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 至 第二〇
11**時間: 地點:
(一日早飯後,藐姑到了館內,恰值別的俱各未來,惟有楚玉一身。)
(楚玉一見,又喜又懼。)
楚 玉:(迎著藐姑道)這可怎麼樣呢?
(藐姑捏著楚玉的手,楚玉也攀著藐姑的臂,雖是兩口相親,卻無一言相對,正
(合著古語二句)
楚 玉:滿懷盡是心腹事,及至相逢半句無。
藐 姑:這屋後有閑房半間,雖是茸茅不堪,卻是人跡罕到。你我到彼,略償素願何如?
楚 玉:如此最好。
(二人足方出門,忽聞戶外有人進來,遂各慌忙上位。)
(藐姑桃腮添朱,楚玉手足無措。)
(畢竟是個小小的丑兒,那些事全然未曉,所以不曾看出馬腳。)
(一步三趨,進門來道)
楚 玉:噯喲!我說我來早,還有早行人。咱三個趁之師父未到,想個法兒玩玩罷。若師
父來,又要受他的拘束了。
藐 姑:做麼玩呢?
楚 玉:(丑說)背趟趟罷。
(楚玉有些不肯,藐姑以目視之,楚玉)
楚 玉:如此妙極!誰先背誰呢?
藐 姑:(丑說)你先背我。
楚 玉:你先背我。
(二人爭論不已。)
藐 姑:你二人各先背我一趟,我再各背你們一趟,就均勻了。
(藐姑心裏雖是立意要佔他們的便宜,其實還別有所思,小丑那裏知道。)
小 丑:(遂推楚玉說)你先背他。
楚 玉:你先背他。
藐 姑:論長幼,該譚兄先背我。
楚 玉:如此,你就上在西頭椅子上,我背到你東頭,回來還送在你椅子上,就算一趟。
小 丑:我也是如此,叫我多背一步也不能。
(藐姑遂將一雙小小的金蓮撓起,又把兩支摻摻的柔荑,搭在楚玉的膀臂上。)
(先摸他嘴,繼摸他喉。)
(楚玉遂笑不能止,丑亦歡天呼地。)
(那楚玉的兩手,在藐姑臀下,亦自不必說了。)
(誰想到東頭,尚未及轉身,先生來了。)
(聞的館內呼喚不相,遂咳嗽了一聲。)
(他三人就像迷窩的老鼠一般,各自尋位坐定。)
先 生:(先生進來道)你三個為何這等的喧嘩?快些與我說來!
小 丑:我三個在這裏念的是腳本,並沒胡鬧。
先 生:且自由你,待明日背不會腳本,我再與你們算賬!
12**時間: 地點:
(自此以後,任他兩個欲火熾盛,聽的先生咳嗽一聲,就如倒傾北海的一般,將
(那火兒滅的乾乾淨淨。)
(所以將近三月,並不從相續片時。)
楚 玉:(楚玉想道)我如今沒奈何,只得把入班的苦心,求婚的私意,寫下一封密札,
團作一個紙團。等到念腳本的時節,趁著眾人不見,丟在他懷裏去。他看見了,
自然有個回音。只是一件,萬一被眾人拾了,卻怎麼處!也罷,我有道理,這一
班蠢才,字雖識得幾個,都是不通文理的。我如今把書中的詞意,放深奧些,多
寫幾個難字在裏面,莫說眾人看見全然不解,就是拿住真贓,送與他的父母,只
怕也尋不出破綻來。我想有心學戲,自然該學做正生。一來冠裳齊整,還有些儒
者氣象;二者就使前世無緣,不能與他配合,也在戲臺上面,借題說法,兩下裏
訴訴衷腸。我叫一聲『妻』,他叫一聲『夫』,應破了這場春夢也是好的。只可
恨腳色定了,改換不得。我今把這個意思也寫在上面,求在他令尊面前,說個方
便,把我改做正生,或者邀天之幸,依了他也不可知。
(將書縮做丸,不但傳幽秘。)
(聊當結同心,稍示團圓意。)
(到了次日飯後,一班俱到。)
對眾人:(生對眾人)我們這一班兄弟,學了個把月戲文,還不曾會得一兩本。誰想做旦
