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七一 至 第一〇八〇

1071**時間: 地點:
    (到了飯後,王夫人陪著來到賈母房中,大家讓了坐。)
賈 母:姨太太纔過來?
薛姨媽:還是昨兒過來的,因為晚了,沒得過來給老太太請安。
    (王夫人便把賈政昨夜所說的話向賈母述了一遍,賈母甚喜。)
    (說著,寶玉進來了,賈母便問道)
賈 母:吃了飯了沒有?
賈寶玉:纔打學房裏回來,吃了要往學房裏去,先見見老太太。又聽見說姨媽來了,過來給姨媽請請安。
    
賈 母:寶姐姐大好了?
薛姨媽:(笑道)好了。
    (原來方纔大家正說著,見寶玉進來,都掩住了。)
賈寶玉:(坐了坐,見薛姨媽神情不似從前親熱,想)雖是此刻沒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語……
    (滿腹猜疑,自往學中去了。)
    
    
1072**時間: 地點:
    (晚上回來,都見過了,便往瀟湘館來。)
    (掀簾進去,紫鵑接著。)
    (見裏間屋內無人。)
賈寶玉:姑娘那裏去了?
紫 鵑:上屋裏去了。聽見說姨太太過來,姑娘請安去了。二爺沒有到上屋裏去麼?
賈寶玉:我去了來的,沒有見你們姑娘。
紫 鵑:沒在那裏嗎?
賈寶玉:沒有。到底那裏去了?
紫 鵑:這就不定了。
    (寶玉剛要出來,只見黛玉帶著雪雁,冉冉而來。)
賈寶玉:妹妹回來了。
    (縮身退步,仍跟黛玉回來。)
    (黛玉進來,走入裏間屋內,便請寶玉裏頭坐,紫鵑拿了一件外罩換上,然後坐下。)
林黛玉:你上去,看見姨媽了沒有?
賈寶玉:見過了。
林黛玉:姨媽說起我來沒有?
賈寶玉:不但沒說你,連見了我也不像先時親熱。我問起寶姐姐的病來,他不過笑了一笑,並不答言。難
    道怪我這兩天沒去瞧他麼?
林黛玉:(黛玉笑了一笑)你去瞧過沒有?
賈寶玉:頭幾天不知道;這兩天知道了,也沒去。
林黛玉:可不是呢!
賈寶玉:當真的,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我叫去,老爺又不叫去,我如何敢去?要像從前這小門兒通
    的時候兒,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難,如今把門堵了,要打前頭過去,自然不便了。
林黛玉:他那裏知道這個緣故?
賈寶玉:寶姐姐為人是最體諒我的。
林黛玉:你不要自己打錯了主意。若論寶姐姐,更不體諒,又不是姨媽病,是寶姐姐病。向來在園中做詩
    ,賞花,飲酒,何等熱鬧!如今隔開了,你看見他家裏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沒事人一
    般,他怎麼不惱呢?
賈寶玉:這樣,難道寶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
林黛玉:他和你好不好,我卻不知,我也不過是照理而論。
    (寶玉聽了,瞪著眼呆了半晌。)
    (黛玉看見寶玉這樣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書來,看了一會。)
賈寶玉:(把眉一皺,把腳一跺)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麼!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乾淨!
林黛玉: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
    纔剛我說的,都是玩話。你不過是看見姨媽沒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寶姐姐身上去?姨媽過來原為
    他的官司事情,心緒不寧,那裏還來應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亂想,鑽人魔道裏去了。
賈寶玉:(豁然開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氣的時候,你和我
    說過幾句禪話,我實在對不上來。我雖丈六金身,還藉你一莖所化。
林黛玉:(乘此機會)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如何回答?
賈寶玉:(盤著腿,合著手,閉著眼,撅著嘴道)講來。
林黛玉: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
    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
    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
賈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林黛玉:瓢之漂水,奈何?
賈寶玉: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林黛玉:水止珠沉,奈何?
賈寶玉: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
林黛玉: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
賈寶玉:有如三寶。
    (黛玉低頭不語。)
    (只聽見簷外老鴉呱呱的叫了幾聲,便飛向東南上去。)
賈寶玉:不知主何吉凶?
林黛玉:『人有吉凶事,不在鳥音中。』
秋 紋:(忽然走來說道)請二爺回去。老爺叫人到園裏來問過,說:二爺打學裏回來了沒有?襲人姐姐
    只說已經回來了。快去罷。
    (嚇的寶玉站起身來,往外忙走。)
    (黛玉也不敢相留。)
    
    
    (〔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1073**時間: 地點:
    (話說寶玉從瀟湘館出來,連忙問秋紋道)
賈寶玉:老爺叫我作什麼?
秋 紋:(秋紋笑道)沒有叫。襲人姐姐叫我請二爺,我怕你不來,纔哄你的。
賈寶玉:(把心放下)你們請我也罷了,何苦來嚇我?
    
