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〇一 至 第四一〇
401**時間: 地點:
(卻說滿相公之言,也像有一點理兒。)
(有詩為證:
( 朝暹矞珥月黃昏,南泊海洋北塞門)
(商字上頭加客字,本鄉莫講濬財神。)
(第七十回 夏逢若時衰遇厲鬼 盛希僑情真感訟師)
402**時間: 地點:
(卻說夏逢若為甚的黃昏到盛宅?只因他行常在城隍廟道房,與黃道官閒話。)
AAA:(黃道官道)我前日在關帝廟,見娘娘廟街盛山主,好大派頭,真正是布政使家
。
(因說起怎把山陝社銀子拿了一千兩,說下一會還要拿哩。)
(夏逢若聽在心上,遂到譚宅探聽。)
(卻聽的說把虎鎮邦叫的去了,開發賭債。)
(隨即尋虎鎮邦,要問曾否清楚的話。)
(尋了日落不見面,因此到了盛宅。)
(也自揣向來不為人所重,只是天下事料不定,或者就中取個事兒,亦未可知。
()
(到盛宅輕敲門環,果然滿相公開門邀進去,聽見盛希僑說話直撞,只得滿飲數
(杯。)
(這盛希僑一個呵欠,便說道)
一 個:瞌睡了,我睡去。
(那客之去留,早已置之度外。)
譚紹聞:(譚紹聞道)我要回去。
(滿相公帶酒身倦,便道)
滿相公:取個燈籠來。
夏逢若:我有借的現成燈籠,只要添上一枝燭。
滿相公:(滿相公道)叫你住下哩。
夏逢若:家母這兩天身子不爽快,我要回去。
滿相公:(滿相公道)既是老人家欠安,就不敢留了。
(家人重開大門,滿相公送的二人出來,自鎖門回訖。)
(譚夏二人走到娘娘廟門口,譚紹聞道)
譚紹聞:天黑的要緊,你獨自一人難走。你我兩個走著膽大些,就到碧草軒住下罷。
夏逢若:家裡老人家有病,我一定是該回去。
譚紹聞:(譚紹聞道)既然如此,就該分路向西去。
夏逢若:往西要過周王府門口,怕校尉們拿住了。我往北去,向王府後邊耿家大坑,過了
冥府廟半里地,就到我家後門。全不過一個柵欄。
譚紹聞:(譚紹聞道)天黑的要緊,那大坑沿一帶沒人家,不如從王府過去。問你時,你
仍說你取藥請醫生,或是接穩婆。難說混不過去?
夏逢若:王府校尉那管你這些閒話,拿住了鎖在一間閒屋裡,次日才放去。他若忘了,只
管鎖著。要喊一聲時,開開門打頓皮鞭,還算造化哩。難說你還不知道麼?我從
北邊盧家巷走罷。
譚紹聞:(譚紹聞道)我離家不遠,街上舖子有燈光,你拿燈籠走罷。
(二人分手各行。)
(單表夏逢若進了盧家巷,只聽路東一家哭娘聲音。)
(心下好不怏怏,急緊走過。)
(出的巷往北,過了雙旗桿廟,便離耿家大坑不遠。)
(這一片就沒人家住了。)
(走上一箭之地,只見一個碧綠火團,從西向東飛也似過去。)
(池中睡鴨,也驚的叫了兩三聲。)
(夏逢若只說是天上流星的影。)
(往上一看,黑雲密布,如漆一般。)
(遠遠的又有三四處火星兒,忽有忽無,忽現忽滅的。)
(心下曉得是鬼火了,好不怕將起來。)
(猛然想起平日行徑,心中自語)
心 中:我若是個正人君子,那邪不勝正,陰不抵陽,就是鬼見我,也要欽敬三分。還有
甚怕呢。爭乃我一向犬心鼠行,到了黑夜走這路,心上早已做不得主。可惜他兩
下俱留我,我就住下也罷,為甚的一定要走?這涼風淒淒颯颯的,像是下了霧雨
。鬼火亂飛,還有些學不來想不到的怪聲。不如回去,還到大街,不拘喊開誰家
酒館門,胡亂倒一夜也罷。
