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  至  第三〇

21**時間: 地點:
    (其時已是掌燈,厚卿叫馬夫不必回棧,到新清和坊停車,叫他回棧到帳房去算
    (帳。)
    (二人跳下車來,馬夫驅車自去。)
    (劉厚卿同著方幼惲走進清和坊巷,不多幾家,便是張書玉的牌子。)
    (厚卿不讓幼惲,竟自當先走進。)
    (幼惲暗暗詫異。)
    (走到扶梯,聽得相幫高叫一聲,也聽不出叫的什麼,倒把幼惲嚇一了跳,立住
    (了腳不敢上去。)
    (厚卿上了扶梯,連連招手,幼惲方才跟著上來。)
    (早見左首的一間房間,高高打起繡花門簾。)
叫了一:(張書玉滿面春風立在門口)劉大少!
    (厚卿一面招呼,一面跨進房去。)
    (幼惲跟進房門,厚卿讓幼惲在炕上坐下。)
娘 姨:(只見一個過來對幼惲道)大少,寬寬馬褂囁。
    (幼惲慌忙立起身來,脫下馬褂,娘姨便來接去,不防張書玉端著一盆西瓜子,
    (要遞與幼惲,口內問他尊姓。)
    (幼惲見張書玉前來應酬,連忙立起身來,恭恭敬敬的答應了一聲)
幼 惲:我姓方。
    (雙手去接書玉手中的盆子。)
    (書玉忍不住掩口要笑,那接著馬褂的娘姨也笑起來。)
    (方幼惲自知錯了,漲紅了臉,把手往回一縮,書玉手中一個脫空,把一隻高腳
    (玻璃盆子跌在地下,打得粉碎。)
    (書玉倒吃一驚,惹得一房間的人都笑起來,劉厚卿也止不住要笑,卻見方幼惲
    (一張臉上漲得飛紅,紅中泛紫,紫中又泛出金醬色來,恐他惱羞變怒,連忙搖
    (手止住)
對著眾:跌碎了個把盆子,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們也要這樣的笑法!
    (眾人才止住了笑。)
    (一個小大姐便來拾去碎玻璃,將地上的瓜子掃得乾乾淨淨。)
    (張書玉還在那裡格格吱吱的笑個不住。)
    (劉厚卿急使個眼色,與幼惲說些閒話,天南地北的攀談。)
    (停了好一會,幼惲方才轉過面色來。)
    (劉厚卿叫娘姨取過請客票,又拿了筆硯過來,請幼惲替他寫票請客。)
    (幼惲替他寫了五六張客票,請的是什麼紗廠買辦金詠南,輪船買辦陳少東,又
    (有什麼招商局提調祝華封、電報局文案何令儀等,交與相幫發去。)
    (不多時相幫回來,說請客多到,一概就來。)
    (厚卿滿心大喜,便靠在炕上,一面燒煙,一面與張書玉問答。)
    (方幼惲此時已定了心,曉得張書玉也是金剛隊中人物,便也仔細看他。)
    (只見張書玉家常穿一件湖色縐紗棉襖,妃色縐紗褲子,下穿品藍素緞弓鞋,覺
    (得走起路來,不甚穩當,想是裝著高底的緣故;頭上卻是滿頭珠翠,燦爛有光
    (。)
    (再打量他的眉目時,只見他濃眉大目,方面高顴,卻漆黑的畫著兩道蛾眉,滿
    (滿的搽著一面脂粉,乍看去竟是胭脂鉛粉,同烏煤合成的面孔,辨不出什麼妍
    (媸;更且腰圓背厚,實大聲洪,胭脂塗得血紅,眉毛高高吊起,只覺得滿面上
    (殺氣橫飛,十分可怕,那裡有什麼如玉如花,分明是一副夜叉變相。)
    (方幼惲看了,想道:原來四大金剛的名氣也不過如此,都是浪得虛名。)
    (怎麼方才見過的陸蘭芬,又相貌甚好呢?心中計算。)
    (知)
    (厚卿所請的客人已陸續到來,大家一揖坐下,問起姓名,知是常州的富戶,眾
    (人也就肅然起敬。)
    (厚卿便寫起局票來,問到幼惲,曉得他上海並無相好。)
厚 卿:(向幼惲道)你此地沒有熟人,就叫陸蘭芬罷。
    (幼惲點頭應允。)
    (局票發去,客已到齊,厚卿叫起手巾,邀客入席。)
    (坐定之後,張書玉便執壺斟了一巡酒。)
    (陸蘭芬卻第一個來,走進房門,那幾步路兒,就如春雲出岫一般,被風冉冉吹
    (將上來。)
    (走到身邊,方扶著幼惲椅背款款坐下。)
    (眾客多喝一聲采。)
    (蘭芬坐下之後,自拉胡琴,唱了一支小調。)
厚 卿:(瞅著蘭芬笑道)你的胡琴有二三年不拉了,怎麼今天破例起來?
    (蘭芬一笑不語。)
    (方幼惲見陸蘭芬換了一件湖色繡花襖,下著玄色緞裙,梳妝雅淡,態度溫厚,
    (較之張書玉那種可怕的情形竟有天淵之隔;更是坐近身旁,口脂芬馥,吹氣如
    (蘭;加以陸蘭芬有心勾引,眉梢眼角賣弄風情,把一個未入柔鄉、乍經色界的
    (方幼惲,好似雪獅子向火……渾身融化,張大了口,急切再合不攏來。)
    (陸蘭芬見他如此情形,更加合拍,便慢慢的一問一答,引起談鋒。)
    (二人只顧密切談心起來,直至客人的局到齊,主人要搳通關,方才打斷了話頭
    (。)
    (陸蘭芬卻依舊坐著不去,早見蘭芬的相幫拿進一搭局票。)
    (約有一二十張,來催他轉局。)
蘭 芬:(嗔道)啥格要緊嗄,倪還要坐歇去勒,耐回報俚轉過來,嚶嚶喤喤,吵勿清爽
    。
    (相幫不敢多言。)
    (座客大家歎羨。)
開 口:(陳少東先向蘭芬打著強蘇州白道)阿唷!恩得來,一歇歇才捨勿脫個哉。
蘭 芬:(正色道)陳老,倪搭耐一逕客客氣氣,從來朆說過歇笑話格,耐勿要像煞有價
    事,勒浪瞎三話四。方大少還是第一轉叫勒。
    (陳少東碰了這個頂子,不好意思起來,紅了臉正待回答,急道)
厚 卿:蘭芬說的倒是真話,方幼翁果然今朝第一次叫。少翁也不必動氣,我們還是來搳
    拳罷!
蘭 芬:(陳少東也便趁勢收科道)我不過隨口說了一句笑話,不料蘭芬倒動起氣來。我
    是本來沒有動氣。
    (蘭芬見陳少東自己轉彎,笑道)
便 也:倪是勿會動啥氣格,陳老末也勿要扳倪個差頭。
厚 卿:好了好了,你們兩家本來都沒有動氣,我來做個和事人罷!
    (隨即取過酒壺斟了二杯,一杯遞給少東,一杯遞與蘭芬。)
    (蘭芬立起身來,笑道)
蘭 芬:謝謝耐,勿敢當。
    (就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陳少東也乾了這一杯,便與厚卿搳拳。)
    (蘭芬卻咬著方幼惲的耳朵,悄悄問道)
蘭 芬:耐今朝擾子劉大少末,也應該復復俚個東,停歇阿要就翻到倪搭去,請仔一台罷
    。
    (幼惲見合他吃酒,正中下懷,心中大喜,便向厚卿說了,托他代邀在座諸客,
    (停會務必要賞光,翻台到陸蘭芬家去。)
    (眾人一齊應允。)
    (只見蘭芬的相幫又拿了十餘張局票進來,皺著眉頭對方幼惲道)
蘭 芬:格個斷命堂差末,厭煩得來!倪頭腦子也痛格哉!
方幼惲:既是你有轉局,你就去罷,只要去去就來,招呼檯面就是了。
    (陸蘭芬假意坐著尚不肯走。)
    (幼惲又連連催他,方才起身。)
    (先叫娘姨回去交代檯面,卻暗暗的把幼惲衣服扯了一把,口中照例說聲「對勿
    (住,停歇就請過來」的套話。)
    (出了房門,尚回頭望著幼惲一笑,下樓而去。)
    (方幼惲被他這一拉,拉得心花怒開,無心飲酒。)
    (眾客人同厚卿也因還有翻台,便多不肯儘量,大家隨意飲了幾杯,等菜將近上
    (齊,就叫乾稀飯來吃了,謝了主人,一同出門,同到四馬路陸蘭芬寓的洋房內
    (來。)
    (到得門口,方幼惲便讓客人先走。)
厚 卿:(大笑道)啊唷!老兄怎的這般老實,你還沒有曉得規矩麼?上海堂子的規例,
    進門時主人在前,出門時主人方才在後。
      你先走進去,不要混鬧的你的怯排場。
    (幼惲被他排揎了這一陣,覺得不好意思,又羞又笑,方明白剛才張書玉家厚卿
    (先走的道理。)
    (到了樓上,蘭芬尚未回來,房間檯面已經預備,娘姨請進房中坐下,幼惲便向
    (厚卿道)
娘 姨:此地的規矩,我是一毫不懂。你只好替我招呼招呼客人罷。
    (厚卿應允,便代客人寫了局票,先行發去,又叫先起手巾。)
    (不多時,蘭芬已經回來,一進房門便含笑招呼,執壺斟酒,應酬得十分圓到,
    (真是滿場飛舞,八面張羅。)
    (這一台酒吃得十分酣暢,眾客人盡醉方休。)
    (方幼惲被蘭芬灌得沉迷不醒,睡在炕上猶如死狗一般。)
    (劉厚卿恰還清醒,見方幼惲醉到如此,料想不能回棧的了,便先自回去了。)
    (蘭芬見眾人去了,時候已經不早,想把幼惲扶到牀上去睡,那裡叫得醒他?蘭
    (芬無奈,打發娘姨等出去,掩上房門,把炕上煙盤移去,自己也便側身而睡;
    (又取過一條絨毯,替幼惲蓋好。)
    (幼惲直到五更方才酒醒,見蘭芬睡在身旁,春色橫眉,脂香撲鼻,真個是:
    (  煙籠芍藥,雨洗芙蓉。)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留夜廂假裝闊客 搶匯票硬捉瘟生)
    
    
22**時間: 地點:
    (且說方幼惲酒醒之後,見陸蘭芬睡在身旁,星眼朦朧,玉山頹倒,那一種嬌媚
    (之態,真教人心蕩神飛。)
    (從來酒是色媒,不覺心旌大動,便坐起身來,想去喚他。)
    (蘭芬早被驚醒,連忙也坐起來)
又 低:耐故歇心浪那哼?剛剛叫耐勿應,倪嚇得來!
    (幼惲見蘭芬陪他坐起,睡眼含餳,桃腮微澀,低言悄語的問他,更是心中快活
    (。)
便 也:我現在酒已醒了,只是口渴的狠。
蘭 芬:(忙道)倪燉好仔開水來浪,倪去沖碗杏仁露來,耐解解酒阿好。
    (幼惲點頭。)
    (蘭芬便掀開絨毯,掠了一掠鬢髮,下炕去,把蓮子壺上燉現成的開水提了下來
    (,取了一隻玻璃杯,又取出一瓶杏仁露,沖入開水,對了一杯,自己放在口邊
    (嘗了一嘗,方走至榻牀旁邊,挨著幼惲肩頭坐下,把玻璃杯送在幼惲口邊。)
    (幼惲大醉初醒,口中奇苦,乾渴非常,把那一杯杏仁茶不多幾口吃個乾淨,就
    (如醍糊灌頂一般。)
    (蘭芬候他吃完,放下杯子)
蘭 芬:耐阿要到牀浪向去靠歇罷。
故 意:(幼惲大喜)我睡在牀上,你呢?
    (蘭芬低頭一笑,覺得有一種脈脈幽情,蕩漾出來。)
    (看官,你道陸蘭芬是上海數一數二的名妓,平日間有等花了無數冤錢、近也不
    (得一近的客人也是狠多,為什麼今日見了方幼惲,就這般出奇的遷就起來?原
    (來陸蘭芬自張園見了方幼惲,聽劉厚卿說他是個常州首富,便認定了他是個初
    (出茅廬的腳色,有心要去籠絡了他,敲他大注的銀錢,好供自家的揮霍,所以
    (第一台酒就留他住下。)
    (萬想不到幼惲是個一錢如命的人,以致大失所望,所以後來終久弄得不歡而散
    (。)
    (閒話休提。)
    
    
23**時間: 地點:
    (且說方幼惲住在蘭芬處,明日起來,止給了二十塊錢的下腳。)
    (蘭芬見他出手不大,不像有名富戶的規模,心中未免有些不快,還只認自己騙
    (工尚未到家,所以不肯拿出錢來,就一連幾天不放幼惲回棧,把那擒縱客人的
    (手段施展出來。)
    (這幾日加倍慇懃,直把個方幼惲弄得神魂顛倒。)
    (這一日,蘭芬午後起來,坐在窗下梳頭,幼惲就坐在梳頭桌邊呆呆的看他。)
    (蘭芬梳完了頭,對方幼惲道)
蘭 芬:倪今朝要到亨達利去看點洋貨,耐同仔去阿好?