    
1074**時間: 地點:
    (說著,回到怡紅院內。)
襲 人:(襲人便問道)你這好半天到那裏去了?
賈寶玉:在林姑娘那邊,說起姨媽家寶姐姐的事來,就坐住了。
襲 人:說些什麼?
    (寶玉將打禪語的話述了一遍。)
襲 人:你們再沒個計較。正經說些家常閒話兒,或講究些詩句,也是好的,怎麼又說到禪語上了?又不
    是和尚。
賈寶玉:你不知道,我們有我們的禪機,別人是插不下嘴去的。
襲 人:(笑道)你們參禪參翻了,又叫我們跟著打悶葫蘆了。
賈寶玉:頭裏我也年紀小,他也孩子氣,所以我說了不留神的話,他就惱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沒有惱
    的了。只是他近來不常過來,我又念書,偶然到一處,好像生疏了似的。
襲 人:原該這麼著纔是。都長了幾歲年紀了,怎麼好意思還像小孩子時候的樣子?
賈寶玉:(點頭)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說那個。我問你:老太太那裏打發人來說什麼來著沒有?
襲 人:沒有說什麼。
賈寶玉: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兒不是十一月初一日麼?年年老太太那裏必是個老規矩,要辦『消寒會』,
    齊打夥兒坐下,喝酒說笑。我今日已經在學房裏告了假了。這會子沒有信兒,明兒可是去不去呢
    ?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爺知道了,又說我偷懶。
襲 人:據我說,你竟是去的是。纔念的好些兒了,又想歇著。我勸你也該上點緊兒了。昨兒聽見太太說
    ,蘭哥兒念書真好,他打學房裏回來,還各自念書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纔睡。你比他
    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趕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氣,倒不如明兒早起去罷。
麝 月:這麼冷天,已經告了假又去,叫學房裏說:既這麼著,就不該告假呀。顯見的是告謊假脫滑兒。
    依我說,樂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記了,偺們這裏就不消寒了麼?偺們也鬧個會兒不好麼?
襲 人:都是你起頭兒,二爺更不肯去了。
麝 月:我也是樂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兒,使喚一個月再多得二兩銀子。
襲 人:(襲人啐道)小蹄子兒!人家說正經話,你又來胡拉混扯的了!
麝 月: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為你。
襲 人:為我什麼?
麝 月:二爺上學去了,你又該咕嘟著嘴想著,巴不得二爺早些兒回來,就有說有笑的了。這會子又假撇
    清!何苦呢?我都看見了。
    (襲人正要罵他,只見老太太那裏打發人來)
丫 頭:老太太說了,叫二爺明兒不用上學去呢。明兒請了姨太太來給他解悶,只怕姑娘們都來家裏的。
    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們都請了,明兒來赴什麼『消寒會』呢。
賈寶玉:(沒有聽完,便喜歡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興的!明目不上學,是過了明路的了。
    (襲人也不便言語了。)
    (那丫頭回去。)
    (寶玉認真念了幾天書,巴不得玩這一天,又聽見薛姨媽過來,想著寶姐姐自然也來,心裏喜歡
    (,便說)
賈寶玉:快睡罷,明日早些起來。
    
    
1075**時間: 地點: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裏請了安,又到賈政王大人那裏請了安。)
    (回明了老太太今兒不叫上學,賈政也沒言語,便慢慢退出來。)
    