(因此扭頭而回。)
(遠遠望見巷口那家,掌著一盞燈,彷彿依稀有兩三個穿白的人在哭,又有女人
(哭娘的聲音,也不曉怎的出巷口哭。)
(夏鼎覺著母親害病,犯著忌諱,只得硬了膽,復向耿家大坑邊來。)
(到了冥府廟旁。)
(那冥府廟倒塌已久,只有後牆、前邊柱子撐著,這靠路邊的牆已久壞。)
(自己燈籠照著,那閻王臉上,被雨淋成白的,還有些泥道子。)
(判注官,急腳鬼,牛頭馬面,東倒西歪,少臂缺腿,又被風雨漂泊,那猙獰面
(孔,一發難看。)
(夏逢若疾趨而過。)
(覺著頭髮一根一根兒直豎起來。)
(卻望見一團明火,自城隍廟後小路迎面而來,心中忖道)
心 中:好了!好了!這一定是賣元宵湯圓擔子,不則是餛飩、粉湯挑兒,黃昏做完生意
回去。我還怕啥哩。
(說時遲,那時快,早已撞個對面。)
(只見當中一個有一丈來高,那頭有柳斗大小,臉上白的如雪,滿腮白髯三尺多
(長;旁邊一個與活人身材一般,只是土色臉,有八九寸長,僅有兩寸寬,提了
(一個圓球燈,也像有兩個篆字。)
(夏逢若一見,哎呀一聲,倒在路旁,那兩個異形魔物,全不旁視,身子亂顫著
(,一直過去。)
(這夏逢若把燈籠也丟在地下,那燈籠倒了,烘起火來。)
(卻看見七八個小魍魎,不過二三尺高,都彎著腰伸著小手,作烤火之狀。)
(夏逢若在地下覷得分明,褲襠撒尿。)
(額顱流津。)
(心裡想道,人人說雞叫狗咬鬼難行。)
(誰知此時喔喔響沉,狺狺聲寂,身上只是篩糠的亂搐亂抖起來。)
403**時間: 地點:
(須臾一陣涼風,連燭火一起吹滅。)
(登時天昏地暗,伸手不見掌,一些樹影兒更望不見,只聽得蘆荻蕭蕭,好不怕
(人。)
(夏逢若無奈,只得爬將起來,摸著亂走。)
只 得:(自言道)我一定是做夢哩,快醒了罷!醒了罷!
(正走時,左腳滑了一跌,早已溜下坡去。)
(忙攀住一株樹根,不曾溜到底。)
(聽的聲響,乃是魚兒撥剌、蝦蟆跳水之聲。)
說 道:不好了!鬼拉我鑽到水裡了。
(自摸鞋襪,卻又是乾的。)
(少不得爬著上岸,摸著車轍兒走。)
(一連跌了幾遍,直走了多半夜,並不知是何地方。)
404**時間: 地點:
(忽然一件硬物磕腿,摸著一個馱碑的龜頭,說道)
說 道:這是城裡那一座碑呢?
(猛聽的一聲咳嗽,幾乎驚破了膽。)
一聲道:(又一聲道)什麼人?
(夏逢若不敢作聲。)
又 道:(那人又道)什麼人?問著不答應,我就拾磚頭砸哩!早已聽見有人從南邊來了
,怎麼不答應?
(夏逢若曉得是人,方答應道)
應 道:是我。
AAA:(那人道)你是誰?
夏逢若:城隍廟後夏,因赴席帶酒,走迷了路。摸到半夜,不知此是何地。
AAA:(那人道)夏大叔麼?
夏逢若:你怎的曉得我?
AAA:(那人道)我在這裡出恭哩,我是蘇拐子。
夏逢若:我怎麼摸到這裡,這是什麼所在?
公子道:(蘇拐子道)這是西北城角,送子觀音堂。我白日街上討飯,晚間住在這裡。這
幾日肚子不好,作瀉,我才出頭一遍恭,天色尚早。我送夏大叔回去。
(二人摸著向城隍廟後來。)
(夏逢若到門叫了一聲,內人早已開門。)
公子道:(蘇拐子道)我回去罷。
夏逢若:你看北邊那一塊火,又是那裡呢?
公子道:(蘇拐子道)那是教門裡回子殺牛鍋口上火。
(蘇拐子自回。)
(夏逢若進家,見燈兒點著,問道)
問 道:你們沒睡麼?
