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一 至 第三七〇
361**時間: 地點:
(且說阿二一死之後,寶玉以嫡親哥哥看待,並且為著自己場面,欲借此擴張豪
(富氣象,一新滬人耳目,以為現下多費銀錢,將來仍可取償於慶餘堂中,蓋慶
(餘堂聲名愈大,則得錢亦愈易,何必吝此區區?打了這把大算盤,所以當時購
(辦棺木,雖不是楠木桫枋,卻也是上好的婺源板,連夜定合起來的。)
(棺中應用的衾枕被褥與阿二身上的箭衣、外套、襯衫、棉襖、棉褲、靴帽等物
(,都是綢緞綾羅,件件從豐,便宜壽器店、衣莊店做了一宗大生意。)
(寶玉還恐有不到之處,意欲聘請一位帳房,托他經手過目,支付銀錢,不至暗
(裡吃虧,否則倉猝之間,除化轎子、點地燈、燒衣包等事大家都曉得的,其餘
(買長買短,要這樣,要那樣,雖說有能幹的相幫,畢竟盡是粗人,那裡能想得
(週到呢?幸虧阿金出個主意)
寶 玉:我有認得一個客人,專門做慣紅白帳房格,阿要請俚來指派指派罷,勿然要弄勿
落格。
(寶玉依允,立即命人將帳房請到。)
(帳房一經手,各事皆井井有條,斷不至要一樣沒一樣了。)
362**時間: 地點:
(其時阿二的屍骸已經翻出來了,放在客堂中間。)
(橫勢這幾天,只好把生意停止的了。)
363**時間: 地點:
(再說那個帳房想起一事,上樓請問寶玉:可要停柩在家,抑或明日便出,為因
(即刻要打照會到捕房中去,必須預先定妥的。)
(寶玉心中暗暗盤算:既要出材場面好看,不得不多停幾天,然過於多停,卻又
(有關生意,故說道)
寶 玉:停仔一七罷,出材稍為從容點,勿知照會過去,阿准倪實格梗勒 ?
帳 房:捕房裡我有個認識的人,略略出些小費,把照會打進去,諒來可以照准的。
(說罷,仍到樓下,隨即差人去打照會。)
(確是一件極緊要的事,按上海租界章程,凡界內居民,不論何等樣人,身死之
(後,限二十四下鐘內必須出材,不准停柩在家,違者示罰。)
(但體面的紳商家斷不肯草草舉襄,則惟有打個照會,待等捕房工部局核准,或
(數天,或數十天,任憑你屋內停棺,巡捕都不來顧問了。)
(不然,一過鐘限,那張罰條就要下來,不怕你不出錢。)
(真是鐵鑄的章程,雖官長討情也沒用的。)
(話休絮煩。)
364**時間: 地點:
(且說帳房差去了打照會的人,又命人往壽聖庵去叫和尚,準備夜間做繫念,再
(打發相幫去喚成衣,叫他趕做孝衣。)
(好得人手眾多,添用了四名轎夫,儘夠指派的了,故到上燈過後,凡明日大殮
(應用的東西,該租的租了,該借的借了,該定的定了,該買的買了,盡行完備
(,書中卻難以細述。)
(斯時寶玉正在樓下,已曉得定做的衣衾棺槨等物,須明天早上送來,其餘現成
(購到各件,略一過目,看到靴帽兩樣,陡然想起一樁事來了。)
(怎麼一樁事呢?因為這只大帽上沒有顏色的頂子,豈不失了體面?雖下到棺裡
(去的,就僭用了藍的水晶的頂子都可使得,然畫到喜神上面去,也僭用了這幾
(個顏色,別人見了,設或問他捐的什麼官職,叫我說什麼好呢?惹人嘲笑還不
(打緊,如果被人扳駁,敲起竹槓來,不當穩便。)
(再者牌位上要官銜,銘旌上要官銜,棺材上要官銜,銜牌上要官銜,燈籠上要
(官銜,處處脫不掉官銜,有什麼官銜,戴什麼頂子,頂子是朝廷名器,豈非最
(貴重、最體面、最要緊的東西嗎?縱使現在的名器,人人說他濫極不堪,只要
(有了幾個臭銅錢,俱可捐得到手。)
(然口中說他太濫,頭上仍只好戴這個東西,斷沒有嫌其濫極,另換一件特別新
(樣的東西戴在頭上的。)
