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 至 第四〇
３１＊＊時間： 地點：
（且說此地有一遊學書生，姓束名守，字其心，乃常州府無錫縣人氏。）
（父親開店臨淄，從父到此。）
（年方弱冠，家事富饒。）
（娶妻宦氏，乃吏部天官之女，既美且慧，祇是有些性酸，卻是酸得有體面，不似人家妒
（婦一味欺壓丈夫。）
（他卻要存丈夫體面，又要率自己性情。）
（又不肯分家於人，卻又能使人不能分其愛。）
（又有一付奇妒奇才，能制人而不制於人。）
（這束守才智那裏及得他來，所以手下事情甚多，宦氏井井有法。）
（束守雖有外心，祇落得眼飽而已。）
（因從父遊學到此，聞馬翹新聲之妙，胡琴之美，叫書僮拿了拜匣，備四匹尺頭，瞞了父
（親，同一幫閑，姓步名賓，來訪馬翹。）
（翹適不在，遲數日又至，乃得一晤。）
（送上拜帖禮物，翠翹）
翠 翹：有勞光臨，已增榮寵，遽承厚禮，何以克當。
束 生：久慕芳卿，無緣少晤。薄具不腆，非敢言敬，聊表寸心之企仰耳。
（又送東道銀三兩。）
（秀媽盛設款待。）
（此日極烹龍炮鳳之奇，羅猩蜃豹胎之異，傳斝飛觴，呼盧喝盞。）
（馬翹用了幾杯酒，臉媚桃花，柔性雅語，愈覺風流可愛。）
（但見：
（ 茂矣美矣，諸好備矣。）
（盛矣麗矣，難測究矣。）
（上古既無，今世未見。）
（環恣瑋態，不可勝讚。）
（其始來也，躍乎若朝曦初出；其少進也，皎乎若明月舒光。）
（美貌橫生，燁兮如花；恣態肆露，溫乎如玉。）
（五色並馳，不可殫形；詳而視之，奪人目精。）
（其盛飾也，則羅紈綺繢，盛文章，極服妙，彩照萬方。）
（毛嬙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
（步依依兮?殿堂，婉若采鳳兮乘雲翔。）
（束生看了，快心樂意）
束 生：小生雖不擅詩韻，但遇此美貌佳人，豈可無贈？不揣鄙陋，漫綴俚詞，以紀今日之幸會云
。
（詩曰：
（ 有美有美皎如玉，無瑕無瑕宛似仙。）
（從來未識芙蓉面，何幸相逢玳瑁筵。）
（纖手持觴明月下，晚妝臨鏡寶凳前。）
（閨中逸俊知多少，此樂當為第一篇。）
（歌罷，酒闌人散，攜手歸房，恩愛甚篤。）
（其後又值束生之父回南，無人督率，更得大展其情。）
（二人劇飲狂歌，吹蕭度曲，對月聯詩，逢時玩景；一連三月有餘，留戀馬家。）
（束生揮金如土，馬家個個歡喜。）
（束生貌性溫和，風流大雅，馬翹亦十分相得。）
（一晚，翠翹浴起，愈覺嬌艷橫生。）
束 生：宋玉之讚神女云：「嫷被眼，侻薄裝。沐蘭澤，含茗芳。性和適，宜侍旁。順序卑，調心
腸。」殆以讚卿也。
翠 翹：遠之有望，近之既妖。君何索妾之重比也？
束 生：私心獨悅，樂之無量。端詳卿狀，殆非風塵中人也。貌豐盈以莊妹，苞溫潤之玉顏。眸子
炯其精朗，了多美而可觀。眉聯娟以珴楊，朱蜃的其若丹。素質乾之醲實，志解泰而體閑
。既姽嫿於幽靜，又婆娑乎人前。不意風塵中乃有此種異品，令束生又妒忌又眷戀也。今
見卿浴罷殘妝之態，亦是罕遇，偶作數言，以志浴景。詩曰：
（月夜青樓倒玉壺，美人乘醉潔瑜。）
（冰肌蟾魄爭明媚，雪態花陰半有無。）
（初起帶羞呼伴拭，乍行含笑情人扶。）
（淋漓快入芙蓉帳，枕上低聲唱鷓鴣。）
翠 翹：盛揚之下，難負美名。承君過愛，急欲一和。偶忽動塵外之想，筆為鄉思所擱，姑俟他日
。
束 生：（束生驚道）然則卿非臨淄人士乎？
翠 翹：郎君無問此斷腸事，一時不能罄談。且去睡覺，慢慢對你講來。
（言罷，淚如雨下。）
束 生：（愈加驚訝）今晚定要問個起根髮腳。）
翠 翹：妾乃瓶花，公乃浪蝶。東皇固自有主，一枝聊供採玩足矣，公何索之深也？
束 生：我實欲娶子，故諄諄致問。
翠 翹：娶妾難，從良不易，何敢輕口也？你今在平康隊裏，見我倜儻風流，綽約多姿，故十分錯
愛。若一到你家中，這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用他不著。洗清鉛粉，作良家行徑，你
就未必如此愛我了。況我嫁了你定要跟你回家，單單祇靠著你一個。父母念頭也靠著你，
親戚念頭靠著你，連一行一止俱靠著你。你乃青年士子，令正乃侯門小姐。兩下青春，極
稱和美，添了我一個便有許多說話，千萬議論。好端端的夫婦，為我一人攪得參商反目，
其罪盡在我矣。況郎之權力果能庇我，我雖間了你們夫婦的恩愛，也還討得安身；若靠著
個女平章，輕則鞭捶，重則斷送。我馬翹求脫火坑，又受患難，倒不如在此苟延性命。有
朝孽滿障消，少不得還我個收場結局。我與你逢場作戲，露水夫妻，可聚可散，你不十分
