賣的少了。向來好過時,全不算到米麵上,如今沒了地,才知米麵是地上
    出的。傻死我了,說什麼?
夏 鼎:(夏鼎道)現有一宗好消息,我對你說:咱祥符縣奉文修衙門。本縣在布政司衙
    門庫中,領了好幾千銀子。出票子叫衙役在人家墳上號樹,窯上號磚瓦,田地上
    號麻繩、號牛車。催木匠、泥水匠、土工小作,也出的有票子。那個衙役不發橫
    財哩。
向紹聞:他們發財,與咱們何干哩?
夏 鼎:(夏鼎道)哎呀!他們發財,賢弟就要吃虧哩。
向紹聞:吃什麼虧?
夏 鼎:(夏鼎道)老伯墳上有百十棵大楊樹,若是衙役號了,把樹殺倒,還要木主尋車
    送縣。賢弟你身上沒有功名,頂擋不住;即令你有功名,這省會地方,衙役們把
    紳衿當成個什麼!他們掏出他那催討河工木料的面孔,賢弟除搭了樹,還得幾兩
    銀子賠累。
向紹聞:這修理衙門,你不說在布政司庫中領有帑項,難說不發與百姓物料錢、車價、工
    價麼?
夏 鼎:(夏鼎道)你還想價麼?這修理衙署,也是上司大老爺,照看屬員的法子。異日
    開銷清冊,磚瓦木料石灰價,泥木匠工價,桐油皮膠錢,小宗兒分注各行,合總
    兒共費了幾千幾百幾十兩,幾錢幾分幾釐幾亳幾塵幾沙,上司大老爺再檢核一番
    ,去了些須浮冒,歸根兒是絲亳不虧百姓;究其實俱是苦百姓的。賢弟你如何知
    道兒,是這個做法?像這樣做,才算是能員哩;這才剋扣下錢,好奉上司,才能
    升轉哩。
    (紹聞是經過官司的人,本來怯官,又怕把盛希僑給的銀子,再賠墊了官項,急
    (向夏鼎道)
紹 聞:這該怎的處?
夏 鼎:(夏鼎道)天下難處之事,古今必有善處之人。如今才有修衙門信兒,你的親戚
    巴庚住工房,得了消息,對我閒說起,還不曾出票子。你與盛大哥曾揭關帝廟銀
    子,你就說以墳樹作抵,多浮算上三五百兩,眾人眾社都是行善的,放著人情可
    做何故不做?若這宗廟社銀子不清,將來人多口雜,敲鑼喊街,不怕你們少了分
    文。這宗事,我本可以除三十兩銀做說合錢,我情願一絲不染,都歸於賢弟。總
    之,賢弟窮了,我再不肯打算你,這是良心實話。賢弟休錯主意。
    (原來夏鼎年紀漸大了,向來弄紹聞錢,自己也沒濟半點事,覺得把人坑了,把
    (自己也坑起來,這一點良心,也有些難過處。)
    (因此在紹聞面前獻一點好心,設了這條善策。)
    (紹聞果然依允。)
    (爭乃君子不斬丘木,到了不肖子孫,連祖宗墳頭翎毛,都薅而拔之矣,哀哉!
    ()
    (嗣後木工如何墳上發鋸,土工如何在墳上挖坑,靈寶公賢令宰也,為賢者諱,
    (不忍詳述了。)
    
    
465**時間: 地點:
    (卻說紹聞得了楊樹木價,盛公子家業原厚,一同抵消負欠,把一宗神社大債還
    (訖。)
    (譚紹聞累年拜掃墳墓,出了省城西門,便望見墳上一大片楊樹,蔽日乾霄,好
    (不威風。)
    (今日又到清明,紹聞僱了束身小轎四乘,王氏、巫氏。)
    (冰梅、樊爨婦各坐一乘;又借一匹馬,套上自己一輛車,紹聞與興官坐上;又
    (借張類村車一輛,供獻食品裝了兩架盒子,酒壺行灶,一同載了一車,徑上墳
    (來。)
    (王氏到了墳邊,只見幾通墓碑笏立,把一個森森陰陰的大墳院,弄得光韃剌的
    (,好不傷心。)
    (紹聞率領興官掛招魂紙。)
    (爨婦、小廝擺設供獻畢,也俱向低低小荊棘樹上亂掛紙條。)
    (王氏不似舊年在祖墳上磕頭,直向孝移墓前,突然一聲哭道)
王 氏:咳!我那皇天呀!我當日不聽你的話,果然今日弄成這個光景,我後悔只我知道
    呀!咳!我那皇天呀!你只管你合了眼你自在去了,我該怎的呀!
    (仰天俯地的大哭不已。)
    (不過是這幾句,翻來復去。)
    (哭猶未了,只見王象藎手提一個竹籃兒,盛了一隻煮雞,一塊熟肉,背上一根
    (麻繩拴了一壺酒,到了主人墳上。)
    (把雞、肉供在石桌上,跪的遠遠哩,把一壺酒,顛倒口兒向下一傾,骨嘟嘟流
    (在地面,磕下頭去。)
    (滿眼含淚,口中卻沒一個字。)
    (站起來,向王氏面前磕了個頭,又向紹聞也磕了頭,說道)
說 道:未得知上墳日子,約摸明日清明,上墳必是今日。小的也來趁著燒一張紙。
    (紹聞也沒的說,只得道)
紹 聞:你還縈心,好,好。
王 氏:(王氏便叫道)王中,你看一墳樹,那裡去了!
王象藎:不必再說。只把祭的東西收拾回城,打發轎夫吃飯。早些回去罷。
王 氏:(王氏道)你說的是。
    (果然小廝、廚嫗撤了各碑前供獻,依舊裝在盒內,還放在來的車上。)
    (各轎夫抬過轎來,各坐各轎。)
    (紹聞同興官上車,叫王象藎道)
紹 聞:你坐在車頭裡。
    (王象藎依命,坐在押轅地位。)
    (一路無話。)
    (到了家中,犒飯給賞,也不在話下。)
王 氏:(這王氏到家中吩咐道)天晚了,王中不必回去,他母女兩個,也沒甚的怕。明
    日與你商量一宗話。
    (正是:
    (  士窮見義節,板蕩識忠臣)
    (中孚能感格,端屬至誠人。)
    (第八十二回 王象藎主僕誼重 巫翠姐夫婦情乖)
    