    (幼惲此時心神已亂,不覺應允。)
    (蘭芬大喜,隨叫相幫去叫了一部馬車來。)
    (蘭芬與幼惲攜手登車,逕到亨達利洋行門口停車。)
    (蘭芬同著幼惲進去,先看了些錶鏈、香水,不過二三十元;末後看了一對戒指
    (,那戒面上鑲的金剛鑽竟有黃豆大小,光芒四射,要七百兩銀子。)
    (幼惲猛然聽見,早吃了一驚。)
    (蘭芬笑迷迷的把一對戒指套在手上,向方幼惲道)
蘭 芬:方大少,耐看格對戒指那哼?
    (幼惲料著蘭芬必要他出錢代買,心內就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落的跳
    (個不住,只好將就看了一看,胡亂稱贊了兩聲,便想走開,被蘭芬一把拉住,
    (靠著他的肩頭)
附 耳:倪嘸撥洋錢,耐替倪買仔罷。
    (方幼惲急得漲紅了臉,答應不出來。)
    (蘭芬見他面色來得詫異,便追著問道)
蘭 芬:方大少,阿肯買撥倪介?
    (幼惲那裡敢答應他。)
    (蘭芬見此光景,不覺頓時掇轉面孔,冷笑一聲,便向亨達利的人說道)
不 覺:物事倪先帶得去,洋錢明朝送來。
    (洋行中人都是久仰大名,向來認得,那有什麼不肯?答應了一聲。)
    (陸蘭芬便移步出來,也不招呼幼惲,逕自上車坐下。)
    (幼惲老著面孔,只得也跨上馬車。)
只 得:(馬夫問道)還是一直回去,還是要到張園?
蘭 芬:倪勿到張園哉,一直轉去罷。
    (馬夫答應,把馬車直趕回四馬路來。)
    (不消片刻,早到門前。)
    (蘭芬逕自下車進去。)
    (幼惲沒法,也跟進去。)
    (上了樓,向方幼惲不依道)
蘭 芬:方大少,耐是有名氣格大客人啘!倪要耐買兩隻戒指末,一塌刮仔,不過七百兩
    銀子,也勿算啥格希奇事體。耐索性勿答應倒也罷哉,板起仔只面孔一聲勿響,
    實梗架音,阿是有心坍坍倪格台?幾百兩銀子格事體,耐方大少也勿造至於啘。
    (方幼惲被他說得滿面通紅,無言可答,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了進去)
勉 強:並不是我不肯答應,實在我帶來的銀子不夠數目,恐怕答應了付不出來。你休要
    認錯了。如今我立刻寫信回去,匯幾千銀子來替你付戒指的錢可好?
蘭 芬:(冷笑道)謝謝耐格好心,只要少坍坍倪格台就好哉!倪窮末窮,七百兩銀子格
    事體,還出得起來裡!看耐方大少自家心浪阿意得過?
    (方幼惲被他逼得愈加侷促,只得立刻要了紙筆,寫封急信給他家中的帳房,叫
    (他立刻匯二千銀子。)
    (寫完,叫相幫趕緊去送,信面上限著日期。)
蘭 芬:(方才有點笑容)勿然是倪也無啥希奇。不過俚篤說起來,倒說耐方大少買一對
    戒指才捨勿得,勿要說倪坍勿落格個台,就是耐方大少面浪末,也無啥好看啘,
    方大少阿對?
    (幼惲剛剛被他發作了一場,那裡還敢駁回,只好連連答應。)
    
    
24**時間: 地點:
    (自此蘭芬相待就冷落了許多,卻也還敷衍著他。)
    (劉厚卿也來看過幼惲幾次,只是幼惲已經迷惑,也不回棧,終日在蘭芬那裡,
    (昏昏沉沉的過了幾日。)
    
    
25**時間: 地點:
    (那日幼惲還未起身,當差的拿了一封常州來信,並同著一個後馬路厚大錢莊的
    (伙計尋到蘭芬來,原來是常州匯來的銀子,要幼惲親筆寫個收條。)
    (娘姨叫醒了幼惲。)
    (蘭芬正在好睡,便也驚醒。)
    (幼惲連忙起來,走到外間。)
    (家人送上來信,那錢莊伙計拿出一張即期本莊的票子來,共是二千規銀。)
    (幼惲看完了信,無甚話說,便進房尋著筆硯,寫了一個收條給那錢莊伙計,接
    (了自去。)
    (進來再看蘭芬,已披著衣服坐在牀上,便問幼惲道)
蘭 芬:啥格事體,實梗賊形怪氣?
幼 惲:是我家裡匯來的銀子。
    (蘭芬又問銀子放在何處?笑道)
幼 惲:不過是一張匯票,憑著票子去拿洋錢,那裡來的現銀。
蘭 芬:匯票是啥個樣式介,撥倪看看哩!
    (幼惲正要炫耀於他,便在袋中取出,遞與蘭芬。)
    (蘭芬看了半晌,半真半假的將一張銀票向自家衣袋一塞,向幼惲道)
蘭 芬:方大少,耐銀子未匯得來哉,倪格戒指銅錢好去還脫仔哉啘。
    (幼惲見陸蘭芬將一張銀票輕輕的袋了進去,出其不意,急得滿頭是汗,急忙趕
    (過來奪時,已經不及,滿心煩惱,又不好意思認真,只得勉強按住心神,向蘭
    (芬道)
幼 惲:不要取笑,你把票子還了我,那戒指的錢我替你付就是了。
    (蘭芬見他急得不可開交,嗤的一笑道)
蘭 芬:阿唷!耐放得定點囁,嚇得來格付神氣,阿要難為情!
    (又伸出手來把幼惲拉著,坐在牀上,輕輕把手去摩他的心口)
幼 惲:阿唷!急得來!故歇心口裡向還勒浪跳,阿要作孽?
    (這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說得方幼惲滿面羞慚,滿心難過,又不好認真髮作,那
    (一時的可笑可憐的情狀,竟難以言語形容。)
    (陸蘭芬料他發作不出,心中暗自好笑,還在調侃他道)
一 面:方大少,剛剛阿是嚇煞哉?頭浪出仔幾化格汗,倒拿倪別生能一跳,現在阿好仔
    點哉?
    (方幼惲被蘭芬顛來倒去,就如三兩歲的小孩一般玩之股掌,哭又哭不得,笑又
    (笑不出來,賭氣立起身來,一言不發,便要走出房去,早被一個劈胸搪住道)
娘 姨:方大少,到啥場化去?
    (幼惲不語,想要奪路走出,娘姨那裡肯放?正在扭結固結之際,蘭芬已著好衣
    (服,趕下牀來,一把衣角拉住)
口 中:耐格人阿要無趣!說說笑話末,就說勿連牽哉,可煞作怪。
    (方幼惲方才本是滿心憤恨,想要奔回棧去與劉厚卿商量一個主意,挖他的出來
    (,所以娘姨留他,毫不瞻顧。)
    (不知怎麼被陸蘭芬拉了一把,又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心頭那一把三千丈高的
    (無名業火也不知消到那裡去了,身體便不覺軟綿綿的,回過身來,被蘭芬推他
    (坐在椅上,反)
埋怨他:耐末總是實梗性急。倪又勿做啥強盜,阿好搶耐格銅錢,晏歇點倪自然要還耐格
    。耐放心末哉,勿要急壞了自家格身體,倒勿止格點銅錢。
    (幼惲聽蘭芬說仍舊還他,心中大喜,卻勉強遮飾道)
幼 惲:我是偶然想起一件要事,所以要緊回棧,並不是為著票子。你既不叫我走,我就
    不走也好。
    (蘭芬又去溫存了一番。)
    (幼惲雖然迷惑,卻究竟後天的「色」字,抵不過先天的「財」字,到底二千銀
    (子的事情不是輕易,總有些失神落智的。)
    (蘭芬口中雖說取笑,卻只是哄和著他,不肯真拿出來還他。)
    (幼惲又不便只管催逼,只急得團團走轉,坐立不寧。)
    (蘭芬看破他的神氣,只當並無此事一般。)
    (幼惲勉強在蘭芬處又住了一夜,卻通晚不曾合眼,到了天明之後才朦朧睡去。
    ()
    (八點餘鐘便又驚醒,就坐來蘭芬問道)
立起身:要緊起來到啥場化去?
幼 惲:我有正事要回棧房去一趟,下午就來的。
蘭 芬:(拉著他的手不放)耐去仔就要來格口虐。
幼 惲:自然就來。
蘭 芬:耐格人有點鬼頭鬼腦,倪倒勿相信耐格閒話。
幼 惲:(就在左手上勒下一個戒指來帶在自家手上道)耐去罷。耐要戒指末,自家來拿
    。
    (原來幼惲這個戒指,是他的母舅徐觀察出使美國帶來送他的,約來也值一千多
    (塊洋錢,現在又被蘭芬探去,更加心痛,只得忍住了,穿衣起身。)
    (蘭芬暗笑,也不留他,任幼惲一逕回棧去了。)
    (只說幼惲回至棧中,滿心焦燥,便一直走到劉厚卿房裡來。)
    (誰知鎖著房門,人已不知何處去了。)
    (問他的家人,說是好幾日沒有回來。)
    (幼惲想他一定住在張書玉處,便也不回房,尋到新清和來。)
    (走進客堂,還是靜悄悄的;及至走上樓梯,並不見一個娘姨、大姐,張書玉的
    (房門卻是虛掩,一半開著。)
    (就躡足進房,只見垂著湖色縐紗帳子,衣架上掛著厚卿常穿的一件漳緞馬褂,
    (知是劉厚卿在此。)
    (榻上睡著一個小大姐,聽得幼惲腳步之聲,方才驚醒,連忙坐起,擦著兩眼,
    (看不明白,只道是厚卿已經起來)
口 中:劉大少,啥勿困歇起來介?
方幼惲:我不是劉大少,是來看劉大少的,快去請他起來。
    (小大姐又仔細看了一看,方知認錯了人,忙笑道)
大 姐:阿呀!看錯仔眼睛哉,方大少啥能格早介?
    (一面下了榻牀去揭開帳子,低低的叫了兩聲,把厚卿、書玉一齊驚醒,忙問何
    (人。)
大 姐:(小)方大少來哉,說請劉大少快早點起來,有閒話說勒。
    (劉厚卿聽幼惲一早尋到此間,諒必有甚要事,連忙起來穿好衣服,跨下牀來,
    (看幼惲的面孔笑道)
立起來:前兩日我到蘭芬處,看你們二人就如蛤蚧一般連得緊緊的,一刻也分不開來,怎
    麼今日就這樣的早起,可是當差不合,被他趕了出來麼?
幼 惲:(皺著眉頭搖手道)我正為一件事心上十分懊惱,要來尋你商量,你怎麼開口就
    是取笑!
    (厚卿見他面色倉皇,也就不好再去笑他)
只 得:你有什麼事情,清早趕到這裡尋我?
    (幼惲恐被張書玉聽見不好意思,移過椅子,附著厚卿的耳朵,低低的把蘭芬搶
    (去匯票、戒指的情節說了一遍。)
幼 惲:所以來尋你想個法兒去問他要回,可有什麼主意?