深求我，我亦不十分厚責你。平平淡淡，盡有鏡花水月光景。子妹不言嫁，不能深中子弟
之意。難道你講要娶我，我倒講不嫁你？實是此事，退樁至難至重，不可輕易的。
束 生：（束生長歎道）卿言至此，事始慮終，深覺有理。但我討你之念已起，雖有擺脫之心，終
不止已。發之願，若不能娶馬翹以遂此心，非丈夫也。
翠 翹：（翠翹微笑道）郎君太認真了。
束 生：事到其間，安得不認真？妳若不嫁我，我就死在妳身上。
翠 翹：嫁亦不難，但恐嫁後不如今日耳。
束 生：（束生便發誓道）若束守娶了馬翹，後日變心不似今日者，天不覆，地不載。
翠 翹：郎君勿發誓，要我嫁，須是要依得我一件事。
束 生：說來！莫說一件，十件也依你。
翠 翹：我少不的要嫁的，你乃風流士子，博學才人。嫁了恁的一個丈夫，也不虧了我。但我是受
人牢籠怕了，我卻不跟你回無錫去，祇在你店中居住便使得。
束 生：我原不打點帶你回南。我各居半截，兩邊分住，討你正是此意。難道帶妳回去，看內子們
嘴臉？婦人家，眼不見也罷了，見時未免有些氣蠱。我如今娶了妳，也不就帶妳到店中，
有的是空屋，且安居住下，等家父回店，說個明白，然後到店中住不遲。
翠 翹：君說倒容易，祇怕能說不能行。
束 生：祇要卿肯嫁我，漢家自有制度。家父極是愛我，縱然有話，不過說兩句便罷了，妳甚大事
。
翠 翹：你莫看得我此身輕易了。我既嫁了你，出了馬家門，雖刀斬斧砍，鼎烹鋸解，死也死在你
家裏，是決不喫回頭草的。不要令尊來不要我了，又打發我回馬家。今日替你講明，做得
做不得，切莫強做。不要害得我翠翹出乖露醜。
束 生：翹娘不必深慮，決不至於此。
翠 翹：但願不應我話，便是妙境。
束 生：（束生大喜道）說過妳嫁我了？
翠 翹：有甚不嫁你，祇怕你娶不成，或娶了多故耳。
束 生：但願你肯嫁，諸事我能任之。
翠 翹：然則妾願事箕帚矣。
（束生聽了大喜，攜手歸房同宿。）
（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不知翠翹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衛華陽智伏馬娼 束生員喜聯王美）
（詞曰：
（ 賤謝青樓，榮歸金屋，豈非人世夙福。）
（想來定是快儂心，如何還把眉兒蹙？檐際籠金，梁間壘玉，誰知不可棲鴻鵠。）
（早知薄命是紅顏，何勞厚意垂青目！）
（右調《踏莎行》）
３２＊＊時間： 地點：
（話說翠翹因許了嫁束生，睡不著，展轉思維道）
翠 翹：此事未見其可。我被他纏住了，一時失口應了他。他上有大，下有小，中有妻子。妻子又
是侯門小姐，好不大的勢耀。我嫁與他，何異以羊喂虎，以燕啖龍？斷無好意，不若我回
復了他。從容等一等，無拘無束，敢作敢為豪傑，嫁了他，也有個出頭日子。這樣軟弱書
生，怎做得事業來？
（將欲叫醒束生，說明此意，轉念道）
翠 翹：我不合已允了他。如今替他恁般說，他不道我替他商量，祇道我又有甚別樣肚腸。況他一
心一意，說定了要娶我，怎肯一兩句閑言，便收拾了千般妄想？王翠翹，王翠翹，這樣從
良，祇怕不是妳結局收場處哩。
（鬱鬱不樂，勉強成眠。）
（次日，束生將翠翹接到店中，調居別室，著人來對秀媽說，要替翠翹娘贖身。）
（秀媽急了，一步一跌，趕到束家店中。）
秀 媽：
店中人：（店中人道）不在這裏，到楊府花園中避暑去了。
（趕到那裏，又說不在。）
（一連趕了十多日，祇得磕頭撞腦，亂滾亂跌。）
３３＊＊時間： 地點：
（一日，一頭撞著步賓，一把拽住道）
秀 媽：步爺，我女兒今在哪裏？求爺指我一個實在去處。
步 賓：起初時，原是我引束相公來，後來他替妳女兒合好了，便用我們不著。至於贖身嫁娶一節
，我們一毫也不曉得，所以也不曾來探望得妳。昨日打從縣前過，聽見人哄哄的說道子妹
告從良的。一人說年紀還小哩，一人道不知叫做甚名字，一人道就是那第一有名能新聲善
胡琴的。我聽了這話，著實一驚道：「這名色祇得一個馬翹，難道就是她？」挨到人中間
去看，並不見人，祇有青圍暖轎一乘，倒有二三十人護著。忽然縣官出來，轎中走出一個
女子，渾身是青，頭搭包頭，手拿一張狀紙，高叫爺爺告從良。那一起共有二十餘張狀紙
，一張也不準，單叫門子把那婦人狀子接上來，抬在轎子上。停著轎看了許久道：「準了
妳的。」官轎去後，那女子轉身上轎，打個照面，不是別人，卻是令嬡。從人攝著如飛而
去。我問那衙門前人，馬翹告從良要嫁哪一個？那人道：「甚麼無錫的束秀才。」我道：
