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 至 第三〇
２１＊＊時間： 地點：
（卻說翠翹坐在床上，人俱退去，回顧無人，連姓馬的也不在。）
翠 翹：（忖道）這是個甚麼人家，將幾百銀子娶個人，也不著個人來相伴。新郎看他恁般行徑，
實不象個好人家，倒象以我為奇貨了。跟隨僮僕雖有，卻無大小之分。
接耳交頭，那似大家氣象。我王翠翹錯投胎也，不如一死，免受污辱。
翠 翹：（又忖道）我方纔出門，就去尋死，他費了四五百金討個人，不曾成親就死了，怎肯甘心
！罷罷！拼得一死，放在胸中，且隨他到家，如不妥貼，死在他那裏，也就不連累我爹媽
兄妹了。
（抬頭看見桌上一把剃刀，翠翹起身輕輕走到桌邊拿了，將汗巾包紮，藏在袖裏。）
（忽然，馬龜走進房來）
馬 龜：娘子，好去睡了。
（翠翹不答，那馬龜替她解脫衣裳，上床成親。）
２２＊＊時間： 地點：
（可憐傾國傾城色，一任狂風妒雨欺。）
（他這嫩芯嬌香，那慣狂風驟雨，遊蜂浪蝶，豈識惜玉憐香。）
（馬龜酒色昏迷，放倒頭一覺睡去。）
翠 翹：（翠翹枕上流淚道）可惜王翠翹，就斷送在恁的個人身上。
（輾轉無眠，乃成《見狂且》九章。）
（其一：
（ 乃見狂且，狗如其人。）
（狺語哮聲，不入人倫。）
（我得何罪，與之為親！）
（其二：
（ 乃見狂且，沐猴蠢粗。）
（非儒非客，令令如盧。）
（我得何罪，以之為夫！）
（其三：
（ 乃見狂且，歎我紅顏。）
（我貧而嫁，豈曰姻緣。）
（我得何罪，以之為天！）
（其四：
（ 乃見狂且，其老如父。）
（父兮君子，彼猾而蠱。）
（我獨何罪，以身伴虎！）
（其五：
（ 乃見狂且，鬼面蛇心。）
（反復張皇，進退變更。）
（我獨何罪，以嫁伊人！）
（其六：
（ 乃見狂且，藏頭露尾。）
（度彼行止，使我心悔。）
（我獨何罪，以人嫁鬼！）
（其七：
（ 乃見狂且，心灰欲死。）
（金屋蟬娟，勤餘仰止。）
（我獨何罪，不得其處！）
（其八：
（ 乃見狂且，如狐假虎。）
（本非其質，綏綏自露。）
（我獨何罪，以之為伍！）
（其九：
（ 乃見狂且，梟張狼顧。）
（原非我流，胡為我晤？非我罪也，姻緣之誤。）
（天明，馬龜起來收拾行李，打點離京。）
（早有終公差來相探。）
終公差：馬爺何日榮行，令岳打點相送。
馬 龜：祇在今日。
終公差：成親也要三日，今日小弟有薄酒一杯，為馬爺餞行，明日早發罷了。馬 龜：（馬龜勉強
（）祇得又停了一日。
（到三朝，馬龜收拾了一輛小車，載了翠翹，自家騎了一匹蹇驢，發行李準備出京。）
王家夫婦同兒女一齊來到，翠翹心如刀割，淚似湘江，一句話也說不出。）
翠 翹：（倒身四拜道）女孩兒止於此了。善保暮年，看弟妹們長進吧。
王員外：妳好保重。王家夫婦哭得咽硬喉乾，西風猿斷。）
馬 龜：（行色匆匆)出發了！要趕路呢！
（王家夫婦祇得同送一程。）
（一路上哭哭啼啼，何曾歇口。）
（來到五里亭，終家父子早已提壺挈盒，在那裏等迎著。）
終公差：馬爺今日南回，薄具一樽，少壯行色。
馬 龜：昨日過擾，宿醞未醒，今日怎麼又叨遠送厚愛。
（馬龜跨下驢兒，就在亭中坐落。）
（終公差父子外備一盒一壺，與王家父子入亭在裏邊坐。）
（王婆母子走向翠翹小車。）
王 婆：翠翹！
（翠翹下車，母子三人攜手走向亭旁大樹。）
王 婆：這時節纔得在一處。
翠 翹：娘，你女兒落在這人手裏，生則無憑，死則有準矣。妳把我女孩兒一刀割在肚腸外，再不
要想兒的好日了。
王 婆：（王婆忙問）怎麼回事？
翠 翹：娘不要問，言之傷心，則索吞聲忍氣。木已成舟，聽他怎生擺佈我，聽我怎生對敵他罷了
。娘善保尊體，看顧爹爹，撫養弟妹。金郎一事，乃女孩兒三生未了公案。
王 婆：（王婆再四叮問）妳不說，翠翹）
翠 翹：入門三相，便知其家，聽言三句，便知其品。越王在流離顛沛之不中，不失夫妻君臣之冀
，人知其必興。今此人，外則主僕分明，內則鰱鯉不辨，此非大人家，必假斯文也。以數
百金娶妾，應是富翁行徑。我看他鬼頭鬼腦，到歸房後猶搖搖無主，似不欲成姻者，捱至
更深，方進房來。彼既以數百金娶妾，明婚正娶，滿京中俱知兒顏，亦盡堪留愛。既得此
美妾，豈不留住周年半載，以暢其情。云其怕正妻，頭一日成親，第二日就要起身，若非
終公留，昨日已出都門矣。娘善保尊體，看顧爹爹，撫養弟妹。金郎一事，乃女孩兒三生
未了公案，可憐母親念兒遠嫁他方。
（忽聽得亭內催上車，母子三人一齊放聲大哭。）
終公差：（見母子三人留連不放，回頭對王員外說）我們再送一程吧！
王員外：（含淚）好！好！
翠 翹：其言語失錯，忽呼秀媽，忽呼媽媽，忽呼大娘，二三其說，已是可疑。又聽跟隨人道：「
家裏等人久矣，急早收拾回去。」彼失言道：「正是哩，我心中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去。
秀媽是極多心的，不要等他趕進來，還是一場把戲哩。」一人道：「這個了得，若他老人
家自趕進來，看見你替這行貨如此，連我們都是一頓好罵，你的打鬧不消說起。」大家一
齊躊躇道：‘正是，快些去方好。’他道：‘我巴不得今日就離了北京，怎奈耽擱不能脫
身。’此言雖不十分明白，卻句句有礙著我的。我早起臨妝，那跟隨的長子叫我‘翹姐，
快些梳頭喫飯。’我把眼看他一眼，他連連改口道：‘姨娘，姨娘。’天下豈有家主公的
愛妾，用人敢如此放肆膽大乎？其中之可疑還多，不能細記。即此三言三相，已非良善人
家矣。你女兒生是他鄉之人，死是異域之鬼，任磨任滅，其命聽天，連這些話也是多說的
。娘善保尊體，看顧爹爹，撫養弟妹。金郎一事，乃女孩兒三生未了公案，可憐母親念兒
遠嫁他方，去人之言，尚其聽之。
（王婆聽這些話，心如針刺。）
（欲哭，又恐他們於啟行不利。）
（欲不哭，又忍不住。）
（忽聽得外邊催上車，大家一齊放聲大哭。）
（到十里長亭。）
馬 龜：日且暮矣，此處不是住的所在。出嫁之女，跟不得這許多，你們回去吧。
（王員外聽了此言，好似和針吞卻線，刺人腸斷繫人心。）