厚 卿:(聽了不住的搖頭)這是你自家不好。匯票、戒指怎的落在他的手中?我看起來
    ,要去問他拿回,只怕是辦不到的了。
厚 卿:(幼惲再三要他設法)我只好替你到蘭芬那裡去問他一聲,探探他的口氣,至於
    一定要他拿出來還你,也是拿把不定的。
    (幼惲聽了,略略放心。)
厚 卿:你一早起來只怕沒有吃點心,就在這裡吃罷。
    (厚卿就叫去叫了兩碗雞絲麵來,兩人吃畢。)
    (張書玉蓬著頭,正要下妝梳洗。)
    (幼惲看他剩粉殘脂,熠然滿面,那隔夜畫眉的輕煤都一條一條、橫七豎八的印
    (在面上,比前更加可怕,暗想:這樣一付面貌,怎也居然列在金剛之內?上海
    (地方真是無奇不有的了。)
    (略坐一坐,便催厚卿前去。)
    (厚卿叫方幼惲在張書玉處寬坐一會等他回來,匆匆的穿了馬褂出門而去。)
    (見了蘭芬,說了一回閒話,便提起幼惲的匯票來。)
蘭 芬:(告訴他道)劉大少勿要說起。倪末當俚是個戶頭客人,勿殼張格位方大少著實
    有點踱頭踱腦。倪前日仔到亨達利去買仔兩隻戒指,為仔倪自家嘸撥洋錢,問仔
    俚一聲,俚就蹺起仔格面孔,一理勿理,難末倪也有點光火哉,埋怨仔俚兩聲。
    昨日仔俚屋裡向匯仔洋錢來哉,倪為仔朆看見過歇匯票,問俚要得來看看,說仔
    一句笑話,俚加二勿對哉,面孔末漲得通紅,頭浪向汗末出仔幾化,極得來要死
    要活。倪並勿是要搶俚格匯票嗄,為仔俚做出格副極形,有心叫俚難過難過。劉
    大少去耐想囁,倪為仔嘸撥洋錢問俚一聲,就是耐劉大少末,也勿好意思勿答應
    倪啘。俚倒直頭做得出格,阿要討氣!今朝對勿住劉大少,到倪搭來,托耐劉大
    少帶聲信撥俚:倪總勿見得要搶仔俚洋錢格,叫俚儘管放心。倪歸搭嘸撥啥格老
    虎勒浪,勿會吃脫仔俚格,叫俚自家只顧來拿末哉。
    (厚卿尚未開談,先被陸蘭芬一大片話兜頭罩住,竟是無可如何,不便再說,自
    (家做個收場道)
只 得:他倒並不是不放心,也沒有托我問你討取,我不過自己問問罷了。
    (說著,更不久坐,回到新清和,見了幼惲,慌問事體如何,搖頭道)
厚 卿:這事竟辦不到。據我看來,你竟認個晦氣,丟掉了一筆錢也就罷了,若一定要問
    他討取,總要你仍舊回去,好好的哄著他,或者可以拿得回來。我是旁人,不好
    出頭多事。
    (正是:
    (  誤入銷金之窟,蕩子堪憐;重尋照夜之屏,鶯花無恙。)
    (要知方幼惲到底如何,下回交代。)
    (第七回 車走雷聲香塵一瞬 酒酣奇氣名士高吟)
    
    
26**時間: 地點:
    (且說方幼惲聽了厚卿言語,急道)
皺著眉:我的口才本不如你,上海又是初到,你既不肯為力,我是更沒有指望的了。
厚 卿:並不是我不肯出力,實在現在上海堂子中的倌人十分歪撇,非但敲竹槓、砍斧頭
    ,不肯放鬆一點,你就是花了整千整萬的銀錢在他身上,不說一個好字。何況你
    的銀票已經到了他的手中,要再去挖他的出來,是休想的了。不如歇了這個念頭
    罷!
厚 卿:(幼惲更加著急)你著急也無用,還是慢慢的想法。
    (忽聽張書玉冷笑了一聲,向厚卿說道)
書 玉:倪堂子裡向格人末才是勿好格,唔篤客人用脫仔洋錢也勿犯著,像煞耐劉大少勒
    倪面上,勿知用脫仔幾化洋錢,耐倒自家摸摸良心,倪阿曾敲過歇耐啥格竹槓?
厚 卿:我是說的別人,沒有說你。你既沒有敲過我的竹槓,為什麼要你這樣多心?
書 玉:(愈加不依道)實梗說起來末,倪直頭敲仔耐格竹槓哉啘,阿要熱昏!
厚 卿:(也打著蘇白回答他道)倪是昨日仔夜裡向發仔一個大昏,直到今朝故歇辰光還
    朆轉來格勒。
    (書玉聽得厚卿取笑,便急了,連忙瞪他一眼,趕過來要擰厚卿的嘴)
書 玉:你阿要瞎三話四哉,倪要撥生活耐吃格囁!
厚 卿:(哈哈的笑道)我的生活,你昨天還沒有曉得麼?
    (書玉更加不好意思,紅著臉,狠狠的把手在厚卿大腿上擰了兩把,擰得厚卿叫
    (聲「阿唷壞」,直立起來。)
    (幼惲也覺好笑。)
    (書玉卻才住手不擰,走了開去,口中還自咕嚕著,自去梳頭。)
    (幼惲終是無精打采的納悶。)
厚 卿:你心中不快,倒要出去散散,我們還是在此吃過了飯,到張園去走走,還可解解
    你的氣悶。
    (幼惲也無可不可的。)
    (厚卿看表時,已是十二點三刻,便開一桌菜單,叫相幫到雅敘園去吃一樣糟溜
    (魚片,一樣溜雞丁,一樣炸丸子,一樣粉蒸肉。)
    (並火腿蛤蜊湯,要兩壺酒。)
    (不多一刻,菜已送來,便與幼惲對坐小酌。)
    (張書玉梳完了頭,也來斟了兩杯酒,坐在旁邊。)
    (幼惲叫他同坐,推辭道)
書 玉:倪吃飯還有一歇勒,方大少先請末哉。
    (幼惲本來量淺,又是喝的悶酒,不多幾杯便覺有些醉意。)
    (厚卿見他面上已有酒意,也不勸他,便叫盛飯上來。)
    (兩人吃完,又停一會,約有三點餘鐘。)
    (叫相幫去叫馬車,因書玉也要同去,多叫了一部。)
    (當下厚卿、幼惲同車,書玉獨坐一車,向張園而來。)
    (進了園門,馬夫照例加緊一鞭,如飛疾駛,至大洋房門口停下。)
    (厚卿、幼惲同下車來,書玉還未下車,只聽馬蹄聲響,一部亨斯美自拉韁馬車
    (,風一般的跑來,也到安塏第停下。)
    (眼光一瞥,早跳下一個美少年,攜著一個絕色倌人。)
    (那少年身穿湖色熟羅十行綿襔,外罩玄色漳緞馬褂,生得細腰窄背,白面朱唇
    (,氣概非常,丰儀出眾,眉目之間別有一種英爽之氣,咄咄逼人。)
    (那倌人生得秋水為神,瓊瑤作骨。)
    (凌波微步,何殊洛浦驚鴻;嫋娜依人,不數漢家飛燕。)
    (姿容妍媚,舉止大方,穿一件白緞子繡花夾襖,頭上不多幾件釵環。)
    (只在厚卿、幼惲眼前一閃,便先進安塏第去了。)
    (幼惲、厚卿覺得眼中從未見過這般人物,暗暗歎羨。)
    (張書玉更看得呆在一旁,直至厚卿同幼惲進去一會,回頭不見書玉,厚卿復身
    (出來尋他,方見書玉立在門旁,好似想著什麼心事一般。)
    (厚卿問他為什麼還不進去,可是等什麼人?書玉才被他提醒,忙道)
書 玉:倪勿是等啥倌人,像煞唔篤還朆進去,所以勒浪看看。
    (遮掩過了。)
    (隨同著厚卿走進大洋房,揀了一張桌子,泡茶坐下。)
    (幼惲卻想著剛剛馬車上坐的美少年十分面熟,滿腹想不出這個人來,便又留心
    (看他,卻卻回過頭來,見他同著那絕色倌人同坐在斜對一張桌上,真是和璧隋
    (珠,珊瑚玉樹,交枝合璞,掩映生輝。)
    (正在細細打量,只見又走進一個倌人,朝著幼惲略略點了點頭,卻叫了厚卿一
    (聲。)
    (原來就是陸蘭芬,竟不坐下,一直走了過去,忽回頭見了那少年,蘭芬登時滿
    (面堆歡,叫了一聲「二少」。)
    (那少年也含笑招呼,招他坐下。)
    (蘭芬便坐在那少年身旁一張椅上,那絕色倌人也招呼了蘭芬一聲,蘭芬竟和那
    (少年密切長談起來。)
    (方幼惲這一氣非同小可,又不好發作出來,眼睜睜的看著他。)
    (不到半點鐘時,只見那少年立起身來,同著蘭芬三人從右邊轉出,一面談笑,
    (一面慢慢的緩步往彈子房一帶去了。)
    (蘭芬臨去,頭也不回一回,直把一個方幼惲氣得口呆目瞪,無可如何。)
    (劉厚卿卻被別個朋友邀在隔壁一張桌上談心,不曾理會。)
    (張書玉也閒步往彈子房去了。)
    (只剩幼惲一人,無人可說,就如泥神土佛一般坐著。)
    (好容易劉厚卿走了回來,不見了張書玉,忙問書玉他們那裡去了!幼惲回答不
    (知。)
厚 卿:天色已晚,是回去的時候了,書玉怎不見來?
    (便惠了茶鈔,同幼惲出來,尋到老洋房照相處,都不見書玉的蹤影。)
    (厚卿說聲「奇怪」,回身要到彈子房去尋他。)
    (剛走到門口,劈面遇見方才少年同著蘭芬出來。)
    (蘭芬似欲招呼,早已擦肩過去。)
    (隨後張書玉跟著出來,見了厚卿才立住了腳。)
厚 卿:(對書玉道)時候已經不早,快些回去罷。
    (張書玉一言不發,似乎有些不耐煩的意思,同厚卿走到前邊。)
    (馬車早已等了多時,三人登車回去。)
    (兜了幾個圈子,回到新清和來,相幫送上兩張請客票頭,一張是金詠南請到迎
    (春坊花琴舫家,一張是祝華封請到兆貴里張月紅家。)
    (金詠南的是七點鐘,祝華封的是八點鐘。)
厚 卿:(便向幼惲道)這兩個既來請我,必定也要請你,想是票頭髮到陸蘭芬那裡去了
    ,你就少停同我一淘去可好?
    (幼惲想來不錯,便無別話。)
    (厚卿因在嫖賭場中久了,已有了煙瘾,躺下炕去吃煙。)
    (幼惲和他對面躺著。)
    (張書玉卻只是無情無緒,不來應酬。)
    (厚卿過好了煙瘾,又坐了一會,早有金詠南的催請票到來,便同著幼惲一同赴
    (席。)
    (到了花琴舫家,見客人已經到齊,金詠南連忙催擺檯面。)
    (厚卿舉眼看時,卻只有一半認得,幼惲更只認得陳少東一人,不免一一寒溫,
    (請教名姓。)
厚 卿:(金詠南便問)厚卿、幼惲,你們叫什麼人?
厚 卿:我坐定是張書玉了,幼惲可是仍叫陸蘭芬?
    (幼惲滿肚子沒得好氣,連忙朝他搖頭。)
    (厚卿向他使個眼色,幼惲不解其故,便不開口,也叫了陸蘭芬。)
    (隨著金詠南去發局票,乘空附著幼惲耳朵說道)
厚 卿:你在上海又沒有做第二個倌人,況且蘭芬與你又沒翻面,場面上還是好好的,何
    苦再去叫個陌陌生生的人呢?
    (幼惲正待回答,那邊主人已在邀客入席,便打斷了話頭。)
    (坐定之後,客人的局已經到齊,只有張書玉、陸蘭芬兩人還不見來,叫人去催
    (催,說是要轉過來。)
    (幼惲也還罷了,厚卿卻滿心不自在起來。)
    (直等客人的局已經去了一半,方見陸蘭芬進來,淡淡的招呼一聲,便默然坐下
    (,一言不發。)
    (幼惲也低著頭不開口。)
    (大家看著詫異,曉得一定有些緣故,卻見二人面色不好,倒不便去問他。)
    (接著張書玉也來了,厚卿問他那裡的轉局,直到檯面要散快才來?冷笑道)
書 玉:倪格生意就是勿好末,也總有幾戶客人,勿見得就做仔耐劉大少一干子,問得阿
    要稀奇!