    
1076**時間: 地點:
    (走了幾步,便一溜煙跑到賈母房中。)
    (見眾人都沒來,只有王熙鳳那邊的奶媽子,帶了巧姐兒,跟著幾個小丫頭,過來給老太太請了
    (安)
趙嬤嬤:我媽媽先叫我來請安,陪著老太太說說話兒。媽媽回來就來。
賈 母:(賈母笑著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來了。等他們總不來,只有你二叔叔來了。
趙嬤嬤:(那奶媽子便說)姑娘,給叔叔請安。
    (巧姐便請了安。)
賈寶玉:(寶玉也問了一聲)妞妞好?
巧 姐:昨夜聽見我媽媽說,要請二叔叔去說話。
賈寶玉:說什麼?
巧 姐:我媽媽說,跟著李媽認了幾年字,不知道我認得不認得。我說『都認得。我認給媽媽瞧。』媽媽
    說我瞎認,不信,說我一天儘子玩,那裏認得!我瞧著那些字也不要緊,就是那《女孝經》也是
    容易念的。媽媽說我哄他,要請二叔叔得空兒的時候給我理理。
賈 母:(笑道)好孩子,你媽媽是不認得字的,所以說你哄他。明兒叫你二叔叔理給他瞧瞧,他就信了
    。
賈寶玉:你認了多少字了?
巧 姐:(巧姐兒道)認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經》,半個月頭裏又上了《列女傳》。
賈寶玉:你念了懂的嗎?你要不懂,我倒是講講這個你聽罷。
賈 母:做叔叔的也該講給姪女兒聽聽。
賈寶玉:那文王后妃不必說了。那姜后脫簪待罪和齊國的無鹽安邦定國,是后妃裏頭的賢能的。
巧 姐:(答應)是。
賈寶玉:若說有才的,是曹大家、班婕妤、蔡文姬、謝道韞諸人。
巧 姐:那賢德的呢?
賈寶玉:孟光的荊釵布裙,鮑宣妻的提甕出汲,陶侃母的截髮留賓:這些不厭貧的就是賢德了。
    (巧姐欣然點頭。)
賈寶玉:還有苦的,像那樂昌破鏡,蘇蕙迴文。那孝的,木蘭代父從軍,曹娥投水尋屍等類,也難盡說。
    
    (巧姐聽到這些,卻默默如有所思。)
    (寶玉又講那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節的,巧姐聽著更覺肅敬起來。)
賈寶玉:(恐他不自在)那些艷的,如王嬙、西子、樊素、小蠻、絳仙、文君、紅拂,都是女中的。
賈 母:(見巧姐默然,便說)夠了,不用說了。講的太多,他那裏記得!
巧 姐:二叔叔纔說的,也有念過的,也有沒念過的。念過的一講我更知道好處了。
賈寶玉:那字是自然認得的,不用再理了。
巧 姐:我還聽見我媽媽說:我們家的小紅,頭裏是二叔叔那裏的,我媽媽要了來,還沒有補上人呢。我
    媽媽想著要把什麼柳家的五兒補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
賈寶玉:(聽了更喜歡,笑著)你聽,你媽媽的話!要補誰就補誰罷咧,又問什麼要不要呢?(又向賈母
    (笑道)我瞧大妞妞這個小模樣兒,又有這個聰明兒,只怕將來比王熙鳳姐還強呢,又比他認的
    字。
賈 母:女孩兒家認得字也好,只是女工針黹倒是要緊的。
巧 姐:(巧姐兒道)我也跟著劉媽媽學著做呢。什麼扎花兒咧,拉鎖子例,我雖弄不好,卻也學著會做
    幾針兒。
賈 母:偺們這樣人家,固然不仗著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後纔不受人家的拿捏。
巧 姐:(巧姐兒答應著)是。
    (還要寶玉解說《列女傳》,見寶玉呆呆的,也不好再問。)
    (你道寶玉呆的是什麼?只因柳五兒要進怡紅院,頭一次是他病了,不能進來;第二次王夫人攆
    (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後來又在吳貴家看晴雯去,五兒跟著他媽給睛雯送東西去
    (,見了一面,更覺嬌娜嫵媚:今日虧得王熙鳳想著叫他補入小紅的窩兒,竟是喜出望外了,所
    (以呆呆的獃想。)
    (賈母等著那些人,見這時候還不來,又叫丫頭去請。)
    (回來李紈同著他妹子、探春、惜春、史湘雲、黛玉都來了。)
    (大家請了賈母的安,眾人廝見,獨有薛姨媽未到。)
    (賈母又叫請去。)
    (果然薛姨媽帶著寶琴過來。)
    (寶玉請了安,問了好,只不見寶釵邢岫煙二人。)
林黛玉:(黛玉便問起)寶姐姐為何不來?
    (薛姨媽假說身上不好。)
    (邢岫煙知道薛姨媽在坐,所以不來。)
    (寶玉雖見寶釵不來,心中納悶,因黛玉來了,便把想寶釵的心暫且擱開。)
    