王員外：馬爺，小女全靠你照管，念他遠離膝下，舉目無親，可憐！若得我這孝順女兒身安境順，
我生死啣結，永不敢忘大德。
（王員外撲身跪在地下，一家人也都跪下來。）
（翠翹、馬龜也下車馬，同拜在地。）
（馬龜看他戀戀不捨，恐生他變。）
馬 龜：（罰誓）若是某輕賤你女兒，生遭強人支解。
翠 翹：爹媽回去吧！送行千里，終須一別。
（王家夫婦子女沒奈何，方止了淚，揮手而別。）
馬 龜：（大喝）車夫！趕行！
（王家夫婦子女，看了一回，又望一回，直等去得無蹤無影，方大哭一場，嗚嗚咽咽哭回
（家中。）
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王孝女甘心白刃 馬秀媽計賺紅顏）
（詞曰：
（ 漫道落花圈套，自是甘心行孝。）
（一死結冰霜，豈不免人嘲笑！知道，知道，雪裏梅花香悄。）
（右調《如夢令》）
２３＊＊時間： 地點：
（一路上見車馳馬驟，落日浮雲。）
（馬龜一行人，一路飢餐渴飲，夜宿早行，非止一日，來到臨清地方。）
（翠翹回望京畿，遙在碧雲天外。）
翠 翹：（翠翹問車夫）這是甚麼所在？
車 夫：這是臨清地方。
翠 翹：呀！如此到家了。
車 夫：早哩！早哩！再是這幾日差不多了。
翠 翹：（翠翹點首歎道）果不出吾所料！其住居也，不在臨清。其言語失錯，忽呼秀媽，忽呼媽
媽，忽呼大娘，二三其說，已是可疑。又聽跟隨人道：『家裏等人久矣！』彼失言道：『
正是哩，我心中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去。
秀媽是極多心的，不要等她趕進來，還是一場把戲哩！』一人道：『這個了得，若她老人
家自趕進來，看見你替這行貨如此，連我們都是一頓好罵，你的打鬧不消說起。』我早起
臨妝，那跟隨的長子叫我『翹姐，快些梳頭喫飯。』我把眼看他一眼，他連連改口道：『
姨娘，姨娘。』天下豈有家主公的愛妾，用人敢如此放肆膽大乎？此人也，未必有妻，不
是討我作美人計，定是以我為行頭，再不然則娼家流也。三者之間，必居一於此矣。
（翠翹腸斷心灰，淚枯氣短，漫成一絕，以志怨思。）
（詩云：
（ 關山迢遞路漫漫，浪跡萍蹤不忍言。）
（惟有癡情丟不去，浮雲落日滿山前。）
（又數日，方到臨淄地面。）
（馬龜下了牲口，跟車兒漫走。）
馬 龜：（指一跟隨）你先去報家信。
（兩個戴鬃帽的人對馬龜做揖。）
路 人：馬爺討得好人手，明日來恭喜！
馬 龜：（微笑，作揖）不敢！不敢！
（再行一程，見一婆子，年約四十以上，肥胖長大，面頗白淨。）
車 夫：小娘子，如今好到家了。這臨淄是古齊地，乃山東地方。
婆 子：翹兒下車來。
（翠翹見他恁的稱呼，不知是甚等人，連連走下車子。）
婆 子：進家裏去，參拜了家堂香火，再行大禮。
（翠翹祇得隨她進門，見那門上一對聯句：
（時逢好鳥即佳客，每對名花似美人。）
（進得門來，祇見內中已有兩個婦人，濃妝淡抹相迎。）
（又見有四五個讀書人模樣在那裏探頭張望。）
翠 翹：（心中疑道）這是個甚等人家？
（行到家堂之處，早已有供獻果品在那裏。）
（遠看象一幅關聖帝君，細看卻是兩道白眉。）
婆 子：這神道叫做白眉神。
（翠翹倒身就拜。這神道叫做白眉神，凡是娼妓人家，供養他為香火。）
（若是沒有生意，這些娼妓便對此神脫得赤條條，朝著他獻花禱祝一番， 把筷子連敲幾下
（，藏在床頭，第二日便有客來嫖。）
（若是過年，將雞魚肉三獻五供。）
（一碗飯，三杯酒，請了白眉神，把這三獻五供並在一個沙盆裏，酒飯俱別用碗分盛，亦
（坐在那放供獻的沙盆中。）
（將日用的馬子，預先洗刷乾淨，到此日請獻過神道，將沙盆放入馬子裏過除夕。）
（次日看有甚好嫖客浪子來賀節，取出與他喫了，那人便時時刻刻思念著他家。）
（就要丟開，那禁陡的上心來。）
（所以人家好子孫，新正月初二三切不可到妓家去。）
婆 子：（婆子合十囑道）保佑翠兒千人見千人喜，萬人見萬人愛。朝朝寒食，夜夜無宵，貴客闐
門，嘉賓滿座。
（翠翹曉得不是好說話，淚如雨落。）
（拜完了白眉神，那婆兒領翠翹到堂前。）
婆 子：妳磕了我的頭。
（翠翹無奈何，依她磕了四個頭。）
婆 子：磕了舅舅的頭。
翠 翹：他是我丈夫，替我同眠同宿，今日怎麼叫我叫他做舅舅，我卻又嫁哪個？
（那婆兒聽得此言，急得三屍神暴跳，五陵豪氣沖天。）
婆 子：這等說起來，妳要佔我的老公了！
翠 翹：明明討我為妾生子，怎說我佔？
（一發急得那婆兒氣都轉不來，對著馬龜罵道）
婆 子：（對著馬龜罵道）臭烏龜，臭忘八，我叫你去討人來接客掙錢，誰教你替他睡的？
（那龜子一句也沒得說，祇得努了那張嘴。）
（翠翹此時已曉得是娼家，已打點要尋死，拿出藏的剃刀在手中，看得眼目眾多，不能下
（手，待空行事。）
婆 子：（婆子罵翠翹）賤人！好子妹不鑽龜，他就要替妳睡，妳也不該肯，都是妳這騷娼根，皮
癢騷發，引誘這王八亂做。今日若不打妳，下次怎管得妳下！
（婆子不由分說，一把頭髮抓住翠翹就打。）
翠 翹：（大叫一聲）苦命翠翹，不要命了！
（望腕一剃刀，撲身倒地。）
（但見血似涌泉流出熱，屍如草萎玉山頹。）
（馬龜奪下翠翹手中剃刀。） 婆 子：（婆子手按翠翹割腕處）大家按定翠翹，不教
她搖動。
婆 子：（抬頭對馬龜）快到對街請教刀瘡藥先生。
（不多時，刀瘡藥先生入堂。馬龜攔住隨後趕進一班地方人等。）
（刀瘡藥先生替翠翹滲上金瘡藥，用雞皮貼上，絹幅包住。）
（刀瘡藥先生拿些湯藥，撬開翠翹牙關，灌將落去。）
（翠翹口中忽然長吁了一口氣。）
秀 媽：謝天謝地，有生氣了。
先 生：切不可動她，到五更陽轉，將這兩服藥調灌一服，方可回生，十日內，著不得一毫氣惱。
一經惱怒，金瘡復裂，不能救矣。
秀 媽：先生，謝了！阿喜送先生。
秀 媽：阿春守著翠翹。
阿 春：是！
（秀媽拿十兩銀子，去來見那些地方鄉約。）
秀 媽：有勞列位老爹。
保 甲：馬秀媽，妳著馬龜充作富翁討妾，誆騙良家子女，她不肯接客，妳卻千打萬打，生生逼殺
人命，這事牽連地方的，卻是放妳不得。不死便罷，死是要償命的。我們先去報了官府，