(因各種顏色頂子是國家定的品級制度,起初捐例未開,自然貴重異常,到了今
(日,人人皆可捐得,毋怪濫極不堪了。)
(但人嫌其濫,而我則正喜其濫,濫是這個頂子,不濫也是這個頂子,紅的依舊
(是紅,藍的依舊是藍,有何區別?只要捐個官銜,好戴這個頂子,就足以誇耀
(於人前了。)
(況當此濫極之時,獨有一個未捐官銜,沒有頂戴,更比不濫時難以為情。)
(我既然要替哥哥風光風光,即連著自己顯耀顯耀,這事最為緊要,必須迅速趕
(辦,否則銘旌也沒有,銜牌也沒有,牌位上、棺材上單寫一個姓名,燈籠上但
(用慶餘堂的堂名,那時出起材來,還像什麼一個樣兒呢?倒不如暗暗偷喪出了
(,免得被人瞧見的好。)
(然捐官怕有一樁為難,我聞得娼優隸卒,身家不清白的,一概不准捐官。)
(我是個樂籍人家,第一個先辦不到,這便如何是好?)
(寶玉獨自躊躇了半晌,忽然轉了一念:我只要多費些銀子,所謂瞞上不瞞下,
(捐局中必然貪做這注生意,不來查究我家的底細了。)
(想得有理,即命阿金相請帳房,同到樓上商議此事。)
帳 房:(寶玉一述己意)所慮甚是,幸而目今不比從前,況且是個虛銜,更屬容易辦到
,這裡的細底根由說穿了倒不好弄,好得他們也不查究,只想生意做得廣闊,那
管什麼娼優隸卒、清白不清白呢?但不知你的意下,要替他捐幾品的官銜呢?
寶 玉:奴想搭俚捐一個四品銜,勿知阿要幾化銀子 ?
帳 房:我聽得近來捐局中生意不甚興旺,減折收取,大約四品虛銜只須三百多兩庫平銀
,連費在內,六百元足夠了。
寶 玉:喔唷,要六百洋鈿篤。
即 便:(帳房聽他口氣嫌貴)據我意見,捐那四品銜不值得的,倒不如捐個鹽運司提舉
銜的好,雖是五品,也可以晉封四品,另做一對銜牌,決無人批駁的。照此辦法
,可省一百塊錢,你道好嗎?
寶 玉:蠻好蠻好,總總費仔格 心罷。
(說著,就開箱取出五百鈔票交與帳房。)
帳 房:(接過)我明日一早便往捐局中去,其餘牌位上的銜條、身上的補子,以及銜牌
燈籠等物,該用著官銜的,今晚即寫字條,差人去知照便了。
帳 房:(說罷便走,走到半扶梯,忽縮身轉來問道)我忘了一句最緊要的話,你家哥哥
叫甚名字?
寶 玉:(不禁呆了一呆)阿呀,奴到勿曉得 ,只怕俚 嘸不名字格 。
帳 房:(笑道)他官名叫做阿二,豈不要笑死人呢?
寶 玉:實梗罷,費 格大才,替俚取仔一個名字罷。
(帳房點點頭方始下樓去了。)
(隨即寫了四張字條,一張是壽器店,一張是衣莊店,一張是漆器店,一張是燈
(籠店,各遣人分頭去訖。)
(至於六局鼓手人等,方才已命人關照過了,不必細表。)
(少停帳房用過夜膳,等壽聖庵的和尚來了,已有九下多鐘,即便作別而去。)
(當夜一班和尚計有七眾,即在靈前做那繫念功德,居中一位大和尚,左右六個
(散眾,香煙繚繞,梵貝傳宣,和著那鐘鼓、鐃鈸、木魚之聲,十分聒耳,與施
(食的法事差不多,惟中間用一根丈餘的紅頭繩,一頭繫在臺上接引佛手中,一
(頭繫在死屍的大拇指上,是接引他到西方之意。)
(其實無甚道理,不過取其熱鬧,陪伴這個死屍罷了。)
(足足鬧了一夜,至天明方止,大家都沒有睡覺。)
(送和尚去後,隔得不多一回工夫,迎賓鼓手人等已到,剛在門前奏過樂,又來
(了幾個紮彩匠,在靈前紮了一塊白布匾額,簷前紮了四個大球、一扇大屏風,
(天井中紮了一個六角大寶蓋,待等搭好了廠,方好掛上。)
365**時間: 地點:
(其時搭廠匠、木匠也一齊到來,頃刻之間,天井上面廠已搭好,下面板已鋪好
(,尚不及八下鐘,盡行停當。)
(正所謂有錢不消周時辦,一些不錯的。)
(這時候各匠都去,也來了)
帳 房:大先生可曾起身?