    
1077**時間: 地點:
    (不多時,邢王二夫人也來了。)
    (王熙鳳聽見婆婆們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後,只得打發平兒先來告假,說是)
平 兒:正要過來,因身上發熱,過一回兒就來。
賈 母:既是身上不好,不來也罷。偺們這時候很該吃飯了。
    (丫頭們把火盆往後挪了一挪,就在賈母榻前一溜擺下兩桌,大家序次坐下。)
    (吃了飯,依舊圍爐閒談,不須多贅。)
    (且說王熙鳳因何不來?頭裏為著倒比邢王二夫人遲了不好意思,後來旺兒家的來回說)
旺兒家:迎姑娘那裏打發人來請奶奶安,還說並沒有到上頭,只到奶奶這裏來。
王熙鳳:(聽了納悶,不知又是什麼事,便叫那人進來)姑娘在家好?
旺兒家:(那人道)有什麼好的!奴才並不是姑娘打發來的,實在是司棋的母親央我來求奶奶的。
王熙鳳:司棋已經出去了,為什麼來求我?
旺兒家:(那人道)司棋自從出去,終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來了。他母親見了,恨的什麼兒似的
    ,說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語。誰知司棋聽見了,急忙出來,老著臉,和他
    母親說:『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他沒良心。如今他來了,媽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罷!』他
    媽罵他:『不害臊的東西!你心裏要怎麼樣?』司棋說道:『一個女人嫁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
    ,上了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跟著別人的。我只恨他為什麼這麼膽小?〔一身作事
    〔一身當〕,為什麼逃了呢?就是他一輩子不來,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我配人,我原拚
    著一死。今兒他來了,媽問他怎麼樣。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媽跟前磕了頭,只當是我死了,他到
    那裏,我跟到那裏,就是討飯吃也是願意的。』他媽氣的了不得,便哭著罵著,說:『你是我的
    女兒,我偏不給他,你敢怎麼著?』那知道司棋這東西糊塗,便一頭撞在牆上,把腦袋撞破,鮮
    血流出,竟碰死了!他媽哭著,救不過來,便要叫那小子償命。他表兄也奇,說道:『你們不用
    著急。我在外頭原發了財,因想著他纔回來的,心也算是真了。你們要不信,只管瞧。』說著,
    打懷裏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飾來。他媽媽看見了,心軟了,說:『你既有心,為什麼總不言語?』
    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要說有錢,他就是貪圖銀錢了。如今他這為人,就是難
    得的。我把首飾給你們,我去買棺盛殮他。』那司棋的母親接了東西,也不顧女孩兒了,由著外
    甥去。那裏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兩口棺材來。司棋的母親看見,詫異說:『怎麼棺材要兩口?』
    他外甥笑道:『一口裝不下,得兩口纔好。』司棋的母親見他外甥又不哭,只當是他心疼的傻了
    。豈知他忙著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錯不見,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裏一抹,也就抹死了。
    司棋的母親懊悔起來,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裏知道了,要報官。他急了,央我來求奶奶說個人
    情,他再過來給奶奶磕頭。
王熙鳳:(詫異)那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東西來,他心裏沒
    事人似的,敢只是這麼個烈性孩子!論起來,我也沒這麼大工夫管他這些閒事,但只你纔說的,
    叫人聽著,怪可憐見兒的。也罷了,你回去告訴他,我和你二爺說,打發旺兒給他撕擄就是了。
    
    (王熙鳳打發那人去了,纔過賈母這邊來。)
    