免我地方干係。
（言畢，就要去。）
秀 媽：（著了慌）列位老爹且暫留一步，我不曾問得她的來頭，聽見她不拜舅舅，說他是丈夫，
我亂打她幾下，做個例頭。不想她如此性烈，就尋死了。若是死了，也是前生一結。救不
活，自然要到官的，也求列位方便；若是救得活，我擇個好人家，嫁了他就是。列位且莫
報官，省得又多費一番事體。我薄具微禮，與列位老爹作辛苦錢。求列位不報官司。
（將銀子遞給保甲。）
鄉 人：秀媽是曉得事的，我們便依她而行，她自然曉得我們。
秀 媽：列位老爹，那女子已有轉氣，料來不致於死。若明日好了，還要叩謝。
鄉 人：秀媽，妳卻是要曉得我們的情，今日若報一報官，妳多得二三十兩銀子用，我們這樣替妳
省費，都因妳做人好，所以肯如此。
秀 媽：多謝！多謝！明日我這裏備一個東道，再具薄禮，請列位寬飲一盅。
（大家多謝散去。）
（秀媽回房，大家都守著翠翹半死不活的屍首，等待五鼓時刻。）
（五鼓。） 翠 翹：哎喲，痛殺我也，疼殺我也！王翠翹身為甚孽，罹此不幸！
翠 翹：（睜眼見一房人，三四個婦女）這是甚處，好收我亡魂？
秀 媽：翠翹兒甦醒，是我不是，不曾察得來歷，不曉得妳是好人家女兒。他恁的騙妳來的，妳可
善自保養身子。好了，我尋個王孫貴客嫁了妳。妳若不願嫁，就跟我做女兒終身，我決不
強妳接客做賤事。
翠 翹：（翠翹昏迷之中聽了此言，喊一聲道）我那要這命！
（翠翹叫得一句，氣滿胸膛，四肢厥冷，金瘡迸裂，血似涌泉，依然死去。）
秀 媽：罷了，罷了，搖錢樹一朝跌倒了。
（忙去敷上藥，調起金丹，連連灌將下去。）
（直至次日傍午，翠翹又略有回生氣兒，秀媽再不敢去動彈她。）
（救了三日，翠翹眼睛方能正視。）
翠 翹：（但閉了眼去便見劉淡仙在旁道）孽債未完，如何去得，錢塘江上，佳致不淺，汝須耐者
。
翠 翹：（翠翹忖道）明明是那斷腸會上的劉淡仙，她道孽債未完，如何去得，明道我是孽中人了
。此時雖勉強死了，到底來生要來還債，不如當場結了這重公案去吧。
（翠翹以此茶湯略肯沾牙。）
（秀媽服事殷勤，粉頭晝夜幫襯，翠翹漸進水米。）
（翠翹臥床，臉色溫潤。）
（秀媽探視。神泰言行委委曲曲、從從容容、懇懇切切。）
秀 媽：兒，我說過不把妳接客，我養得妳你好了。尋個正經人家，打發妳起身。一夫一婦，把妳
當親生女兒往來，妳娘決不失信，妳可掙揣。可憐妳去國離鄉，遠兄弟父母，千里迢迢，
跟他到此。我叫他討個粉頭是真的，那叫他將一個良家孝女討來為娼，又破了妳的玉體。
如今天氣炎熱，妳若不依做娘的說，自家保養，倘有個山高水低，娘的銀子不消說了，也
可惜妳青春年少，一枝花纔開就是這般沒結束了。妳娘與妳前日無冤，今日無仇。就是蠢
龜來賺騙妳，也是妳心情願賣身救父，實在得我四百五十兩黃金，盤纏不要說起。妳不為
娼便罷了，何苦又害我喫人命官司。兒，妳是個女中丈夫，婦人中豪傑，度人度己，我這
樣人家是趁得起折不起的。兒，妳不要不言不語，一味拿著個要死的念頭。螻蟻尚且貪生
，一死不能復生。妳有甚言語，對娘說了一番，娘不聽妳，妳再尋死也未遲。
翠 翹：（翠翹聽了，暗回想道）他也說得有理，他實在費這一主銀子討我，我一家實得了她那幾
百金的惠。一些不曾補報她，若是死了，又拖累他喫官司，我今生雖得個清白，來生難道
不要填還她。況閉眼見劉淡仙道：『孽債未完，如何去得。』
若是死了，不但前生孽債未完，又增今生一種冤孽了，何時還得乾淨。他既道我好了尋個
人家嫁我，我且將計就計，替她說個明白，又還了她的身錢，又完了我的孽債，多少是好
。
翠 翹：（忙開言道）媽，我實是得妳身錢，我豈將死塗賴妳。但我當時明白講過，我自起筆賣與
馬家做妾，卻不曾說賣來為娼。這紙親筆文書見在媽處，可以質證。怎麼今日叫我做起粉
頭來？我是甚等人家女兒，甚等自貴的人品，這事怎麼做得？不得不尋了盡頭路了。媽既
說把我擇人另嫁，這個祇管使得。我貌非醜陋才非蠢，倘若遇著主兒，就高出前價些也未
見得。我與媽何仇，定要將命來做冤家。冤家祇可解，不可結。可以全生，何苦要死，便
依娘使得。但祇一件要斷過，經不得我好了，娘翻轉了口，那時做下來，卻不要怪我哩。
秀 媽：我的兒，妳媽媽若是騙了妳，好了又逼妳接客，等我遭遇強梁，倒澆蠟燭照天紅。況生死
在妳，逼得妳身，逼不得妳心，做媽的決不食言。妳再不必狐疑，好保重自家身體。
秀 媽：我見妳強進飲食，身子漸漸好了，這裡人雜，後樓乃凝碧樓，不如移到那居住。
趁今日天好，我領妳移了過去。
翠 翹：多謝！
（凝碧樓三面鋪翠，一面凌空。）
（東望滄桑，一泓海水細杯中；北望京畿，雲裏帝城雙鳳闕；南望金陵，龍盤虎踞真人毓
（；西望岐山，兼葭白露美人懷。）
（翠翹對鏡無聊，回思父母，已是夢魂飛不到之境矣。）
遙憶當日金生訂盟光景，宛如昨日。）
（而路遠人離，杳不可問，題《十不諧》以記其悲。）
（題《十不諧》以記其悲。）
（其一：
（ 一不諧，一不諧，盟言未盡禍飛來。）
（哎呀，禍飛來，兩分開。）
（其二：
（ 二不諧，二不諧，情短情長積滿懷。）
（哎呀，積滿懷，苦難捱。）
（其三：
（ 三不諧，三不諧，思到無思淚滿腮。）
（哎呀，淚滿腮，不能揩。）
（其四：
（ 四不諧，四不諧，舊事新懷難擺開。）
（哎呀，難擺開，去又來。）
（其五：
（ 五不諧，五不諧，恨咬銀牙半似呆。）
（哎呀，半似呆，強托腮。）
（其六：
（ 六不諧，六不諧，別酒將傾日色歪。）
（哎呀，日色歪，頭怎抬。）
（其七：
（ 七不諧，七不諧，怨殺王孫去不來。）
（哎呀，去不來，鬼神差。）
（其八：
（ 八不諧，八不諧，死到黃泉復轉來。）
（哎呀，復轉來，孽應該。）
（其九：
（ 九不諧，九不諧，生生拆散鳳鸞偕。）
（哎呀，鳳鸞偕，怎安排？）
（其十：
（ 十不諧，十不諧，哀哀翠翹命兒乖。）
（哎呀，命兒乖，真可哀。）
（題畢，愈覺無聊，情殊不勝，坐臥不安。）
（翠翹烹佳茗消渴，見新水浸溪，阜草拖嵐，潮聲噓座，帆影拂闌，又成一律。）
（詩云：
（ 入窗新水浸溪花，阜阜拖嵐四望賒。）
