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 至 第五〇
41**時間: 地點:
(轉眼三場已過,金漢良也隨眾出來,也不知道他做的什麼東西,在卷子上寫些
(什麼,做書的不曾見過他的場作,不能備載出來。)
(金漢良在南京耽擱了幾日,便回到常州,安心等榜。)
(以為這個舉人是捏在荷包裡的了,一味的大言不慚,還說他做夢看見天榜,他
(的名字高高的列在第三。)
(聽見的人,付之一笑。)
(等到放榜之期,家裡預先染了幾千喜蛋,預備榜後送人。)
(不料等了一天杳無影響,聽見報子的鑼聲接二連三的在門口敲了過來,又敲了
(過去,偏偏的不到金漢良家。)
(眼見得這個舉人是沒分的了,氣得金漢良一佛出世,二佛昇天,一天到晚飯也
(不吃,拍著桌子大罵房官瞎眼,主考糊塗。)
(罵了一會也無可如何,懨懨的過了幾天,也就丟過去了。)
(只帶著那一班下流社會的人,天天往那妓院煙燈開心作樂,往往的成日成夜並
(不回家。)
(隔了一年,忽然覺得常州玩得不暢,他也久聞四大金剛的名氣,想到上海來見
(識見識,住在寶善街新鼎升棧。)
(到了兩日,就去尋著了一個書局中朋友,也是常州人,同他向來相識。)
(金漢良央他帶著往各處妓院中走動,陸蘭芬處也去過兩次。)
(蘭芬在外出局。)
(沒有見他。)
(又到金小寶院中見了小寶,十分傾倒,當夜就要替他擺酒,拿出現錢來。)
(堂子中的規矩,是現錢擺酒不能推卻的。)
(金小寶只得讓他吃了一台。)
(四五日之間,也碰了兩場和,吃了兩台酒。)
(金小寶看得了然,金漢良卻一廂情願,癩蛤蟆想吃起天鵝肉來。)
(小寶卻見他滿身土氣,牛屄倒吹得一塌糊塗,娘姨等人都在他背後指指點點的
(取笑,也覺得他假作癡呆,甚是討厭。)
(而且這金漢良打茶圍沒有時候,每每天未到午,他已經踱了進來;坐下了,又
(夾七夾八的不肯走。)
(小寶滿心不悅,卻又不能回他,看他那嗇鈍的情形,料不是出錢的闊客,所以
(大家心裡都在恨他。)
(這一日才打十一點鐘,小寶還未起身,金漢良已經來了,坐在小寶房中,娘姨
(把小寶叫將起來。)
(正是:
( 承差討賞,才聞狼虎之聲;曲院尋歡,又惹鶯花之笑。)
(不知小寶說些什麼,請看下回便知分曉。)
(第十五回 曲辮子坐轎出風頭 紅倌人有心敲竹槓)
42**時間: 地點:
(且說金小寶被娘姨叫了起來,見了金漢良坐在房中,冷著面孔,笑道)
冷笑一:金大少耐倒直頭來得早篤,區得倪嘸撥客人。
(金漢良還不曉得是罵他的說話,並不理會。)
(坐了一回,一個小大姐進來向小寶道)
了 一:轎子搭得來哉,阿要請先生自家去看看?
(漢良忙問誰的轎子?小寶沒有睬他,便蓬著頭走下樓來去看轎子,漢良也跟著
(下來。)
(只見一乘金碧輝煌的轎子,停在客堂裡面。)
(原來小寶因轎子已經半舊,特地花了一百四十塊錢糊出來的。)
(這乘轎子,金漢良看了連連稱贊)
小 寶:好齊整的轎子,可是你坐的麼?
(小寶不應,只微微的點一點頭。)
(漢良看小寶這乘轎子十分華麗,忽發一個癡想,要坐著他的轎子到馬路上去出
(出風頭。)
(他的意思是要叫馬路上的人,看他坐著紅倌人的轎子,這倌人同他必定有些交
(情,想要誇耀路人的意思。)
了 一:(便向小寶道)你的轎子果然精緻,可肯借給我坐一天,出去拜拜客麼?
小 寶:(聽了大為詫異)倪格轎子,唔篤得勿好坐格啘。
(旁邊一個娘姨急在後拉了小寶一把,使個眼色,接口說道)
娘 姨:倪先生格頂轎子,自家朆坐歇格勒,第一轉等金大少坐仔去末,再好勿有,讓俚
篤相幫也好問金大少討點賞錢。
(小寶聽了微微一笑,便不開言。)
(漢良見小寶允了,大喜,連忙叫了抬轎的相幫說知原故。)
(相幫們一齊好笑,卻樂得弄他幾個賞錢,就綽出轎子。)
(漢良坐進轎去,小寶看著這般怪狀,忍不住格格的只待要笑。)
(相幫將轎子抬上肩頭,問漢良抬到何處,金漢良便叫一直到新北門進城拜客,
(那轎子便如飛的直過四馬路來。)
(在路口無意之中遇見了秋谷,便在轎中叫了一聲。)
(及至轎子進城之後,相幫問他拜什麼客人,他卻又無客可拜,吩咐相幫抬出小
(東門,一逕回去。)
(相幫抬著他空走一回,真是可笑。)
(暗想:從沒有看見這樣曲辮子的客人。)
(路上的人見了,大家拍手笑他,金漢良毫不在意。)
(一直抬著仍到金小寶院中來。)
(漢良出轎上樓,便問金小寶)
金小寶:你的相幫抬我一趟,約莫要賞他幾塊錢,小寶卻正色說道:「倪堂子裡向格規矩
,換仔轎子第一轉坐出去,相幫篤才要問倪討賞格,故歇耐金大少來替倪開銷,
真真請也請耐勿到。俚篤抬著仔耐金大少,是俚格運氣來哉。」倪平常日腳末賞
格幾十洋錢,耐金大少多賞點末,頂好哉啘,隨耐金大少自家格心浪。
(金漢良被小寶一番話說得呆在一旁,不敢開口,不想小寶開出這個大盤子來。
()
(尚未回答得出,又接口說道)
小 寶:像耐金大少格牌子末,至少賞格四十洋錢,再多末也可以勿必格哉。
(說著,便看金漢良的面色。)
小 寶:(漢良依然答應不出)金大少身浪嘸撥洋錢末,倪有來浪,倪替耐垫仔一垫罷。
(不由分說,即在枕旁一個大大的皮包內取出一大卷鈔票來。)
(金漢良吃了一驚,暗想:他那裡來的這許多鈔票?偷眼看時,只見小寶將一卷
(鈔票打開,卻都是一百元一張的,漢良更加吃嚇,估量那一卷足有一百多張。
()
(又見小寶仍把這一卷放入皮包,重新又取出一卷來,方才檢著十元的鈔票,檢
(了四張交在娘姨手內)
向 他:格個是金大少格賞錢,耐去交撥俚篤,叫俚篤上來謝聲。
(娘姨答應出去。)
(不多時,帶了三個抬轎的相幫上來,對金漢良謝了一聲,便都下去。)
(金漢良滿心懊惱,卻說不出口來。)
向 他:(好一會,才問小寶說道)怎麼我坐了一趟轎子,就要賞這許多?