    (厚卿突然被張書玉頂了這幾句,氣得他面皮紫漲,竟說不出什麼話來。)
    (金詠南見此光景,雖明知是書玉的不好,卻怕劉厚卿性子暴躁,張書玉的脾氣
    (又不是肯省事的人,生恐鬧出事來,連忙分解道)
書 玉:厚翁不要動氣。書玉向來也不是這個樣兒,想是今天堂唱多了些,未免有點不自
    在。你是有過相好的客人,總得要比別人體諒他些才好。
    (厚卿因主人極力勸說,不便發作,只得忍住。)
    (張書玉也知自己說話孟浪了些,只因看著劉厚卿是個刮皮客人,不甚放在心上
    (,此刻見厚卿不語,自然不再開口,卻止略坐一會,同著陸蘭芬起身而去。)
    (厚卿、幼惲恨在心頭,只得謝了主人,要到兆貴里去。)
    (金詠南知他二人另有應酬,便不留他。)
    (到得張月紅家,祝畢封因客齊久等,先已入席,見厚卿同幼惲來了,深致不安
    (,便請一同坐下。)
    (隨問厚卿、幼惲可是仍叫陸蘭芬同張書玉。)
    (厚卿賭氣換叫了一個公陽里的林佩珠,又替幼惲代叫了一個西鼎豐花寶玉。)
    (局票去不多時,兩人先後來了。)
    (席中大家歡呼暢飲,只有幼惲心中納悶,沒甚精神,並連叫來的局也不去理會
    (。)
    (卻聽得對過房間也有客人在內請客,甚是熱鬧,但並不搳拳,也不聽見倌人唱
    (曲,只在那裡高談闊論。)
    (有一個人的聲音甚是熟落,只聽得他抗聲說道)
厚 卿:你道現在上海的新黨,日本的留學生,一個個都是有志之士麼?這是認得大錯了
    。他們那班人,開口奴隸,閉口革命,實在他的本意是求為奴隸而不可得,又沒
    有那夤緣鑽刺的本錢,所以就把這一班奴隸當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今日罵,
    明日罵,指望要罵得他回心轉意,去招致他們一班新黨入幕當差,慢慢的得起法
    來,借此好脫去這一層窮骨。那知朝中這班大老,耳朵是聾的,眼睛是瞎的,心
    地是麵糊蒙著的,面孔是牛皮做成的,就是拍著他的臉痛罵他一場,他也只是不
    見不聞,我行我素。
      所謂『笑罵由他笑罵,奴隸我自為之』,憑你怎樣的大聲疾呼,那裡叫他得
    醒?也有萬一碰著運氣,逢時得濟,遇著了賢明的督撫大臣,聘請他做個顧問官
    ,居然的當差入幕起來。無誇這班新黨中人,卻又是一得到了優差優館,便把從
    前革命自由的宗旨、強種流血的心腸,一齊丟入東洋大海,一個個仍舊改成奴隸
    性質,天天去奴顏婢膝起來。你道可笑不可笑?他們現在的宗旨,是開口閉口總
    說滿人不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固然不錯。要曉得,滿洲人雖是蒙古入關,
    究竟還是我們亞洲的同種。所以欲分滿漢,先分中西。這班人就該幫扶同種,擯
    斥外人,方不背同類相扶的主義。不料他們非但不能如此,反去倚仗著外國人的
    勢力,拼命的欺負同種的中國人。總之,這班人本是寒士出身,窮得淌屎,卻又
    不中舉人,不中進士,無計可施,以致變成了這等一個氣質。說起來也甚可憐,
    那裡有什麼愛國的熱誠,合群的團體?縱使有幾個英雄傑士,傷心大局,蒿目時
    艱,要想力挽狂瀾,主持全局,卻又是手無寸柄,說也枉然。
    (說到這裡,便長歎了一聲。)
了 一:(又有一人擊節歎賞道)你這話實在說得痛切!新黨中間未嘗沒有通人志士,卻
    被這班無恥小人借著新黨的名目,到處招搖撞騙,無所不為,弄得壞的帶累了好
    的,施展不來,真是可恨!
    (聽得方幼惲暗暗不住的點頭。)
    (原來方幼惲雖是個貴介子弟出身,從小十分聰穎,只是自恃天分,就不肯在書
    (史上用心,只弄些雪月風花的學問。)
    (平時也看過幾部新書,曉得些中外的大勢,向來以新黨自居。)
    (今天聽見這一席議論,卻是聞所未聞,不覺爽然自失。)
    (又聽見那人高吟道:
    (  華夷相混合,宇宙一羶腥。)
接 著:這是《花月痕》中韋癡珠的牢騷氣派,我年紀雖不逮癡珠,然而天壤茫茫,置身
    荊棘,其遇合也就相等的了。
了 一:(又聽一人說道)你是喝了幾杯酒,故態復作,何物狂奴,悲歌擊節。
    (卻不聽見那人回答,幼惲便靜靜的聽他。)
    (停了一會,又聽見高吟道:
    (  回首當年萬事休,元龍豪氣盡銷磨。)
    (關山躍馬秋橫塞,風雨聞雞夜渡河。)
    (前路蒼茫愁日暮,唾壺擊缺任悲歌。)
    (何須更憶繁華夢,搔首沉吟喚奈何。)
了 一:(念到末句,那聲音就低了好些,只聽一人大叫道)好詩,好詩!沉鬱蒼涼,讀
    之令人有身世悲涼之感,我當浮一大白,請窺全豹。
    (便聽得又吟道:
    (  一夜西風動客愁,只餘身世寄扁舟。)
    (千秋事業憐青史,一代功名負黑頭。)
    (蜀國相如今貰酒,天涯王粲莫登樓。)
    (匆匆歸去真堪笑,惆悵題詩記玉鉤。)
    (夢醒揚州一惘然,可憐往事竟成煙。)
    (桓溫種柳只流涕,殷浩書空欲問天。)
    (剩有閒情隨逝水,拼將綺思逐華年。)
    (輸他絕塞從軍客,萬里秋風早著鞭。)
    (飄泊誰憐屋上鳥,江湖落拓竟何如。)
    (荒唐槐國三年夢,慷慨蘇秦十上書。)
    (縱有文章驚四海,更無涕淚哭窮途。)
    (請纓投筆男兒事,夜半牀頭嘯鹿廬。)
    (幼惲聽了,贊賞非常,此時再忍不住,便問娘姨)
幼 惲:對過房間是何人請客?
娘 姨:聽見說是一格姓章格常熟客人。
    (幼惲便想私去窺探窺探他,到底是個何等樣人,居然這樣的見識高超,才華卓
    (犖,因立起來向外便走。)
    (走到對房門口,隱在門簾外邊,向房裡看去,早吃了一驚。)
    (原來那向外坐著的主人,就是方才在張園相遇不知姓名的人,心中想道:果然
    (外貌挺秀,內才也自不差。)
方 才:(忽聽得旁座一人贊道)秋翁佳作,氣韻沉雄,真與杜甫律詩頡頏千古。
    (正是:
    (  傷心身世,悲聞宋玉之辭;極目河山,不斷新亭之相。)
    (要知究竟何人,下回交代。)
    (第八回 章秋谷意氣結新知 方幼惲平康逢舊識)
    
    
27**時間: 地點:
    (卻說方幼惲正在偷看那對過房間的客人,心中轉念甚是面善,忽聽得那人稱呼
    (他「秋翁」,方才兜的想起這人的姓名,不覺大悟,笑道)
自 己:我的記性怎的壞到這步田地,隔不多時,竟是想他不起,可不是笑話麼?
    (連忙掀起門簾,進去招呼。)
    (看官,你道那不知姓名的少年是誰?原來就是那風流才子、詩酒名家的章秋谷
    (。)
    (自從打發金月蘭動身之後,在家中住得不多幾日,總覺鬱鬱寡歡,加以秋谷才
    (華絕世,豐采驚人,論文則援筆萬言,論武則上馬殺賊。)
    (驚心烽火,聊為梁父之吟;舉目河山,盡有唐衢之慟。)
    (一身傲骨,四海無家,鍾期之遇難逢,狂白之金欲盡,不免就牢騷鬱勃,變成
    (個使酒的灌夫,罵人的劉四,竟有些信陵君醇酒婦人的氣象起來。)
    (便覺在家無趣,重為滬上之游,也住在四馬路吉升棧。)
    (到此雖不多幾日,卻著實結識了幾個有名的人,一個叫做辛修甫,是個內閣中
    (書,學問極其淵博。)
    (秋谷聞名往訪,辛修甫與他談得十分投合,果然名下無虛,一見如故。)
    (一個叫做王小屏,是個報館的主筆,深通時務,兼擅西文。)
    (他從前看過秋谷一篇論說,甚是佩服;此次曉得秋谷來申,急急的到棧相訪,
    (成了傾蓋之交。)
    (還有兩個,一個叫葛懷民,是個舉人;一個是大挑知縣,叫呂仰正,卻是辛修
    (甫介紹與秋谷相知的。)
    (這幾個人都是金石論心,芝蘭合臭,俯視山海,高見風雲,絕無時下少年酒食
    (徵逐的惡習。)
    (秋谷自到上海,訪他去年一個舊好倌人,名叫陳文仙,年止十七,花妍柳媚,
    (玉潤珠溫。)
    (去年秋谷做他,甚是要好。)
    (這陳文仙氣息沉靜,居然像個閨閣大家,並無紅倌人的一種時髦氣派,今年從
    (西安坊調到兆貴里來。)
    (秋谷除了訪友,便到陳文仙處閒坐。)
    (文仙也從不叫他吃酒碰和,轉是秋谷過意不去,替他繃繃場面。)
    (這一日,正是秋谷的主人,請的就是辛修甫等數人,並兩個同棧居住的同鄉,
    (隔夜已經照會客人點好了菜。)
    (秋谷恰午後無事,便到陳文仙處,約他同坐馬車到張園吃茶;又遇見了陸蘭芬
    (,談了一會。)
    (秋谷因坐不住,便到彈子房去合人打了兩盤彈子,方才同了蘭芬、文仙出來。
    ()
    (天色已是不早,因蘭芬苦邀秋谷同文仙去坐坐,便又到蘭芬處坐了一會。)
    (看看已有七點多鐘,蘭芬知有檯面,不好留他,只叮囑秋谷常來走走。)
    (原來秋谷與蘭芬只是淡淡的交情,並沒有什麼相好,只是蘭芬向來敬重秋谷,
    (所以見了面,不覺十分親熱,以致在張園相遇,引起方幼惲的氣來。)
    (只說秋谷同文仙回到院中,辛修甫已先來了,餘客也便絡繹而來。)
    (秋谷做了主人,慇懃對釂無不儘量。)
    (到得酒酣耳熱之際,辛修甫偶然說起新黨悖謬之處。)
    (從來酒在肚裡,事在心頭,早把章秋谷一肚皮的牢騷提了上來,便高談闊論了
    (一大篇,又痛飲了幾大杯酒,方才吟出那四首感懷的七律來。)
    (座客一齊稱歎。)
    (秋谷連飲了數杯急酒,微覺有了醉意,忽見門簾一起,又走進一個客人高叫秋
    (谷道)
秋 谷:老世兄,幸會幸會!你發得好議論,吟得好詩啊!
    (秋谷醉眼朦朧,急切認不出他是誰,立起來細看,方認得是小時同學的方幼惲
    (,笑道)
便 也:我的眼鈍,幾乎認不出來,幼惲兄好眼力。
方幼惲:(大笑道)豈敢!你在張園和陸蘭芬談心的時候,我早就看見你了,覺得面熟,
    又一肚皮想不起你來。剛才若非有人叫了你一聲『秋翁』,只怕到明年也想不起
    的了。
    (秋谷也大笑,慌忙作揖,又請幼惲與眾客一一相見)
秋 谷:不嫌殘席,就請一同坐下,敘敘可好?
幼 惲:我是一個姓祝的朋友請我在張月紅處吃酒,恰恰遇見了你,豈非奇逢?你這邊我
    不能久坐,還要過去應酬。你住在什麼棧房,我明早過去奉看就是了。
秋 谷:(連說)不敢奉屈,現在暫寓吉升棧。
幼 惲:(大喜道)我也是寓吉升棧。既是同棧,更好相敘。
      少停回棧,我們再談罷。
    (秋谷留他不住。)
    (幼惲仍舊過來,見花寶玉、林佩珠一齊走了,檯面將散,劉看見嚷道)
厚 卿:你這半天走到那裡去了?馬褂也沒有穿。
    (幼惲對他說了緣故,便同著厚卿謝了主人先走。)
    (兩人又到花寶玉、林佩珠家去打了兩個茶圍。)
    (林佩珠出局,沒有回來,花寶玉已經回院,應酬得甚是週到。)
    (幼惲看他相貌,眉目清揚,腰肢柔細,也算得花叢中一個出色人材。)
    (幼惲為著自己心中不快,也無心久坐,拉著劉厚卿出來,路上)
埋怨他:我朝你搖手不叫陸蘭芬,你偏要我仍舊叫他。你看他剛才的形狀,口也不開,立
    起身來就往外走,惹氣不惹氣?
    (厚卿被他埋怨,倒也無言可答。)
幼 惲:我以前的銀票、戒指被他搶去,不上緊去追他,為的是有過相好,不好意思。不
    料他錢物到手,頓時翻轉面來。他既無情,我亦無義,如今我們就商量一個主意
    ,去問他硬討可好?
厚 卿:(笑道)這是你說癡話,他東西已經入手,你就去問他硬討,他可肯拿出來麼?
幼 惲:(愈覺氣忿道)難道他不肯拿出來就罷了不成?我一個世家子弟,白白的受了他
    一場糟塌,還送了一大注錢,竟連個妓女都弄不過,這不是笑話麼?
厚 卿:(大笑道)老弟,怎麼看著你這樣一個人,竟是一點不通世故。你的銀票、戒指
    被他搶去,可有什麼憑據麼?這是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狀的事,可有什麼法兒!
    就是打了官司,那堂上的官兒也要審情度理。你們自然交情深厚,那銀票、戒指
    才得到他的手中,現在你要硬追回來,難道好當他賊贓追取麼?這樣的事情都要
    經官,他吃了皇上的俸祿,那裡管得了這些閒事!況且宦家子弟飲酒宿娼,自己
    先有一層不合,怎能再去告他?這裡又是租界,不能違背章程,不比內地各處的
    娼寮,若真個十分可惡,便好打掉他的房間,叫他吃了驚嚇。上海地方,是打鬧
    娼家先就犯了捕房的規矩,就要拉到捕房裡去。我們都是面子上人,可坍得起這
    個台麼?你想這事有甚法兒?