（近海潮聲噓座濕，隔城帆影拂闌斜。）
（風扶瘦我輕登閣，浪促征人倒印沙。）
（往事不堪頻淚落，甌香慢煮雨前茶。）
（翠翹題罷，正自無聊，忽聽得隔樓有人朗吟。）
（翠翹側耳靜聽，祇聽得那人吟道，詩云：
（ 樓外誰家青鬢娃，長吟聲隔碧桃花。）
（愁侵筆底低疑咽，怨向風前教若嗟。）
（遠接芳香嗔蝶粉，微通幽意喜窗紗。）
（卿須憐我才多藻，我卻憐卿身飄零。）
（翠翹正在污辱場中，忽聞隔樓有人吟詩，以為幽谷嚶聲，出於望外。）
（因探頭一望，祇見一個書生，飄巾華服，在那裏低徊想望。）
翠 翹：（翠翹看見暗忖道）此生聽他吟詠，雖非白雪陽春，卻也還是詩書一脈。但不知是甚樣人
？
翠 翹：（又暗暗思量道）我如今身墮火坑，怎還由得我往日心性。祇要脫去火坑，便是萬幸。若
能脫去火坑，便隨了此生，又是萬幸了。
（正是：
（ 祇徒苟且全，翻致流離碎。）
（不知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惜多才認作賊子 坑薄命偕俠圖財）
（詞曰：
（ 眉灣灣，眼團團，怎把山雞認作鸞，飢來不擇餐？心說酸，淚垂干，不道人情狼虎
（般，嬌花怎不殘？）
（右調《長相思》）
（話說翠翹因見那楚卿象個舊家子弟，不合起了個妄想的念頭，便一時渾得沒了主意。）
（翠翹因要厚結其心，求他欲拔身了，又因此身已失，非復昔日之比，便應道）
２４＊＊時間： 地點：
（又一日，忽聽得那生又在隔樓吟詠，翠翹不覺倚窗凝睛熟視。）
（那生初時故作不見，等翠翹看他時，三不知回過頭來向翠翹深深一揖，翠翹倉促中回了
（一個萬福，縮身便退。）
楚 卿：（那楚卿因對著樓跌足自語道）如此國色天姿女子，怎麼落在娼家，真令人怒氣填胸，鬚
髮上指！若有商量，待我楚生效昆侖盜出紅綃，等她一馬一鞍，也見我這點熱腸。祇是不
能與她面談，問其詳細。她身在籠中，又不解儂意，怎能出此火坑？美人，美人，雖說佳
人已屬沙叱利，猶幸義士還逢古押衙。祇可惜今日當面又錯過了。
（言罷，掩窗而入，歎息之聲，猶咄咄不絕。）
（卻說翠翹雖斂跡退入，卻不曾去遠，那人說的話，卻句句都聽得明明白白。）
翠 翹：（心中暗喜道）我祇道他是個文人，原來也是個俠客。今幸有緣得遇，可惜方纔不曾求告
得他。
翠 翹：若是求告他，隔牆私語，被人看破，出醜不便。莫若寫下一封書，隔窗投去，細訴苦情，
他自然憐我。若能拔出火坑，就跟隨此人為妾為婢，也強似為娼多多矣。
（主意定了，因作書一封。）
（書曰：
（ 翠翹不幸，遭遇家難。）
（又不幸，為匪人所欺，墮落煙花。）
（每至清風朗月，痛紅顏之失所；秋帳冬缸，傷薄命之無歸。）
（自謂風塵賤女，難希君子垂憐；豈料俠烈高人，深為裙釵動念。）
（口口開籠，聲聲救苦，言聞於耳，感已銘心。）
（倘遂其言，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昔人云「骨化形銷，丹忱不泯；因風委露，猶託清塵」，良有以夫。）
（本欲哭訴君前，奈身無采翼。）
（所望者，郎君義膽包天，雄謀蓋世，必能出奇計，引困龍離孽海也。）
（平康惡況，度刻如年。）
（早一刻，則沾一刻之惠。）
（君之德也，妾之願也。）
（謹搖尾伏首，惟仁人是望是禱。）
（翠翹寫完了書，欲要隔窗擲去，又恐怕投不入，失落了，被他人看見，欲要尋人寄去，
（卻又無人。）
２５＊＊時間： 地點：
（翠翹正費躊躇，無心中走到樓下園內閑步。）
（忽見一童子來挑水，翠翹）
翠 翹：你是哪家小官？
（那童兒以手指口，作不能言之狀。）
翠 翹：（翠翹疑是楚家家人）你莫不是楚家小官嗎？
（那童子連連點頭。）
翠 翹：我聞啞者必聾，你可聾嗎？
（那童子搖頭作不聾狀。）
翠 翹：（翠翹低低道）我有一緘寄與你相公，煩你帶去，不可失誤。
（那啞子點頭，就伸手來接。）
翠 翹：（翠翹便忙忙取了遞與他道）收好了。
（那啞子緊緊藏在貼內，打完水，竟自去了。）
（次日，啞童兒又來汲水。）
翠 翹：（翠翹走近前問信道）可有回書嗎？
（那啞童几點頭相應，取出一條素紙封兒，遞與翠翹。）
（翠翹接了，便轉身上樓拆開，上有「昔越」二字。）
（翠翹不解其意，仔細沉吟。）
翠 翹：（忽然有悟道）是了，是了，他約我二十一日戌時越牆相見。今乃二十一，晚上他約來相
會，須索要伺候他，經不得媽媽屋中有事耽擱哩。天！我王翠翹得見君子，仗他義俠，脫
離火坑，全靠神靈默祐。
（將樓上收拾潔淨，以待楚生。）
（將及黃昏，忽然秀媽來看翠翹，手攜食盒。）
秀 媽：（間道）我兒身子健否？
翠 翹：這幾日漸覺平復。
秀 媽：如此卻好。妳媽媽這兩日為妳婚姻終日碌碌，高不成，低不就，十分納悶。妳在這裏甚是
不便，那些浪蕩子聞妳的名，日日來擾，巴不得尋個主兒，等妳了卻終身，妳媽媽也有幾
兩銀子別用。如今一鄒家要來娶妳，不知可成得麼？甚是心焦得緊。連日不曾來看得妳，
放心不落。今略少閑，替妳清談清談。
翠 翹：有累媽媽費心。
（翠翹從食盒取酒食，兩人對酌，攀古論今，直至更深方散。）
（翠翹心下十分慌張，送媽媽回去，將門重重關上，又將燈細照了一番。）
（翠翹上樓開窗一望，早有一梯靠於窗前。）
（翠翹且驚且喜，咳嗽一聲，外面也咳嗽一聲，便有人扶梯登樓，緣窗而入。）
（翠翹一看，果是楚生，不勝之喜。）
翠 翹：（因倒身下拜道）薄命翠翹，流落煙花，望乞仁人，提出坑陷。生當銜環，死當結草。
楚 生：（楚生答拜道）久仰芳卿，孝義絕人。近見牢籠娼室，不勝憤恨，每為髮指。昨又承華紮
下頒，盡悉芳卿五內。小生雖不比許俊押衙，亦當勉力出卿於火坑孽海之中，必不敢負芳
卿一片心也。
翠 翹：（翠翹流涕感謝道）若能如此，是翹之一天也。
（二人相對甚樂。）
楚 生：（調戲狀）身在娼門，孤芳自守，亦寂寞乎？
翠 翹：心似太虛，一任浮雲來往，何能染我？
楚 生：祇怕已染半藍也。
翠 翹：任他涅也不淄。
楚 生：人非草木，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適此？