小 寶:(冷笑道)格是耐金大少自家格場面啘。老實說,上海灘浪要出來白相,顧勿得
啥銅錢。倪堂子裡向加二才是銅錢格世界,倪為仔耐金大少是格體面客人,所以
替耐裝裝場面,故歇耐捨勿得末,倪倒拿子出去,坍勿落格個台,就算仔倪格末
哉。倪多末勿成功,四十塊洋錢格東還作得起。金大少,耐勿要放勒心浪,倪倒
也勿在乎此格。
(金漢良聽他話中有刺,看得他不值一文,羞得滿面飛紅。)
(娘姨大姐等又在旁邊冷言冷語的取笑,再坐不住,只得立起來要走。)
(小寶並不相送,隨他下樓而去,這且不表。)
43**時間: 地點:
(再說秋谷走到書玉院中,春樹與書玉剛剛起身,書玉正在梳洗。)
(秋谷一見,便向書玉說了一聲)
秋 谷:恭喜!我這媒人做得如何?
(書玉瞟了秋谷一眼,低頭而笑。)
(秋谷將厚卿的鈔票交給書玉,書玉接了,稱謝秋谷費心。)
(春樹便與秋谷長談起來。)
(書玉在旁靜聽。)
秋 谷:(只聽)你的事情,我雖然已經答應,然而不能立刻就去,總要等我上海回去,
方能逕到蘇州,大約不至誤事就是了。但是你的朋友也不止我一人,難道竟沒個
有些熱血的,偏偏將這樣的好差使硬栽在我的身上,這不是無妄之災麼?
春 樹:我的朋友雖然甚多,那裡有你這般的意氣?他們這一班現在的朋友,平常時候倒
也說義談忠,十分要好,一到那有事之時,或是問他借錢,或是要他出力,他就
縮起頭來,躲得你遠遠的,影子也尋不著他。如今世上這朋友一倫,是可以不講
的了。你是近今有名的黃衫客古押衙,所以特地前來尋你,料想只有你還可以商
量,別人那裡擔當得起?你務必要替我設個法兒。
秋 谷:(大笑道)言重之至,當不起,當不起!請你少灌兩句米湯罷,怎麼把我近今的
一個人,去比起古時劍俠來,豈不是刻劃無鹽、唐突西子?
(說得春樹也笑起來。)
(又問秋谷幾時回去,笑道)
秋 谷:怎麼你這般性急?我此次來滬有些正事,大約還要耽擱月餘。
你若等不及,就去托別人如何?
春 樹:(忙分解道)並不是我性急,只是我雖然走了,卻實實的不放心,恐怕日子長了
,弄出事來,我怎的對人得起?
秋 谷:看你不出,倒是個多情種子。但是耽擱月餘,料想還不至誤你的事。
(春樹聽了點頭。)
(張書玉在傍,聽他們一問一答說得熱鬧,卻是沒頭沒腦,一句也聽不出來,在
(旁問道)
忍不住:唔篤說仔半日,倪一句也聽勿出,倒底啥格事體介?
(秋谷、春樹一齊笑而不答。)
秋 谷:(書玉又問了兩聲)不關我事,是你們的貢大少做的事情,你去問他就是了。
(書玉果然走到春樹身旁,問他道)
低低的:倒底啥格事體?
替倪說囁!
春 樹:(攢眉朝他搖頭道)此刻不便,停會再和你說。
(書玉見他不說,也無可如何,口中咕嚕了兩聲也就罷了,只在自己腹中猜想他
(們這個悶葫蘆。)
(看官且住,不要說張書玉在那裡猜想,就是看官料想也在腹中猜想。)
(做書的在下心中雖然明白,卻不好直說出來,要留著這個波瀾,做那文章的曲
(折。)
(看官們暫時掩卷平章,等到《九尾龜》後集出來,自然明白。)
(並且在下這書,名目叫做《九尾龜》,原說是一個富貴達官的小影,怎麼平鋪
(直敘到了第十五回,還沒有提起一字,只把那章秋谷一人顛來倒去說個不了,
(說的又都是蘇州、上海的繁華,名妓金剛的小影,這與《九尾龜》的正文有什
(麼干涉呢?須知在下這前半部小說,原名叫做《嫖界醒世小說》,不過把九尾
(龜做個提頭,下半部方是《九尾龜》的正文。)
(只因限於篇幅,所以把一部小說分做兩段出來,並不是在下脫枝失節。)
(閒話休提,書歸正傳。)
44**時間: 地點:
(且說秋谷同春樹談了一會,笑道)
秋 谷:我今日看見一樁笑話,真是奇談。
(就把在大新街遇見金漢良坐著倌人的轎子在四馬路過去。)
春 樹:他還在轎中招呼了我一聲,天下竟有這樣士氣的人,你道可笑不可笑?
(春樹聽了笑不可仰,張書玉也笑起來。)
春 樹:這個人本來是個出名的壽頭碼子,現在忽然跑到上海來出起風頭來,正不知以後
還要鬧出多少笑話呢!我們只打點著耳朵聽就是了。
(大家又笑了一會。)
春 樹:(問秋谷)可有什麼事情,我們去吃大菜可好?
(秋谷點頭,當下二人就同著張書玉到一品香去。)
(吃完了大菜回來,已是家家上火。)
(春樹便要秋谷同他到有名的紅倌人處多打幾個茶圍。)
(秋谷微笑,拍著張書玉道)
秋 谷:他這不是個紅倌人麼?你還要另外去尋別人,真是豈有此理!
書 玉:(被他說得一笑)倪是勿好格,耐勿要鈍。
(卻把眼望著春樹。)
春 樹:(便向秋谷道)我要你同去打幾個茶圍,是不過去見識見識,並沒有別的心腸,
你就說出許多牽枝帶葉的話來。
(秋谷哈哈大笑,對著春樹把手在自己面上捋了一捋)
秋 谷:算了罷,你不用和我支吾。
哈 哈:(又向書玉道)你只管放心,等他出去走走,有我這保鏢的跟著他,包你沒人搶
奪。停回晚上我親送他來此,如何?