AAA:(內人道)母親病又添的重了。
夏逢若:不好了,時衰鬼來纏。不假,不假。
AAA:(他母親哼著問道)你回來了?
夏逢若:回來了。
母 親:(母親道)我多管是不能成的。你回來了好,省我縈記你。
(這且不述。)
405**時間: 地點:
(單說又過了兩日,夏逢若母親竟是「哀哉尚饗」)
(訖。)
(夏逢若也有天良發現之時;號咷大哭。)
哭 道:(聲聲哭道)娘跟我把苦受盡了呀!
(這一慟原是真的。)
(夫婦哭罷,寄信兒叫乾妹子姜氏夫婦齊來。)
(姜氏也哭幾聲乾娘。)
(乾婿馬九方到街上,領人抬的一具棺木。)
(請了一位陰陽先生,寫了殃式)
寫 了:棺木中鎮物,面人一個,木炭一塊,五精石五塊,五色線一縷;到第七日子時殃
煞起一丈五尺高,向東南化為黃氣而去;臨時家人避之大吉。
(打發陰陽先生去訖,盛殮已畢。)
(姜氏陪夏逢若夫婦羅泣一場。)
(這夏逢若想起換帖子弟兄,央姜氏家老僕,與王隆吉、譚紹聞、盛希僑送信。
()
(這老僕到了盛宅門首,看見那宅第氣象,並不敢近前通言。)
(卻把曲米街、碧草軒信兒送到。)
(這王隆吉看喪弔紙,助白布四匹,米麵兩袋,各自去訖。)
(譚紹聞到了靈柩之前,行了弔禮,送銀十兩。)
(那姜氏恰在夏家做乾女兒伴喪,見了譚紹聞,想起瘟神廟遞汗巾的舊事,未免
(有些身遠神依之情。)
(原來當日被夏逢若說合,這姜氏已心願意肯,看得委身事夫,指日于飛。)
(不料因巫家翠姐之事,竟成了鴛判蝶分。)
(今日無意忽逢,雖不能有相如解渴之情,卻悵然有買臣覆水之悲。)
(聽說央譚紹聞到他家寫訃狀,紹聞方動身而往,姜氏便道)
譚紹聞:家中既然有客,我回去好替哥款待。
夏逢若:諸事叫賢妹吃累。
(姜氏徑從後門進家。)
(知譚紹聞在前邊料理帖式,那呼茶喚酒之聲,真似鶯聲燕語。)
(這譚紹聞好奈何不下這段柔情也。)
說 道:(這姜氏把本夫叫回後院說道)那院喪事,既托咱辦理帖子一事,要好好的替他
待客。一定留客住下。
AAA:(馬九方道)我知道。
(馬九方到前邊留客。)
(譚紹聞略為推辭,也就說)
譚紹聞:今晚住下也罷。我們弟兄情腸,遭此大事,豈可便去。
AAA:(馬九方道)你與夏哥是弟兄麼?賤內是他的乾妹子,咱還是親戚哩。
譚紹聞:(譚紹聞道)正是呢。
(馬九方回復內眷,便說客住下了。)
(這姜氏喜之不勝,洗手,剔甲,辦晚上碟酌,把醃的鵪鶉速煮上。)
想 道:(心下想道)只憑這幾個盤碟精潔,默寄我的柔腸曲衷罷。
(誰知未及上燭,德喜兒來接)
德 喜:家中盛爺到了,立等說話,萬不可少停。
(譚紹聞心中掛著那二百兩銀子,只得作別而歸。)
巴氏道:(這馬九方回後院對姜氏道)客走了。
(姜氏正在切肉、撕鵪鶉之時,聽得一句,茫然如有所失。)
(口中半晌不言。)
AAA:(有兩個貓兒,繞著廚桌亂叫,姜氏將鵪鶉丟在地下,只說了一句道)給你吃了
罷。
AAA:(馬九方道)咳,可惜了,可惜了。
巴氏道:(姜氏道)一個客也留不住,你就恁不中用!