「那束秀才卻不是秀媽的對手。」那人道：「你祇知束秀才忠厚，卻不知他的幫手硬掙著
哩。」他的幫手即是我這裏通省聞名的衛華陽。你要知你女兒下落，須到衛華陽那裏去訪
問。
（秀媽聽了衛華陽三字，便軟了一半。）
秀 媽：咳，罷了，尋出對來了。這衛華陽原替我有口過的，如今此事落在他手中，定然要取氣的
。步爺，我央煩你，見束相公道：「他要娶我女兒，祇消對我面說，何須請人告狀！」可
惜費了錢鈔，多把我些，也見他美意。
步 賓：他這幾日不知在那裏，決沒所在尋他。我一連尋了他四五日，並不能一面。他的書僮撞著
我，我扯住問他。他道：「我相公這幾日有正經事，不及會客，說話的都到衛華陽老爺家
去問。見與不見，那裏方有的信。別所在尋，祇當鬼門關上占卦。」我今日正欲去那裏探
望他，不想撞著秀媽。
秀 媽：既然如此，他是拿定要做事的。步爺替我討個信，千萬替我老身傳言婉達他。要人，銀子
卻是要把我的，我並無別意。若果在衛家，萬望回我一個的信，我明日便辦個盒子去託他
玉成。事完自當厚謝。
步 賓：好說，我若得見，自然勸他。
（說罷，兩下分頭走開。）
３４＊＊時間： 地點：
（卻說這步賓忙來報與束生、衛華陽。）
步 賓：秀媽果然中計！
衛華陽：如此她銳氣殺矣。你乘夜去回她信，道見便見了。你對她說：「馬不進買良為賤，秀媽陷
烈為娼，若知風犯，且暫饒恕；若不知進退，必定告官。」
束 生：有勞，我兩今晚在此等你飲酒！
（步賓傍晚去回復秀媽，秀媽接著）
秀 媽：可有的確音信？
步 賓：信倒有實的，但他那裏揭帖狀子，件件備到，祇等你一言鬥氣，便替你殺狗開交，道你以
良為娼許多事故。我道：「你也替他說一番，不肯，再與他鬥氣未遲。
」他道：「人在我屋裏，他要緊，自然來求我。縣間狀子是已進的了，憑他怎的來便是。」
秀 媽：步爺，他如此聲口，我還該怎麼？
步 賓：依我說，他既然拼著打官司，是不怕事的。若一經官，必要弄出當年落水根源。莫說問到
這上頭，便不問到此地位，也要費錢費鈔。連連斷得他身錢來，也要費卻一半。不如知鬼
貼鬼，自己上門去求衛華陽。這些做大頭光棍的主兒，輸軟不輸便。妳去求他，他便把前
怨丟開了。我的主意如此。妳若定要替他打官司，他銀子便意入手，就去了千金，也不在
他心上。勝負一事，未知鹿死誰手。全靠妳的才幹力量，我是不敢攛掇的。
秀 媽：我自然依步爺去求和。將甚麼與他抵敵，雞蛋那能鬥石頭？我一心一意去求他，凡事全仗
步爺撮合。
步 賓：這個事不消說，我今且去，明早再會。
秀 媽：步爺就在我家草榻了，明日好商議行事。
步 賓：事未有些影響，怎麼就在這裏打攪？
秀 媽：簡慢不責，便見相知，怎講個擾字？
衛華陽：老步一去不返，大事濟矣。明早秀媽必自來求和。
衛華陽：（口靠近束生耳，以手遮束生耳。）只須．．．。
束 生：（笑）領計。
３５＊＊時間： 地點：
（次日。）
（秀媽辦些個攢盒，打了一乘轎子，竟到衛家來。）
步 賓：（步賓立門伺候道）衛爺尚未梳洗，秀媽少坐即至矣。
（同入中堂。）
３６＊＊時間： 地點：
（須臾，衛華陽出。）
衛華陽：不知秀媽光降，有失迎候。
秀 媽：驚動起居。
（秀媽禮拜坐下。）
衛華陽：甚陣風吹得秀媽至此？
秀 媽：有事相求。聞知我女兒要嫁束相公，特來請託衛老爹作伐，成兩家之好。
衛華陽：他打點替妳吳越交兵，妳反要替他結秦晉婚姻之好嗎？
秀 媽：做子妹自然不是了局事，從良是極妙的。我又不作半個難字，束相公怎麼怪得我？就是翹
兒在我身邊，雖不曾十分好待她，比待別人定高兩分，她自然明白。我聞得她告從良狀子
，怕她疑老身有甚別腸，激出事來，所以四處尋問。昨步爺說在衛老爹府上，特虔誠來拜
，求衛老爹成兩家之好，定百世之姻。萬望不卻是懇。
衛華陽：秀媽還不知就里。起初，令嬡告了從良狀子，便要出揭帖。我勸束相公且從容，看妳那邊
如何行事，再發未遲。秀媽既自來央我作伐，是求財卦了。待我請出束相公來，三面好說
話。
秀 媽：這個更見衛老爹用情處。
（衛華陽遂起身邀出束生。）
束 生：（束生見秀媽）媽媽到此，還是講和，還是鬥氣？
秀 媽：要鬥氣便不上門了。我是雞蛋，束相公是石頭，雞蛋怎與石頭對？況且翹兒原是好人家女
兒，如今從了相公，可謂物得其主。我就十二分捨不得他，也要割斷了從良。我也打點把
她從良的，但道她年紀還小，就耽她兩年，也還耽得起。今日既是束相公娶他，這是好事
，我怎麼去阻她？我特來央衛老爹做媒，把女兒嫁了你。
（束生正欲開言，衛華陽拉拉束生。）
衛華陽：束相公，秀媽今日一詞不發，反來央我做媒，這是個識時務的女丈夫！你也要把那副肚腸