書 玉:(面上一紅道)耐末總無撥好閒話,阿要瞎三話四。
(說著,忍不住也笑了。)
秋 谷:我原是走你的心經,你倒不見我的情,還叫我沒有好話,真是好人難做。
(一面同了春樹走出院中,順便先到陸蘭芬家。)
(蘭芬卻好在家,見了春樹暗暗喝采,那面貌竟與秋谷不相上下,只是秋谷豐采
(驚人,風華出眾,比春樹的一味柔弱,又覺較勝一籌。)
(略坐一會,秋谷見蘭芬房間甚忙,便起身辭去,又到金小寶院中來。)
(秋谷走進客堂,一眼就看見小寶那乘轎子,便指給春樹道)
秋 谷:日間看見金漢良坐的就是這乘轎子,想必他做的是小寶,不知小寶待他何如?
(一面說,走上樓梯,直到小寶房中。)
(小寶與秋谷本來相識,便含笑相迎。)
(剛剛坐下,猛然笑道)
秋 谷:我們今日特地到你這裡燒香,快點起蠟燭來。
(小寶雖也曉得秋谷定是取笑著他,卻摸不清頭路,呆呆的看著他。)
秋 谷:(又笑道)你這裡新近到了一個土地客人,你豈不是個土地奶奶?我們是到土地
廟來燒香的,你還不點起大蠟燭來麼?
(小寶方才明白說的是姓金的客人,笑道)
便 也:隨便啥格閒話,到仔耐嘴裡向末就變壞哉,格個客人唔篤阿認得俚介?
秋 谷:非但認得,而且還看見他坐你的轎子。
小 寶:(笑道)阿唷!信息倒靈篤啘!俚坐仔倪格轎子,倒來問起倪來,說相幫篤約摸
要賞俚幾化洋錢,撥倪敲仔一記小小裡格竹槓,相幫篤倒弄仔四十洋錢。耐想格
號人阿要討氣?倪上海灘浪住末住仔幾年,客人也見得勿少哉,格種曲辮子,倪
倒從來朆碰著過歇。
秋 谷:(笑道)這點小事算得什麼。你還沒有曉得他向來的歷史呢!
(就將金漢良以前所作所為極可笑的事情,一一的演說出來,把個金小寶笑得如
(花枝亂顫,伏在桌上氣也喘不過來。)
(春樹見小寶笑得紅潮暈頰,俊眼流波,嬌小玲瓏,動人憐愛,比張書玉大是不
(同,便細細的看他。)
(小寶住了笑,坐在榻上掠著鬢腳,也抬頭打量二人。)
(秋谷是素來認得,不必說了;看了春樹,朱唇粉面,那相貌竟同大家閨秀一般
(,也覺脈脈無言,芳心自動。)
(後來小寶與書玉二人,為著春樹,幾乎鬧出絕大風潮,後文自有交代,此處一
(言表過不提。)
45**時間: 地點:
秋 谷:(且說又問小寶道)這樣的客人雖然可惡,你這一下竹槓也敲得太凶,留著他吃
吃酒碰碰和,也是你的場面,為什麼一定要嚇得他不敢再來呢?
小 寶:(笑道)二少,耐朆曉得格當中格道理,倪告訴仔耐末就明白哉。俚耐一干子,
也替倪裝勿啥出格場面,加仔格排常州客人格辮子,就是勿曲末也有點灣灣裡格
。倪撥俚吵勿清爽,鬧得頭腦子才痛格哉。格號客人勒倪房間裡向擺酒碰和,勿
要說替倪繃啥格場面,連搭仔倪格抬才撥俚坍完格哉。
(秋谷聽了,狂笑道)
秋 谷:罵得暢快,真是雕心鏤肺之談,也等那班曲辮子的客人聽聽,好叫他們知難而退
,才曉得你們四大金剛的院中,不是他們可以輕易踏得進的。
(說著,把肩頭一拍)
春 樹:你這個常州客人,可聽見麼?
春 樹:(不覺面上一紅)別人拿我們常州人取笑,也還罷了,怎麼你也說起常州人來?
(小寶聽得春樹是常州人,甚覺不好意思,忙向貢春樹陪笑道)
小 寶:大少勿要生氣。
倪說格是姓金格客人,耐勿要聽章二少格閒話。
(說罷,向春樹嫣然一笑,笑得春樹神志蕩然,細細把小寶恣意看了一會,覺得
(他無處不好。)
(正是: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落。)
便向秋:我有一件事情卻不明白,要來請問你,你可說得出這個道理麼?上海的倌人聲價
,名妓平章,出於眾口。那相貌好的紅倌人不用說了,自然是有目共賞,眾口交
稱,一登龍門,聲價十倍。最可怪的是那一班自抬聲價的倌人,相貌極是平常,
酬應更無可取,偏會走著運氣,無緣無故的紅起來;又自然有那班瞎了眼睛的人
當他是個名妓,倒去巴結著他,好像不是他去用錢,倒是倌人倒貼一般,你道詫
異不詫異?這還說是煙花曲院,沒有什麼定評。我所最不解的是一樣一個人,我
看著他竟是越國西施,你看著卻是東鄰嫫母;或者你看著就是趙家飛燕,別人看
著卻竟是齊國無鹽。同是一雙眼睛,怎麼眼中的妍媸好惡就這般的各別,還是真
個是沒有憑據的呢?還是依著那稗官小說,世間男女都是月下老人注定的前緣,
所以分辨不清的呢?你向來自詡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你且演說演說這個道理。
(章秋谷言無數句,果然說出一篇聞所未聞的道理來。)
(正是:
( 一曲琵琶之恨,名士多情;十年歌舞之場,秋娘未老。)
(未知秋谷如何回答,且聽下回。)
(第十六回 論妍媸暢談電氣 談嫖界痛罵官場)
46**時間: 地點:
(且說秋谷聽了春樹問他的說話,嗤的笑了一聲,道)
秋 谷:虧你平時還自命通人,怎麼迷信起稗官野史家的話來,連這點道理都分解不出?
你想月下老人有什麼憑據,又有誰人見過?世界上的男女千千萬萬,婚姻配合那
裡捉摸得住?都要一個個注起冊來,這月下老人如何有這許多手腳?再說起眾人
的公論來,同是一雙眼睛,又同是一付面貌,怎麼妍媸好惡截然不同,這究竟是
個什麼緣故呢?也不是什麼偏見,也不是什麼前緣,是男女身體之中各人天生的
一股電氣。大凡人的性情面目各有不同,那稟賦的電氣也就不同。合著電氣的,
看他就是西子南威;合不著電氣的,看他便是東施嫫母。那電氣又怎的會合呢?