相 幫:昨夜大先生沒有睡過呢。
(帳房點頭,一逕登樓,見了寶玉,就將這張捐官銜的實收,與用剩的十幾塊錢
(一並交與寶玉收藏。)
(寶玉接過一看,見那張實收上非但另取名字,連姓杜也改作姓胡了,因笑道)
寶 玉:軋實俚是姓杜呀,奴昨日忘記替 說格。
帳 房:(忙道)不改可不要緊嗎?
寶 玉:橫勢俚勒裡間搭,用奴格堂名,就讓俚姓仔胡末哉,勿然,別人倒要纏差格,格
落 去改俚哉,省仔點周折罷。
(帳房聽了,也不再說別話,要緊下樓辦他的正事。)
(剛才坐下記帳,見成衣店將趕做的孝衣白帶送來,是寶玉與玉蓮等身上的,其
(餘相幫、僕婦的白衣,均由壽器店租賃,無須再做。)
(成衣算過了帳,接連燈籠店、漆器店、衣莊店等陸續都到。)
(燈籠店送上矗燈、大門燈、提燈,以及明角燈上所貼的官銜字樣;漆器店送上
(四對金字銜牌;衣莊店送上箭衣、蟒箭、外套、四品補服,連襯衫、棉襖、棉
(褲各件。)
(帳房即請寶玉下樓,過了一過目,方將發票上的帳算了一算,或付或欠,各店
(無不應允而退。)
(末後壽器店也將定合的棺材,定做的衾、枕、被、褥、桌圍、牌位、仙童仙女
(,租賃的孝幃帳幔、細麻衣裙、男女孝衣裙帶,盡行送至,所少的絹綾幡幢今
(日還用不著。)
(寶玉逐一細觀,果然貨真價實,有場面的了,就取銀洋交與帳房,現付一半,
(餘俟開弔日付清。)
(壽器店的伙計取洋而去,不必煩敘。)
366**時間: 地點:
(再說寶玉看相幫、拆管等眾內外排場已畢,遂喚玉蓮等與自己一同更換孝服,
(在靈前拜了一拜,各進孝幃哭了一場,早有阿金、阿珠等勸慰,拉他上樓休息
(,免得見景傷懷。)
(其實寶玉這場哭,原是照例具文,何嘗是真的?然別人聽他的哭聲,依稀鶯囀
(喬林,悲悲切切,如怨如訴,不禁為之酸鼻,那知他善於哭調,並不痛心。)
(及至回到樓上,想起今日雖有這樣場面,足可誇耀於人前,所惜親朋太少,報
(條無多,前來送殮的,只有幾個親近姊妹行中的人,真是一件憾事。)
(故待等出殯那天,必須大大的排場,方使路人皆知我豪闊。)
(再者開弔訃聞,不比報喪條子,無論稍稍認識的,都可以下一副訃,來者諒必
(較多,惟客人那邊,怎好邀他們來幫我的場面呢?既而一想,嚇,有了,我去
(請幾位來點主,他們或者賞臉,也未可知。)
(此外各客是否可以下訃,且同帳房商議再定。)
(寶玉一念方畢,又是一念,因阿二既無妻室,那有子女,今日孝幃中缺少謝孝
(的尚不要緊,到了出材時候,出去一個空功布,豈不有失觀瞻嗎?怎奈此地親
(族無人,何來嗣子?只好托阿金到育嬰堂裡去,抱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充作他
(的兒子,有何不可?)