丟開了。你既替他贖身，翹娘的身錢是要把他的。秀媽，你既來修好，託在我身上，你那
馬監生討他為妾的文書要還他的，外加一張妳起筆把她的婚書。一邊兌銀子，一邊交契便
了。
秀 媽：身錢之外，再加一倍吧。
束 生：他接客三年，趁過十倍不止。莫講他人，就是我老束一個，在他身上廢了二千餘金！別的
合來，何止數千。算將起來，雖十倍不止。但起初之意，原打點替你打官司，二兩也不處
與你。今日你既回頭，我便罷休，處一半把你贖契罷了。
衛華陽：（笑道）一個要多，一個要少，都作不得準。祇依我，原價取贖便罷了。束相公不肯，我
也要強是這樣做；秀媽不肯，一聽尊裁便是。
秀 媽：衛老爹也不知處了多多少少公務，罕稀這丟丟兒小事。
衛華陽：既是如此說定，今且喫了酒，明日成交便是。秀媽，實不相瞞，縣中原有狀子了，祇等妳
一發動，便四面齊起，替妳大大做一場。今既說明，一家得人，一家得銀，安安耽耽，各
家俱保平安。祇是忒便宜了妳。
秀 媽：多謝多謝。
秀 媽：今日請出女兒來也同喫一鍾。
束 生：少不得相會，今日尚非其時耳。
（次日，秀媽同馬不進俱到衛家。）
（衛華陽大開筵席，接了地方士紳，當面復講一番。）
（束生兌了四百五十兩金子，一一把秀媽看過兌明。）
束 生：舊婚書呢？
秀 媽：帶來了！贖金多少再添點吧！再加五十兩如何？
束 生：交割明白後，就添妳五十兩。
（秀媽祇得忍疼將原舊婚書拿將出來，又寫了一張得銀文書。）
束 生：不知此契可是翹姐的原筆麼？
衛華陽：今日少不得要出來謝謝秀媽，你便拿去把她一認，就同她出來便了。如今入門為正，要行
良家事了。
束 生：說得有理。
（束生拿舊契進去。）
（不一時，同翠翹俱至，一一見了禮。）
秀 媽：我兒，恭喜妳嫁了風流夫婿。
翠 翹：託媽媽的洪福。
馬不進：（上前）恭喜。
（翠翹默默無言，雙眸淚落。）
翠 翹：（眾人一齊作揖道）恭喜翹娘，今日遁出火坑。
翠 翹：有勞列位。
（翠翹斂身而退。）
（此日各家有事，略飲數杯，分散而去。）
（秀媽出了衛家門，皇天肉兒突得飛反。）
（想著翹娘那樣趁銀，哪裏再去尋這樣的掙手？越想越哭，越苦越悲。）
秀 媽：（指著銀子道）這樣死寶要他做甚的！我那翹兒呵，你怎丟了我去也！
鴇 兒：媽，你揩了眼淚別處去哭。你去哭他，他不哭你，有甚用處。
秀 媽：我也有許多待他好處。
鴇 兒：賺他跟人走，回來打皮鞭都是媽媽好處，他是件件記在心頭的。
（秀媽聽了，又氣又惱，沒興沒趣而回。）
３７＊＊時間： 地點：
（卻說束生打發媽兒去了，著一百銀子謝了衛華陽，收拾紗燈火把，將翠翹娶到別室中。
（）
（眾朋友都來替他送房賀喜，束生慊未慊之願，滿未滿之心，甚是快活。）
（翠翹慮始點終，心中微有掛礙。）
（然事已至此，則索由他，得開懷處且開懷。）
（兩個男才女貌，好不相得。）
束 生：（束生因稱詩曰）遵大路，攬子祛，贈以芳華。
（辭甚妙。）
翠 翹：（翠翹亦稱詩曰）寤春風兮，發鮮榮；絜齋俟兮，惠音聲。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
束 生：然則子欲遷延辭避矣？
翠 翹：郎之不好色，亦如宋玉則已矣。
（相對大笑。）
（束生因又朗詠高唐之賦。）
翠 翹：然則翹真神女矣。
束 生：殆猶過之，吾終不以杳冥之神女易活見之翠翹也。
（自是情好日篤，相敬如賓。）
（正好盤桓，忽報束生父至。）
束 生：家父來矣，旁人定有物議，我先進見，然後同你去拜見。
翠 翹：凡事小心，縱有篤責，亦宜順受。若少有抵觸，不但愈增上人之怒，且道你重色逆父了。
束 生：曉得。
（束生來見其父，其父先嚷做一片，見了就罵道）
其 父：(罵道)你這蠢才，多大年紀就去討小！討小已是不該，還去討子妹！你丈人是甚等人，你
妻子是侯門小姐，若是曉得你討了小，激得山高水低，你是罷了，叫我怎麼淘得這氣過？
好好替我退還了馬家，萬事甘休，若是執迷不悟，就去也告你退了。
束 生：打罵孩兒，件色不辭。若講退還，哪個不曉得束守討馬翹為妾？若是退了出去，象甚光景
？這個寧可殺頭，實難從命。
其 父：（其父大怒道）你不聽我，我定要告你退了。
束 生：官府是讀書人做的，祇有個斷娼為良，哪有個斷良為娼的理？
其 父：你這般嘴硬，我定要告退了那娼婦。
（其父往外就走，恰好撞著官府經過。）
其 父：（氣頭上，一聲叫屈）兒子逆親！
知 府：帶著回衙門問是甚事。
知 府：你兒如何逆親？
束 老：兒子討了一個娼婦，小的要他退還了妓家。兒子忤逆小的，不肯退還。
知 府：討了幾時？
束 老：近一年了。