將男女二人的電氣比較起來,差不多的性質,所以那電氣熱度高的,便喜歡面有
春氣、溫和柔媚的人;電氣熱度低的,便喜歡清潔俏俐、一團秋氣的人:這是男
女電氣的大概了。還有那一種男女,初時兩情相愛,電氣原是相合的,後來忽然
兩下變心起來,這是各人的電氣慢慢的改了性質。就如人的氣血一般,也有少年
時本來強壯,到中年忽然無故衰疲;也有少年時本是衰頹,到中年忽地變成強壯
。氣血既然改變,電氣也自然慢慢的不同。無論什麼醜陋的人,他的身體之中自
有他本來的電氣,天下之大,總有同他合著電氣的人,所以齊國無鹽人人唾棄,
齊宣王倒反將他立作正宮,這就是合著電氣的證據。齊景公寵幸彌子瑕,初時十
分相愛,後來彌子將近中年,景公見之,如有芒刺在背,這就是電氣先後不同的
證據。總之,電氣相同,便一顰一笑俱覺生妍;電氣不同,便一舉一動也覺生厭
。這是說各人眼界之中,另有一番境界,有時可以為憑,卻又不能一定。在你看
這個人是國色天香,笑著別人沒有眼力,焉知別人看他不是個蛇神牛鬼,也在那
裡笑你的眼界不高。這又從何說起呢?至於上海的倌人聲價,名妓品評,卻不是
這般講究,另有一番可笑的情形。大約現在的嫖界,就是今日的官場,第一要講
究資格,第二就是講究應酬,那『色藝』兩字竟可以不講的了。資格熬煉得年深
月久,聲價一定會高;應酬習學得圓到隨和,生意自然會好。就有一兩個色藝俱
佳的人,到了這種昏天黑地的地方,也不得不學些應酬,熬些資格,忍著一肚子
的氣,去同那豬狗一般的客人、夜叉一般的同輩勉強周旋,真正屈殺了許多女子
。這才是佳人名士,同一傷心。
(秋谷說到此處,早不覺引起他的牢騷來,春樹也默然相對,覺得大有天壤茫茫
(之感。)
(回頭看金小寶,呆坐在旁,聽著秋谷說的,一字一句都打入自家心裡,想起當
(年的情景,竟是流下淚來。)
秋 谷:(再聽)最可恨的是這班瞎眼聾耳的客人,他也不曉得『色藝』兩字是個什麼東
西,只看見這個倌人聲價高抬,他便道他一定是才貌雙全的名妓,花了大把的銀
子去巴結他。那真正有些才貌沒有名氣的倌人,他正眼也不去看他一看。你想,
還有什麼公論麼?
向秋谷:(小寶拭淚)二少格閒話一點勿錯,倪剛剛出來格辰光,勿懂啥格應酬,生意末
嘸撥,節浪向總歸極煞快。看看別家格倌人面孔生得怕煞,生意倒好得野哚,碰
和吃酒鬧忙得來,格當中啥格道理,倪也解說勿出。直到過仔幾年,生意也慢慢
裡好哉,名氣也慢慢裡出哉,到仔故歇辰光大家才曉得上海灘浪有倪格金小寶格
名宇。倪人末還是從前格人,勿見得換仔一隻面孔,想起倪歸格辰光真真作孽。
二少耐想上海灘浪格事體,阿有啥淘成?倪也不過是得過且過,混混哉罷。
(秋谷點頭稱是,歎息不已。)
春 樹:你這一番議論,真是絕後空前,未經人道,實在佩服得很。但是倌人的難處,你
也說得切當不移。你又沒有做過倌人,怎麼這般明白?還是有人同你說過的呢?
秋 谷:(微笑道)我這般的苦口提撕,開你的見解,你反取笑起我來。我章秋谷歌場酒
陣,整整混了五年,難道這點閱歷工夫都沒有,定要像著你們遇事絕不經心、出
口便談市語的酒囊飯袋麼?
春 樹:(笑道)罵得結實。但是如今世上,像我一般的人在在皆是,而且未必如我一般
,你何不一個個去尋著他們痛罵,卻單在這裡罵我一人?這就是你的不公之處。
秋 谷:我原是借你一個罵著眾人,也不是一定罵你。至於那些更不如你的人,是天生的
沒有意識、不生氣血的畜生,那就無從罵起了。
春 樹:你一概罵在裡頭也是情願,但是竟把他們比做畜生,未免過於挖苦。
秋 谷:我把他們比做禽獸,還把他們的程度看得高了,覺得有些擬不於倫。你想羔羊跪
乳、鼹鼠成群,雖是禽獸,也還都有孝義之心。他們這班混帳東西那裡趕得上禽
獸,你還嫌我過於挖苦麼?
(一席話說得貢春樹咨嗟不已。)
(秋谷因辛修甫請春樹在西安坊龍蟾珠家吃酒,要他作陪,略歇了一會,便辭了
(小寶,同春樹到西安坊來。)
(到了院中,辛修甫同了章秋谷等走進房間,龍蟾珠也來應酬了兩聲。)
(春樹看蟾珠淡掃雙眉,輕施朱粉,穿一件素緞夾襖,面目之間頗有清氣,便稱
(贊了幾句。)
(到得寫起局條,秋谷自然是陳文仙了;要叫春樹去叫書玉,春樹不肯,叫了金
(小寶。)
秋 谷:你這個人,真是得隴望蜀。你還沒有曉得他的脾氣,將來若是被他曉得,必定要
鬧出笑話來。
(春樹看著秋谷,似信不信的搖頭不語。)
(正值相幫遞上手巾,秋谷也沒工夫再說閒話。)
(局條去了不多一刻,叫局的相幫未曾回轉,金小寶早已姍姍而來。)
(走進房門,香風已到,那幾步路兒放出全付的身段來,走得十分圓穩。)
(走到春樹背後剛剛立住,覺得有些微微嬌喘的樣兒,一手掠著鬢髮,一手扶著
(椅背,抬起一對秋波將座上的客人四圍飛了一轉。)
(眾人覺得金小寶這雙俊眼如秋月光明,如寶珠閃爍,一顧一盼華采非常。)
(當下小寶笑容滿面,一一招呼,又向秋谷應酬了幾句方才坐下,回頭向著春樹
(低鬟微笑。)
(春樹大喜,待要和他說話時,小寶卻又扭過頭去裝作不知,只低頭斂手的弄手
(帕子,卻時時飛出眼風暗中關照。)
(合席人的眼光都注在他的身上,暗贊小寶的場面工夫真個是八面張羅,滿場飛
(舞。)
(秋谷更是擊節歎賞,忽向小寶道)
秋 谷:我同你雖然認識多年,局卻不曾叫過,今天我竟要借光轉一個局,不知你賞光不
賞光?