的劉藐姑,與做淨的譚楚玉,他兩個記性極好。如今念熟了許多,我們只是趕他
不上。師父昨日說,今日要考較我們,大家都要仔細。
小 丑:都是淨、旦兩個不好,他倆個要賣弄聰明,故此顯得我們不濟。藐姑是師父的女
兒,不好打他,小譚那個畜生,斷然放他不過。我今日不受打便罷,若受了打,
定要拿他出氣。
正 生:別樣也還可恕,最惱他戴了方巾,要充個斯文的模樣。我和你一齊動手,定要扯
他的下來。師父來了,我們各人上位。
13**時間: 地點:
(正說之間,先生來了。)
先 生:(說道)你們把念的腳本,都拿上來,待我提你一提,提一句,就要背到底。背
得出就罷,背不出的,都要重打。
(藐姑與楚玉是昨日背過的了。)
藐 姑:(叫末說)拿你的來。
楚 玉:(末說)學生只念得一本。
先 生:他們極不濟的,也有兩本,你只得一本,這等且拿來。『提云風塵暗四郊』這是
那一本上的。
楚 玉:這是《紅拂記》上的牌名,叫做節節高。
先 生:且饒你,下次務期多念幾本。
楚 玉:(又叫淨云)拿你的來。
先 生:(淨答云)我的極熟,不用背罷。
先 生:胡說,快拿來。
楚 玉:(淨暗叫楚玉說)我若背不出,煩你提一提,我有酬謝你的去處。
小 丑:(小丑方纔說)都是你賣弄聰明,顯得他不濟,要拿你出氣哩!你若肯提我,我
就幫你打他;你若不肯,我就幫他打你。
楚 玉:你放心去背,我提你就是了。
先 生:寄命托孤經,史載。
楚 玉:(楚玉低聲對丑云)這是《金丸記》上的牌名,叫做三學士。
(丑遂高聲背下。)
楚 玉:(師父又叫正生說)拿你的來背。
正 生:他央人提得,我難道央人提不得麼?藐姑於我坐在一處,不免央她。
楚 玉:(對藐姑說)好姐姐,央你提一提,我明日買汗巾送你。
藐 姑:使得。
(正生遂將腳本送上。)
先 生:嘆雙親把兒指望。
(正生對藐姑做眼色,藐姑背笑說)
藐 姑:我恨得打死這個狗才,好把譚郎頂替,為甚麼肯提他。
先 生:(先生打正生頭云)怎麼全不則聲。
正 生:曲子是爛熟的,只有牌名不記得。
先 生:這等免背牌名,只背曲子罷。
(正生遂將嘆雙親句唱了一遍。)
先 生:怎麼我提一句,你也只背一句,難道有七個字的曲子麼?
正 生:我原是爛熟的,只因說了幾句話,就打斷了。
先 生:如此再提你幾句:教兒讀古聖文章。
(正生也只將二句高唱一遍。)
先 生:往下背。
正 生:我念念再背就熟了。
先 生:(先生怒說)有這等蠢才,做正生的人,一句曲子也說不得。譚楚玉是個花面,
這等聰明,只怕連你的曲子,他也記得哩。譚楚玉與我背來。
楚 玉:這是《浣紗記》上的牌名,叫做江兒水。
先 生:好!記又記得清,唱又唱的好。你聽了羞也不羞?如今起來領打!
楚 玉:(遂將他打了十餘下說)以後再背不出,活活的打死你。快去念來!
先 生:我出去拜客就來,不要吝氣,也不可交頭接耳,說甚閑話。
對眾人:曉得。
(遂拂衣而出。)
(正生下位,對丑)
正 生:先時說的話,你都記的麼?
小 丑:記得。
心 中:(心中想云)他要打小譚,叫我做個幫手,我想小譚提我的曲子,怎麼好打他?
也罷,口便幫他罵幾句,待他交手的時節,我把拳頭幫著小譚,著實捶他一頓,
豈不是個兩全之法。
小 丑:(對正生說)我幫你就是了。
正 生:(正生遂向楚玉說)你學你的戲,我學我的戲,為甚麼在師父面前,弄這樣聰明
,帶累我吃打?
譚 生:是師父叫我唱來,與我何干?
正 生:就是師父叫你唱,你該回他不記得罷了。為甚麼當真唱起來!