    
466**時間: 地點:
    (卻說次日正是清明佳節,家家插柳。)
    (王氏坐在堂樓,紹聞請安已畢,王氏便叫王象藎來樓上說話。)
    (這王象藎怎肯怠慢,急上堂樓,站在門邊。)
王 氏:(王氏道)前話一句兒休提。只是當下哩過不得。王中,你是個正經老誠人,打
    算事體是最細的。如今咱家是該怎麼的辦法呢?你一家三口兒,都回來罷。
王象藎:論咱家的日子,是過的跌倒了,原難翻身。但小的時常獨自想來,咱家是有根柢
    人家,靈寶爺是個清正廉明官,如今靈寶百姓,還年年在祠堂裡唱戲燒香。難說
    靈寶爺把一縣人待的輩輩念佛,自己的子孫後代,就該到苦死的地位麼?靈寶爺
    以後累代的爺們,俱是以孝傳家的,到如今這街上老年人,還說譚家是一輩傳一
    輩的孝道。我大爺在世,走一步審一步腳印兒,一絲兒邪事沒有,至死像一個守
    學規的學生。別人不知道,奶奶是知道的,小人是知道的。大相公聽著,如今日
    子,原是自己跌倒,不算遲也算遲了;若立一個不磨的志氣,那個坑坎跌倒由那
    個坑坎爬起,算遲了也算不遲。
王 氏:(王氏道)王中,你這話我信。你大爺在世,休說白日做事,就是夜間做個夢兒
    ,發句囈語,也沒有一點歪星兒。或有哭醒之時,我問他是怎的了。你大爺說,
    是夢見老太爺、老太太說話。或有狠的一聲醒了時節,我問他,你大爺笑道,方
    才夢見某人有遭厄的事,『我急的生法救他,把我急醒了。』真是你大爺是好人
    。爭乃大相公不遵他的教訓,也吃虧我見兒子太親。誰知是慣壞坑了他。連我今
    日也坑了。王中你只管設法子,說長就長,說短就短,隨你怎的說我都依,不怕
    大相公不依。
    (這正是:無藥可醫後悔病,急而求之莫相推。)
    
    
467**時間: 地點:
    (卻說王氏,一向知識介半精細半糊塗之間,怎的前十年,恁的個護短,如今忽
    (然閃出點亮兒來?原來婦人性情,全跟著娘家為依歸。)
    (二十年閨閣,養成拘墟篤時之見,牢不可破,堅不可摧。)
    (若嫁與同等人家,這婆子家兑上半斤,娘家配上八兩,便不分低昂。)
    (若嫁與名門盛第,樣樣都看為怪事,如何不扭拗起來。)
    (這王氏若不是近日受了難過,如何能知王象藎是個好人。)
    (這也是俗話說的好,「餓出來的見識,窮出來的聰明」。)
    (況且王春宇是個伶俐生意人,一向與姐姐說話,總是推崇譚孝移,不曾奉承自
    (己姊妹。)
    (所以今日王氏,才微有個悔而知轉的意思。)
    (倘若王春宇是個倚親靠故的人,就不能做這宗小小發財的生意。)
    (到那門戶支持不住時,這富厚姊丈,就有些千不是萬不是了;這自己姐姐,就
    (女中丈夫,閨閣鬚眉起來。)
    (聯成一氣打成一塊,這譚紹聞家私,王隆吉早領作本錢,並不待王紫泥、張繩
    (祖擺弄,即夏鼎有尋縫覓璺的手段,早已疏不間親矣。)
    (閒中旁論,暫且擱過。)
    (王氏要叫王象藎、趙大兒母女仍舊進來。)
王象藎:小的還該在那邊住。
王 氏:(王氏道)我今日已知道你是好人,叫你當家,為甚的你不進來?
王象藎:小的進來,那菜園子就荒了,鞋舖子生意,也沒人照看。
王 氏:(王氏道)你那意兒,怕這兩宗我有撤回之意?
王象藎:小人從來沒有把這當成是賞小人的。如今我若把這宗帶進宅來,這一碗水,也潑
    不下放荒之火。我存留一點兒,後來自有用處。回想我大爺臨死時,說我沒他慮
    事深遠。今日看來,我大爺原是為我王中的意思。今奶奶沒我慮事深遠,我王中
    又何嘗是為我自己。
    (這王象藎口中說著,眼中早已流下淚來。)
    (從來至誠可以感人,這王氏也不肯再強了。)
只 得:吃了飯,你回去。閒了就來,何如?
王象藎:少閒就來,住下商量辦事。小的如何肯不來的。
王 氏:(王氏道)你叫他娘兒兩個來住住,我心裡也想他們。
王象藎:原說過幾日來送韮菜萵苣來,既奶奶想他們,明日早晨就到。
王 氏:(王氏道)你吃了飯回去,把上墳花糕捎一籃子與閨女吃。
王象藎:是。
    (及王象藎飯後走時,王氏又把來的酒壺,灌了一壺醋。)
    (王象藎手提一籃花糕,酒壺中陳醋,又喜又悲。)
    (賢哉王中,真不愧「象藎」兩字也!)
    