知 府：胡說！討了一年是你家媳婦，如何又去退還娼家？那婦人在你家曾做甚玷辱門風事麼？
束 老：這個並沒有。
知 府：你兒子是甚等人？
束 老：乃無錫縣生員。
知 府：既他是讀書的，娶了他又打發出去接客，象甚模樣？這是打發不得的了。你甚事苦苦要拆
散他？
束 老：老爺有所不知，他的丈人乃吏部天官，妻子年方少艾，怎麼容得那女子？恐怕誤了他終身
，所以小的叫他退了。
知 府：原來如此，祇是理上講不去。且叫他來，待本府以情諭之，看是怎麼。
（知府簽一紅票，吩咐差人道）
知 府：（吩咐差人）叫那束生員帶妻子來見我。
（束生原立在府門外，見了硃票，便進見。）
知 府：你父親告你忤逆，你怎麼說？
束 生：父師在上，生員讀書知禮，怎敢忤逆父親？祇為舊年不才取了馬翹妓女為妾，今經一載。
父親叫生員又去退還為娼，生員體面何在？那女子又不犯七出，已為良人婦，又落娼家局
，於心何忍，於心何愜？所以堅執不從。父親就道生員忤逆了。
知 府：這個自是使不得的。請回，自有裁處。
３８＊＊時間： 地點：
（王翠翹至衙門。）
知 府：王翠翹，那束正告那束生員，要把妳退還娼家，妳怎麼說？
翠 翹：大老爺，祇有娼妓從良，那有良婦從娼之理？小婦人既嫁束門，生是束門人，死是束門鬼
，生死由他，卻是不出他門的。我既離了馬家，怎肯再陷馬家？求老爺筆下超生。
知 府：（知府故意試之道）束家不要妳，自然要斷入娼家，那由得妳的心性。
翠 翹：任憑老爺鼎烹刀砍，此事實難從命。
知 府：妳不回娼家，我須要盡法。
翠 翹：寧可法下死，不願復入娼家。
知 府：（知府叫取枷來道）打便饒妳，要枷號一月，方不斷你入娼家。
翠 翹：願領老爺法度。
（上了枷，將封封條，束生趕上堂，相抱大哭道）
束 生：我累妳，我累妳！
知 府：你怎麼累她？
束 生：生員要娶她時，她已量及有此，不想今日果如其言。
知 府：果如此，也要算她是個有見解的女子了。
束 生：此婦不獨有見解，且深通文墨，還求公祖大人開一面之法網，則生員夫婦享無疆之福庇，
萬代陰功，千秋德澤。
知 府：翠翹既擅詞韻，何不也以枷為題。昔本府曾見古才女，有以枷為題，做《黃鶯兒》一曲，
甚是風雅，流傳至今。即事詠來，如有可取，我便開豁了你。
（翠翹聞命，不敢推卻，因另出新思，又做成《黃鶯兒》一闋。）
（《黃鶯兒》：
（ 雖與木為仇，喜圈套中得出頭。）
（感方圓遮蓋全身醜，但脅肩可羞。）
（坐井可懮，可憐淚痕流，不到衫和袖。）
（謝賢侯，教人強項，再不許放歌喉。）
知 府：（看了，不勝歡喜道）此作比舊作更加雋永，真是佳人宜配君子，永斷為夫婦。
（令左右開了枷，教束正進來，吩咐）
知 府：人家討了這樣好媳婦，是極難得的。你怕親家怪，不帶王氏回家便罷了。做官的誰沒有三
妻兩妾，父子到此也須量情，翁婿怎麼管得這樣事！
（束正啞口無言。）
知 府：（取一對采旗。）
（知府當堂題一聯道：
（今日配鸞凰，喜見才人逢淑女）
（明秋開文運，更誇丹桂伴嫦娥）
知 府：著鼓樂、花燈、喜轎，雙雙送回束宅。
（束生、翠翹拜謝太爺玉成之恩，上轎歸家。）
（知府未及回言，馬不進一頭走入。）
馬不進：稟上老爺，馬翹原是我家出來的，求老爺斷還小的。
知 府：你是甚人？我不叫你，你怎敢如此大膽闖入？你叫甚名字？
馬不進：樂戶叫做馬不進，聞知束家告退馬翹，特來領人。
知 府：你是來領人的？判把你，你領去，且跪在一邊。
（忽又走上一個稟道）
甘下流：小樂戶名喚甘下流，聞知束家不要王翠翹，特來遞領子官買。
知 府：跪在一邊，也不叫你空歸去。
（甘下流亦跪在那裏伺候。）
馬不進：王翠翹原是我家的，你家沒廉恥，怎要來爭討？
甘下流：她已出了你家門，是束家人，人人得而討之，怎見得你該討，我便不該討？
（兩個鬧得飛反。）
（皂隸止遏不住，知府）
知 府：不消爭得，雖沒有人領去，板子枷打是不少的。
（叫採下去打，每人二十，打得皮開血淋，跪在地下。）
知 府：這起烏龜如此強橫！他已從良，物各有主，我又不曾有官賣之說，何物龜奴如此放肆！各
枷號一月示眾！
（馬不進、甘下流一人一面大枷枷起來。）
（他們還想辯說，知府）
知 府：掌嘴！
（每人又是三十個杵腮，打得臉腫如瓢，枷出府門外。）
（急得秀媽亂跳，要闖進去稟，門上攔阻不肯放，秀媽亂喊亂叫。）
（知府叫拿，兩三個趕到外邊撮了秀媽就走，進見知府。）
知 府：這潑婦甚事在衙門前大驚小怪？
秀 媽：（秀媽稟道）我丈夫馬不進來領人，不知犯了甚罪，老爺打了又枷？
知 府：我無官賣之示，誰著他來尋事？公堂之地，豈容烏龜橫行？將這潑婦串起來！