(且不說姜氏無言自回寢室。)
406**時間: 地點:
(單說譚紹聞回家到軒上,點上一枝燭。)
盛希僑:你上那裡去?叫我等死了。
譚紹聞:(譚紹聞道)夏伯母不在了。
盛希僑:我也不聽這些閒話。舍二弟在邊公案下,告我那宗事,批下准訊。你說叫我怎的
見人?
譚紹聞:(譚紹聞道)是為什麼呢?
盛希僑:我全一字不知。只是老婆不是人,背地裡叫手下家人,偷當了兩頃地。舍二弟如
今稽查著了,說我棄公產而營私積,欺弱弟而肥私囊。干證就是產行並佃戶。我
一周查,當約果是我的名子。我若知曉一絲兒,我就不是個人骨頭。我若叫老婆
乾這個事,到明我就叫他幹那個事。爭乃當地有約,說合有人,佃種有戶。我全
無一點兒豬狗心腸,竟是被老婆做的,叫我拿著狗臉見人。到了明日衙門赴審,
人家看見,定說他祖當日做過布政,他父做過州判,怎的養下這個不成材的子孫
,瞞了自己同胞兄弟,棄了公產營他私積。我明白人家心裡是這個罵法,可惜我
又不得聽見。我真是要弔死不活著了!
譚紹聞:(譚紹聞道)把地分給他一半,他也就沒啥說了。
盛希僑:我何嘗不是說,爽利分給他一半。爭乃老婆雖是個舊家之女,卻是一個天生的攪
家不賢,抵死的不依。我向舍二弟說,舍二弟又說我棄了許多祖業,背地裡化公
為私,所瞞並不止這兩頃。即作地止此兩頃,入私囊的銀子還不知有多少哩。叫
我白張嘴沒啥說,真冤屈死了人。我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那日晚上說那一千二
百兩做生意,咱在廳上說,他使人偷聽。如今也成了我的私積子。
譚紹聞:(譚紹聞道)你就說那有我的銀子,我急緊要討的。
盛希僑:我說有關老爺銀子他還不依,何況說你的。
譚紹聞:(譚紹聞道)現有滿相公可證。
盛希僑:滿相公叫他罵的如今要辭賬房。說他吃一家飯,如何偏兄陷弟,平日弄鬼開銷假
賬,如今我獨留他,正是通同一氣。他如今定要打這沒良心的門客。
譚紹聞:(譚紹聞道)如今這事,你心下要怎麼處?
盛希僑:聽說你這西邊衚衕內,有一個人叫做馮健,是個有名的訟師。我如今借你這地方
兒,把他請來,替我寫一張呈子,明日我著寶劍抱呈投遞。事結之後,我與他五
兩銀謝禮。
譚紹聞:(譚紹聞道)這卻不難。
(即著德喜去請。)
(不多一時,馮健提個小燈籠,到軒上來。)
(為禮坐下。)
馮健道:咱雖是近鄰,不曾到過這書房,委實幽雅。承相公見召,不知有何賜教。
譚紹聞:(譚紹聞道)非我之事,乃盛兄有個小事相煩。
盛希僑:說起來我身上即氣軟了。賢弟你也知道此事之始末,你替我說說,好煩馮兄起稿
。
(譚紹聞怕二百兩銀子有閃,即叫馮健到廂房,說了原委詳悉。)
(二人仍到軒上,馮健道)
馮健道:盛大宅若叫…
盛希僑:不是我當的地。我也瞞不住你,是我的老婆當的。
馮健道:說不到那裡。盛大宅若叫令弟輸個下風,這張狀非我不能。管保令弟不能免縣上
爺的恥辱,不怕他身有護符。
盛希僑:不是這話,不是這話。若是同胞兄弟為幾畝土,或是一二尺過道,匍匐公堂,跪
前跪後,縱然得了上風,斷的給我,我那神主面前也燒不的香;清明節也上不的
墳。俺家這宗事,總是賤內不賢,舍弟性躁,平白弄得我在中間算不得人數。我
從來並不曉得怕人,今日叫我見了人,就會羞起來。我只相央,求縣公開個活路
,恩准免訊。只要你會寫這張呈子,狀榜上批個銷案二字,我就致謝。只要能在
家下私處,不拘舍弟怎的,我寧丟東西銀錢,只不在公堂上打官司,丟了我這個
人。免的遠省親戚傳笑,近處街坊指脊梁筋唾罵,這就是了。
AAA:(馮健詫異道)我不料盛大宅是這個厚道。我情願替寫,萬不受謝。我平日為人
兄弟寫狀,都是同胞共乳之人,你叫我死、我不想叫你活的話頭。今日得寫一個
保全骨肉的狀,也把一向刀筆造的罪孽減減。譚相公拿紙來,再添上一枝燭。
(只見馮健掛上眼鏡,濡墨吮筆,寫將起來。)
(不多一時,寫完,遞與二人。)
(燭下同念:
( 具呈人太學生盛希僑,住娘娘廟大街保正田鴻地方。)
(呈為骨肉情重,甘願讓產,懇天俯憫,恩准免訊事。)
(緣生弟希瑗,具告蔑弟營私一詞,蒙批俟查。)
(生捧批惶懼,不知所云。)
(竊惟祖宦粗有薄遺,尚不至較多而計寡;慈帷現際晚景,又詎忍幼瘠而長肥?