(不言寶玉在樓頭思想。)
(再表下面甚為熱鬧,門前鼓手迎賓,先後來了十餘位送殮的大小元緒公,各在
(靈前叩首,看了這等的場面,無不說阿二福氣,得如此死後風光。)
(待到吃過中飯之後,和尚、道士以及土工、漆匠、內外執事、炮手等人役一齊
(畢集,伺候入殮。)
(約摸至兩下多鐘,贊禮整備堂祭,寶玉與玉蓮、芸臺、月仙一一祭過,然後送
(殮諸元緒挨次拜了。)
367**時間: 地點:
(其時哭聲如沸,土工人等入內,旗鑼傘扇、紅黑帽各執事分班站立兩旁,外邊
(放炮連聲,裡面先請冠請珠,與死屍戴了大帽,上了朝珠,阿二一個烏龜,居
(然像一位四品亡故的大員。)
(珠與冠請畢,方請棺材進來,自有土工等料理。)
(但是無人捧頭,不好看相,寶玉只得權命玉蓮捧頭,月仙捧足,將他入殮。)
(少頃請蓋請位,既無孝子,只好虛行故事的了。)
(諸事均畢,左右執事退下,門外炮聲亦絕,靈前放下孝幃,擺好座臺,陳上祭
(筵,掌禮在旁喝禮,自寶玉起,以至送殮等人,各各贊拜,末後做過熱淘羹飯
(,方才殮事告竣,送殮各元緒全行散去。)
(惟有帳房此刻甚忙,當日開銷六局人等,一項一項的摘帳分發。)
(書中不能細表。)
(直至傍晚六下多鐘,人聲始靜。)
(帳房結清帳目,交與寶玉,亦然回去。)
(當晚寶玉也辛苦已極,連夜飯都沒有吃,便去安睡,一宵晚景休提。)
(到了來日上午十一下鐘,寶玉方始起身,梳洗後,與阿金、阿珠說起昨天所想
(的心事)
阿 金:倪到育嬰堂去弄一個小子來倒容易格,包勒我身浪末哉,可惜想著得晏(讀俺)
仔點,勿然,昨日還好扮場面格勒。至於客人搭下訃聞,請點主,勿知阿辦得到
篤? 既經要請教帳房末,蠻好 ,今朝阿要去請俚來介?
寶 玉:要格,奴還要托俚去畫喜神、寫挽對勒。阿珠, 下樓交代相幫篤去請罷。
(阿珠答應,自去傳話,不表。)
(約有一個時辰,方將帳房請到。)
(寶玉單提起下訃、請客點主一節,帳房沉吟了片刻,始說道)
帳 房:客人那邊,照規矩是不能請,即請了也不肯來的,他貴我賤,如何下得訃呢?然
有一說,好在上海地面是個烏糟糟的所在,不論紳衿客商,所重者金錢主義,即
極卑極污的,一朝發跡,他們也肯俯就往來,因洋人租界之上依稀別有一天,做
官的不怕有玷官箴,做紳的不怕聲名狼藉,至於富商大賈,更不足論了,所以此
刻你們下訃,諒無妨礙,斷不至拋擲門外的。若請他們來點主,卻要多費些銀錢
,有了銀錢到手,就不問何等人家,欣然來了,但真真讀書的迂夫子,卻請不得
的,因他尚有些廉恥的呆氣,不及紳商的辦事圓通呢。
(寶玉聽了這篇議論,足證是閱歷有得之言)
即 便:格幾化事體,才要托 費心格哉。
帳 房:曉得曉得,只是許多交往的客人,你們須酌量開個姓名單,我才好寫訃上的簽條
呢。至若點主與襄題三位,亦須預先議定,另備帖子相請,然後當日再用全副執
事去接他才是。
(寶玉唯唯,又托他請人畫喜神、寫輓聯等事。)
帳 房:既然有這許多事情托我,我要去了,前後只有七天工夫,異常侷促,雖刻印訃聞
已經早上去關照,憑你怎樣趕緊,也須明晚才有,當晚寫好籤條,後日始能發出
,但我一個人那裡來得及?只好請個幫手的了。阿二的喜神,好得他有小照,你
快交與我,立刻叫人去畫,還等得及用。輓聯是極容易的事,但不知那個出面,
用什麼稱呼呢?