    
468**時間: 地點:
    (卻說王象藎與主母說話,紹聞為甚的一聲也不言語?總因自己做了薅毛子孫,
    (一心只怕母親與王象藎提起墳樹兩個字,所以一辭不敢輕發。)
    (這巫氏在東樓聽的明白。)
    (紹聞到自己住樓,巫氏道)
巫氏道:你又不是趙氏孤兒,為甚的叫王中在樓上唱了一出子《程嬰保孤》?
向紹聞:偏你看戲多!
巫氏道:看的戲多,有甚短處?
向紹聞:像您這些小戶人家,專一信口開合。
巫氏道:你家是大家子,若曉得『斷機教子』,你也到不了這個地位。
紹 聞:(紹聞笑道)你不胡說罷。
巫氏道:我胡說的?我何嘗胡說?
    (紹聞有了惱意,厲聲道)
紹 聞:小家妮子,少體沒面,專在廟裡看戲,學的滿嘴胡柴。
AAA:(這巫氏粉面通紅道)俺家沒體面,你家有體面,為甚的墳裡樹一棵也沒了,只
    落了幾通『李陵碑』?
    (諺云:「打人休打臉,罵人休揭短」。)
    (這一句墳樹,恰中紹聞之所忌,伸手向巫氏臉上指了一指頭。)
    (這巫氏把頭一擺,發都散了,大哭大鬧。)
    (紹聞心有別故,怒從羞起,惡向膽生,腳踢拳毆,打將起來。)
王 氏:(王氏急忙吆喝道)小福兒,你要打下禍麼?
紹 聞:(這紹聞一聲喊道)我是不要命了!
王 氏:(王氏急勸道)您小兩口子,從來不各氣,為甚的這一遭兒,就如仇人一般?
    (看官有所不知:大凡人之喜怒,莫不各守分寸。)
    (如事有三分可惱,就惱到三分,旁人視之,亦不為怪。)
    (若可惱只應三分,卻惱到十分不可解,這其中就有別故,對人難以明言之處。
    ()
    (紹聞與巫氏雖非佳偶,卻是少年夫婦,你貪我愛之時,況且素無嫌隙,為甚的
    (有了「我不要命」這等狠話?這個緣故,一筆寫明,便恍然了。)
    (巫氏原生於小戶,所以甘做填房者,不過熱戀譚宅是個舊家,且是富戶。)
    
    
469**時間: 地點:
    (如今窮了,巫氏一向也就有「蘇秦妻不下機」的影子。)
    (這紹聞今賣墳樹,是他午夜心中不安的事,對人本說不出,自問又欺心不得,
    (如熱鍋中螞蟻,是極難過的。)
    (所以小兩口子一言不合,就如殺人冤仇一般,這個既不認少體沒面四個字,那
    (個就不要命。)
    (這是人情所必至,卻為旁觀所不解。)
    
    
470**時間: 地點:
    (自此譚巫夫婦反目難以重好。)
AAA:(巫氏嚷道)你就辦我個老女婦宗。
紹 聞:(紹聞怒道)我就休了你。咱兩個誰改口,就不算人養的!我如今叫一頂轎子,
    你就起身,再不用上我家來。
巫氏道:不來你家幫體面,省的死了埋大光地裡。
向紹聞:我家光地,還不埋你哩。
AAA:(火上澆油,即去街上僱了一頂轎子)轎來了,咱們各人散罷。
    (巫氏果然挽了頭髮,罩了首帕,即便起身。)
AAA:(轎夫道)這樣惹氣的事,俺們也不敢抬的。
王 氏:(卻是王氏)到娘家住幾天消消氣,我在家裡擘畫這一個。你們只管抬罷。
    (巫氏果然含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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