(弱弟三齡失嚴,從未聞過庭之訓;長兄十年當戶,遂莫免私囊之疑。)
(析爨而居,已成昆仲涼德;具牘以控,更徵手足情薄。)
(倘再震以雷霆,勢必至紫荊永瘁;苟過核其裒益,亦難望脊令重圓。)
(異姓相交,尚有管鮑之誼;同母而乳,豈乏祥覽之情。)
(叩乞仁天老父師俯憫烏私,曲全雁陣,姑容私處,恩免庭推,則生存者固銜結
(於無諼,即沒世者亦感佩於罔替矣。)
(嘉靖□□年□月□日抱呈家人汪寶劍)
(譚紹聞念完,盛希僑道)
譚紹聞:我不懂的,你只說還叫我戴著驢遮眼,進衙門打那同胞兄弟爭家業的官司,去也
不去?
馮健道:八九分是批個准銷案,也還保得十分不上堂。
盛希僑:你這一張紙,能救出我這個人來,還許我在人前說話,你就是我的恩人。異日重
謝。
馮健道:罷罷。我自今以後,再也不給人寫狀子了。我這一枝黑槍頭子,不知紮壞了人世
間多少綱常倫理。只為手中沒錢,圖人家幾兩銀子。其實睡下心中全不安寧。今
日寫狀。心樂神安,我何苦要做那暗地殺人的毒手?若再與人寫狀子,子孫永不
如人。
譚紹聞:(譚紹聞道)你尚如此後悔,那些請你寫狀的人,該不知怎樣的後悔哩。
馮健道:不悔,不悔,且不悔之極。前三月間,曾有人與他兄弟打官司,請我做參謀。或
是晚上關著門兒向我說,或是清晨起來坐在我牀沿上說,那悄悄的話,真正是叫
人聽不得的。要我生法寫起狀來,竟把兄弟告倒了。其實他爭的,還沒有謝我的
多哩。還不說在衙門三班六房,見人就請席,見衙役就腰中塞銀子。真正是爭得
貓兒丟了牛。誰知那人昨日在曹門上見了我,請我到酒館內,又對我說,今冬還
要告他兄弟哩。這一號兒人,那的會悔?除非是他兄弟一家兒死個罄盡,方才是
個歇手。我從今以後,立誓不做這唆訟的營生。
盛希僑:譚賢弟替我謄謄罷。
譚紹聞:(譚紹聞道)滿相公哩?
盛希僑:舍弟認的滿相公筆蹤,若到了承發房查出筆蹤,定罵他個狗血噴頭。
譚紹聞:(譚紹聞道)我就不怕認出筆蹤麼?
希僑笑:(盛希僑笑道)你在我家從來到不了字兒上,並沒用著筆,那裡有蹤呢?我今日
就在你家央你。
馮健道:何用如此。明日早晨,著盛價送到代書鋪寫完,用個戳記,三十文大錢就遞了。
盛希僑:既如此可行,我要回去哩。
(馮健也告辭。)
(三人出衚衕,恰遇盛宅來接,各自分手。)
譚紹聞:(譚紹聞道)那一宗銀子,我明日去取去罷?