    (幼惲先前怒氣填胸,恨不得立刻把陸蘭芬的房間打毀,方出這一口惡氣,被厚
    (卿一番話,說得頓口無言。)
    (想來想去,呆了多時,覺得這話果然不錯)
歎一口:果然如此,我也只好認個晦氣,只算自家病了一場,用幾個買命的銀錢罷了。但
    是那一張票子被他搶去還是小事,那一個戒指是母舅徐觀察美國回來送給我戴的
    。我戴在手上,家父還時常叫我留心,千萬不可失去。現在回去,倘然為不見了
    戒指,查問起來,可不是一件難事?你總要去想個妙法,將那戒指代我收回,感
    激非淺,那銀票就送了他也罷。
厚 卿:(搖頭道)我前天已經碰了他一個釘子,現在就去問他,想來萬萬無用。你不曉
    得我在他那裡,被他一冷一熱的話說得十分難過,我是再不去尋第二個釘子碰了
    。
    (幼惲見厚卿不肯答應,便急了道)
幼 惲:不論有用無用,托你務必要去一趟。我本來也不認得什麼陸蘭芬、林黛玉,原是
    你的來頭,難道我們的交情,這點點小事多應承不來麼?
    (說罷,又連連作揖。)
    (厚卿無奈,應允道)
厚 卿:我去是去,然而收得回收不回,我是不管的,我總盡心竭力替你去幹就是了。
    (幼惲連連稱謝,便催他)
幼 惲:此刻就去,我在棧房候你的回信可好?
    (厚卿知道推卻不脫,只得同幼惲分路,幼惲自回棧去。)
    (厚卿到蘭芬院中,尋見了陸蘭芬,婉婉轉轉的將來意說了一遍)
厚 卿:幼惲現在的意思,情願將二千銀子不要,只望收回戒指,你的意思如何?若肯還
    他,便交給我帶去也好?
蘭 芬:(聽了冷笑道)耐劉大少來說仔,論理是勿好勿依,不過俚格人忒嫌來得希奇。
    倪叫俚自家來拿,倪自然要撥俚格,啥格人影子也勿見,像煞倪是啥格強盜。倪
    倒也有點脾氣格,俚耐自家勿來末,倪直頭搶定還仔俚格哉。
厚 卿:(陪笑勸解道)你也不要動氣,他的心上並不怪你,你把戒指給我帶去還他,我
    隨後再叫他來陪你的禮可好?
蘭 芬:(又冷笑道)戒指是勿錯,倪探子俚一隻勒浪,也勿知撥倪放到仔陸裡去哉,現
    在一時無尋處。俚一定要倪還末,倪只好賠仔俚一隻末哉。
    (一面說,一面伸出纖手來,兩手共帶著十餘只金剛鑽、紅藍寶石的戒指,耀眼
    (爭光,向劉厚卿道)
一 面:劉大少,耐揀仔一隻罷。
    (厚卿見他伸出手來,吃了一驚,只見五光十色,光怪陸離,不覺目定口呆,停
    (了一會)
方 才:既不是他的原物,我怎好胡亂拿去?我回去對他說明,一定叫他自己來拿,好在
    我是旁人,也不能管你們的事。
蘭 芬:格末謝謝耐,對俚說聲,叫俚明朝就來,倪還有閒話說勒。
    (厚卿應了,自回吉升棧來,見了方幼惲,把手一拍道)
厚 卿:何如?我說是萬萬無用的。
    (幼惲忙問何如。)
    (厚卿把蘭芬的話向幼惲說了,幼惲氣得發昏,長歎一聲,默然不語。)
    (厚卿也因張書玉忽然改了面孔,不知是為什麼,也是悶悶不樂。)
    (過了一夜,幼惲去看章秋谷。)
    (原來他住在納字官房。)
    (相見之後,略敘幾句寒溫,秋谷見他似有不悅之意)
便問他:幼惲兄,為著什麼事情神氣這般蕭索?
    (幼惲意欲相告,又覺難以為情,只推頭痛並沒有什麼心事)
秋 谷:我們兩人道義相交,幼同筆硯,如有為難之事,盡可同我商量,或者是有可以為
    力之處,亦未可知。
    (幼惲聽了,沉吟不語,欲言不言。)
    (秋谷再三問他,幼惲仍是不肯實說。)
    (秋谷心中不悅,拂袖而起道)
秋 谷:我再三請問你有何心事,原是一片熱腸,想要替你排解,怎麼你把我看作外人,
    半吞半吐的做那婦人女子的樣兒,究竟是何意見。
    (幼惲見秋谷已有怒意,只得把初做蘭芬甚是要好,後來為著一對戒指頓然翻面
    (,搶去銀票、戒指的前後情形細細說明)
幼 惲:並不是把你當作外人,不肯相告,實是我在張園見蘭芬待你甚是親近,只道你和
    他也有什麼瓜葛,所以不便說明。
秋 谷:我與蘭芬向來認得,卻不曾有過交情,並連局也不曾過一個,這有什麼嫌疑?
幼 惲:(乘便要秋谷去替他要回銀物)昨日的光景,蘭芬待你甚好,你如肯替我收回,
    料想蘭芬也不好意思不聽。
秋 谷:我生平為人最愛管人閒事,時常罵那班坐觀成敗的鄙夫都是涼血動物,自家豈肯
    遇事退避,畏縮不前?但是天下無論什麼事情,都有一個公理,不能專聽一人的
    私見。我也要審情度理,方可替你出頭。或者沒有什麼別故,自然可以替你收回
    。蘭芬也不是那種專愛銀錢的人,或是你們有了相好,其中另有別情,那我就不
    能過問了。
    (幼惲力辨並無別情。)
    (秋谷聽了心中疑惑,想起蘭芬為人尚好,向來待客還算略有良心,何至如此?
    ()
    (想了一會,又問幼惲道)
想了一:他可曉得你有錢?
幼 惲:我雖沒有同他說過,卻是第一天在張園見面的時候,劉厚卿朝他說的。
秋 谷:(猛然拍手笑道)是了,是了。
    (便問幼惲在蘭芬身上除了那二千兩錢之外,一共花過多少銀錢,可曾替他辦過
    (什麼衣裳首飾。)
幼 惲:通共算來,那二千兩票銀不算外,只吃了三台酒,現還沒有付錢,就是現付了二
    十塊錢的下腳,也沒有替他辦甚衣飾,他又並沒有向我開口,我也樂得省幾個錢
    。
    (秋谷不待說完,哈哈大笑道)
秋 谷:算了罷,我的老哥!
      你要省錢是要住在家裡,為什麼要走到上海這花錢的地方來?既然到了此間
    ,上了場面,可就講不起省錢的話了。你且坐著不要性急慌忙,聽我替你講這道
    理。
    (秋谷言無數句,說出一番道理來。)
    (幼惲聽了,方才如夢初醒,連連點首。)
    (正是:
    (  說破高唐之攀,頑石點頭;懺除絲竹之情,現身說法。)
    (未知章秋谷所說云何,請聽下回交代。)
    (第九回 章秋谷苦口勸迷途 陸蘭芳驚心憐薄命)
    
    
28**時間: 地點:
秋 谷:(且說向幼惲道)你想那陸蘭芬是四大金剛中數一數二有名的人物,平時何等風
    頭,真有好些大人先生的客人,花了整千整萬的銀錢近不到他的身體。你是個初
    到上海的人,向來又沒有什麼名氣,通共在張園見過一面,擺了一台酒,卻輕輕
    易易的留你住下,有了交情,就是平常的倌人也不到如此遷就。他是貪圖你的什
    麼?為著曉得你是有名富戶,想要弄你一大注錢,先給你些甜頭,不怕你不死心
    塌地的報效。這是他們擒拿客人的第一等利害工夫。你是個富家子弟,又沒有到
    過此間,那裡懂得這些訣竅,以為第一台酒就留你住了,又是個有名妓女,自然
    榮幸非常。殊不知既已入了他的圈套,便如飛蛾投火,高鳥驚弓,隨你一等吝嗇
    的人,也不得不傾筐倒篋。況且他既破格待你,你更該破格待他,非但應該私下
    送他些值錢的衣飾,或是多送他幾百洋錢,替他排排場面,就是那下腳的洋錢也
    至少要再加一倍,難道他有名的第一個金剛,這樣的排場,那般的聲價,留你住
    了一夜,只值二十塊錢不成?他們一班名妓,身分自高,不肯輕易向人開口。他
    初時指望你是個有錢的好客人,自然總肯花費,直等到過了幾天,你仍舊一毛不
    拔,所以向你開場,要你買那一對戒指。你若答應了他,倒也罷了,卻又土頭土
    腦的不肯答應。他看透了你是個拼不得用錢的人,所以先把錢物騙到他手中,然
    後和你翻面,料想你這樣的客人,做下去也沒有什麼好處,才下這一著絕戶工夫
    。你還癡心妄想要去拿回!他遇著你這種不知世故的人,他不敲你一下竹槓,他
    也不用做生意了。這些情景都是我身親其境,閱歷之談,並不是說的空話。我向
    來性直,句句實言,你卻不要見怪,把這一番話,認作我是有意譏誚之談,那就
    辜負了我的好意了。
    (這一席話,如雷震耳,如石驚天,把個方幼惲聽得面上冷一會,熱一會,冷了
    (又熱,熱了又冷,聽到後來,竟通身冰冷,滿身汗下,執著秋谷的手)
立起來:你這一番說話真是金石之談,發人深省,指我迷途,我怎敢把你直言當作譏誚?
    惟有自家懊悔而已。
秋 谷:(大喜道)幼惲兄真是聰明,不消幾句話的工夫,已是心中明白,此後只要自己
    留心,不去上當就是了。
    (幼惲點頭稱是,想了一會,忽然又氣憤起來)
向秋谷:這陸蘭芬十分可惡,竟把我當作傀儡一般,隨他提弄。
      我想上海妓女愛的是錢,有了錢財就有情義。我回去另匯幾千銀子出來,重
    做一個有名的妓女。料想上海地方甚大,名妓不獨是陸蘭芬一人,那時叫他在旁
    看著,心中難過,便算報了我的冤仇。你道如何?
    (秋谷聽了,甚是笑他癡氣,不免又要勸解他一番)
便問他:這話真是公子哥兒的脾氣,一步也行不開來。依著你的主意是賭氣跳槽,叫他在
    旁懊悔。即使果然如此,拼著自己的銀錢去博別人的懊惱,試問於你有何好處?
    萬一重做一個,仍與蘭芬一般,或者比他更甚,可不是求榮反辱,你又怎的落場
    ?現在你的心上雖然有些省悟,卻還是半明不白的,將來一定要重入迷途。我索
    性把上海嫖界的情形,從頭至尾演說出來,好等你死心塌地。古來教坊之盛起於
    唐時,多有走馬王孫,墜鞭公子,貂裘夜走,桃葉朝迎;亦有一見傾心,終身互
    訂,卻又是紅顏薄命,到後來免不了月缺花殘。如那霍小玉、杜十娘之類,都是
    女子癡情,男兒薄倖,文人才子千古傷心。至現在上海的倌人情性卻又不然,從
    沒有一個妓女從良得個好好的收梢結果,不是不安於室,就是席捲私逃,只聽見
    妓女負心,不聽見客人薄倖。那杜十娘、霍小玉一般的事,非但眼中不曾看見,
    並連耳中也不曾聽見過來。這是說妓女從良的了。至於逢場作戲,原是面上的應
    酬,流水行雲,本來沒有什麼深情密意。倌人的心性愛的因是銀錢,然而有了銀
    錢就有情義,這句話卻又未必。無論你在他面上花了一萬八千,就是揮金如土的
    客人,他們背後也不說他一個好字,反說他是土老兒、曲辮子,這種客人不敲他
    的竹槓也沒有日子的了。銀錢花得越多,背後罵得更加利害,這是什麼原故呢?
    他做著一個好戶頭客人,銀錢撒漫,不消說心中是如意的了,卻又怕同院的姊妹
    本家說他做了恩客,所以不肯背後說他。有錢的客人尚且如此,無錢可知;肯用
    錢的如此,不肯用錢可知。再說到堂子中近來的規矩,更是日趨日下,無從說起
    。從前都是倌人巴結客人,現在差不多要客人奉承妓女;以前都是客人要揀妓女
    的風頭,現在差不多倌人要看客人的功架。偶然有幾個初入勾欄的客人,不懂他
    們妓院中的規例,就要百般誹笑,甚至當面批評。你想,人家花了錢財,原是尋
    歡樂,博個快意,怎禁得倒是這般拘束起來,不是去尋開心,倒是自尋煩惱了。
    你道現在的嫖界還著得腳麼?所以我勸你不要癡心。要曉得現在的上海非比從前
    ,要想做個倌人,都要有嫖界的資格,不是門外漢可以誤打誤撞得的。你吃了陸
    蘭芬如此的虧,還不自家猛省,倒要去再匯幾千銀子,去尋第二個陸蘭芬,豈不
    是一誤再誤麼?
    (這番議論,比前一席話更加切當精微,盡情抉發,說得方幼惲連連歎服)
更 加:男女之情,無人不有,為什麼上海這班妓女竟是太上忘情,難道他果然是個野獸
    山精,不知情愛的麼?