楚 玉:(遂以手拉楚玉的方巾說)你既然學戲,自然該像我們,也帶一頂帽子。為甚麼
頂了這個龜蓋?難道你識幾個字,就比我們兩樣麼?眾位快動手。
正 生:(淨說)大家捶這狗頭。
(三人打在一團。)
(淨口裏罵的是楚玉,手裏打的卻是正生,三轉兩扭,遂將正生撲在地下,藐姑
(心下想道)
藐 姑:我假意去拉勸,一來捏住譚郎的手,與他粘一粘皮肉,也是好的;二來幫著譚郎
,也捶他幾下,替譚郎出口氣兒。
(上前捏住譚生的手,譚生會意,遂將藐姑一拉,藐姑遂將身一就,趁著眾人不
(防,雖未能盡情如意,亦不免兩口相親。)
(淨按著正生的頭,楚玉一手拉著藐姑,一手去打正生。)
(副淨在旁解勸,正生在地下哭罵。)
正 生:(外說)勸他們不住,待我假裝師父的聲口,吆喝他幾聲,他們自然驚散。
正 生:(遂到門外,大聲叫云)是那幾個畜生,在裏面胡吵,快些開門!待我進來。
(果然驚散,各坐原位,去念各人的腳本。)
(外遂並手搖擺而上。)
(方纔囉唣的那幾個,教人好不生氣。)
(眾人見不是師父,又各吵鬧起來。)
對眾人:(外說)當真待來了,大家念幾句罷。
(藐姑上位,心中)
心 中:方纔勸他的時節,譚郎遞一件東西與我,不知甚麼物件,待我看來。
心 中:(及至看了一遍,遂點頭云)原來如此,我有心寫一回字,又沒法遞與他。也罷
,我看這一班蠢才,都是沒竅的,待我把回他的話,編做一隻曲子,高聲唱與他
聽,眾人只說念腳本,他們那裏知道。
對眾人:(遂對眾人)這兩隻曲子倒有些意味,待我唱他一遍:『
金絡索來緘,意太微。知是防奸宄,兩下裏,似鎖鑰相投,有甚的難猜
迷。心兒早屬伊,暗相期,不怕天人不相依。
你為我無端屈志,增憔悴,好教我難為意!將他改作伊,正合奴心意。
欲勸爹行,又怕生疑忌。我細思,有妙機,告君知,會合的機關在別離,這成群
鷙鳥不忌唳!』
楚 玉:(楚玉聽道)有這等聰明女子,竟把回書對了眾人高聲朗誦起來。只有小生明白
,那些愚人,如在夢中一般。這等看來,他的聰明還在小生之上。前面那一隻,
是許我的婚姻;後面那一隻,是叫我改淨為生之法。說這一般之中,只有我好,
其餘都是沒幹的。教我在他父親面前,只說不肯做淨。要辭他回去,不怕不留我
做生,果然是個妙法。等師父回來,依計而行便了。
對眾人:(他師父回來道)
出訪戲朋友,歸教戲門人。
般般都是戲,只有撰錢真。
問你們的功課都做完了麼?
對眾人:做完了。
先 生:你們都去罷。
(惟有楚玉端然不動。)
先 生:你為何不走?
楚 玉:有話要講,所以不去,求先生喚東家出來。
文 卿:(文卿出來道)
西席呼聲急,東家愁悶深。
不因催節禮,定是索束金。
先生叫弟,有何商意?
先 生:這個學生,叫我請你。他說拜別師父,叩謝主人,明日要家去哩。
文 卿:如今學會了戲,正要出做生意,怎麼倒要回去呢?
楚 玉:我初來的時節,只說做大淨的,不是扮關云長,就是扮楚伯王。雖然圖幾筆臉,
做到慷慨激烈之處,還不失英雄本色。誰想十本戲裏面,止有一兩本做君子,其
餘都做小人,一毫體面也沒有,豈是人做的事!
先 生:你既不肯做花面,就該明說,為甚麼要走呢?
文 卿:既然如此,你就揀一個腳色就是了,正旦是我兒,移動不得,老旦認一腳色罷。
楚 玉:把個鬚眉男子,扮做巾幗婦人,豈不失了丈夫之體?
文 卿:做小生何如?
楚 玉:這個腳色,還將就得,只是一件,那戲文裏面的小生,不是因人成事,就是助人
功名,再不見他自立門戶,也不像我做的。
先 生:這等說起來,他的意思,明明要做正生了,我看他的喉嚨身段,倒是個做生的材
料。不如依了他罷。
文 卿:眾腳色裏面,惟有生、旦最苦。上場的時節多,下場的時節少,沒有一隻大曲子
不是他唱,只怕你讀書之人,受不得這般勞碌。
楚 玉:不將辛苦意,難取世間財。只要令嬡受的就受的,我和他有苦同受,有福同享,
就是了。
文 卿:把那做生的與你調過來,你做正生,他做花面,再沒得說了。
楚 玉:既然如此,只得勉強從下。我老實對你說罷,起先入班還是假的,如今倒要弄假
成真了。
(從來淨腳由生改,今日生由淨腳升。)
(欲借戲場風仕局,莫將資格限才能。)
(楚玉自從改淨以後,學戲的時節,與藐姑坐位相連;唱曲的時節,與藐姑夫妻
(相稱,雖未能同衾共枕,較視從前,也就便宜多少了。)
(欲知他二人的故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一鄉人共尊萬貫 用千金強圖藐姑)
(楚玉與藐站以手示意,以目傳情,向是不必說了。)
14**時間: 地點:
(且說埠鎮上,有一個財主鄉宦,名喚錢萬貫。)
(他家金銀堆積如山,穀米因陳似土。)
(良田散滿在各邑,納不盡東西南北的錢糧。)
(資財放遍在人頭,收不了春夏秋冬的利息。)
(用豪奴,使狠僕,叫做)
叫 做:畫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爪牙始驚人。
(娶美妾,蓄妖姬,叫做)
叫 做:乞食齊人尚有家,富人怎不驕妾妻!