小 寶:(笑道)二少笑話哉!只怕耐勿肯照應倪啘,阿有啥倪倒勿肯格?
(隨叫跟局的大姐把荳蔻盒子放在秋谷面前,隨向說了一聲)
春 樹:對勿住!
(便坐到秋谷背後來。)
(秋谷同他談談說說,甚是投機。)
(小寶向來敬重秋谷,況且秋谷的神情意氣身段都比春樹較勝一等,小寶自然愈
(加親熱。)
(在秋谷意中又另是一個念頭。)
(那一班現在有名的時髦倌人,個個都曉得章秋谷的名字,而且待他要好非常,
(卻並沒有什麼邪念。)
(大抵秋谷聰明絕世,意氣如雲,陳王八斗之才,李泌九仙之骨;又且花叢閱歷
(已有數年,那班名妓金剛傾慕他的才華,想望他的豐采,大家傳說,到處承迎
(,秋谷卻只是淡淡的交接,從沒有迷戀過什麼倌人,這也就算是他絕大的定力
(,真是庸中佼佼,鐵中錚錚的了。)
(一言表過不提。)
(只說秋谷與小寶談了一會,陳文仙也走了進來。)
(春樹暗想:文仙見了小寶定要吃醋,要看秋谷怎樣調停。)
(誰知陳文仙醋意毫無,仍是笑盈盈的打起精神應酬秋谷,秋谷與小寶說得正是
(鬧熱,不甚理會於他,陳文仙也沒有一毫怒意。)
(春樹暗暗希奇,想秋谷拿人的手段真是利害。)
(正在暗想,仰正等所叫的局已是接踵而來,春樹一個個看時,也有相貌好的,
(也有相貌平常的,卻沒有十分粗蠢的在裡頭。)
(那些倌人看見秋谷、春樹這樣兩個臨風玉樹的少年,未免有情,大家多要飛他
(兩眼。)
(小寶因堂差甚忙,相幫來催了幾次,秋谷叫他快些前去,小寶尚在俄延)
秋 谷:我們不是曲辮子的客人,你儘管去罷。
(小寶一笑,方才辭了秋谷,又向春樹招呼了一聲,斜扶著大姐金妹的肩頭,好
(似風吹楊柳一般一步步的挨出門去。)
(跨出房門,那眼波正與秋谷打個照面。)
(恰好秋谷眼光一轉,也飛到小寶那邊,同小寶那一對水汪汪的秋波碰了一個針
(鋒相對。)
(小寶登時紅潮暈頰,似笑非笑的斜睨了秋谷一眼,急急別轉了頭下樓去了。)
(這裡眾人並未留心,不曾看見,只有陳文仙坐在秋谷背後看得分明,低叫一聲
()
忍不住:好呀!
(秋谷急回頭示之以目,文仙會意,微笑不言。)
(秋谷因要早些回棧,還有分撥的事情,便先起身辭了主人,到陳文仙處坐了一
(會。)
(文仙知他有事,也不留他,秋谷便回吉升棧來。)
(到了自己房間門首,只見隔壁一間福字官房已經有了客人,那說話的聲音夾著
(些婦女的口氣,一口杭州說話,清脆異常。)
(秋谷心癢起來,且不進房,隱在隔壁房間門外,悄悄的在門簾縫裡偷看時,只
(見房內牀橫頭放著五六隻皮箱,牀上掛著一頂湖色縐紗的帳子,行裝甚是輝煌
(。)
(牀上放著一付煙具,明晃晃的點著煙燈,那男人躺在牀上吃煙,看不見他什麼
(面貌。)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子坐在對面牀沿,神情流動,意態鮮妍,眉目清揚,身材
(纖巧,穿一件楊妃色縐紗緊身夾襖,蜜色縐紗褲子,一雙紅緞弓鞋約有四寸。
()
(看著這身打扮,更覺動人,想是臨睡卸妝,所以只穿著這一身小衣服,襯著這
(酥胸玉腕,粉頸香肩,越顯得態度溫存,丰姿娬媚。)
(秋谷看了一回,覺得這女子風頭甚好,竟和陳文仙差得不多;同蘇州的許寶琴
(、花雲香比較起來,卻也不相上下。)
(秋谷再要看時,只見那男人坐起來,「噗」的一聲吹滅了煙燈,就走來關門。
()
(秋谷恐怕被他看見,急忙縮進自己房中。)
(聽見「呀」的一聲,想是把門關了,秋谷回房,坐在燈下想了一回,也就睡了
(。)
(明早十點鐘剛剛打過,秋谷起來,還未洗面,忽見茶房領進一個人來,灰布袍
(子,天青背心,腳下蹬著黑布快靴,手內拿著一張名片)
向秋谷:家爺過來奉拜。
(秋谷不知是什麼人,接過名片看時,寫著「王保建」三字。)
(正在疑惑,客人已經進來,穿著一件銀灰縐紗夾衫,玄色外國緞馬褂,跨進房
(來,對著秋谷就是深深一揖。)
(秋谷忙還禮讓坐,家人送上茶來。)
(秋谷問他來歷,方曉得他號叫雲生,安徽人氏,就是間壁房間的客人,是個浙
(江同知,向在杭州候補,此番同著如君到上海蘇州遊玩,因上海沒有熟人,要
(結交幾個相識。)
(原來秋谷昨夜窺見的妙人,就是這王雲生的姨太太。)
(秋谷見他語言伶俐,應對圓融,覺得這個人也不甚討厭,便隨口也敷衍了他幾
(句,送他出來,當時就過去回拜了一趟。)
(王雲生把秋谷十分巴結,秋谷卻只是想著那女人的面貌,要想個法子見他一見
(,卻又想不出什麼主意來。)
(次日,王雲生來請秋谷吃酒,在公陽里林桂芬家,秋谷欣然赴席。)
(正是:
( 酒綠燈紅之夜,別有深情;徵歌選舞之場,忽逢局騙。)
(下文章秋谷識破仙人跳,張書玉大鬧味蒓園,倒脫一靴,兩番騙局,康伯宣帷
(薄不修,留學生彈打章秋谷,這些情節都在下回交代,此時只好暫停演說,下
(回再續《九尾龜》的正文。)
(不知王雲生請秋谷赴席,後來究竟如何,請看後集分解。)
(第十七回 吃花酒初遇假同知 諷官場怒嘲真令尹)
47**時間: 地點:
(且說前集中章秋谷住在上海吉升棧內,無意中結識了王雲生。)
(那王雲生把秋谷十分巴結,百倍恭維。)
(秋谷覺得雲生這人並不十分討厭,且又極會湊趣奉承,便漸漸地與他莫逆起來
(。)
(但秋谷那夜間隙偷窺,看見王雲生的姨太太雖然年近三旬,卻是生得嬌媚非常