（三四個皂隸趕上前，拿手的拿手，拿腳的拿腳，就串。）
（知府發怒生嗔，叫著實拶。）
（兩人用板子抬將起來，一百二十攛梭，梭得秀媽鮮血淋漓，痛楚不過，祇將雙腳雙搓。
（）
（不但裙褲盡脫落完，連膝褲、綑腳鞋子，一齊都吊了下來。）
（知府吩咐拶到衙前示眾，從人擁出。）
（不但受苦又要破紗，求他們私開串子，暗地開枷。）
（許多事情不題。）
（那知府作了一番威福，方問翠翹道）
（束正到此田地，無可奈何，祇得倒依著府尊吩咐，瞞得隱密，不令家中人知。）
（束生次日同翠翹拜見父親。）
束 正：賢媳婦，不是為公的不能容妳，恐家裏媳婦容不得妳。這束生自母死之後，就是宦小姐掌
管家業。宦氏，乃吏部天官之女，既美且慧，祇是有些性酸，卻是酸得有體面，不似人家
妒婦一味欺壓丈夫。她卻要存丈夫體面，又要率自己性情。又有一付奇妒奇才，能制人而
不制於人。
翠 翹：我盡我做小之道，聽他逆來，我祇順受就是。
束 正：妳言也是，但妳不回無錫去，她也無可奈何得妳。望妳能事上以敬，待下以慈，事夫以恭
，使內外大小無人不讚妳賢德。
（翠翹拜謝而退。）
（因祇苦馬不進、甘下流，枷了不算，開枷時又是二十板，秀媽開串，也是十板，沒要緊
（受了這一段苦楚。）
（束正吩咐兒子收拾一所新屋，替翠翹獨居，恐怕家中人來見了，惹氣生端，上下瞞得水
（泄不通。）
（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須是己莫為。）
（恁般娶子妹，經官動府，怎麼瞞得許多？早有人將這些行經傳在宦小姐耳中。）
宦小姐：（宦小姐笑道）正要他瞞我，若他明對我說，娶了一妾，我倒要體貼丈夫志氣，惜我自己
體面。他既瞞我，我便將計就計，弄得他無梁不成，反輸一帖。看他們可能出我之范圍麼
？
家 奴：（討好報道）相公外面又討了一房家小。
（宦小姐不待講完。）
宦小姐：（大罵道）這奴才該死！相公娶小豈有不對我說之理！此必相公打罵了你，你特到我面前
生非下火，離間我夫婦，其實可惱。本欲送官懲治，相公不在，不便見官，罰這奴才自掌
三十下嘴巴！
（奴才自掌三十下嘴巴。） 宦小姐：（猶恨恨不平）這奴才如此尾大不掉，下別人火也
罷了，怎麼連家主公也下起火來。如再有一人亂言者，拔去四個門牙！
（大家哪個再敢開口。）
（苦了這個多嘴的，打又打了，又不得小姐的歡喜，又招束生的怨悵。）
李媽媽：（對小姐說）娶妾之說祇怕有的。
宦小姐：我信得束生過，他決不瞞我的。況娶妾又不是甚犯法事，我又不是他上一輩，他何苦瞞我
？奶娘，此言得之何人之口？
李媽媽：（奶娘說）實是束芻自臨淄來說的。
宦小姐：我正要查此言起於何人之口，原來是這奴才！當時他打碎了一隻玉鐘，是束相公所愛之物
，著實打了他幾頓。他懷恨在心，今乃造出此言，激我為不賢之婦，毀家主公為薄倖之人
，情實可恨！
宦小姐：束能！去叫束芻進來。
（束芻到。）
束 芻：束芻到，請小姐吩咐。
宦小姐：毀謗家主公的奴才！替我拔去了他四個門牙！束能！拉下去！
（拿斧子的，鐵鉗的，縛手縛腳，一齊動手。）
（束芻大叫一聲，昏死地下。）
（多時方醒，而四齒已拔落矣。）
（正是：
（ 是非祇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別心苦何忍分離 醋意深全不說破）
（詞曰：
（ 恩愛場中難著假。）
（慢道夫妻，且說三分話。）
（吐吞半語令人訝，藏瞞一字知為詐。）
（負罪若能陳且謝，憐念真情，尚可希圖罷。）
（如斯掩掩與遮遮，翻教白日成長夜。）
（右調《蝶戀花》）
（話說宦小姐自拔去束芻門牙之後，再無一人敢談娶妾一事。）
（過了年餘，竟若無聞。）
（束生為此事也託心腹來探問訪察，並無一些風聲。）
（腳色回報束生，束生心中甚喜。）
３９＊＊時間： 地點：
束 生：我娶了你一載有餘，我著人到家中去探訪，大娘竟不知道，旁人搬嘴俱被處罰，自拔去束
芻門牙之後，再無一人敢談我娶妾一事。妳說瞞得好嗎？
翠 翹：人行草動，鳥飛毛落。臨淄如此驚官動府，難道家中竟沒有一些風聲？且事經一載有餘，
如此之久，難道人言竟沒有半字走漏？竟若不聞之說毋乃有詐乎？
束 生：卿亦料得是。但來往音信，並無一字象知道的，難道這也不足憑信？
翠 翹：事雖如此，我終不能無疑。郎居臨淄已久，乘大娘風聲未覺，回家去探望一番。
若有甚話說，也好調停；無甚話說，也去安頓人心。君道大娘寡言笑，大怒不形於色，大
喜不見於形。這等人胸中挾持，大包舉宏，機深慮遠。說起來我甚怕他。郎君忠厚沉潛，
恐非智多星對手也。