(這也還是件小事。)
自 古:財旺生官。
(就是中了舉人、進士,也要破幾兩少鈔。)
(做紗帽的鋪戶,不曾見他白送與人。)
(又聽得官高必險,反不若他異路前程。)
(做不到十分顯職,卷地皮的典史,不曾見有特本參他。)
(這等看將起來,他這一位大大的財主,小小的鄉紳,也甚做得過。)
(所以他出門則頂其肚皮而搖擺,居然員外氣象;在家則高其聲而吆喝,宛然官
(府排場。)
15**時間: 地點:
(一日,對眾人)
對眾人:我錢萬貫自從納粟以後,選在極富庶的地方,做了一任縣佐。趁了無數的銀子,
做了未滿三年,就被我急流勇退,告了終身的假,急急的衣錦還鄉。如今凡拜縣
官,都用治生帖子,他一般也來回拜。那些租戶、債戶見了,嚇的毛骨悚然。欠
了一升一合,一錢一分,就要寫帖子送他,誰敢不來還納!看來不虧別樣,虧我
這個住處住的好,不在城而在鄉,若還住在城市之中,那舉人、進士,多不過我
這個小路前程,如何能充人呢!只是住在鄉間,也有一件不好,那些公祖父母,
無故不肯下鄉。我這些威風,一年之中裝不上一兩次,白白的把一頂紗帽,一件
圓領,都收舊了。今日聞得本縣三衙要巡歷各鄉,清查牌甲。少不得一到本處,
就要來拜我。地方上辦了酒席,少不得請我去陪他,這場威風又使得著了。叫家
僮,你乘此機會,把一應田租賬目清理一番,有拖欠的,不免開送三衙,求他追
比起來。一則清理今年的賬目,多得些利錢;二則借此示眾,免的與我淘氣。
16**時間: 地點:
對眾人:(說話之間,見十數個身穿藍布粗衣,頭帶卷邊氈帽的鄉裏人,都跪下道)我們
是地方總甲。只因本縣三衙要來清查牌甲,其實往年的舊規不過要些常例錢,少
不得出在這裏中。如今都斂齊了,只是我們送他,恐怕客多嫌少,不肯就接。要
求錢爺,發個名帖,然後送,覺得有體有面些。從來官府下鄉,定有一桌下馬飯
。我們也預備下了,要請錢爺做個陪客。凡有不周之處,官府計較起來,都要求
錢爺方便一聲。
萬 貫:我的帖子,是從來不肯輕發的。況且身子有些不受用,陪不得酒,你們去另請別
人罷。
對眾人:我這鎮上,只有你一位鄉紳,那裏還有第二個。
萬 貫:就是你們自己罷了,何必定要鄉紳。
對眾人:錢爺取笑了,我們做百姓的,如何敢用帖子,如何敢做陪客。
萬 貫:哦!原來官民二字,也有些分辨麼。既然如此,你們平日為何大模大樣,全不放
我在眼裏?
對眾人:我們尊敬的是錢爺,怎麼倒說我不敬呢?
對眾人:(旁邊一個家人,跪下稟道)這些人不是租戶就是債戶,個個都有些賬目不曾清
楚。
萬 貫:如何?你們既然尊敬我,為甚麼不肯還賬?我如今正要開送三衙,叫他當面追比
,恨不得打斷你們的狗筋,還肯管你這樣閑事!
(眾人聽說,魂不附體。)
對眾人:(說道)不消送官,待我們還就是了。
萬 貫:既然如此,我看地方面上,替你們裝個體面,把斂來的銀子,都放在這邊,待我
替送。請官的筵席,要齊正些。必有一兩樣海味纔好,那些俗菜,是用不得的。
且是我這兩日懶待出門赴席,也要抬到這邊來。地方上面,就有些不到之處,我
也替你們說個方便。只是以後知事些,你們這些人,莫說別樣放肆,就是稱呼之
間,也有些欠通。難道錢爺兩個字,是生漆粘住的。那錢字下面,爺字上面,就
夾不得一個字眼進去麼?