寶 玉:替奴造仔一個假名字,算是俚格兄弟出仔麵罷。訃聞浪也嵌仔下去,覺著鬧猛點
,猶之乎孝子格虛名字,想阿通格佬?
(帳房點點頭,不禁笑了一笑,連說)
帳 房:通極通極。我不能在此耽擱,要緊去辦事了。
(就向寶玉要了幾十塊錢與阿二的小照,匆匆作別而去。)
(及至天色傍晚,帳房事畢再來,卻與一友同至,本是請來的幫手。)
(因幫手聞是寶玉家中之事,便說寶玉與我曾經熟識,今晚定要前去相見,即向
(帳房借了一件長夾衫、一件馬褂,以裝自己的體面,故此刻拉著帳房同來,順
(便取這張下訃的名單。)
(兩人到了樓頭,阿金先從房中出來,一見帳房帶來的朋友,不是別人,卻是昔
(年認識的,即忙叫應了一聲。)
(正是:
( 笑煞趨炎夏二子,儼然僭禮魯三家。)
(要知來者是那一個,怎樣襄辦喪務,大出棺材,都在下回中詳敘。)
(第六十二回 單趨賢幫忙辦喪事 胡寶玉越禮出棺材)
(按上兩回書中載,寶玉的哥哥阿二病重身故,寶玉為之經營喪務,入殮方畢,
(又議出材,必欲大大的舉動一番。)
(不知者以為情關手足,厚待親兄,然自明眼人觀之,不過欲張慶餘堂的場面罷
(了。)
帳 房:(在下做到這裡,偶有一友過訪,見余案頭的稿本,略一過目,即笑謂余曰)子
誤矣,子誤矣,慶餘堂開喪一事,確然有之,但是弟而非兄,子得無傳聞失實乎
?
寶 玉:(余曰)唯唯,實誤於想當然耳,蓋因寶玉之母原係箍桶匠之妻,其後姘識小鏡
子,只生寶玉一女,未聞更生一男,然則阿二係桶匠之子無疑,其母先嫁桶匠,
後姘小鏡子,余故謬斷阿二為兄,寶玉為妹耳。
帳 房:(友又笑曰)子但以理猜測,安得足為定評哉?子試思寶玉之母,既可以姘小鏡
子,則小鏡子伏誅後,何不可再姘他人,而再生一子乎?
寶 玉:(余亦笑曰)是則余不敢知矣,不知而強以為知,其咎固不容辭。然余書宗旨,
並非考胡寶玉之家世,不過借胡寶玉做個榜樣,描摹其平日所作所為,編成小說
體例,以醒世俗之迷。故是書不名之曰『 胡寶玉』,而別名之曰『九尾狐』。
由是而言,則現在鋪排這段情節,聊以表胡寶玉之驕奢淫佚超出尋常,無論是兄
是弟,而推其初心,亦不過借此名目而已。余故於前回書中早經表出,現下雖聞
君言,也由他以訛傳訛,將錯就錯的了。只要慶餘堂有這開喪一事,就不算在下
虛言,何必分清他兄弟的來歷呢?
(友聞余之強辭,竟默然而退。)
(余遂磨墨伸紙,逞著自己這枝禿筆,仍承上文做將下去。)
368**時間: 地點:
(且說阿金先從房中走出,見帳房同來的朋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昔年認識的單
(趨賢,連忙叫了一聲:「單老)
阿 金:單老,為啥多(讀帶)年勿到倪搭來介?