翠 翹：（因以身逼翠翹）良宵相遇，已不可虛度。況吾定計脫卿，豈可無以謝我？
翠 翹：此身不死，願以異日。
楚 生：今日發仞之始，若不和諧，恐後事不利。
翠 翹：求郎拯救，豈敢惜薦衾枕。但願他日切莫中道棄擲，使奴有白頭之歎！
（楚生忙跪地叩頭。）
楚 生：（罰誓）我楚生若負了王翠翹今日之情，強人開剝，碎屍萬段，全家盡遭兵火！
翠 翹：（翠翹因扶起道）願君轉禍成祥。
（於是男貪女愛，攜手登床。）
（雨罷雲收。）
翠 翹：妾感郎君義俠，蒲柳之姿竟蹈崔張之轍，唯君子憐而秘之。幸早定奇計，脫解妾身。
楚 生：此我事也，三日內定以奇計脫汝。
翠 翹：（擁住楚生）終事君子，實心願也。
（比及五更，楚生別去。）
（玉扣含羞解，銀燈帶笑吹，一霎時無限溫存。）
（闕）
（雨罷雲收，銅壺漏箭，且四催矣。）
（次晚楚生復至。）
翠 翹：我著人探訪媽兒口氣，她原無心把妳從良，祇想妳身體強健，依然賣與番兒手。
有兩家在這裏說，許了她七百兩銀子，她還不肯，要一千兩方賣，我一時又湊辦不起。那
主兒出了七百，若添百數討了去，可不辜負了妳這番義氣，我一段熱腸？吾今已另有一計
矣。
翠 翹：如今卻計將安出？
楚 生：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翠 翹：此非上策，萬一拿著，郎君脫身去了，叫我翠翹渾身是口，也難分說。一個好端端的人，
倒弄得要死不能，要活不得，那時怎處？願君再定良謀，此策殊未盡善。
楚 生：不妨。吾有名馬一匹，日行千里，馬奴健兒，武勇超人，一夜工夫有三百里走。明夜緣窗
而下，跨馬往北，天明便離了本境。再僱了騾馬，一同進京。我楚府裏家眷，那個敢來攔
阻！
翠 翹：（翠翹心下猶疑，暗思）又遇魔頭也！咳，我王翠翹錯認他是個仗義君子，那知他是個行
險小人，欲不依他，業已失身於彼，恐怕翻轉面皮，為害不小；若是隨他去，又恐一個走
不脫。這番跟人逃走，免不得任他磨滅。這事多管要做出來。
（翠翹千番思量，萬般躊躇，進退兩難，行止莫決。）
翠 翹：（點頭嗟嘆道）也罷，也罷，不去也不好，去也不好，死中求活，聽天而行，祇得依他去
吧。
翠 翹：（兩淚交流，對楚生）此去行險僥幸，凶多吉少，須要郎君全始全終。當不得半路丟了我
，我就死在黃泉，斷斷不肯放你。
楚 生：卿無過慮。就到那出頭出腳時節，我挺身認了；拚得還他原銀，怕他怎麼奈何了我。
翠 翹：郎若如此，妾無慮矣。
（楚生擁翠翹入帳，楚生快活無極，翠翹憂鬱千般。）
２６＊＊時間： 地點：
（次夜更深，楚生越窗而至。）
楚 生：（輕聲呼喊）翠翹！翠翹！
（翠翹起床見楚生。）
楚 生：萬事已備，請卿啟行。
（翠翹猶有遲疑狀。）
楚 生：（誓道）若事敗，楚卿不以身任，而致令翹娘受辱者，千蟲萬毒，攢食其身！
（翠翹遂意決，下窗上馬，楚生亦上馬同行。）
（翠翹見那馬夫青褶裰，氈笠，攜傘同行。）
２７＊＊時間： 地點：
（此時九月天氣，霜降以後，地面近海，便覺寒色侵人。）
（正值廿三四，又無月色，好生淒慘。）
楚 生：（在馬上歎道）好共歹，都在今番也。
（翠翹意懶心灰，隨馬而行。）
（忽聞雞聲報曉，翠翹口吟一絕。）
翠 翹：四野雞聲齊報，一村曉霧重封。小舟漫移曲浦，篙師未愔西東。
楚 生：天且明矣，急早加鞭，出得這個所在，就好安住了。
（翠翹加鞭趕行。）
（忽聽身後遠處喊聲大作。）
翠 翹：後面人喧，定是追我者矣。郎害我也！
楚 生：無妨，我一力承當，怕他怎的！
楚 生：我去替他說話。
（楚生將馬一拎，放馬回去。）
（此時天尚未甚明。翠翹勒著馬等候。）
翠 翹：（擔心）不知楚生現在是何光景？
馬 龜：（追者趕上道）拿著了！
馬 龜：好淫婦！不肯接客，卻跟野漢子逃走。替我反綁起來，鎖了！
（手下人一齊動手，捆縛起來。）
翠 翹：（暗悔）此時死又死不及，悔又悔不得，楚生阿！快來救駕吧！
秀 媽：她一人不能獨行，必有個姦夫，尋一尋看。
（手下人四散搜索。）
（樹旁邊尋出一條漢子，認得卻是都詐。）
秀 媽：你這奴才，你在我家幾年，我也不曾薄待你，你喫酒撒潑，我方纔打發你出去。你卻怎的
敢拐我家的人走？來阿！替我抓住了就是一頓鞭子。
（都詐祇是不做聲。）
秀 媽：（罵翠翹道）好客不接，卻去偷垃圾保兒，妳這腌臢潑賤！且帶回家去，再替妳說話。押
走！
２８＊＊時間： 地點：
（一齊回轉本境，已是巳牌時候。）
路人甲：恁般一個好女子，卻跟了個奴才走。
（翠翹羞的臉紅氣脹，祇將雙眼閉著垂淚而已。）
路人乙：你們不要恁的胡說，壞了那女子的名聲。這事多分又是那楚卿爛心的笑耍他。翠 翹：（
（咬牙切齒）我還倚楚卿為泰山，今聽了此言，曉得他是一夥人，做弄我一個。
（翠翹怨一聲自家，恨一聲楚卿，歎一句命薄。）
（已至家中。）
秀 媽：（吩咐鍋邊秀）將翠翹衣服盡剝了，連綑腳也去個乾淨。將繩子兜胸盤住，穿到兩邊臂膊
，單縛住兩個大指頭，吊在梁上。離地三寸，止容腳尖落地。
（那壁廂也將都詐吊起，祇不脫他褲子。）
（翠翹無寸絲遮蓋，赤身露體，羞得沒處躲藏，祇得閉著眼睛，隨他怎的。）
秀 媽：（罵道）好淫婦！好賤人！我叫妳接客，妳就將以死圖賴我，妳跟人走去就是該的？妳道
是好人家兒女，不肯做娼家事，我十分敬重妳，放妳在後樓居住，不教妳見客迎人，日日
替妳尋個好人家打發妳起身。那知妳都是假惺惺，幾日兒就皮癢難過，去偷漢子。偷別人
也還好看些，恁般急得緊，就跟了個奴才走了妳這樣賤貨，不打妳哪裏怕！
（提起皮鞭，一氣就打了三十。）
（翠翹手是吊住的，腳下祇得二大指沾地。）
（打一鞭轉一轉，滴溜溜轉個不歇。）
翠 翹：（哀告道）娘，打不得了，待我死了吧。
秀 媽：咦，妳倒想著死哩，我且打妳個要死。
（又一氣打了二十皮鞭。）
翠 翹：（翠翹心膽俱碎）娘，真打不得了，聽妳賣了我吧。
秀 媽：我正打妳個要賣。
（又是二十皮鞭。）
翠 翹：（氣都要接不來了）娘，真正打不得了！要我生則生，要我死則死，要我接客，也情願接
客了。
秀 媽：妳來騙我，我若放妳，妳就要作怪哩。我做這四百五十兩金子不著，祇活活打殺妳！