秋 谷:(哈哈笑道)你的學問竟長進了一層了,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想青樓妓女
    ,朝張暮李,送舊迎新,他做的就是這行生意,叫他拿出什麼情義來?古人欲於
    青樓中覓情種,已是大謬不然;你更要在上海倌人之內尋起情種來,豈非更是謬
    中之謬?那古來的霍王小女、杜氏名娼,都是千載一時、可遇而不可求的。你道
    現在上海倌人之內,千千萬萬可尋得出這樣一個麼?
    (幼惲聽了,雖然佩服他的議論,然而心上畢竟還有些疑惑)
又向秋:如此說來,上海的堂子倌人沒有一個好的,竟是足跡不入青樓的好。但是我前天
    在張園,看見你同陳文仙坐在一張桌上,喁喁私語,情意纏綿,就是那陸蘭芬待
    你的情形,也是十分巴結。為什麼他們待你又甚是見好,這是個什麼原故呢?我
    就不懂得了。
秋 谷:(狂笑道)我好心相勸,你倒盤駁起我來。我原對你說,上海地方要做一個倌人
    ,也要有嫖界中的資格,我就把嫖界的資格與你講個明白。大凡古來妓女所重者
    ,第一是銀錢,第二是相貌,第三是才情。如今卻又改了一番局,換了一派情形
    。近來上海倌人,第一是喜歡功架,第二才算著銀錢,那相貌倒要算在第三。至
    於『才情』兩字,不消說起是掛在瓢底的了。什麼叫做功架呢?這『功架』二字
    ,就如人的功夫架子一般,總要行為豪爽,舉止大方,談吐從容,衫裳倜儻,這
    是功架的外揚。倌人做了這種客人,就是不甚用錢,場面上也十分光彩。再要說
    到功架的內場來,這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的,只好說
    個大概給你聽聽。比如初做一個倌人,最怕做出那小家氣相,動腳動手,不顧交
    情的深淺,一味歪纏,這是他們堂子裡最犯忌的事情,免不得就要受他們的奚落
    。至於碰和吃酒,也要看個時候,不可一味聽著他們的說話;或者那倌人生意鬧
    忙,和酒不斷,便不必去湊他們的熱鬧,只要不即不離的,每月總有幾場和酒,
    也就是了;或者倌人生意並不見好,和酒稀疏,這卻就要不等他們開口,自家請
    客碰和,繃繃他的場面。若是做了多時,已成熟客,倌人未免要留住夜,卻萬不
    可一留便住,總要多方推托,直至無可再推,方才下水。倌人們擒縱客人只靠一
    個色事。你越是轉他的念頭,他越是敲你的竹槓。客人們有了這一身功架,倌人
    就有通天本事,也無可如何。總之,以我之假,應彼之假;我利彼鈍,我逸彼勞
    ,這方是老於嫖界的資格。若用了一點真情,一絲真意,就要上他們的當了。這
    幾句話,便是功架的捷徑、嫖界的指南。我從前曾經仿著《四書》做這『功架』
    二字道:功也者,功夫之謂也;架也者,架子之謂也。有工夫而無架子者,蓋有
    之矣,未有無功夫而有架子者也。你把這幾句揣摩純熟,便有了一半工程。但是
    功架出於閱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這是我章秋谷在嫖界中絕大的經濟學問
    ,所以歌場酒陣,整整混了三年,從不曾吃虧落後。幼惲兄以為何如?
    (幼惲聽了秋谷的第三篇議論,方才心下通明,笑道)
方 才:如此說來,你竟是個嫖界中的三折肱了。不料花柳場中,花錢取樂的地方,也有
    這許多道理!幸而我還沉溺未深,被你這切切實實的幾場提醒,說得光致全無,
    不然,怕不鬧個大大的笑話麼?但是陸蘭芬拿去那一隻戒指是我母舅徐觀察給我
    的,家嚴時常查問,不見了卻有好些不便。我想另出幾百塊錢,托你想法子去贖
    他的回來可好?
秋 谷:(笑道)你既然言下悔悟,我怎肯袖手旁觀?那銀子雖然未見得拿得回來,這戒
    指在我身上,取了還你便了。
    (幼惲雖被秋谷勸醒,卻終是個慳吝的人,見秋谷肯替他到陸蘭芬處去要回戒指
    (,只喜得眼笑眉開,連忙立起身來,朝著秋谷深深一揖。)
    (秋谷慌忙拉住,笑道)
秋 谷:這點小事當得效勞,又算什麼?
    (當下便拉了幼惲同到蘭芬院中,幼惲覺得不好意思,不肯同去。)
秋 谷:有我同著,盡去不妨,你難道怕他再要糟蹋你麼?
    (竟扯了幼惲的衣袖向外便走。)
    (幼惲力弱,拗他不過,被秋谷一把拖著,好似雞雛一般,一直走到馬路上。)
幼 惲:(著急道)你放了手,我去就是了。你不怕馬路上人笑麼?
    (秋谷方才放手。)
    (到了蘭芬院內,蘭芬尚未起來。)
    (秋谷問知昨夜沒有客人,便直走蘭芬臥房坐下,叫幼惲去叫蘭芬起來。)
    (幼惲搖手不肯,要叫娘姨去喚時。)
    (秋谷止住,自己掀開帳子,坐在牀沿。)
    (看蘭芬時,穿著一件湖色縐紗小袖緊身夾襖,蓋著一條熟羅薄棉被,睡得正濃
    (;星眸雙合,杏臉微紅,一縷漆黑的頭髮拖於枕畔,約有三尺七八寸長,香氣
    (撲人。)
    (秋谷便低低的叫了兩聲。)
    (蘭芬已經驚醒,開眼見是秋谷,忙笑道)
蘭 芬:阿唷!
      二少,那哼今朝有工夫到倪搭來,耐是難得格客人啘!
    (一面說,一面坐起身來,挽了一挽頭髮,又披了一件玄色縐紗夾襖,斜盼著秋
    (谷一笑。)
    (秋谷乖覺,便走了過來,在靠窗一張洋圈椅上坐下。)
    (幼惲卻不開口,秋谷正要問他,陸蘭芬已下牀來,換好弓鞋,又)
便問秋:二少,倪搭耐是勿大來格,阿是怪仔倪勒勿來介,今朝陸裡一陣風拿耐格二少吹
    仔來哉?
秋 谷:(笑道)那裡是什麼風,倒是你的方大少同我來的。
口 中:(蘭芬還只認秋谷取笑)倪陸裡來啥格方大少,耐例說說看囁。
    (不防回身過來,卻卻的與方幼惲打了一個照面。)
    (原來蘭芬下牀之時,面向牀裡,所以不曾看見。)
    (當下蘭芬吃了一驚,倒詫異起來,叫了一聲)
只 得:方大少!
便問秋:(便回頭)唔篤阿是一淘來格?啥格勿聲勿響,倒拿倪嚇仔一跳。
秋 谷:(笑道)你說沒有方大少,這不是方大少麼?
    (蘭芬也笑了。)
    (幼惲見了蘭芬,臉上不免有些赸赸的。)
    (蘭芬見他和秋谷同來,心中已瞧料了幾分,略略應酬了幼惲幾句,便一面梳頭
    (,與秋谷細細談心。)
    (幼惲在旁看他眉斂春山,含煙如笑,目欺秋水,嬌盼欲流,同秋谷談得娓娓不
    (倦,卻並沒有狎昵的話頭。)
    (但覺兩人眉目之間,若離若合,幼惲方相信秋谷的話,與蘭芬果然沒有交情。
    ()
秋 谷:(只聽得同他說道)現在的客人固然難做,現在的倌人更加難做。倒是那沒有什
    麼名氣的人,不撐場面,還可支持,你們有了這個名氣,撐著這個外場,要想從
    良,又揀不出個可嫁的人,生意雖然鬧忙,日後終無結局,你也要自己留心才好
    。
蘭 芬:(拍手道)劃一,耐格閒話一點勿錯。勿瞞耐說,要討倪轉去格人多得勢來浪。
    倪為仔一生一世格事體,勿肯瞎來來,揀來揀去,總無撥對勁格客人。倪格做格
    個斷命生意,也叫嘸說法。
    (蘭芬說到此處,忽咽住不說,神氣黯然。)
    (秋谷也相對不語。)
    (兩人這一席長談,蘭芬已梳完頭,秋谷對他招手,將蘭芬招至後房,剩幼惲一
    (人在外。)
    (不多一刻,便見秋谷先出來,隨後蘭芬走出,到牀頭邊去拿了一個拜匣出來,
    (身邊摸出鑰匙開了鎖,取出一件東西。)
    (幼惲偷眼看時,原來是他的戒指,喜得心中亂跳,見蘭芬將那戒指遞與秋谷,
    (秋谷接來,就帶在手上。)
蘭 芬:(對秋谷道)倪也並勿是要俚格戒指,為仔怕俚勿來,說戒指放勒倪搭,等俚自
    家來拿。倒說俚自家末勿來,叫仔俚格朋友來問倪要,倪撥俚要得光火起來哉,
    索性勿還撥俚。
      今朝是耐二少爺來,勿好勿答應,勿然是隨便啥人來要,倪定歸勿撥俚格。
秋 谷:(笑道)承情之至,改日再謝。
    (便同了方幼惲出來。)
    (蘭芬送到樓梯,叫秋谷常來走走,秋谷答應,回棧去了。)
    (正是:
    (  紅袖青衫相偎倚,佳人名士兩傾心。)
    (要知以後如何,請聽下回交代。)
    (第十回 兆貴里劉厚卿行令 吉升棧張書玉發標)
    
    
29**時間: 地點:
    (且說秋谷回棧,把戒指交還了幼惲,又勸他早些回去。)
    (幼惲已經被他提醒,又因家中有信催歸,當下也便應了,收拾行裝逕回常州去
    (了。)
    (只有劉厚卿沉迷不改,又做了一個中尚仁里的時髦倌人,叫做洪笑梅。)
    (這洪笑梅面貌中平,身材卻生得甚是長大,走到人前搖搖擺擺的,毫沒有一絲
    (婀娜的神情。)
    (自與厚卿落了相好,天天叫他吃酒碰和,還要叫他置辦衣飾。)
    (厚卿是個鑽在錢眼中過日的人,那裡拚得這般揮霍?卻為著張書玉待他冷淡,
    (跳槽出來,要爭這一口閒氣,不得不熬住心痛,略略應酬。)
    (在洪笑梅雖把他看得並不在眼,劉厚卿卻已著實出了一身臭汗。)
    (幼惲回去之時,想要與厚卿一同回去,厚卿不肯,依舊住下。)
    (這幾日工夫,劉厚卿在洪笑梅處約莫也花了五六百洋錢,曾在笑梅院中請秋谷
    (吃過一台花酒。)
    (秋谷為他是幼惲至親,自己又與他向來認得,不好推卻,勉強應酬,卻厭他是
    (個胸無點墨、目不識丁的人,只略略的坐了一坐,便托故先走。)
    (隔了數日,秋谷又因他先來應酬,只得在陳文仙處還他一席,坐中免不得仍是
    (辛修甫等幾個人。)
    (坐定之後,酒過幾巡,秋谷便要行令)
修 甫:還是聯句,還是飛觴?只不要搳拳擺莊,鬧得頭痛。
秋 谷:聯句雖好,只是座中恐有不能遵令的人,我想用個容易些的字面飛觴,這才雅俗
    共賞,你道如何?
    (修甫等大家稱是。)
修 甫:(只見劉厚卿連忙嚷道)章秋翁不要故意難我兄弟。我小時雖然讀過幾年書,這
    些年來都已還了先生的了,那裡行得出什麼酒令?我情願先行受罰三杯,這酒令
    是不能遵的。
秋 谷:(微笑道)酒令嚴如軍令,旁人不許阻撓,怎麼令官剛才出令,你就先自喧嘩,
    且先罰酒三杯再說。以後如再有人違令,取大杯來連罰十杯。
    (厚卿聽了,把舌頭伸了一伸,不敢再說,怕真要罰起大杯來。)
    (秋谷叫娘姨斟了三杯罰酒放在厚卿面前,逼他一氣飲乾。)
    (厚卿無奈,只得直著喉嚨將三杯酒一齊灌下。)
秋 谷:(先飲了令杯)我的意思,用『風花雪月』四字飛觴。我們在坐恰好七人,從第
    一字起,各飛唐宋詩一句,飛至第七字為止,要依著次序,不許顛倒亂飛。各人
    飲門面杯一杯;說不出者罰五杯,再敬合席一杯,請旁人代說;說錯一字者罰一
    杯;飛到本地風光或貼切本身者,大家公賀一杯。如今我是令官,就先從我飛起
    。
    (便又飲了一杯門面杯,先飛「風」字道)
了 一:風波不信菱枝弱。
    (大家贊好。)
    (其次卻輪著葛懷民了。)
了 一:(懷民也乾了門面杯,飛第二個「風」字道)春風得意馬蹄疾。
秋 谷:(贊道)吐屬不凡,的是金馬玉堂中人物,這是明年恭喜的預兆了。
    (大家公賀一杯,合席飲了。)
    (第三輪到秋谷的同鄉、一同來滬的何玉山,雖然沒有什麼才情,也還勉強來得
    (。)
    (想了一會,飛了一句)
想了一:二月春風似剪刀。
秋 谷:(笑道)雖不甚切當,恰也總算虧他。
    (待要過令時,早見立起來攔住)
王小屏:且慢。
    (隨取酒壺斟了三杯酒,放在面前道)
秋 谷:你且吃了罰酒再說。
秋 谷:(呆了一呆)為什麼要罰起我來?就是說錯了,也沒有罰到令官的道理。
小 屏:你且吃了,再和你說罰酒的緣故。
    (秋谷不肯。)
小 屏:我若說得不是,吃還你加倍罰酒,何如?