(趨賢未便實說,坍了自己的臺)
只 得:這幾年我在湖北,跟著申大人辦事,直到此刻才回來呢。
(其實,趨賢起初原在申觀察處做帳房,固是極好的際遇,後來營私舞弊,被觀
(察查知,立即將他驅逐。)
(再去投奔關武書,武書仍在丁統領帳下,頗為信用,就托他在統領前吹噓,果
(然有效,因丁統領前在寶玉家見過趨賢,知他小有才能,也叫他做了帳房。)
(那知舊性不改,做不到兩年,便往外邊狐假虎威,恐嚇鄉民,勒索陋規,私宿
(土娼,種種作惡,幾乎鬧出事來。)
(忽被統領訪悉,赫然大怒,定要按律嚴辦,還虧得武書再四懇求,方才從寬發
(落,將趨賢遞解回籍。)
(在家過了一年,弄得吃盡當光,想起上海尚有熟人,還是到上海想法的好,所
(以湊些盤纏,於二月中來到此間。)
(怎奈衣衫藍縷,連從前的老本行也不能做了。)
(幸喜遇見幾個舊友,稍稍照應,有事叫他去幫幫忙,騙口飯吃,不然,在申漂
(泊,豈不要活活餓死的嗎?)
369**時間: 地點:
(現今寶玉請的帳房也是他的朋友,所以帶他來做幫手,他聞說是寶玉家有事,
(因向帳房借一套衣服才來。)
(眼前阿金問他何以久不至此,他怎好說出這所以然呢?數言遮飾了過去。)
(卻好寶玉也走了出來,見是趨賢,亦然叫應,請他們進房坐下,免不得先與趨
(賢寒暄幾句。)
(趨賢竟忘卻自己已到這般地步,又復洋洋得意,以為此番幫過了寶玉的忙,可
(以有飽飯吃了。)
(不言趨賢心中快活。)
(那帳房要問寶玉取下訃的名單,寶玉方才已命人摘出,交與帳房。)
寶 玉:(帳房又問點主之人可曾定奪)格倒一時頭浪想勿出啥人篤,要請個把闊點格末
,只怕俚看勿起倪,勿肯來末哪哼嗄?倒替奴想想看,阿有啥闊點格人,奴送銅
鈿倒勿在乎此格。
(帳房聽了,正仰著頭在那裡想,趨賢也聽得有銀錢進帳,即先接嘴道)
趨 賢:你要請點主,我倒有個人呢,說起來你也認得的。
(寶玉與帳房同問何人?)
趨 賢:事有湊巧,不是別人,就是我的譜弟關武書,一向在丁大人標下當差,他的官運
狠好,現在已是實缺的營守備,加上游擊的升銜,藍頂花翎,狠有些場面,雖是
個武職,總算國家的三品大員。昨天進城往道轅拜會,途中遇見了我,我問他公
館在那裡?他說在法界名利棧,來申採辦軍裝的,要在此耽擱二十天。如果你請
他來點主,只須我去,斷沒有不來的,豈不是事有湊巧嗎?
寶 玉:蠻好蠻好,實頭巧格。格末奴就托去請仔罷。不過格筆謝儀,阿要送俚幾化介?
趨 賢:(素知寶玉的脾氣)謝儀的多少,原無一定的,全在乎場面的大小,你自己酌量
就是了。
(寶玉被這幾句話一說,自然不好少送的了,倘使吝惜,就看小了自己場面。)
(足見趨賢這等小人,弄錢的本事實在利害。)
又向寶:(且湊趣道)我們請他點了主,還好托他騎頂馬,弄幾十個兵勇來,在道子中排
著隊伍,護送棺材,豈不更為榮耀嗎?
(寶玉一聽,深合己意,不覺連連點首道)
寶 玉:單老, 替奴實梗出力,事後奴終重重酬勞 末哉。
趨 賢:(笑道)這些須小事,算得什麼?應當效力,何用酬勞兩字呢?
(那帳房聽他們說得高興,心中未免有些不快,即插嘴道)
帳 房:慢著慢著,點主的雖然有了,還少兩個襄題的人,也該預先請定才是。
(趨賢不等寶玉開口,搶答道)
趨 賢:我同你扮了這齣戲就完了,還請別人做甚?
帳 房:(搖手道)你真枉恐了,我當日開銷狠忙,那有這個工夫串這齣戲嗎?