（正是：
（ 祇因賺入牢籠內）
（生死由人定主張。）
（未知翠翹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破落戶反面無情 老娼根煙花教訓）
（詞曰：
（ 走青驄，飛冥鴻，鸚鵡籠中夢也空，學語敢朦朧。）
（粉太工，脂大濃，羞殺全無閨閣風，教妾若為容？）
（右調《長相思》）
２９＊＊時間： 地點：
翠 翹：（翠翹熬刑不過，哀求道）媽媽，是我不是。自今以後，再不敢撒矯做作，一聽媽媽教訓
了！求媽媽棒下超生，王翠翹不合一時志短，聽那楚卿的愚騙，背媽媽逃走，原非我的本
心。今日這樁事落在媽手，生死聽媽，存亡聽媽。祇求媽哀憐我去國離鄉，飄流到此。媽
媽法外施仁，開一面之法網。媽，翠翹實是打不得了！可憐王翠翹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疼得肝腸碎，痛得心膽裂。媽，得饒人處且饒人。媽，妳打死翠翹值甚的？可不丟了你四
五百金子。媽，妳不看人面看銀子面上，也饒得我這次兒。媽，妳這遭有言，我若不聽，
再打也不遲。
（言到傷心之處，旁人無不替他墮淚。）
秀 媽：如此還要打了一百做樣子，再替你斷。
（拿起皮鞭又欲打。）
翠 翹：（翠翹驚的魂出道）罷了，熬不得了，是死也。
（頭打兩三個旋，腳一連幾搓。）
（祇見那雙丟丟腳兒上十指，鮮血直噴，頭髮盡散，口中白沫吐出，眼睛之中血淌。）
（眾粉頭看她恁的光景．一齊跪下替他討饒。）
秀 媽：饒便依眾人說，饒了妳卻要招過。今後違我法令，打多少皮鞭？
翠 翹：若再違媽規矩，願打一百。
秀 媽：自今日以後，逢人要出來相叫，客至要喚點茶，獻笑丟情，逢迎佐飲，卻都是不可違拗的
。違拗也要打一百皮鞭。
翠 翹：（翠翹連連道）也是這等。
秀 媽：那個肯保得她無事，我便放她下來。
翠 翹：好姐姐，那個保我一保？
馬 嬌：翹姐，我保便保了妳，卻是放妳下來當不得尋死覓活，我的命便送在妳手裏了。
翠 翹：事已至此，死亦無用。我自知孽障深重，不能解脫，已安心聽命，決不連累於妳。
馬 嬌：如此，我一力承當，保妳下來。
（馬嬌至秀媽面前；跪下）
跪 下：女兒願保翹姐。若她有事故，都在女孩兒身上。
秀 媽：嬌兒，妳好大包袱！保便把妳保了去，卻是要包得完完全全的。若有一些兒破綻，都在妳
身上。
馬 嬌：女兒一概包到底。
秀 媽：如此，替我放下來。
（馬嬌叫鍋邊秀輕輕落，翠翹那裏站立得住！馬嬌就替翠翹穿了衣服，挽起髻兒，替翠翹
（套上鞋子。）
馬 嬌：娘，我同翹姐去洗個浴，再來謝罪。
（馬嬌扶翠翹入內。）
（翠翹一夜不曾討得睡，又打了幾百皮鞭，神疲力倦，肚中又餓，口內又渴。）
（馬嬌暖一壺酒，帶幾碟飯菜把翠翹喫。）
馬 嬌：翹姐，妳恁的一個伶俐人，怎也中了他們的拖刀計？那楚卿乃天下薄情子，有上肚的恩情
，沒有落肚的盟義，也不知賺了多少妹子，害了多少內家，騙了多少朋友。是龜奴才挽他
出來，許他三十兩銀子，教他定計來騙妳的。妳帶去的書，他約二十一日話，句句那個不
曉得，但不敢走漏消息對妳說耳。妳如今落了他的局，祇好收心耐意，待時而舉。適纔妳
不該說出楚卿帶你走的話，他若知道，還要來分清。妳若不咬住他還可，妳若與他硬證，
他極反得面皮的，妳卻不要鬥了他的性。
翠 翹：他與我盟言在耳，祇怕不是恁般負心。
馬 嬌：我言不差，妳見便知。且喫口酒去謝了罪，明日好入教門。
（虧這幾碗酒喫了，翠翹方硬掙些。）
（翠翹走到秀媽前磕頭謝罪。）
（秀媽正欲開言，楚卿與眾人自外而入。）
秀 媽：（秀媽起身迎道）楚相公甚風吹到此處？
翠 翹：（低頭不語。暗思）想楚卿是來替她分剖的。）
楚 卿：無事不登三寶殿。聞得一句不白之冤，特來一對。聞你那跟奴才走的丫頭，說我楚卿相公
帶他逃走，這丫頭是甚等人？叫這淫婦出來，待我當面問她。她認得我是甚等主兒，卻來
圖賴我。
秀 媽：楚相公，並沒有這話，不要聽閑人言語，我那丫頭並不曾提著相公身上。
楚 卿：我家人在這裏看打，見那丫頭親口指名說我。我祇要見她一面，問得她啞口無言，我便罷
了。
（說罷！楚卿直往內闖。）
秀 媽：（秀媽攔他不過，祇得叫道）翹兒，快到楚相公面前陪禮。
（翠翹眼中出火，心內飛刀，沒奈何，走近前福了一福。）
（那楚生一把拽住翠翹。）
楚 生：就是妳這丫頭亂說！妳幾時見我來？我幾時同妳走？妳好回我一句有無，我便去了。不然
，不替妳干休！
秀 媽：你答應了一句，伏個罪便罷了。
翠 翹：（無奈道）你說不曾，便是不曾了。
楚 卿：（激得楚卿怒髮三千）妳看這潑淫婦的聲口，還咬著我不放！我幾曾約妳走，好還我個明
白。恁般不識高低好歹的娼婦！不打緣何氣得過！
（走近前，劈面就是一掌。）
（翠翹就地滾，就地跌，喊道）
翠 翹：（喊道）辜恩負義的楚子任，你道不曾約我走，你「昔越」二字，暗約我二十一日，越窗
相逢，難道是假的？你強我同行，我固辭不肯。你道事敗，我一身任之。皇天在上，你可
罰得咒麼？你強我成姦，許我白頭偕老。你盟天立誓，人饒你，天不肯饒你！你將我墮入
萬丈淤泥坑中，不思量替我方便一言，委曲一句，倒來撇清。我以媽在上頭，不說你一句
，完你個體面回去，也萬萬分好了，你還來打我！你道打了我便可以釋旁人之疑，祇怕難
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人可欺，天不可欺！你道不曾帶我走，你來我替你賭咒！
（翠翹一把拽住楚卿衣不放，本欲蓋今日之短行，反彰露從前之虧心。）
一 人：依翠翹說起來，明明是楚子任害了她，反來做這樣鳥腔，我們眾人替王翠翹抱個不平。
一 人：（喊道）騙害翠翹的是忘八烏龜的鷹犬！
（楚卿置身無地，抽身欲走，又見翠翹數數落落，哭個無歇無休，倒不好意思，默默無言
（。）
秀 媽：（對翠翹）不要是這樣沒規矩，妳跟奴才走，怎冤屈楚相公？嬌兒，叫了她進去了。
（翠翹乘勢同馬嬌進去了。）
（秀媽領楚卿入內。）
秀 媽：我十分幫襯你，差不多就罷了。怎的定要撞壁？