    (秋谷一笑,把三杯罰酒折放在一個茶碗內,一飲而盡。)
小 屏:(方才說道)懷民說的是第二個『風』字,第三個『風』字還沒有飛,如何就跳
    到第四個『風』字去?他說錯也還罷了,你這令官怎不檢舉出來,還要旁人來替
    你糾劾,難道要你這令官是擺樣的麼?
    (秋谷方才省悟,笑道)
大 姐:該罰,該罰!
    (連忙罰了何玉山一杯,要他再說一句。)
    (玉山想不出來,就連飲了五杯罰酒,又自己執壺敬合席的人各一杯。)
秋 谷:(代飛了一句)只愁風日損紅芳。
    (方才輪著小屏。)
小 屏:(隨口飛一句)颯颯東風細雨來。
    (又及修甫。)
    (修甫正與一個叫來的倌人名叫謝蘭蓀在那裡並肩攜手,細細的講話,叫他過令
    ()
秋 谷:你們只顧談心,連酒令也顧不得了。有心違令,要罰十杯。
修 甫:(不答應道)既要過令,你做令官的就要早些招呼,我不囉唣令官也就罷了,你
    反要罰起我的酒來,這不是有心羅織麼?
秋 谷:你們既把我舉作令官,就要大家遵令,你這般倔強,要加倍罰你二十杯。
    (修甫愈加不服。)
    (呂仰正主張著罰了修甫五杯,修甫勉強飲了,就把令杯遞與仰正,叫他接令。
    ()
秋 谷:(早劈手奪過令杯)第五個『風』字尚未飛出,便自過令,要罰七杯。
    (修甫無言可答,也覺好笑,只得又飲了五杯。)
    (謝蘭蓀因秋谷不許代酒,暗地裡替他潑掉了兩杯。)
    (原來修甫不會喝酒,不多幾杯便要沉醉,吃了這十餘杯急酒,已是頭暈眼花,
    (勉強撐住了,飛了一句)
修 甫:山雨欲來風滿樓。
    (秋谷還叫他是敷衍過令,再要罰他五杯,經大家勸住了。)
仰 正:(呂便飛了一句)年初十五最風流。
    (眾人都贊他本地風光,合席賀了一杯。)
    (原來仰正叫來的局是個雛妓,叫做小媛媛,年止十五,玲瓏第一,嬌小無雙,
    (大家都贊他是個後來之秀,所以仰正就借了這個本地風光。)
    (結末才輪到劉厚卿,厚卿一手接了酒杯,面漲通紅,假作思索。)
    (秋谷將象箸敲著桌子催他,厚卿更加著急,急得咳嗽連聲,還是秋谷看不過,
    (向厚卿道)
秋 谷:一時想不出來,我就代飛一句可好?
    (厚卿就如逢了郊天大赦一般,忙道)
厚 卿:我實在荒了多年,竟一句也搜索不出,秋翁肯替我代說,兄弟認罰就是。
    (眾人十分好笑,秋谷就飛了一句)
對著眾:昨夜星辰昨夜風。
    (厚卿連吃了五杯,秋谷也陪了一杯。)
    (正要從新起令,用「花」字飛觴,只見厚卿的家人走了進來,向厚卿道)
厚 卿:張書玉親到棧裡來尋少爺,說有要緊話說,叫小的立刻來請少爺回去,已經坐在
    房裡等了半天,看他著急得了不得,也不知他有什麼事情。
    (厚卿聽得張書玉親身到客棧尋他,還有要緊話說,覺得這句說話,耳中甜迷迷
    (的鑽了進去,料想他沒有什麼事情,不過為了幾天不到他院中去,所以自己尋
    (他。)
    (心中歡喜,面上便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氣來,向秋谷道)
立起身:我回去走走就來,不知他來尋我有甚緣故,須要回棧問他一聲。
    (秋谷卻早料到書玉到棧尋他,必定不是什麼好意,見厚卿十分高興,不好當面
    (說穿)
便問他:去去就來也好,我們在此專候。
    (厚卿連稱不敢,告了失陪,穿上馬褂,一直回棧而來。)
    (到了自己的房間,抬頭一看,只見書玉高高的坐在牀上,卻是怒容滿面,同娘
    (姨阿寶姐在那裡咬著耳朵說話。)
    (見厚卿跨進房門,便含笑向書玉道)
娘 姨:先生勿要發極哉,劉大少來格哉。有啥閒話末,同俚商量商量,料想劉大少也總
    要替耐想點法子格。
    (厚卿見書玉面有怒容,已是吃嚇,又聽得阿寶姐這等話頭,雖摸不著頭腦,知
    (道事情不妙,老大著忙,又不好退回出去,只得進房坐下。)
    (正要開口,只聽張迎頭問道)
書 玉:劉大少,耐倒好格!倪就是有啥格推扳耐格地方,耐心浪勿舒齊末,也好朝倪說
    格啘,耐倒好意思跳槽,跳到仔洪笑梅搭去,倪搭人影子也勿見,還要瞎三話四
    ,說勒倪搭用脫仔幾化洋錢哉。耐倒自家摸摸良心,阿有介事?勿要有仔天嘸撥
    仔日頭。現在外勢才曉得耐劉大少用仔歹格洋錢撥倪哉,倪格新欠帳格店家,才
    來問倪收帳,逼得倪走頭無路,人也急殺快。耐想半節裡向阿有啥格洋錢還帳?
    勿還俚篤末,倪又坍勿落格個台。倪想想,也無撥啥格法子,橫豎橫豎格哉,倪
    歸碗斷命堂子飯也吃得勿要吃格哉。耐劉大少既然放仔格句閒話出去,叫倪做勿
    落生意末,倪索性拜托仔耐劉大少,一塌刮仔替倪開銷仔罷,耐劉大少也勿在乎
    此格。
    (厚卿聽他要他開銷帳目,口氣說得大了,早發極起來,勉強向張書玉道)
歎一口:你這話從那裡說起?非但我沒有對人說過,並且待你也沒有什麼怠慢的地方,不
    過應酬場面多帶了一個局,這就算是跳了槽麼?倌人也不止做一個客人,客人也
    不見得做一個倌人,怎麼你的店帳要我替你開銷?難道你不認得我這個人,就欠
    的帳目都不要還麼?你們想想可有這個道理?
    (書玉聽了只冷笑一聲,向阿寶姐道)
書 玉:耐聽聽看,才勿關俚事,阿要推得乾淨!
正 色:(又向厚卿道)劉大少,耐勿要假癡假呆,倪向來格閒話說一句是一句,勿是啥
    格說仔摟白相。耐倒要替倪打算打算篤囁!
    (厚卿被他逼住,沒有轉身,已是十分惹氣;又見張書玉聲色利害,明知他不肯
    (空回,只急得兩足亂跳道)
厚 卿:這是什麼說話!無緣無故的來尋起我來,叫我怎樣的打算?我又沒有用你的錢,
    沒有欠你的帳,聽憑你怎樣便了。
書 玉:(冷笑道)上海灘浪有銅錢格人末也多煞,倪啥勒勿去尋著別人,獨獨尋著耐劉
    大少一干子?耐自家想想,說出該號閒話來,阿對倪得住?
    (厚卿聽他說得沒頭沒腦的,更加摸不著緣故,只是乾著急,嚷道)
口 中:我倒底說了什麼,你也要說個明白,不要半吞半吐,弄得人糊裡糊塗。依著你的
    心上,要我怎樣,你放著正經話不說,單單的同我轉起大遠的圈子來,我可知道
    你是個什麼主意?
書 玉:耐自家對別人說格閒話自家明白,倪也勿來替耐啥對格話頭。
      倪現在牌子拿脫仔,生意也勿做哉。娘姨篤格帶擋,一千幾百塊,各處格店
    帳末,二千多點;一塌刮仔勿到五千洋錢。說起來是也嘸啥希奇,就不過半中節
    裡,一歇辰光要倪還起洋錢來,收末收勿著,借末無借處,叫倪身浪也勿會出啥
    洋錢。劉大少,倪一逕待耐末也朆壞過歇良心,耐勿應該放倪格謠言,故歇弄得
    倪勿上勿落,格一杯酒是要挨撥耐吃格哉。
    (厚卿聽他盤子開得闊綽,心上沒有了主意,雖然明知書玉有心敲他的竹槓,然
    (而張書玉既然起了這個念頭,料想不是三百、五百塊錢可以打得倒他的,免不
    (得要忍著心痛買個彼此相安;卻不料他開口就要五千,早吃了一嚇,心想就是
    (一半,也要二千塊錢。)
    (厚卿向來為人比幼惲更加刻嗇,那裡割捨得下?心中躊躇,方寸交戰了一會,
    (不覺恨起張書玉來,恨他無故生枝,硬敲他的竹槓。)
    (又被書玉說了一席不講情理、一廂情願的蠻話,心中更加了幾分焦躁,那怒氣
    (竟按捺不住起來,便也變了面孔,笑道)
冷笑一:倌人敲客人的竹槓,也要客人情願,方才顯出交情。你說這樣的蠻話,就是我情
    願出錢,你也沒有什麼趣味。我在上海多年,倌人要客人的小貨,我也見得甚多
    ,卻從未看見你這種泛蠻的人,真是第一遭兒,實在可笑!我還有正事在身,也
    沒有工夫和你講理,你請罷,我卻先要失陪了。
    (說罷,立起身來就要往外走出。)
    (那曉得張書玉性情本來悍潑,淫惡非常;又因厚卿跳槽到洪笑梅家,天天擺酒
    (碰和的報效,眼睜睜看著大肥的鴨子,蓋在鍋裡還被他飛了出去,已是氣得不
    (可開交。)
    (卻沒有想到他自己,那一天在張園看見了章秋谷,心蕩神飛,恨不得立刻與他
    (團成一塊,把十分情意都用在章秋谷身上,去弔他的膀子。)
    (萬不料章秋谷眼力高強,他這一副尊容那裡看得上眼,所以憑著張書玉百般做
    (作,搔頭弄姿,抹巾障袖,只如沒有看見一般,付之一笑,並不放在心上。)
    (張書玉卻受了個老大沒趣,又羞又氣,他卻還不死心,想慢慢的跟著,再去打
    (動於他。)
    (剛剛走出彈子房,就遇見厚卿尋他,叫他一同回去。)
    (張書玉滿肚皮沒好氣,只得上了馬車一同回去,反怪著厚卿不該打斷他弔膀子
    (的心腸。)
    (看著厚卿的面目委瑣,舉止堪憎,越看越氣,心中便二十四分厭惡他起來,便
    (待他淡淡的,冷言冷語的譏誚。)
    (及至厚卿叫局,故意遲至檯面將散,催了幾遍方才到來,是有意叫他知難而退
    (的意思。)
    (又不料厚卿跳到洪笑梅那裡,居然的放開手段,銀錢揮霍起來,懊悔前日不該
    (做斷了他,便要想個撒下瞞天大網,撈他一個罄盡的主意。)
    (同娘姨們商議了幾日,才想出這一條計策來;預備先軟後硬,要和厚卿大鬧一
    (場,萬不肯空回白轉。)
    (他明欺厚卿雖然滑溜,卻是個無用怕事的人,就是事情決撒,也不怕他去告狀
    (經官。)
    (聽見厚卿一場發作,正中下懷,只見他腮邊起兩朵紅雲,眉際橫一團殺氣,柳
    (眉倒豎,杏眼圓睜)
大 姐:劉大少,耐勿要勒浪擺啥格松香架子,勿要說耐格種客人,就是比仔耐再要利害
    點,倪也勿見得嚇殺仔人。耐開口閉口說倪敲耐格竹槓,倪就算是敲耐格竹槓末
    哉,老實說,倪格排客人勒倪身浪用格一千、八百,三千搭仔二千洋錢,也勿算
    啥事體。只有耐末一格銅錢才勿肯用,寒色摟抖極殺仔人,還要說倪敲仔耐格竹
    槓哉。倪自然總有道理勒,好敲耐格竹槓啘。耐今朝到底那哼?說一句閒話撥倪
    ,勿要勒浪裝啥格媽虎。
    (厚卿正待要走,卻被張書玉翻轉面皮,不遺餘力的數說了一頓,只氣得渾身亂
    (抖,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停了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道)
厚 卿:你這說話真是豈有此理!