(,風頭甚好。)
(王雲生住的房間,又與秋谷的房間只隔一重板壁,偏偏這位王姨太太行為放誕
(,舉止風流,每常趁著王雲生出去、秋谷在棧的時候,他偏要走到房門口來,
(合那帶來的娘姨說長道短,賣弄風情;又常常到秋谷房間門口偷窺秋谷。)
(這章秋谷是個脂粉叢中的老手,未免也要領領他的盛情,雖然言語未通,卻已
(兩心相印。)
(正是:
( 高唐舊夢迷神女,巫峽新歡隔楚王。)
(閒語休提,書歸正傳。)
(只說那一天王雲生在公陽里林桂芬家擺酒,專請秋谷、春樹二人。)
(恰好春樹正在秋谷棧中,兩人不等他催請,便同到公陽里來,尋著了林桂芬的
(牌子,問了房間。)
(相幫說在樓上,二人緩步登樓,王雲生早迎出房門,笑容滿面的招呼二人進去
(。)
(秋谷當先,春樹在後,進得房來,舉眼一看,先有三四個面生客人坐在房內,
(秋谷一一招呼。)
(那四位客人,一個姓宋,號叫伯容,自己說也在浙江候補,與王雲生卻是同寅
(。)
(一個姓朱,號惠甫,是上海城內有名的富戶。)
(那兩個是胞兄弟,一個叫施理仲,一個叫施務仲,也是安徽人氏,現在上海開
(著厚德錢莊,恰都是語言無味、目不識丁的人。)
(秋谷覺得他們的談吐甚是濁氣,眼中便有些看不起他,隨便坐下。)
(林桂芬出來應酬了一遍,秋谷看他的相貌甚是平常,心中不解王雲生為什麼要
(做這樣的倌人。)
(正在心內轉念,忽見後房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絕色大姐來,瓜子臉兒,長挑身
(材,穿一件湖色熟羅夾襖,玄色皺紗褲子,一雙不到五寸的金蓮,穿著寶藍緞
(子白絨錢挑繡的鞋子,長眉掩鬢,笑靨承顴。)
(流光欲活,眼含秋水之波;弱燕驚風,腰似漢宮之柳。)
(秋谷見了,不覺吃了一驚,便打著蘇州白贊道)
秋 谷:阿唷,電氣燈來哉!
(那大姐聽見有人贊他,方才抬起頭來,恰恰與秋谷打了一個照面。)
(見秋谷衫裳倜儻,舉止安詳,目光眉采,奕奕照人,眼光也定了一定,微微的
(笑了一聲。)
(秋谷早立起身來,攜著那大姐的手,問他叫什麼名字?那大姐回頭一笑)
問 他:倪是嘸撥名字格。
(王雲生在旁,代他說道)
王雲生:他叫做阿媛,來得不多幾時,上節是在中尚仁金寓的。秋翁,你看相貌如何?
秋 谷:(笑道)我在上海看見了無數的娘姨、大姐,卻從沒有遇見這樣一個人,直是天
上神仙,人間珠玉。
(阿媛聽秋谷將他極口稱揚,心內雖是十分歡喜,卻被眾人視線所逼,面上覺得
(不好意思起來。)
(想要灑脫秋谷的手跑了開去,怎奈秋谷緊緊攜住他的纖腕,細細的打量他,那
(裡灑他得脫?阿媛面上更加紅暈起來,低低向秋谷說道)
只 得:勿要實梗囁,阿要難為情。
(眾人聽了,轟然都亂叫起好來。)
(秋谷一笑,放了阿媛的手,阿媛早一溜煙仍舊跑到後房去了。)
向秋谷:(王雲生還恐秋谷動氣)這孩子到底年輕,不懂頑笑,等我去叫他出來。
(秋谷連忙止住,笑道)
大 姐:你做的地方我來割了你的靴腰,你不吃醋也就罷了,倒反幫起我的腔來,只怕你
這個賢惠覺得過分了些。
(說得眾人哈哈大笑,也笑道)
雲 生:我是好心照應,你倒取笑起來。
48**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那阿媛又在後房跑將出來,也不言語,坐在牀邊一張凳上,眉眼之
(間,總覺得與秋谷有些關會,若離若合,脈脈含情。)
(秋谷也默坐不語,暗中領略。)
(王雲生同那一班朋友都是粗人,那裡看得出來?只有貢春樹在旁看著含笑點頭
(。)
(直至又有客人,方才打斷。)
(秋谷立起身來看時,只見門簾起處,早走進一個客人,年約三十餘歲,衣裳甚
(是時新,深目高鼻,尖嘴寡腮,走進來似招呼非招呼的向秋谷點一點頭,也不
(作揖,大模大樣的便向炕上坐下。)
(秋谷見他這傲慢的樣兒,心中十分有氣,不去理他。)
王雲生:(過來張羅道)這位邵大令是吳淞釣船委員,台甫是允甫二字。
(秋谷不應,只從鼻子管裡哼了一聲。)
(雲生又向那邵允甫通了秋谷的姓名。)
(略坐了一會,擺好檯面,起過手巾,大家入席。)
(雲生本來要讓秋谷首座,只因邵允甫是個本省的候補官員,又與他認識不久,
(便虛讓了他一聲。)
(那知他竟不推辭,居然得意揚揚的坐了首席,只微笑)
向秋谷:有僭。
(秋谷見他進來的時候目中無人,已是可厭,又見他占了首席,那有好氣答他?
(秋谷便勉勉強強的坐在邵允甫肩下,貢春樹坐了第三,其餘眾客以次坐定。)
(林桂芬斟了一巡酒,唱了一支京調,一支昆腔。)
(秋谷叫的陳文仙卻第一個先到,便坐在秋谷身後,低問他為甚兩日不來,可是
(身體有些不快。)
秋 谷:我因前兩日應酬多了,把正事擱了下來,這兩日在棧中料理事情,沒有工夫出去
。
(文仙點頭,便拉著胡琴唱了一支小調)
對秋谷:前日仔倪勒浪一品香出堂差,撥格斷命客人灌仔幾杯酒,格兩日喉嚨唱勿出哉。
秋 谷:(皺眉道)你既然喉嚨不好,何必一定要唱呢?
(兩人憑肩私語,情致纏綿。)
(不多一刻,春樹叫的金小寶也來了,穿一身湖色緞子繡花的衣褲,越顯得宜嗔
(宜喜,如花如玉。)
便問秋:(剛剛坐下)二少,耐阿曉得張書玉要替倪翻腔?