對眾人:這是我們不知事,自今以後,加上一個字眼,叫錢老爺就是了。
萬 貫:既然如此,你們就多叫幾聲,補了以前的數。
(眾人連叫了幾聲,萬貫連應了幾聲。)
(眾人叫的緊,萬貫應的也緊。)
(及至叫完,萬貫將大頭點了數點,笑道)
萬 貫:這纔是個道理。你們說的話,都完了麼?你老爺身困倦,要進去睡了。你們有事
者奏來,無事者退班。
對眾人:還有一件大事,要稟告錢老爺。那平浪侯晏公,是本境的香老。這位神道,極有
靈驗的。每年十月初三,是他的聖誕,一定要演戲上壽。請問錢老爺,該定那一
班戲?你分付一聲,小的們好去辦。
萬 貫:往年的戲都是舞霓班做。那女旦名叫劉絳仙,又與我相厚,待我差人去接他便了
。
(眾人各唯唯而退。)
(萬貫見眾人散了,隨將雙膝一拍,笑道)
萬 貫:妙,妙,妙!我錢萬貫的威勢,不拿來恐嚇鄉人,叫我到那裏去使!明日官到的
時節,拿他們的銀子、酒席,裝自家的體面威風,何等不妙!還有一件上門的生
意,不可錯過,等他拿了銀子來,待我取下一半,只拿一半送官,且做個小小的
抽豐,再做道理。叫家僮,你打聽舞霓班的戲子,在哪裏做戲,好著人去喚他。
家 僮:稟老爺!舞霓班雖好,還不如玉筍班,更有名聲。近來的戲,都是他做。
萬 貫:我不單為做戲,要借這個名色,與絳仙敘敘舊情,你那裏知道。
家 僮:玉筍班也有個女旦,就是絳仙的女兒,名叫藐姑。他的姿色,比他母親更強十分
。況且絳仙為照管女兒,近日離了大班,也在小班裏面。
萬 貫:是他有個絕標致的女兒,我從前見過他的,如今也出來做戲了?既然如此,你速
速去接。待我央他母親做牽頭,也和他相與和與。
家 僮:(僕說)但聞姊妹同歸,不見娘兒並嫁。
萬 貫:阿婿就是阿爹,一身兼充二夫!
(欲知後事,觀下回便明。)
(第五回 劉絳仙將身代女 錢二衙巧說情人)
17**時間: 地點:
(話說劉絳仙自從女兒出臺,又喜又惱。)
(喜的是藐姑姿色概世,惱的是藐姑矢志不淫。)
18**時間: 地點:
(一日,絳仙想道)
絳 仙:我劉絳仙苦了半世,只生得一個女兒,實望他強宗勝祖,挈帶父母,誰料戲便做
得極好,當不得性子異樣,動不動要惜廉恥、顧名節。見了男子莫說別樣事不肯
做,就是一顰一笑,也不肯假借與人。如今來到這鄉鎮之間,搬演神戲。那為首
的是個財主,別處雖然慳吝,在我們身上,倒肯撒漫使錢。是我的舊相識,見了
我的女兒,豈有不勸喜的!只是我兒性子如此,恐也不能趁他的銀子。
(及至到了鎮上,見那座廟坐北向南,離廟五十餘步,有一道急湍沙河。)
(那臺子的後臺,在南岸上。)
(前臺一半,搭在水裏,生板是正對廟口。)
(你說這是為何?只因是臺女戲,若不搭在水裏,那些沒皮虎,就弄出多少事來
(。)
(將臺子如此一搭,臺子在水裏,離看戲的約有四五尺,使他只能遠看,不能近
(前,倒也甚妙,誰知竟為藐姑與楚玉的便宜之地呢!及至吃了早飯,搭起浮橋
(,令戲子上臺,上完了,遂將浮橋撤去。)
(先唱了三出參神的戲,然後開了本戲。)
(及至藐姑出臺,真個如海上的仙女,令人可望而不可即。)
(未及唱到半本,那些看的人,愚魯的俱各口呆目邪;那些風流的,俱各手舞足
(蹈。)
(真是人人誇強,個個稱好!)