束 生：正是。她替我恩愛最投，自結縭以來，曾無半言參商拂逆。然吾實憚之如虎，言辭笑色俱
不敢輕褻者。反思其生平行事，夫婦之間，並無一毫不堪之處。而此心之所以獨歉者，以
其舉止莊嚴，行事不苟，如見神明，不敢放肆耳。
翠 翹：乘此時未發之初，你自去調和一番，一朝事露，如何是好？你那丈人丈母，怕不責你個停
妻再娶？妾已嫁君，自是君人，但願一家和合，上下安平，則此後日正長也。
束 生：我去與父親商議。
（束生來見其父。）
束 生：翠翹勸我回家去看一看。
其 父：王氏已是你妾，地久天長，非一朝一夕之故。你出門已久，也該家去一望，安頓大娘子的
心，免使旁人議論。你貪戀這邊，觸了那邊，惹動他爹娘帶累老子駁嘴。
束 生：爹爹這般說，明日出行日子，收拾南回便了。
（其父大喜，收拾盤纏，僱牲口，打發束生起身。）
（束生回見翠翹，道及父親之意。）
翠 翹：妾之見亦如是也。
（當夜翠翹整酒，為束生送行。）
翠 翹：（舉起酒杯）郎君此行，須要善於安慰大娘子。明年此日，妾望郎歸也。
（言罷，淒然淚下。）
束 生：我回去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必然就來，不致卿懸望也。
翠 翹：你一別故鄉，今經一載有餘，方得言旋。歸家半年三月，即要出來，大娘豈不動怒？一怒
則事端開矣。郎雖戀妾，非一載斷斷不可來臨淄。
（束生悲咽不勝。）
束 生：無限風波，方纔寧貼；有限姻緣，遽爾遠別。即鐵石人，亦寸寸肝腸斷也！
翠 翹：（灑淚道）君家恩愛夫妻，因妾拋離一載有餘，妾罪擢髮莫數矣。承郎恩愛，報之惟日不
足，多一日，妾一日之願也。但時窮勢急，再不容遲，故忍心催郎登程，而方寸中痛殺碎
矣！
（乃相對而泣。）
束 生：向讀江淹之賦，不見其可悲；今日輪到自身，覺言言俱淚也。
翠 翹：情之所感，魚鳥能通，況人耶？江淹《別賦》，即吾二人之情。江淹之《恨賦》，即吾二
人之心也。
束 生：卿言是也。詩以紀事，如此遠別，不可無言。各述所懷，以記今日之別。
翠 翹：郎請先題，妾附驥昆。
（束生停杯，成五言律一首。）
（詩曰：
（含情傷別遠，樽酒暫留連。）
（故國今將返，他鄉日漸偏。）
（帆張河上路，馬闖渡頭煙。）
（兩地思千里，深愁望眼穿。）
翠 翹：（翠翹看了道）其情悲，其意遠，不減江淹《別賦》。妾拈《今夕何夕》十首，以廣之。
（其一：
（ 今夕是何夕，郎君賦壯遊。）
（妾在家中頻計日，問君何日大刀頭？）
（其二：
（ 今夕是何夕，情傷惜別難。）
（一曲驪歌兩行淚，送君明日出陽關。）
（其三：
（ 今夕是何夕，傷別不成歡。）
（無端鐵馬風翻驟，驚散離魂就枕難。）
（其四：
（ 今夕是何夕，明朝各一天。）
（瞻望復關何處是，愛而不見涕漣漣。）
（其五：
（ 今夕是何夕，月圓人且離。）
（兩地江山萬餘里，不知何日是舊期。）
（其六：
（ 今夕是何夕，相對難為言。）
（忽聞天半孤鴻唳，似訴離情話來安。）
（其七：
（ 今夕是何夕，醉飲不忘悲。）
（人道解愁須是酒，酒入儂腸愁更催。）
（其八：
（ 今夕是何夕，怕見月光王。）
（月圓月缺止十五，郎去郎來不可量。）
（其九：
（ 今夕是何夕，強笑媚良人。）
（怕郎憔悴因儂病，惜郎勞苦慰郎心。）
（其十：
（ 今夕是何夕，生離共死別。）
（死別能期會九原，生離兩地惟啼血。）
束 生：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今夕之吟，殆不
減琵琶調也。我江州司馬淚枯腸斷矣。
（束生泫然流涕，幾欲失聲。）
翠 翹：郎毋作兒女態，旁人觀之，謂郎無丈夫氣。登程切忌悲哀，願郎節情節傷。豈不聞丈夫雖
有淚，不灑別離間乎？
束 生：余非不知，但情傷至此。兒女情長，英雄之氣自減。且以重瞳之勇傑，而不免虞兮奈何之
歎。乃知血性男子，正不以斬情絕愛為高也。況我與子乃才子淑媛之輩耳。情之所鍾，正
在我輩。雖質之父母國人，庸何傷乎！
翠 翹：郎言及此，愛儂深矣，豈儂反忍割愛？但明日遠行，風霜道露，羈旅程途，以過傷之體冒
之，非所以為之珍重也。
翠 翹：（滿斟一鍾，遞與束生道）願郎滿飲此觴，妾吟詩一首，以廣郎意，以壯行色。
束 生：（束生接過酒來道）喉間哽咽，實飲不去。
翠 翹：別酒須當強吞以解悲。
（乃吟古詩一絕，詩曰：
（千里不為遠，十年歸未遲。）
（同在乾坤內，何須怨別離。）
束 生：卿喉音清絕，如怨如訴，如泣如慕。此詩那裏解得我愁煩，徒愈增我抑郁耳。
翠 翹：然則歌「大江東去」何如？
束 生：百事俱不合意，我待欲睡也。