秋 谷:(詫異道)我又沒有同你到書玉院中去過,怎麼曉得你們的事情?春樹為什麼口
多不開,沒有同我提起?
詫 異:(回頭便向春樹道)何如,我早曉得你們這件事情,遲早總有一個亂子。
(春樹覺得有些慚愧,俯首無言。)
金小寶:(又告訴秋谷道)格個張書玉,實頭勿要面皮,幾轉叫娘姨到倪搭來,要請貢大
少過去。倪回報仔俚勿勒浪,俚就一直闖到仔格房間裡來,剛剛撥俚撞著,撥倪
翻轉面孔來說仔一泡,難末格個張書玉恨傷仔倪,說倪搶仔俚格客人哉,要來替
倪講理性。二少,耐想想看,阿有格號道理?真真是上海灘浪少有出見格事體。
(秋谷正要回答,王雲生做了主人,要搳一通關,便把秋谷話頭打斷。)
(秋谷打起精神,搳了五拳,秋谷輸了兩杯,便一氣飲乾。)
(王雲生完了通關,邵允甫鼓起興來便要擺莊。)
雲 生:不必一定擺莊,也搳了通關罷!
(允甫依言。)
(原來那邵允甫酒量極大,叫娘姨拿了幾只大玻璃杯出來,那杯子一杯大約可盛
(十二兩酒。)
(邵允甫先從秋谷搳起,秋谷無奈,推辭不得,只得也同他搳了五拳,恰是秋谷
(輸的,邵允甫便送過一大杯酒來,陳文仙伸手過來想要拿去代吃,早被邵允甫
(一手按住酒杯)
陳文仙:不准代酒,代者要罰十大杯。
(文仙便縮住了手。)
(秋谷賭氣取過酒杯,一口氣灌了下去。)
(那知秋谷吃得太急,又是熱酒,登時嗆得咳嗽起來,吃了幾口茶,方才慢慢平
(復。)
(秋谷本來甚是鄙薄這位邵大老爺,又聽他開口撫憲,閉口藩台,更是心中厭惡
(,向邵允甫笑道)
忍不住:老公祖是個官場,兄弟恰有一個官場笑話。你們貴省湖南從前有一位撫台,是翰
林出身,侍郎外放,性情蘊藉,極愛詼諧。有一次這撫台出省閱兵,閱到常德府
屬,恰好這常德府知府和撫台是同年同學,又是同鄉,一向頑皮慣的。撫台閱過
了兵,這位府尊就請他署中安息。撫台因同他是多年舊友,十分隆重,欣然答應
,便到府署中來。吃過午飯,撫台換了便衣,同常德府到大堂閒走。忽見那大堂
旁邊豎著兩塊石碑,約有一丈多高,下面駝碑的烏龜雕得甚是工細,高大異常。
撫台看了一會,忽向常德府笑道:『這個烏龜雕得工細非常,大約老兄一府之中
,要推這烏龜第一的了。』常德府也笑道:『回大帥的話,這外烏龜豈但是常德
府第一,就是湖南合省也沒有這樣的大烏龜。依卑府看來,竟是湖南第一。』說
罷,彼此相視大笑。我看你老公祖氣象巍巍,今天一定要把你推為第一,況且你
公祖善於謀幹,將來平地飛升,怕不是個撫台麼?
(那邵允甫本是個胸無點墨的人,那裡聽得出秋谷是罵他的說話,還當秋谷真是
(恭維著他,心中大樂,只喜得他手舞足蹈,眉開眼笑,拱手謙讓道)
向秋谷:承贊承贊,兄弟現在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知縣,那裡一時就會升到撫台?也只好碰
碰運氣罷了。
(春樹聽了秋谷取笑他的說話,已是忍笑不住,又聽邵允甫懵懵懂懂說了一番得
(意之言,再也熬忍不住,恰好正喝了一口酒在嘴裡,只聽「噗嗤」一聲,把口
(中的酒一齊吐了出來,不及回頭,噴了金小寶一頭一臉、淋淋漓漓的,連衣裳
(也帶濕了好些。)
(春樹越發覺得好笑,竟哈哈大笑起來。)
(邵允甫同王雲生等不知春樹笑的什麼,大家眼睜睜的看他。)
(金小寶皺著眉頭,取一方洋巾揩乾頭面,秋谷已叫人絞了一把手巾過來,親手
(遞與小寶,小寶接了,含笑說聲「對勿住」。)
秋 谷:(笑道)好呀!你同我鬧起這個來了。
(小寶一笑,用手巾把身上酒痕揩淨,看春樹時,還在那裡狂笑不已。)
(小寶推了春樹一把,瞅他一眼道)
小 寶:啥格好笑介,撥耐格一笑,笑脫仔倪一件衣裳,倪要問耐賠格。
春 樹:(方才住了笑)件把衣裳什麼了不得的事,我就立刻賠你一件何如?
(便立時叫了相幫上來,要寫張條子叫他到石路生大衣莊去拿,卻被一把攔住道
()
小 寶:耐格種人直頭少有出見格,倪搭耐說說笑話,耐就當起真來哉。勿要說倪格件衣
裳,就是隨便啥格物事末,倪也嘸撥格號道理啘。耐一定要賠倪格衣裳,是有心
勒浪扳倪格差頭哉!阿要忒嫌難為情仔點。
春 樹:(笑道)原是你叫我賠的,我又不是你肚子裡蛔蟲,怎曉得你的意思呢?
(小寶聽了,輕輕舉起手來,在春樹背上打了一下。)
春 樹:你替我捶背,索性多捶兩下,這樣的棉花拳頭捶得不痛不癢的,卻是難受得狠。
(小寶被他說得也笑起來。)
(坐了一會,金小寶因有轉局,便先走了。)
(秋谷又與陳文仙附耳說了幾句,文仙約他當夜到他院中,秋谷應允,文仙便也
(走了。)
(不多時,菜已上齊,上過乾稀飯,客人各散。)
(秋谷也要告辭,被王雲生一把拉住,再三苦留。)
秋 谷:實不相瞞,我今天要到兆貴里去,所以不能耽擱。
王雲生:我曉得你要去應酬相好,但時候尚早,在此略坐何妨?
(秋谷仍是不肯。)
(阿媛在旁聽了,瞪了秋谷一個白眼)
口 中:王老勿要拉俚,俚耐是要到陳文仙搭去格,倪格號小地方阿肯賞光,洛裡好委屈
俚介。
口 中:(說著又把秋谷衣袖一推)耐豪燥點去囁,別人家等耐勿來,要性急格啘。
(秋谷哈哈一笑,回過身來坐在炕上,把阿媛拉著坐在身旁)
問 他:我就是到兆貴里去與你什麼相干,要你這樣著急?你既然把我留在此間,我今天
就在院中借個乾鋪,你可肯陪我麼?