楚 卿：秀媽有所不知。此事外人俱道替妳設計，賺了這妮子，這妮子死了要在我身上償命。又添
得他親口咬著我，我再怎麼做人？想著仗秀媽壓著這妮子頭，發揮一番，好掩一掩人的耳
目。不想反討個沒趣。
秀 媽：半路好買，半路好賣。你方纔滿帆風使得忒猛了些。也罷，今日她沖撞了你，本該我留你
在這裏喫一杯解悶酒方好，人一發道我們是柳隆卿鬍子傳了。今薄具二星，折一小東，相
公回去自飲一鍾罷。
楚 卿：我哪在這兩錢銀子，但今日受了人無方之氣，卻得要買壺消消悶哩。
（楚卿將銀子收在抽中，從後門去了。）
（次日。秀媽自來看翠翹。）
馬 嬌：翠翹起來不得，渾身疼痛，發寒發熱。
秀 媽：翹兒，這楚卿乃無籍光棍，妳怎麼被他哄？此人若帶妳走脫了，他也是賣妳的，哪裏要妳
做妻子？他自己的妻子也是賣落水的，稀罕妳！妳如今心下是怎麼說？
還是在我家，願賣到別家去？我如今條直對妳說，妳若在我這裏做生意，我另著眼睛看待
妳。妳若不願在我家，我卻尋一出得錢的主兒，依舊賣妳去接客，聽妳自裁。
翠 翹：甑已破矣，伴新不如伴舊。媽教道我些，我願死跟媽媽做生意。
秀 媽：（秀媽大喜）兒子！良家女妾，深閨寡婦，星前月下，濮上桑間，求一行樂而不可得。妳
身入其中，卻是這樣千推萬阻。妳且將息兩日，我替妳講明門戶的制度，枕上的工夫，方
好行事。
秀 媽：（吩咐鍋邊秀）每日送來好酒好菜、紅花、蘇木、桃仁、行血之藥。
秀 媽：（對翠翹）喫將下去，保妳身子日健一日。
（兩日後。）
馬 嬌：翹姐！收拾些酒菜生果去供白眉神。
翠 翹：白眉神是何神道？
馬 嬌：凡是娼妓人家，供養白眉神為香火。若是沒有生意，這些娼妓便對此神脫得赤條條，朝著
他獻花禱祝一番，把筷子連敲幾下，藏在床頭，第二日便有客來。若是過年，將雞魚肉三
獻五供。一碗飯，三杯酒，請了白眉神，把這三獻五供並在一個沙盆裏，酒飯俱別用碗分
盛，亦坐在那放供獻的沙盆中。次日看有甚好嫖客浪子來賀節，取出與他喫了，那人便時
時刻刻思念著他家，也要丟開。
翠 翹：到前堂去供神吧！
（兩日後。）
秀 媽：兒子，我替妳更一名字。妳叫王翠翹，把王翠二字丟開，叫名馬翹。如今有一客人要來看
妳，妳卻一些事故也不曉得，怎麼留得他？若留了他，被他笑耍了去。
翠 翹：求媽細講一番。
秀 媽：其法有七並七首詩為心法。妳可要用心揣摩，把筆記實！第一曰哭。詩曰：
（情郎欲待整歸鞭，清淚臨風可續緣。）
（任是銅肝鐵漢子，也教心軟再留連。）
接著有錢撒漫的嫖客，住了幾時要收起身，妳便哭將起來道：『情哥，你怎捨得丟了我去
了。』撒嬌撒癡，戀戀不捨。任他恁樣剛腸，哭得他手酸腳軟。他若是在行的，定說你客
來客去，那留情得許多？我替妳是逢場作戲，妳怎忒認真了？
妳便兩淚交流，嗚咽道：『可見你男子漢心腸狠毒，不要說兩人相得，留戀不捨，就是一
塊石頭抱久也抱熱了。接客雖多，情有獨鍾，我實有戀你意。』兩行情淚，能生既去之春
；一轉秋波，足奪騷人之魄。
翠 翹：若沒有眼淚出來卻怎麼處？
秀 媽：不妨。祇要把生姜汁染就汗巾一條，將來揩眼，則淚如涌泉矣。
秀 媽：二曰剪。詩曰：
（一縷香雲截下新，贈與情人訂夙盟。）
（祇為煙花空結髮，青樓也賦白頭吟。）
客人住久，他有意戀我，我此時就要定計以結其心。與他同剪香雲，結為一處，分縛二臂
，為結髮之意。
翠 翹：（筆記、默念）青樓也賦白頭吟。
秀 媽：三曰刺。詩曰：
（刺法機關不可當，情人一見便心降）
（借他名色行我計，白鏹黃金頓復囊。）
兩情既洽，必用一事以鎖其心。不然子弟之心最易變。更聞得某人溫存，便要想著那邊去
調弄。見了那個標緻，便思量去綽趣。到了這樣時節，乃下手工夫，趁他有銀子時，要令
他心中少一明白，不但不肯出鈔，便是我從前工夫都空用了。
如今要用個重手法去拿他：或在腳股上，或忽於腳板底下，以花針刺親夫某人在上，以墨
塗了，使他見之以為妳情獨厚，他必墮術中，死心塌地在妳身上。他若去了，後來別客看
見，想道他不知怎樣待妳好，妳竟如此戀他，又必多方加厚於妳，欲奪前人之愛。妳就可
因而行計，攢眉哭告道：『某人在我身上費過多少銀子，怎麼用情，怎麼好人，怎麼知趣
，我不曾報得他。』言罷，吊下幾點假淚。
不由此人心中不轉，要綽趣，自肯用錢了。
翠 翹：此法太．．．。
（翠翹未說完，忽鍋邊秀來。）
鍋邊秀：有一位李相公相訪媽媽。
秀 媽：翠翹！妳可要用心了，餘下明日再說。
（秀媽隨即去了。）
（翠翹對鏡自憐，口頌一詞。）
翠 翹：走青驄，飛冥鴻，鸚鵡籠中夢也空，學語敢朦朧。粉太工，脂大濃，羞殺全無閨閣風，教
妾若為容？
（翠翹開窗遠眺。）
翠 翹：今日何時，此中何地？思來想去令心碎。旁人說與不關情，關情惟有潸潸淚。哭告皇天，
盡人遮庇，如何獨把奴生棄？告天天再不垂憐，拼遊地下相迴避。秀媽進房。）
秀 媽：別空傷懷了，該想方設法替我賺錢鈔！上回說到那？
翠 翹：該說第四法。
秀 媽：四曰燒。燒乃是苦肉計。詩曰：
（欲得癡兒情意堅，須將烈火肉身燃。）
（皮毛雖熱心還冷，苦肉於今萬古傳。）
要得他的歡心，賺他的錢鈔，沒有迫切肫動人心鎖人意的法，那能籠得他墮入個中？祇得
用下這苦肉計，替他雙雙罰誓，男不變心，女不二念，若有反復，神天共殛。兩人同灸，
第一穴替第一等心上人，恩情最厚者灸，名曰『公心中願』。
兩人解開懷，肚皮合肚皮，胸前對胸前，以香灸之。第二兩頭相並而灸，名曰『結髮頂願
』。第三我左手合他右手臂灸，名曰『聯情左願』。第四我右手合他左手臂並灸，名曰『
聯情右願』。第五我左股合他右股同灸，名曰『交股左願』。
第六我右腳合他左腳並灸，名曰『交股右願』。當時曹操八十三萬人馬下江南，被黃公復
一個苦肉計斷送了。妳真替他燒香疤，他就破家蕩產，臥柳吞花，死也不悔了。此是燒字
訣。
翠 翹：這第五是何？
秀 媽：五曰嫁。嫖客不言娶，有何趣味？姐兒不言嫁，有甚溫存？但這個嫁字比不得真正女兒的
嫁字。乃相體裁衣，隨爐打鐵，見景生情的妙用。他是千金之家，問你身價要多少，你便
道我原是多少身錢賣把他的，替他接了幾年客，趁了多少錢，也有幾個本利了，如今不過