19**時間: 地點:
(再說那錢萬貫,心中想道)
心 中:我嫖了一世的婊子,見過多少婦人,只說劉絳仙的姿色,是人中第一了。誰想生
個女兒出來,比他更強十分。看了他半本戲,將我的魂也消出了一半,這便如何
是好。
絳 仙:(又想道)他如今雖是臺上的,到晚間,不過多加幾兩銀子,就是我懷中之物了
。此處難道還有掙我的不成!是便是了,怎奈我欲火熾盛,如何等的到晚上呢?
也罷,等他下臺用飯的時節,不免先調戲他一番,再作道理。
(誰知到了飯時,別的俱各下臺,目中惟少藐姑。)
(那藐姑自從唱演以來,只在臺上點心點心,就到黑方纔下來,今日也是如此。
()
(所以萬貫願望甚急,至此不覺情興索然,雖是威振一方,卻也無可奈何。)
(因此罷劉絳仙也無心與他親熱了。)
(及至吃飯,上臺演過晚本。)
萬 貫:家僮把絳仙叫來,我看他說些甚麼,再作道理。
家 僮:絳仙到了。
(萬貫叫他進來,絳仙見了萬貫,一手摸著萬貫的鬍子)
絳 仙:是你老人家,我二人一年沒見,如今你反少面起來了。總是財主人家養的好,真
真令人可愛。
萬 貫:你可好嘛?
絳 仙:我可好從何來呢?日子不如那二年,生意又不濟,孩子又不聽說,那像你老人家
這等的受用呢。可是咱二人一年不見,不知你老人家也想我不?
萬 貫:不惟常常的想你,就是夜日也還想你。到了今日,卻一毫也不想了。
絳 仙:見了面還想個甚麼呢?
萬 貫:卻不是如此,我從前只說你的容貌世間無雙,所以放你不下。自從今日見了令嬡
,誰知更比你來俊俏,我一見,就把愛你的心腸,移在令嬡身上去了,所以夜日
還想你,今日一毫也不想了。不知你還念往日舊交,把令嬡也送來,教我享受享
受不?
絳 仙:(絳仙心中想道)我若說不能,今夜就不能趁他的銀子了。也罷,我自有道理。
心 中:(對萬貫道)他的皮味與我不同,雖是一樣接客,他偏要嫌好道歹,像你老人家
,自然是不嫌的。但自今晚也驟然叫他就來,卻是斷然不能的。你老人家若果不
嫌他,待我明日合他細細的商議,再來回說。
(萬貫見這番光景,不覺動起興來了,叫家僮)
萬 貫:對他班內人說聲,不用等他,今夜在我這裏睡罷。
絳 仙:如此,又在這裏打攪你了。
萬 貫:你若不要錢,我情願叫你常常的打攪。
絳 仙:爺們相厚,誰合你要錢來。
萬 貫:跟我借的糧食也是錢。
(兩個遂各寬衣裳,同入帳內。)
(其中的情景聲音,自是不必說了。)
(到了次日起來,萬貫)
萬 貫:今日是餘賬未了一齊清楚罷。
(絳仙遂起身而去。)
(及至演戲的時節,萬貫左右不離,又是一天。)
萬 貫:(到晚來想道)我也曾千方百計去勾搭,他一毫也不理。想來沒有別的意思,一
定是不肯零賣,要揀個有錢的主人,成堆發兌的了。我如今拚著一主大鈔,娶他
回來做小,他母親是極喜我的,也未必十分拒絕。自古道:見錢眼開。我兌下一
千兩銀子,與他說話的時節,就拿來排在面前。他見了自然動火,我又有許多好
話到他,不怕他不允。叫梅香與我暖起酒來伺候。
絳 仙:(見了絳仙道)我前夜把令嬡的事,再三托你,為甚麼不見回音?
絳 仙:不要說起,都是前世不修,生出這個怪物來,終日裏與我淘氣。我幾次要對他講
,他見我幾次要張口,就走開去了。料想那沒福的東西,受你培植不起,如今還
是我來替他罷。
萬 貫:我有句好話,和你商議,不知你肯不肯?若肯了,不但送你一場富貴,還替你省
下許多是非,只怕你沒有這般造化!你令嬡不肯接人,也是有志氣的所在。無非
是立意從良,要嫁個好丈夫的意思。你何不依了他,多接些銀子,打發他去!把
銀子買了婦人,教起戲來,一般好做生意。你莫怪我說,做女旦的人,若單靠做
戲,那掙來的家私,也看得見。只除非像你一般,真戲也做,假戲也做,臺上的
戲也做,臺下的戲也做,方纔趁的些銀子。若像你令嬡那樣性情,要想他趁人家
的銀子,只怕也是件難事。
絳 仙:倒也說得不差。
萬 貫:他趁不得銀子來,也還是小事,只怕連你趁來的銀子還要被他送了去。把人家敗
的淨光,然後賣到他身上。那賣來的銀子,又沒得買人,只夠還債。這件生意,
就要做不成了。
絳 仙:雖則如此,也還不到這般地位。
萬 貫:你還不知道哩!有多少王孫公子,都是有才有力的人。說他大模大樣,不理人也
罷了,又私意動人的風景,弄的人有面皮沒處放,起了火沒水潑,都要生法送你
到官,出他的醜,不到散班地步不止哩!