盛希僑:不叫你拿的回來。
(譚紹聞淡然而歸。)
(這一回單講兄弟構訟,人間不少,惟有盛公子歸咎內人,馮訟師改悔寫狀。)
(看官若遇兄弟有交相為愈者,肯用一兩句話勸的歇手,這就功德無邊矣。)
(俚言詩曰:
( 非是同室忽操戈,爭乃膝前子息多。)
(想爾弟兄當少日,騎竹為馬舞婆娑)
(牽襟攜裾庭前地,口授乳喉叫哥哥)
(一個跌倒一個挽,爹媽顧之笑哈哈。)
(今日匍匐公堂上,舌鋒唇劍淬而磨)
(須知父母骨雖朽,夜室泣語沒奈何。)
(第七十一回 濟寧州財心親師範 補過處正言訓門徒)
407**時間: 地點:
(且說譚紹聞近日光景,家中費用,頗欲賦「室人交謫」之句;門外索討,也難
(作摧沮敗興之詩。)
(夏逢若雖日日著人來請欲求幫助,爭乃手頭乏困,無以相賻。)
(初喪送過十兩,已屬勉強。)
(只得推著不去,也顧不得姜氏一段深情。)
(日日只向盛宅想討本身二百兩銀子,以作目前排遣之用。)
408**時間: 地點:
(一日攜德喜徑至奶奶廟街。)
(到了大門,滿相公陪著,上了大廳。)
(盛希僑恰在廳上,同一個蘇州戲子講唱戲的話)
一 個:本日戲閒一天,唱一本兒,明日再往城隍廟去唱。
(戲子見有客來,縮身而退。)
盛希僑:來的正好。
(譚紹聞未及坐下,盛希僑早向條幾上拿過有字的一張紙,遞給紹聞道)
譚紹聞:你看這罷。
(譚紹聞接紙在手,只見上邊寫道:
( 本縣蒞祥已久,每遇兄弟構訟,雖庭斷剖決,而自揣俗吏德薄,毫無化導
(,以致人倫風澌,殊深退食之慚。)
(茲據該生所陳,情詞愷惻,尚不失故家風規,可矜亦可嘉也。)
(姑免伏階,以杜鬩牆。)
(准銷案。)
譚紹聞:(譚紹聞道)這是何日批的?
盛希僑:(叩盛希僑道)就是昨日批的,叫寶劍兒對你說。
寶 劍:(寶劍道)小的那日遞字,老爺坐大堂。有許多人遞狀遞呈子,老爺叫站東過西
。點罷名,就在大堂上看一張,批一張。也有問住原告,說要打他,趕下去的;
也有吩咐本日即拘,午後候審的;也有批過刻下發於承發房填狀榜的。小的央承
發房寫個批稿帶回來,承發房說:『忙的要緊。舊日老爺都是接了狀,遲了一兩
日才發出來。惟有這位老爺性急,並不與內邊師爺商量,當堂就批,發房就叫填
榜。堂上問完了事,就要過朱。你去外邊少等,俟榜發後,你各人抄了去罷。』
小的又隨即與原寫代書十個錢,少刻就在照壁上抄的回來。
譚紹聞:(譚紹聞道)這事怎的與令弟清楚呢?
盛希僑:我昨日已處明了。這種事若請人和處,不說我的親戚都隔省,就是央本城朋友街
坊,我就羞死了。我只把舍二弟叫到後樓下,同著家母,我說:『把那兩頃地,
你與你嫂子各人一家佃戶分了罷。』舍二弟尚未說不依,我老婆就說是外父做官
,在任上與他的私積,毫不與盛宅相干。只是信口兒胡嚷。我想著打他,他上了
樓,放上門帕子,一片胡吵。舍二弟又提起一千二百銀子,說是我舊日賣業偷剩
下來的。我懶得與他分辨,也不提山陝社、賢弟銀子那話。我只說:『與你一半
五百兩何如?』舍二弟又跳出院子嚷。我只是氣的要死。我說:『娘說句話罷。
』母親說:『地全是他嫂子的,銀子全與瑗兒罷。』我說:『好極!好極』我即
刻到賬房,取了那一千銀子,在樓下過與他。他說聽的極真是一千二百兩。我急
了,賭了個咒,這才依了。你說是該這樣處不該這樣處?