翠 翹：祇恐春色惱人，眠不得耳。
束 生：恩愛情深，難丟難捨，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時也，何得虛度過了。
翠 翹：如此妾疊被鋪床，郎君好安寢矣。
束 生：（束生攜手道）今宵共宿芙蓉帳，明日淒淒可奈何。
翠 翹：流水未乾容未老，他年依舊駕銀河。
（遂登床。）
（二人正是濃桃艷李之時，恩愛情深，難丟難捨，尤雲殢雨，不禁情之溢洋也。）
（直至五更方罷。）
（正是：
（ 話向枕邊說不盡，隔林雞唱又天明。）
（束生起來，梳洗未完，而征車已迭催矣。）
４０＊＊時間： 地點：
（話向枕邊說不盡，隔林雞唱又天明。）
（此時再不能留戀，翠翹還欲送至門前，忽束正同合店親友，俱到廳上來送束生起身，翠
（翹遂不能遠送，惟立屏後灑淚而已。）
（束生將行李發完，又走進來。）
束 生：（對翠翹道）我去卿當耐煩。
（深深一揖，淚流滿臉。）
（翠翹不能答一字，流淚點首而已。）
（束生割愛分襟，拜辭了父親，別了親朋，上馬南回。）
（束生到了王家營，過了黃河，登船竟往無錫。）
（又五六日渡江，已到家矣。）
（束生到了自家門首，恐伯宦小姐有些風聲在耳朵裏，不免有些忐忑。）
束 生：若問起此事，便直頭說個明白。
（已到家中，怕不得這許多。大著膽，放開心走將進門。）
（丫頭忙報小姐，小姐連忙出迎。）
小 姐：相公恭喜回來了。
束 生：（束生連連作揖道）久別久別。
小 姐：店中俱好嗎？公公康健否？
束 生：爹爹精神倍常，店中生意茂盛。岳父岳母安嗎？
小 姐：好的。他說要討個得用的丫頭來服侍我，不知幾時方討的中意的送來哩。前有書一封，白
鏹一百，寄與相公買書籍的；潞綢四匹，送公公的。
束 生：多謝，已收了。
小 姐：吩咐廚下整酒，與相公洗塵。
（那些家人小廝，丫頭媳婦，一齊俱來磕頭。）
（正是新娶不如遠歸，其恩愛自不消說。）
（束生起初還怕他曉得，打點些誥言回復。）
（若問起此事，便直頭說個明白。）
（那曉得宦小姐一言不犯，束生不好題破。）
（宦小姐對鏡坐著。）
束 生：（忖道）她既不曉得，正好瞞她。我若說明，倒是剔牙齒惹風了。翠翹叫我到家即便講明
，此言亦是。遲一日便不好說了，待我替他講個明白。可今日我初回，正是歡天喜地，忽
然說起這樁公事，她若賢惠，體諒到丈夫方回家，不與我理論便好。萬一！一個鬼頭風髮
，變了臉，鬧將起來，成何體面？明日打聽手下人，內中若有些知覺，再講未遲。若是竟
不曉得，且瞞著又作計較。
束 生：（拉起宦小姐的手）正是新娶不如遠歸，今日且早些睡了。
（宦小姐含笑不語，投入束生懷裡。含忍胸中，究竟不言。）
（看官，你道後來許多事，都祇因少了這一說。）
（所以，天下事到該講的時候就要講，失時不講，便錯過了，後日想著要講，輪不到你了
（。）
束 生：上下一訪，並無一些兒風聲。
老 僕：半年前飛傳此事，小主母不信。小主母怒拔束芻四個門牙，其說遂息，再無一人提起。小
主母談笑自若，卻不象個知道的。相公當時就該以書信相通，再不然娶定之後也該與聞。
如今年深日久，竟不提起，相公若說，又是討氣惱了。
束 生：（束生點頭道）說得好，則索瞞到底罷了。
老 僕：如今議論也定了，那個敢復開此口？況相公幾千里，要瞞也盡好瞞得。
束 生：我且到丈人家去探望。
老 僕：此行甚好！探探丈人家口風！
（束生自丈人處返家。）
束 生：娘子！丈人往京中去了，丈母接著禮物，歡天喜地。
宦小姐：與母親說些什麼？
束 生：講了些家常話，待了一席酒。
宦小姐：你也累了，先歇息！
（宦小姐離開。）
束 生：此事真做得機密，兩家竟若不聞。祇是一件，我妻子信得我太真了，拿定我不娶妾。又道
我娶妾必不瞞他，所以人言紛紛，他獨信而不疑。但自今以往，疑端再令他開不得的。疑
端一開，則無所不疑。把從前篤信我的念頭都化做一三其說了。自後，凡事倒要去取信於
宦小姐。
（一夕，宦小姐與束生花前月下。）
宦小姐：妾非有見解，幾為匪人離間矣！前束芻自臨淄回，想是見相公接子妹陪酒，歸家遂流言相
公娶妾。我道娶妾又非犯法事，相公自然與我得知。夫婦之間向來相信的，何獨做此藏身
露尾事？是我叫人拔去了他四個門牙，其說方止。你道這奴才可恨麼？
（束生面紅，躊躇不安。）
束 生：因請人客，呼妓陪酒有之，娶妾豈有不聞於賢妻之理？
宦小姐：此事我自能諒之，相公何用不安？
束 生：我確未娶妾，況我兩恩愛意濃，娘子不必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