絳 仙:(絳仙聽了道)這等說起來,是一定該嫁的了。但不知甚麼樣人家纔好打發他去
呢?
萬 貫:富貴二字,是決要的了。只是一件,富也不要大富,貴也不要大貴,若富貴到極
處,一來怕有禍不能夠享福到頭;二來怕他做起官勢來,得意便好,若不得意,
就苦了令嬡一生。須是不大不小的財主,半高半低的鄉宦,像我這樣人家,纔是
他的主顧。
絳 仙:這等說起來,是你要娶他了。
萬 貫:(萬貫拱手答云)不敢,頗有些意,只是不敢自專。你若肯荐賢,少也不好出手
,竟是一千兩聘金。
絳 仙:(叫梅香)把我兌下的財禮,抬將出來。
萬 貫:(指著銀子道)這是五十兩一封,共二十封,都是粉邊細繫,一厘潮的也沒有。
絳 仙:(絳仙心說)他起先那些話,說得一字不差。我若有了這些銀子,極少也買他十
個婦人,就教得一般女戲,個個趁起錢來。我這分人家,哪裏發積得了?為甚麼
留下這個東西,終日與他淘氣。
心 中:(對萬貫道)就依了,只是嫁過門來,須要好生看待。
萬 貫:擱在頭上過日子,決不敢輕漫他。
(萬貫見他說准了,滿心歡喜。)
(遂將絳仙摟在懷中,要與如此如此。)
絳 仙:起先無乎不可,如今我是老長親了,你不得無禮。
萬 貫:只此一遭,下不為例。明日做丈母,今日為夫妻,有何不可呢。
(兩個不覺又做起舊日的營生來了。)
(頃刻之間,雲收雨止。)
萬 貫:幾時過門呢?我好預備預備。
絳 仙:晏公的壽戲,只落明日一本了。等做完之後,就送他過來。
(未知藐姑果嫁萬貫不曾,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賴婚姻堂前巧辯 受財禮誓不回心)
20**時間: 地點:
(卻說那日戲完之後,藐姑自己想道)
藐 姑:奴家自與譚郎定約之後,且喜委身得人,將來料無失所。又喜得他改淨為生,合
著奴家的私心。別的戲的,怕的是上場,喜的是下場,上場要費力,下場好粹悚
的緣故。我和他兩個,卻與別人相反,喜的是上場,怕的是下場。下場要避嫌疑
,上場好做夫妻的緣故。一到登場的時節,他把我認做真妻子,我把他認做真丈
夫,沒有一句話兒不說得鑽心刺骨。別人看了是戲文,我和他做的是實事。戲文
當了實事做,又且樂此不疲,焉有不登峰造極之理!所以這玉筍班的名頭,一日
添似一日。是便是了,戲場上的夫妻,究竟當不得實事。須要生個計策,做真了
纔好。幾次要對母親說,只是不好開口。如今也顧不得了,早晚之間,要把真情
吐露出來,方結果了這件心事。
(看見絳仙回來,藐姑)
藐 姑:母親,你往那裏去來?為何至今方回?這箱子裏面可是甚麼東西?
絳 仙:我心是極明白的,你且猜上一猜。
藐 姑:(藐姑猜道)是添的新行頭?
絳 仙:不是!
藐 姑:是母親清歌換來的詩千首?
絳 仙:不是!
藐 姑:如此孩兒知道了,但自說不出口來。
絳 仙:你既然猜著,就明說何妨。
藐 姑:莫不是母親遇著好事的財主,因此送來這些物件麼?