趨 賢:你既不做,我自有人,包管請得到,大先生,你放心就是了。
(寶玉見趨賢一力擔承,明知他貪圖錢鈔,卻也少他不得,故爾連聲稱謝。)
(趨賢又竭力討好,說出許多出材的行仗,如何如何方有場面,逞著自己一派胡
(言,那管禮上行得行不得,只要博寶玉歡心,自己到手,橫勢他要場面,有他
(的銀錢晦氣,俗語叫做「拆爛污」。)
(寶玉那裡知曉,翻聽得津津有味,深贊趨賢辦事之能。)
370**時間: 地點:
(其時帳房要想回去,怎禁得寶玉挽留,一半為著趨賢,一半帶道請請帳房,定
(要拉他們吃了夜飯方始放走。)
(趨賢落得受用,趁勢過足了煙瘾,乃與帳房同歸。)
(當夜就住在帳房家裡,將訃聞上的筌條與請點主的帖子盡行寫好。)
(一到來日十下鐘,仍穿了昨夜這套衣服,逕往法界名利棧來。)
(卻巧武書尚未他出,相見之下,彼此略談幾句別後之言。)
(但武書因著前事,心中尚怨恨著趨賢,雖昔時氣味相投,結為兄弟,然一般都
(是小人,究係勢利之交,與道義相契者不同。)
(況現今兩人比較起來,愈覺相形見絀,武書既做了官,又沾染了官場惡習,眼
(界也高了,氣派也大了,勢利也更利害了,漫說是拜把子的弟兄,就是同胞的
(手足、生身的爹娘,也有些不認得了。)
(照這樣說法,從前提拔過趨賢一次,實為私而不為公,不料趨賢做事不密,險
(些連累著自己,故爾至今耿耿在懷,見面後甚是疏淡。)
(趨賢睹此神情,以小人之心,測小人之腹,豈有不知的道理?且素曉得武書的
(脾氣,與己志合道同,本是一樣,最喜那黃的金子、白的銀子,利心比名心更
(重十分。)
(若送了他黃的、白的,猶如蚊子見了血,眼界也漸漸低了,氣派也漸漸縮了。
()
(即使烏龜王八,他也肯降尊就卑,與彼結識的了,縱有深仇闊恨,他也肯冰消
(瓦解,從此和好的了。)
(故趨賢見他輕慢,驕態畢呈,也不生氣,只當沒有瞧見,仍與他嬉皮涎臉,講
(那自己近來的景況。)
(武書頗不耐煩,仰著頭只是不睬,及聽到趨賢托他薦舉、告借銀錢的幾句話,
(登時立起身來,憤然答道)
武 書:可以可以,但我今天沒得工夫,要往滬軍營去拜會班大人,請你改日再講罷。
(說完,便喚外邊的從人,高喊一聲:「來嚇」。)
(這一來,氣得趨賢暗暗切齒,然回念一想,原是自己不好,我何必試他的心,
(招出他許多的官派來。)
(況按照官場定例,下屬與上司通過譜的,如在一省,必須將拜盟帖子繳還,方
(合規矩,他現在已是藍頂花翎,我則依然白衣,獨把盟帖存留,已經僭越,還
(要同他耍笑,觸犯他的性子,真是大大的不該。)
(幸虧他歡喜黃白物,尚可解救,否則將事決裂,請不到他,非但無顏回覆寶玉
(,連我的扣頭都甩掉了。)
(我不如扮個小花臉,陪一個禮,將言實說的為是。)
(所以急忙向武書作揖告罪,裝著笑容說道)
武 書:愚兄失言,有意和你取笑,怎麼你起認真來了?老弟臺暫且請坐,待愚兄實言告
稟後,儘管公出便了,可使得嗎?
(武書被他這幾句話一說,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紅了一紅,且見從人進來伺
(候,便發作道)
武 書:你們這班混帳東西,單老爺在這裡,怎麼躲在外邊,茶都不來送嗎?
(從人連道了幾個是,方才退去。)
(武書即趁勢坐下,忸怩說道)
武 書:小弟自到此間,並沒半日空閒,果是真情,老哥休要意會錯了。
(趨賢也不說破他,就將自己方才所說的,當作取笑之談,先吹了一回大法螺,
(說起去年在家鄉,怎樣打著了一張發財票,今春到上海,怎樣拍上了一位大富
(翁,現在這位富翁怎樣同我去玩慶餘堂,又將慶餘堂源流一說,方說到寶玉的
(哥哥死了,怎樣的場面豪闊,要請一位官界中人,前去點主,情願重重酬謝。
()
(說到這裡,便搶著說道)
武 書:我雖是武職人員,品級卻不算低微,像我這樣,可合寶玉的意嗎?