譚紹聞:(譚紹聞道)但只是我那二百兩,用的甚急。
盛希僑:咱的生意是做不成了,我扣下你的二百兩做啥哩?我已叫滿相公安插。--老滿
,你問的銀子何如?
滿相公:(滿相公道)原有一宗,只是三分四分息,說不妥當。我已托人與他三分半,今
日日夕等回信哩。
譚紹聞:(譚紹聞道)如此,我回去罷。
希僑笑:(盛希僑笑道)我不騙你的銀子。日夕有信,明月我著人送二百兩。倘不足用,
咱再商量,倘今日揭不出來,晚上先把賬房八十兩帶回使用著。我叫老滿再與咱
酌處。
(話猶未完,寶劍兒來請看戲。)
盛希僑:快請二爺去。
(那個蘇班老生拿著戲本兒來求點戲,盛希僑道)
那 個:不用點,就唱《殺狗勸夫》。
(戲子領命而回。)
(只聽得一聲號頭響,鑼鼓喧豗,盛希僑道)
盛希僑:咱去罷。
(譚紹聞、滿相公俱到東廳。)
(戲子說了關目,演將起來。)
盛希僑:二爺哩?
寶 劍:(寶劍兒道)二爺去王府街說一宗緊話哩。
(滿相公走到盛希僑跟前,附耳道)
滿相公:王府街姚二相公,與二少爺合伙計做六陳行哩。
哈哈笑:(盛希僑哈哈笑道)發財!發財!咱就看咱的戲,不必攪二老爺的貴幹。
409**時間: 地點:
(卻說譚紹聞眼中看戲,心中有賬,遂不覺背上有芒,氈上就有針了。)
(意欲挨至晚上,那滿相公日夕見回信的事,必有實確,只得強坐著。)
(那戲唱到殺狗時,盛希僑問寶劍道)
寶 劍:大奶奶在後邊看戲不曾?
(寶劍到堂簾邊問了一聲,簾內丫頭應道)
寶 劍:大奶奶在這吃茶哩。
(寶劍回復了。)
一聲道:(盛希僑大聲道)看!看這賢德婦人勸丈夫,便是這樣的。滿相公,取兩吊錢來
,單賞這一個旦腳。果然做戲做的好,我心裡喜歡。
(滿相公到賬房取了兩千錢來,盛希僑吩咐寶劍兒賞在場上。)
(那《殺狗勸夫》的旦腳,望上謝了賞。)
盛希僑:世上竟有這樣好女人。
滿相公:(滿相公道)戲是勸世文。不過借古人的好事歹事,寫個榜樣勸人。
譚紹聞:(譚紹聞道)這做勸世文的人,也是抱了一片苦心。其實與他也毫無要緊。
盛希僑:正為他說的毫不乾己,咱自己犯了病症,便自覺心動彈哩。
(不多一時,見寶劍兒向滿相公耳邊唧噥了一兩句,只聽得滿相公說)
只聽得:不行也罷。
(譚紹聞料到揭債無成,不覺暗歎了一句道)
譚紹聞:事不諧矣!
(霎時戲止飯熟,都到廳上用饌。)
(飯畢,譚紹聞要走,盛希僑再三挽留,譚紹聞堅執不允。)
盛希僑:戲今日只閒一天,我所以說叫他唱唱。若明日還有戲時,我斷斷不叫你走。老滿
,你把賬房八十兩,交與譚賢弟。你明日再問一大宗,除交譚賢弟一百二十兩外
,剩下咱使喚。
(滿相公到賬房拿上廳來,盛希僑道)
滿相公:權收下這八十兩,你且濟急。後邊事咱再商量,遲早咱要做個生意才好。
譚紹聞:(譚紹聞道)是了。
(德喜兒將銀子包封拿著。)
盛希僑:老滿送客。
細 聲:(又細聲道)我到戲上再叫他加上些做作,好勸化那攪家不賢的人。叫他再添上
兩句,說:『這是俺丈夫家兄弟,不是俺娘家孩子他舅。』
譚紹聞:(譚紹聞笑道)這才化的太太們明白。
(說著,盛希僑已跑過東院去。)
(滿相公送譚紹聞至大門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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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譚紹聞到家,雙慶曆數了今日討債之人,譚紹聞好不悶悶。)
(到了晚上睡下,左盤右算,端的無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