      難道世上沒有王法的麼?
    (一面說,一面仍想脫身走出,早被書玉搶上前劈胸揪住。)
    (正是:
    (  愛河滾滾,大家同在沉淪;情海茫茫,何苦自尋煩惱。)
    (不知厚卿怎生打發書玉,且待下回交代。)
    (第十一回 對酒當歌忽逢舊友 陽春白雪快和新詩)
    
    
30**時間: 地點:
    (且說書玉搶步上前,把厚卿胸前衣服一把扭住道)
書 玉:曉得耐劉大少是有財有勢,倪也殼張格哉,上海縣新衙門隨時耐劉大少格便,耐
    勿要走囁。
    (厚卿被他扭住,不由的心中亂跳,又急又氣,嚷道)
厚 卿:你、你、你要怎、怎樣?怎、怎麼不、不、不問青紅皂白,就動、動、動起手來
    ?這、這、這樣拉拉扯扯的,算、算、算什麼樣子!
書 玉:耐勿理倪格閒話,要想走出去,倪自然只好動手哉啘。
    (厚卿著了急,把書玉用力一推,想要把他的手推開方好脫身。)
    (那知書玉力大非常,一把衣服緊緊的拉住,那裡肯放!只是腳下跳著高底,立
    (腳不穩。)
    (厚卿用力一推,來得勢猛,竟是仰面一交。)
    (厚卿因衣服被他帶住,也是一交,跌在書玉身上。)
    (那書玉吃了一交筋斗,愈加撒潑,高聲喊道)
書 玉:耐只顧打末哉,唔篤大家來看囁!
    (只一鬧,把棧中茶房並隔壁房間的客人,都一齊擁到厚卿房門口來,卻不知為
    (著何事。)
    (阿寶姐見不是勢頭,連忙上前拉開厚卿,又把書玉扶起,勸書玉道)
書 玉:先生勿要實梗囁!有啥閒話末,好好裡替劉大少說,劉大少也無啥勿肯格呀!
了 一:(又向劉厚卿道)劉大少勿要動氣,倪先生末也是一時之火。耐是老相好哉,總
    要包涵俚點,大家好好裡商量末哉。
    (書玉跌了一交,頭髮已經披下,更如枉死城內放出來的小鬼一般,愈加可怕;
    (被阿寶姐扶了起來,也趁勢住了口,卻還咕嚕著道)
書 玉:俚耐要打末讓俚去打末哉,倪索性拿格條性命交撥仔俚完畢。倪活勒世浪也嘸撥
    啥格好處,撥別人家逼殺快。
    (那厚卿被阿寶姐拉開,捺在椅上坐下,看看今天這般風勢,料想不得好好開交
    (,走又走不脫,回又回不去,心上就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走轉,想不出個
    (脫身的法兒。)
    (忽想起章秋谷來,曾替方幼惲在陸蘭芬處討回戒指,在上海花柳場中頗頗的有
    (些名氣,大家都曉得這一個人,而且為人重義,風骨非常。)
    (若得他肯來勸解書玉,調處這件事情,真是十分把穩,便連忙叫了當差的來,
    (吩咐他道)
便 連:你快快到南兆貴里陳文仙院中,飛請章老爺立刻就來,說我在棧中有要緊事情,
    無論如何務必請他就到,不可耽擱。
    (當差的答應了,忙忙到兆貴里去。)
    (只說秋谷自劉厚卿回棧之後,對修甫等說道)
秋 谷:這個人雖是世家子弟,實在俗不可耐,滿面上露著浮華之氣,不是個可交的人。
    聽見我要行令,便嚇得屁滾尿流,這種人真是可笑!如今他既去了,我們這酒令
    卻止剩了六人,況且這令極是淺近,實在無趣,我們改作即席聯句罷。
    (修甫等一齊稱善。)
    (秋谷便先乾了一杯,修甫等也乾了,問娘姨要過紙筆,秋谷提起筆來正要寫起
    (句時,忽見門簾一起,又闖進一個人來。)
    (秋谷忙起身看時,那人兜頭一揖)
向秋谷:你好快活!在蘇州鬧了個大大的名兒,也不來招呼我一聲,沒有看見你們的盛會
    。現在又走到上海來,可被我尋著了。
    (秋谷連忙回揖。)
    (原來這個人與秋谷是總角之交,姓貢,號叫春樹,是一個詩詞名手,正與秋谷
    (旗鼓相當,且又生得粉面欺何,素腰壓沈,那神情意態一味的溫柔撫媚,竟如
    (美女一般,迥非秋谷那一種眉目清揚、神情英武的態度。)
    (秋谷與他詩文知己,互相推許。)
    (這貢春樹本是杭州人氏,幼年隨著父親,做過一任常州府同知。)
    (他父親終於任所,身後略略有些宦囊,蘇州還有幾處房屋。)
    (貢春樹因杭州地方沒有什麼宗支親友,便不回原籍,就在常州府城居住。)
    (秋谷因曾祖以下墳墓俱在常州,每年春、秋二季,必到常州掃墓,便住在春樹
    (家中,詩酒盤桓,十分相得。)
    (此番貢春樹打聽得秋谷在蘇州青陽地浪遊曲院,用度豪華,便趕到蘇州要與秋
    (谷相會,不料秋谷已經回去了,撲了一空。)
    (春樹在蘇州住了兩月,順便收取房租。)
    (前日方幼惲自上海回去,路過蘇州,恰好遇見了春樹,與他說知備細。)
    (春樹方曉得秋谷已到上海,便急急趕來,打算與秋谷商量一件事情,要秋谷替
    (他出力,卻忘記了問明方幼惲住在什麼棧房,所以到了碼頭,只好先將行李發
    (在三洋逕橋長髮棧去,自己卻各處尋問。)
    (上燈之後,方才尋到吉升棧來,曉得秋谷在兆貴里請客,連忙逕到陳文仙院中
    (來尋秋谷。)
    (當下秋谷問明了春樹的行止,方知他特地到滬相訪,故友相逢,心中大喜,便
    (向春樹道)
當下秋:你來得正好,我在此間結了一班朋友,都是性命道義之交,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
    友一般,你且見過了這幾位,再說別話。
    (春樹便與修甫等拱手,彼此問了姓名。)
    (春樹見修甫、仰正等意氣驚人,行為豪爽,修甫等見春樹儀容俊雅,談吐風流
    (。)
    (從來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不覺大家共相傾慕。)
    (修甫等便讓春樹上坐,春樹不肯)
修 甫:春樹兄今日才來,又是遠客,我等忝為地主,豈有僭坐之理?
    (春樹推辭不得,方才坐下。)
便問秋:(春樹見台上有筆硯信箋)你們台上放著筆硯,想是行什麼酒令,卻被我這催租
    隸來敗了你們的清興。
    (秋谷微笑,將改令聯句向他說了。)
春 樹:(大笑道)席間聯句是近來一班斗方名士的習氣,你如何也學起他們來?好好的
    飲酒何等不妙,卻做這等酸子的事情!我是第一個不遵令的。
秋 谷:(一笑)我們的席中聯句,是大家舒寫性情,平章風月,卻不是做了詩連忙去刻
    在新聞紙上的斗方名士可比。你既不以為然,我亦樂得藏拙,免得去搜索枯腸,
    但是你剛剛入席,就第一個違了我的酒令,卻饒你不得,須要罰你十杯,若喝不
    了這許多,罰你即席賦詩自贖。
春 樹:要我做詩不難,我即席賦詩,你亦要立時和韻,方算得令官的公允。若只許州官
    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就要鼓噪了。
秋 谷:(笑道)依你,依你,但古人七步八叉,俱有成例,若構思遲了,就要加倍罰你
    二十杯,須要落筆如風,不許停頓,你可敢答應麼?
春 樹:(毅然作色道)這個何難?料想也未見得難我得倒。你且吃了令杯,看我立時揮
    灑何如?
秋 谷:我做令官並無私曲,你若能文不加點,大家也要公賀三杯。
    (秋谷果然乾了令杯。)
    (春樹要過一張八行信箋,也不思索,提起筆來,看他走筆如飛。)
    (秋谷等在旁看著,只見寫得好一筆趙松雪的行楷,娟秀非常,寫著《即席賦贈
    (秋谷章君》一首七律道:
    (  五陵公子正翩翩,裘馬清狂佳客前。)
    (太白豪情窮碧落,冬郎才調況青年。)
    (詩腸對月原如水,劍氣凌雲快欲仙。)
    (春樹寫到此處,正要奮筆直書結句,忽然一想,錯了一個韻腳,便略略停了一
    (停,要換個韻,卻未免就停筆不下。)
秋 谷:(早大笑道)溫八叉今竟如何,若再停一刻,便要倍罰二十杯了。
春 樹:(笑道)你不要自恃做了令官作威作福,停會待我也做一回令官考你一考,看你
    這曹子建還能七步成章否?
秋 谷:你不要與我鬥口,且完了正文再說。
    (春樹一面說,一面早把兩句結句寫了出來。)
    (眾人看是:
    (  我愧郊寒並島瘦,聞君高論為開顏。)
    (修甫等一齊贊好。)
秋 谷:(笑道)詩意甚佳,姑且免罰,但是揄揚太過,卻要罰你一杯,我也陪你一杯。
    (春樹也不推辭,欣然飲了)
春 樹:你的令官已經卸任,待我這令官也來出個題目何如?
秋 谷:(笑道)任從尊意。
春 樹:我如今先要你原韻和出一首,非但不許停頓,而且還要擊缽催詩。若鼓已絕而詩
    未成,也要罰你二十杯,眾位以為何如?
修 甫:(等齊和道)秋翁向來詩才敏捷,真可倚馬萬言,想必不至受罰。我輩拭目以俟
    佳作便了。
    (秋谷笑了一笑,隨取過紙筆來。)
    (春樹取一支象箸,在茶杯上「當」的打了一下)
春 樹:鼓聲已起,速速做來。
    (秋谷提筆便寫,兔起鶻落,滿紙淋漓,一筆草書比春樹更加神速,不一刻早已
    (寫完。)
    (春樹也自怪詫,暗想:怎地比自己更快?果然並生瑜、亮,自己較遜一等。)
    (大家看那詩時,只見寫著也是一首七律,上寫「奉和原韻」)
    (江南詞客太翩翩,況在臨安畫閣前。)
    (己分玉蕭成隔世,漫將錦瑟誤流年。)
    (慚無叔寶風前度,應有瑤台月下仙。)
    (拚把清樽同一醉,不須惆悵問朱顏。)
    (眾人看完道好。)
秋 谷:(笑道)我向來不愛和韻,今日被他逼住,無可如何,只得潦草塞責,諸兄怎還
    要謬贊起來,豈非違心之論?
仰 正:我們知己相敘,不作套談,秋谷為何總有一番謙遜,這要罰你一杯。
    (就斟了一杯酒送過來,秋谷倒也無言可答,只得受罰了一杯。)
    (春樹還有些心中不服,便又出令道)
春 樹:我見《隨園詩話》中有新婚詩,以『階乖骸埋』四字為韻,我想這四個韻腳雖然
    難用,也不至十二分艱難,我們在座各依韻和他一首。我卻要自家僭妄,做個令
    官品評甲乙。
向秋谷:你可能遵我的令麼?
秋 谷:只要大家承認你做令官,獨我一人,豈有不肯道令之理。
修 甫:(等道)樹春兄此令甚好,我們大家遵令而行。
    (春樹大喜,復向眾人告罪,先飲了門面一杯,眾人也多乾了,便各各構思起來
    (。)
    (那知看著雖不甚難,卻也不甚容易,春樹自家也在沉吟。)
    (卻是秋谷略一思索,取過紙來,早已一揮而就。)
    (眾人驚異看時,只見寫道:
    (  十里珠簾開畫靨,兩行宮使列瑤階。)
    (仙裙簇蝶情初定,玉佩和鸞願未乖。)
    (慧質只應天上有,冰姿直與雪同骸。)
    (明燈更照紅綃色,莫令名花寶帳埋。)
    (大家看了,哄然叫好。)
修 甫:有此佳作在前,我等只好大家擱筆,不必再去苦思力索的了。
秋 谷:我們諸位都是高才,怎麼也這般謙遜起來?
修 甫:並不是故意推辭,我同你講這緣故,你就明白了。這四個韻腳本來難押,有《隨
    園詩話》一首於前,又有你這一首於後,我們就是再做出來,也是拾人唾餘,味
    同嚼蠟了。我們還是受罰一杯罷了。
    (就大家斟了一杯乾了,又公賀了秋谷三杯。)
    (修甫把秋谷這一首詩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贊歎不置。)
    (連貢春樹暗中也是十分佩服,秋谷真是天賦清才,不同流俗,就也極意稱揚。
    ()
    (秋谷謙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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