(阿媛聽秋谷說得刻薄,登時滿面生紅,想要立起身來走進後房,又被秋谷拉住
()
只 得:耐到兆貴里去本來勿關倪事,倪好心叫耐豪燥點去,耐倒勿見倪格情,耐格人阿
有良心?
秋 谷:(笑道)不要動氣,就算我的不是何如?
只 得:(阿媛道)勿是耐錯,到是倪錯?
雲 生:(忽向秋谷道)秋翁既然賞識阿媛,我把林桂芬薦與秋翁可好?
(秋谷大喜,深喜雲生為人隨和,全無醋意,當夜秋谷就在林桂芬家擺了一個雙
(台,直鬧至四更方散。)
(從此與王雲生交誼又深了一層。)
(有分教:
( 靈犀一點,暗傳青鳥之書;彩鳳雙飛,不隔蓬山之路。)
(欲知後事如何,但聽下回交代。)
(第十八回 設機關流氓傳電報 賣風情名妓訪蕭郎)
49**時間: 地點:
(且說章秋谷與王雲生二人同住棧中,十分莫逆,雲生便要與秋谷換起帖來。)
秋 谷:我向來沒有換帖的朋友,你我既然要好,就不換帖也是一般。
雲 生:(便向秋谷道)我們既是通家,小妾理當相見,就請到我房內,等他叩見。
(秋谷一聽,心中大喜。)
(秋谷自從那夜一見之後,思思索索的一直想要設法見他,現在聽得此言,真是
(求之不得,便換了衣服,同著王雲生走進隔壁房中。)
(只見這位姨太太坐在靠窗一張桌上,斜倚香肩,雙蛾半蹙,好像想什麼心事一
(般,見雲生同了秋谷進來,連忙立起。)
(他每天見秋谷在門口往來出入,本來認得,不用招呼。)
(雲生叫他過來行禮,他連忙走近秋谷身旁,凌波微步,羅襪無塵,裊嫋娜娜的
(好似風吹楊柳一般,望著秋谷磕下頭去。)
(秋谷連忙閃在一旁,還禮不及。)
(雲生便邀秋谷坐下。)
(姨太太也坐下來,低著頭一言不發,雙頰微紅。)
(秋谷口中天南地北的同雲生談論,暗中細細的偷看著他。)
(只見他穿一件春紗夾襖,繫一條玄色緞裙,梳妝淡雅,骨格風華。)
(那一雙俊眼水汪汪的活潑非常,巧笑流波,瞳神欲活,左顧右盼,宛轉關情。
()
(正是:
( 羞態矜持,秋剪橫談之影;歡痕融洽,春添眉娬之云。)
(秋谷看得十分暢滿,那位姨太太也時時偷轉秋波,暗中窺覷。)
(秋谷坐了一會,不好意思再坐下去,起身辭出。)
(雲生同步出來。)
(姨太太送到門邊方才進去。)
(主)
50**時間: 地點:
(自此,秋谷與雲生居然竟是通家,有時雲生不在棧中,姨太太見了秋谷也並不
(迴避,彼此目成眉語,差不多要學那紅拂私奔。)
(幸而秋谷為人伉直,雖然倜儻風流不拘小節,卻是性情闊大舉止端方。)
(以前同王雲生沒有什麼瓜葛,所以胸中存著這個念頭;現在既然是同他彼此通
(家,交情莫逆,便不免有些慚愧在心,輕易不肯孟浪從事。)
(忽一日,秋谷正在棧中剛剛起身,尚未洗臉,忽見王雲生神色倉皇,滿頭是汗
(,手中拿著一封電報匆匆的走了進來。)
(秋谷見他這樣,不曉得什麼事情,尚未開口,雲生已進房坐下)
向秋谷:我剛才接到一封急電,是安徽家母寄來,說內人病在垂危,叫我立時回去。但是
我有一件為難的事要同你商量,不知你肯答應不肯答應?我此刻方寸已亂,一些
也擺佈不來,況且我今天晚上就要動身,這事情實在尷尬得狠。
(說罷,立起來向秋谷深深打了一拱。)
(秋谷急忙回禮,不知他要相托什麼事情)
便向秋:原來令正病危,這自然該立時回去。此間如有什麼不了之事,只要我力量做得到
的,總可商量,你只顧請說。
(王雲生聽了,臉上露出十分感激的樣子來,隨把坐的椅子挪到牀邊,低聲訴說
(。)
(原來他這位姨太太也是蘇州人氏,妓女出身,名叫李雙林,向在蕪湖女戲館中
(唱戲。)
(王雲生路過蕪湖,見他生得標緻,用了一千二百銀子,將他討做二房。)
(但是雲生十分懼內,太夫人家教極嚴,雖然娶了雙林,那裡敢同他回去?所以
(一向住在浙江。)
(現在雲生接到了這封電報,當天晚上就要上船,只得把雙林暫時留在吉升棧中
(,要托秋谷代為照應,等他到了安徽再作道理。)
(秋谷聽了,慨然應允,雲生感激非常,又略談了幾句,便連忙辭去。)
(直至七點餘鐘,雲生方才回棧,將衣箱行李打疊起來,只帶了一隻衣箱、一個
(腳籃,其餘箱籠一齊留在上海,先叫棧內轎夫把行李發下船去。)
(那天剛剛是禮拜一,長江是招商輪船,恰恰正是江裕,又教家人同著先去招呼
(。)
(雲生自己又到秋谷房間內來作揖告別,就同著秋谷到自己房內坐定。)
(雙林紅潮暈頰,故意立得遠遠的,倚著牀後的欄杆。)
雲 生:(叫他過來)我今天回去,論不定什麼時候回來。你住在棧中如有什麼事情,可
請章老爺招呼一切。我與他就如自己兄弟一般,你自己須要小心為上。
(雙林靦靦覥覥的叫了秋谷一聲,秋谷謙讓不遑,只得含糊答應。)
雲 生:(秋谷要與雲生送行)秋翁厚意本不敢辭,但兄弟今天實在沒有心緒,並且要早
些上船,只好心領了罷。
(說著便有匆匆要走的樣子,叮囑了雙林幾句,便移步出門。)
(秋谷此時留心看雙林的舉動,只見他眉斂湘煙,眼含秋水,似有許多幽怨說不
(出來。)
(當下送出門外,覺得眼圈兒一紅,連忙背過臉去,袖回香雪,衣展春雲,急急
(的回進房去。)
(秋谷暗暗稱賞,便一直送了雲生上船,在輪船上又談了一會方才別去。)
(這裡王雲生自轉安慶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