趨 賢:老弟太謙了,愚兄早將你保舉,寶玉歡喜得了不得,只恐老弟不肯賞臉,故特命
愚兄前來相請,今蒙如此俯就,實為萬幸,即愚兄臉上亦增光輝,事後斷不相忘
,請我弟放心就是了。方才多多冒犯,只當愚兄放屁如何?
(說罷,哈哈大笑。)
武 書:(也笑道)老哥說什麼話?我們自己弟兄,怎麼當外人看待起來?就是這樁事沒
有錢的,老哥喚我去做,白當差也不要緊,任憑天大的事忙,也應抽一個空兒,
跟隨老哥辦事呢。況我們做武官的,性子最直爽,說怎樣便怎樣,不過鹵莽些兒
,老哥休要見怪。
(趨賢聽了,不禁好氣又好笑,足見銀子會說話的,我薦了他一注好買賣,他就
(換個樣子待我了,我索性再薦一注生意,使他十分感激,然後等他動身時,我
(實言求他引薦,諒無不允的了。)
趨 賢:(想定主意)更有一事奉懇,我想一客不煩二主,順便托老弟騎匹頂馬,弄幾個
兵來,裝裝聲勢,寶玉自當另有敬意,但未識老弟可肯俯允嗎?
武 書:便極便極,當得效勞,待我去拜會了班大人,就向他多借幾個兵,也甚容易。老
哥,你去回覆寶玉,說我斷不會誤事的。
(趨賢聽他一一依從,即起身告別道)
趨 賢:今日老弟要往滬軍營去,被我耽誤了許久工夫,實在攪擾得狠,只好明晚再來進
謁,細敘離情的了。
(話尚未畢,被一把拖住)
武 書:自己弟兄,怎講這話?班大人那邊明日去也不遲,此刻且同你吃番菜去,暢敘一
回。
(趨賢情不可卻,只得應諾。)
(武書也不更衣,便同趨賢往番菜館飽餐了一頓,又到麥家圈綺園開燈吃煙,對
(面談心,直敘到傍晚五下多鐘方才各散。)
(不言武書向南回棧,單說趨賢向北往三馬路而來,滿心歡喜,不知不覺,早到
(慶餘堂中。)
寶 玉:(上樓見了即便信口開河)武書怎樣難請,若非我譜兄請他,斷然不肯來的,如
今點主、頂馬都擔承了,只須到了當日,用全副道子去接他,他就光降,我這件
功勞可不小嗎?
(寶玉信可以為真,道謝不置,又留他吃了夜飯,趨賢方歸。)
(自次日發出訃聞後,帳房同著趨賢時在寶玉家中,預先料理出殯諸事,如喚六
(局僧道人等,以及用各物或定或買,或借或賃,一樣一樣的佈置起來。)
(忙忙碌碌,直至開弔上一天,方始各樣完全,一無缺點,連點主的襄題也請定
(了,寄柩的善堂也看妥了,靈前的喜神也畫好了,兩旁的輓聯也寫就了,育嬰
(堂裡的孝子也抱來了,巡捕房裡的照會也打過了。)
(總而言之,明日舉行的排場應有盡有,均由帳房、趨賢兩人調撥,所以只須寶
(玉出錢,不勞寶玉費心。)
(但寶玉究是個娼妓,死了一個哥哥,猶如死了一隻貓、一隻狗,值得什麼?乃
(竟如此的舉動,不但同行姊妹們中,連平日所做的客人那裡,也都下訃,我想
(客人見了,必然哈哈大笑,唾罵寶玉妄為,置之不聞。)
(詎意他們毫不為怪,反贊寶玉情重同胞,紛紛送禮,有送祭幛的,有送挽對的
(,有送銀洋的,其中以銀洋居其多數,無非要博寶玉歡心。)
(你想可笑不可笑?故爾前一天,雖不請什麼司喪,已甚熱鬧,且有同行中送來
(的禮物,也是絡繹不絕,足有二三百號之多,都歸帳房中開銷使金,毋須細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