絳 仙:都不是!我對你說了罷,這皮箱裏頭的物件,就是你的替身。做娘的有了他,就
不用你了。
藐 姑:怎麼,不用孩兒做戲了,這等謝天謝地。
絳 仙:我生你一場,我只說與我一樣。誰料你動不動要顧廉恥,要惜名節,所以如今弄
出這件事來。
藐 姑:母親說的話,孩兒一些也不懂,倒求你明白講了罷。
絳 仙:我老實對你說,你這樣心性,料想不是個掙錢的,將來還要招災惹禍。不如做個
良家的婦人,吃幾碗現成飯罷。這邊有個錢鄉宦,他是這塊的一個大財主,從前
也做過一任子官,如今告終養回家。年紀也不甚大,做人又極慷慨。他一眼看上
你,要娶你做個二房夫人。等你過了門的時節,不惟你卻奴使婢,受用一輩子,
就是做娘的,也就托你的福了!你說好不好?做娘的已經許下他了。這箱子裏面
,就是他的財禮。明日戲完之後,就要送你過去了。
(藐姑聽說,大驚道)
藐 姑:呀!有這等的奇事!我是有了丈夫的,怎麼如今又許旁人?烈女不更二夫,我豈
有改嫁之理!
絳 仙:(絳仙驚問道)你有甚麼丈夫?難道做爹娘的不曾許人,你竟自家做主,許了那
一個不成?
藐 姑:孩兒怎敢自家做主,這頭親事,是爹娘一同許下的。難道因他沒有財禮,就悔了
親事不成。
絳 仙:(絳仙大驚道)我何曾許甚麼人家,只怕是你見了鬼了!既然如此,你且說我許
的是那一家?那一個?你且講來。
藐 姑:就是那做生的譚楚玉,難道你忘了麼?
絳 仙:這一發奇了!我何曾許他來呢?
藐 姑:他是個宦門之子,現今身列學宮,負了概世之才,取功名易如反掌。為甚麼肯來
學戲?只因看上了孩兒,不能夠親近,所以借學戲二字,做個進身之階。又怕花
面與正旦配合不來,故此要改做正生。這明明白白是句求親的話,不好直講,做
一個啞謎兒與人猜的意思,爹爹與母親都曾做過生旦,也是兩位個中人,豈有解
不出的道理!既然不許婚姻,就不該留他學戲;就留他學戲,也不該許他改淨為
生。既然兩件都依,分明是允從之意了。為甚麼到了如今,忽然又改變起來?這
也覺得沒理。
絳 仙:好,好,好!好一個賴法!這等說起來,只消這幾句巧話,就把你的身子被他賴
去不成!且是婚姻大事,不論貧富,都有個媒人。就是告當官,也要有個干證。
你說你的媒人是誰?你的干證是誰?
藐 姑:你說我沒有干證麼?那些看戲的人,誰不說我與他,是天配的姻緣呢?且是我和
他,交杯酒也不知吃過多少,夫妻也不知叫過多少,難道還不是真的麼?
絳 仙:你看這個孩子,癡又不癡,乖又不乖,說的都是些夢話!那有戲場上的夫妻,是
做得准的呢?自古來做戲的甚多,你見誰做生的與旦作儔,做旦的把生認做真夫
呢?
藐 姑:天下事,別的都戲的,惟有婚姻戲不的。既要弄假,就要成真。我不像別個女旦
,夜間睡的是一個,白日叫的又是一個。一些廉恥也不惜,也不顧名節是何物!
孩兒是個惜廉恥、顧名節的人,不敢把戲場上的婚姻,當做假事。這個丈夫是一
定要嫁的。
絳 仙:好罵!好罵!這等說起來,我是不惜廉恥,不顧名節的了?我既然不惜廉恥,不
顧名節,還有甚麼母子之情呢?就逼你嫁了人,也不是甚麼奇事!我且進去睡覺
,待明日戲完了,我再同你講話。難道我的貨,倒由不的我麼?不怕你飛上天去
。
(任你百口撓婚約)
(還我千金作枕頭。)
藐 姑:你看他竟自進去了!譚郎,譚郎!我和你同心苦守,指望守個出頭的日子,誰想
到了半途,忽然生出這樣事來!我那母親見了這些銀子,就如饞猴遇果,飢犬聞
腥的一般。既然吞在口裏,那裏還肯吐將出來!這場劫數,是斷不能逃的了!也
罷,譚郎如今現在外邊,我不免將我的軟細東西,收拾收拾,跟他夤夜逃走。明
日意在一個幽密去隨,連日奔往別處,再作道理。
(及至到了二門,已被上了鎖了。)
(又不敢高聲叫,又不能越牆而過。)
藐 姑:(站了半日,回到自己房中,嘆道)譚郎,譚郎!我今既不能生隨你身,我豈肯
負了你的心麼?罷,罷,罷!惟有一死相報了。
(遂將繫腰的帶兒解下,繫在梁頭以上。)
(又搬了一個杌子,將身一竦立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