把他百數銀子盡勾矣。終日議嫁，說盟說義，說情說誓，他心昏了，自然捨得用銀子。銀
子完了，他娶你不起，不用你辭他，他自善善而去了。詩曰：
（盟山誓海用機關，針芥相招情實難。）
（嫁法從來誇妙訣，任他豪客也留連。）
翠 翹：媽媽！喝口茶。 秀 媽：（飲茶，接著說）六曰走。詩曰：
（欲散窮坯不出門，此中妙計走中尋。）
（縱教聰慧過顏閔，豈識包藏有禍心。）
此法乃計中行計之妙。他嫖得手頭空乏，要娶又無資財，欲嫖又無錢鈔。要打 發他出
門，止有一走法，可以騙得他動。或約他走到何方，或叫他討船何處， 哄得他確信無疑
，到了那日，收拾起身，再安排老鴇一頭撞破，聲言要拿送官 ，他自然沒趣去了。此散
兵之計，他祇道緣慳分淺，被人撞散好事，哪知計中 拖刀。
翠 翹：（恨，道）惜多才認作賊子。
秀 媽：（得意）我兒聰明！七曰死。人生祇得一個死。若是接一個客人，便死一身子，也沒有許
多身子死得。此乃假死，非真死也。兩人好的時節，看他心有動搖，他若是有大有小，明
知他不能娶妳，便道：「我生是你家妻，死是你家鬼，我是定要嫁你的。你若不娶我，我
死也死在你身上。我不能嫁你為妻，枉替你恁般相得。我雖接了多年客，那個象得你恁般
溫存，知疼著熱。你既不能娶我，我替你雙雙同死，也強似活，分離在世上。正是在世不
能結同心，死後願為連理樹。不怕他不傾心在你身上。詩曰：
（致之死地復能生，最妙機關暗用情。）
（阿儂參得其中奧，閃殺風流賺殺人。）
秀 媽：（端起翠翹臉）兒！曉得了這七字陰符，就好行登壇雜技。立在門前，過客看妳一眼，便
要笑臉相迎。若牙齒生得好，便微笑露齒，以獻其美，名曰『獻銀牙』
；腳小不歪者，以腳踏門閾，低首自視，名曰『鳳點頭』；若身材美艷，便立出一少，名
曰『獻身說法』。手好則半露春纖，或眼角而傳情，或閑吟而丟俏。無非欲勾引他春心，
打動他慾念。通斯旨，可與為美妓矣。
翠 翹：原來如此，兒善領會矣。
翠 翹：（正要說第六法，忽鍋邊秀來道）有一位相公相訪媽媽。
（秀媽隨即去了。）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哭皇天平康寄恨 醉風流金屋謀嬌）
（詞曰：
（ 今日何時，此中何地？思來想去令心碎。）
（旁人說與不關情，關情惟有潸潸淚。）
（哭告皇天，盡人遮庇，如何獨把奴生棄？告天天再不垂憐，拼遊地下相迴避。）
（右調《踏莎行》）
３０＊＊時間： 地點：
（卻說秀媽送客去後，復喚翹兒聽說完了六、七二法。）
（六曰走。）
（此法乃計中行計之妙。）
（他嫖得手頭空乏，要娶又無資財，欲嫖又無錢鈔。）
（前法已施，後事難繼。）
（要打發他出門，止有一走法，可以騙得他動。）
（或約他走到何方，或叫他討船何處，哄得他確信無疑，到了那日，收拾起身，再安排老
（鴇一頭撞破，聲言要拿送官，他自然沒趣去了。）
（此散兵之計，他祇道緣慳分淺，被人撞散好事，哪知計中拖刀。）
（有詩為證，詩曰：
（ 欲散窮坯不出門，此中妙計走中尋。）
（縱教聰慧過顏閔，豈識包藏有禍心。）
（七曰死。）
（人生祇得一個死。）
（若是接一個客人，便死一身子，也沒有許多身子死得。）
（此乃假死，非真死也。）
（兩人好的時節，看他心有動搖，便道我生是你家妻，死是你家鬼，我是定要嫁你的。）
（你若不娶我，我死也死在你身上。）
（他若是有大有小，明知他不能娶你，便道我不能嫁你為妻，枉替你恁般相得。）
（我雖接了多年客，那個象得你恁般溫存，知疼著熱。）
（你既不能娶我，我替你雙雙同死，也強似活，分離在世上。）
（正是在世不能結同心，死後願為連理樹。）
（不怕他不傾心在你身上。）
（有詩為證，詩曰：
（ 致之死地復能生，最妙機關暗用情。）
（阿儂參得其中奧，閃殺風流賺殺人。）
（曉得了這七字陰符，就好行登壇雜技。）
（立在門前，過客看你一眼，便要笑臉相迎。）
（若牙齒生得好，便微笑露齒，以獻其美，名曰『獻銀牙』；腳小不歪者，以腳踏門閾，
（低首自視，名曰『鳳點頭』；若身材美艷，便立出一少，名曰『獻身說法』。）
（手好則半露春纖，或眼角而傳情，或閑吟而丟俏。）
（無非欲勾引他春心，打動他慾念。）
（通斯旨，可與為妓矣。）
（祇因命犯桃花劫，任你清真也是淫。）
（翠翹既身入火坑，才技容顏無不第一，名傾一時。）
（王孫公子求一見以為榮。）
（胡琴詩學之名，揚溢遠近。）
（都稱道馬翹兒能新聲，善胡琴，動人心，引人魂，博一笑，值千金。）
（翠翹每每回想出身是甚等人家，生平是何等期許，今日卻墮落在這孽海罡風中，何年月
（日乃有出頭日子？深自怨恨，因為《哭皇天》以志其不平：
（ 余生命薄家不造，捨身救父落火坑。）
（也曾輕身蹈白刃，豈肯甘心做下人？）
（無端陷入奸人彀，渾身是口難辯明。）
（將奴捆吊高梁上，打得皮開鮮血淋。）
（疼死三番昏四次，哀哀求告不容情。）
（求告百般方肯住，要奴招成願棄迎。）
（奴生本是深閨女，怎識風流賺騙情！）
（聽他一一從頭教，無恥無廉醜殺人。）
（學成枕席妖狐態，夜夜喬妝去伴人。）
（人未眠時不敢睡，人如睡熟莫虛驚。）
（既要留心怕他怪，又要留心防他行。）
（客若貪淫恣謔浪，顛倒溫柔媚心容。）
（熟客相逢猶較可，生客接著愈難承。）
（任他粗豪性不好，也須和氣與溫存。）
（媽兒祇貪錢和鈔，不分好醜盡皆迎。）
（鮮花任教拈藤伴，美女無端配戇生。）
（牙黃口臭何處避？疾病瘡痍誰敢憎？）
（若是微有推卻意，打打罵罵無已停。）
（生時易作千人婦，死後難求無主墳。）
（人生最苦是女子，女子最苦是妓身。）
（為婢為妾俱有主，為妓死生無定憑。）
（我今翻成皇天哭，一字吟成萬結心。）
（寄與青樓多嬌艷，乘早抽身出火輪。）
（莫待冷落門前日，淚灑西風泣斷魂。）
（此詞一出，聞者傷心，見者墮淚。）
（翠翹以胡琴撥之，淒怨悲愴。）
（莫說姊妹行中聞者俱號泣不能仰視，即如秀媽之狠毒，聽了亦覺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