    
1078**時間: 地點:
    (且說賈政這日正與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輸贏也差不多,單為著一隻角兒死活未分,在那裏打結
    (。)
小 廝:(門上的小廝進來回道)外面馮大爺要見老爺。
賈 政:請進來。
    (小廝出去請了。)
    (馮紫英走進門來,賈政忙迎著。)
    (馮紫英進來,在書房中坐下。)
馮紫英:(見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來觀局。
詹 光:(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
馮紫英:好說,請下罷。
賈 政:有什麼事麼?
馮紫英:沒有什麼話。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學幾著兒。
賈 政:(賈政向詹光道)馮大爺是我們相好的,既沒事,我們索性下完了這一局再說話兒。馮大爺在旁
    邊瞧著。
馮紫英:下采不下采?
詹 光:下采的。
馮紫英: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
賈 政:多嘴也不妨,橫豎他輸了十來兩銀子,終久是不拿出來的。往後只好罰他做東便了。
詹 光:(詹光笑道)這倒使得。
馮紫英:老伯和詹公對下麼?
賈 政:(笑道)從前對下,他輸了;如今讓他兩個子兒,他又輸了。時常還要悔幾著。不叫他悔,他就
    急了。
詹 光:(詹光也笑道)沒有的事。
賈 政:你試試瞧。
    (大家一面說笑,一面下完了,收起棋來。)
    (詹光還了棋頭,輸了七個子兒。)
馮紫英:這盤總吃虧在打結裏頭。老伯結少,就便宜了。
賈 政:(賈政對馮紫英道)有罪,有罪,偺們說話兒罷。
馮紫英:小姪與老伯久不見面。一來會會,二來因廣西的同知進來引見,帶了四種洋貨,可以做得貢的。
    一件是圍屏,有二十四扇槅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間雖說不是玉,卻是絕好的硝子石,石上鏤
    出山水、人物、樓台、花鳥兒來。一扇上有五六十個人,都是宮粧的女子。──名為『漢宮春曉
    』。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細膩。點綴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
    府大觀園中正廳上恰好用的著。還有一架鐘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個童兒拿著時辰牌,到什麼
    時候兒,就報什麼時辰;裏頭還有消息人兒打十番兒。這是兩件重笨的,卻還沒有拿來。現在我
    帶在這裏的兩件,卻倒有些意思兒。
    (就在身邊拿出一個錦匣子來,用幾重白綾裹著,揭開了綿子,第一層是一個玻璃盒子,裏頭金
    (托子,大紅縐綢托底,上放著一顆桂圓大的珠子,光華耀目。)
馮紫英:據說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個盤兒來。
詹 光:(詹光即忙端過一個黑漆茶盤)使得麼?
馮紫英:使得。
    (便又向懷裏掏出一個白絹包兒,將包兒裏的珠子都倒在盤裏散著,把那顆母珠擱在中間,將盤
    (放於桌上。)
    (看見那些小珠子兒,滴溜滴溜的都滾到大珠子身邊,回來把這顆大珠子抬高了,別處的小珠子
    (一顆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
詹 光:這也奇怪!
賈 政: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
馮紫英:(那馮紫英又回頭看著他跟來的小廝道)那個匣子呢?
    (小廝趕忙捧過一個花梨木匣子來。)
    (大家打開看時,原來匣內襯著虎紋錦,錦上疊著一束藍紗。)
詹 光:這是什麼東西?
馮紫英:這叫做『鮫綃帳』。
    (在匣子裏拿出來時,疊得長不滿五寸,厚不上半寸。)
    (馮紫英一層一層的打開,打到十來層,已經桌上鋪不下了。)
馮紫英:你看,裏頭還有兩褶,必得高屋裏去,纔張得下。這就是鮫絲所織。暑熱天氣,張在堂屋裏頭,
    蒼蠅蚊子一個不能進來,又輕又亮。
賈 政:不用全打開,怕疊起來倒費事。
    (詹光便與馬紫英一層一層摺好收拾了。)
馮紫英:這四件東西,價兒也不貴,兩萬銀他就賣。母珠一萬,鮫綃帳五千,『漢宮春曉』與自鳴鐘五千
    。
賈 政:那裏買的起!
馮紫英:你們是個國戚,難道宮裏頭用不著麼?
賈 政:用得著的很多,只是那裏有這些銀子?等我叫人拿進去給老太太瞧瞧。
馮紫英:很是。
    (賈政便著人叫賈璉把這兩件東西送到老太太那邊去,並叫人請了邢、王二夫人、王熙鳳都來瞧
    (著,又把兩件東西一一試過。)
賈 璉:他還有兩件。一件是圍屏,一件是樂鐘。共總要賣二萬銀子呢。
王熙鳳:(王熙鳳接著道)東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裏有這些閒錢?偺們又不比外任督撫要辦貢。我已經
    想了好些年了,像偺們這種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纔好:或是祭地,或是義莊,再置些墳
    屋。往後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到一敗塗地。我的意思是這樣,不知老太太、
    老爺、太太們怎麼樣?若是外頭老爺們要買只管買。
賈 母:(賈母與眾人都說)這話說的倒也是。
賈 璉:還了他罷。原是老爺叫我送給老太太瞧,為的是宮裏好進。誰說買來擱在家裏?老太太還沒開口
    ,你便說了一大堆喪氣話。
    (說著,便把兩件東西拿出去了,告訴了賈政,只說)
賈 璉:老太太不要。(便與馮紫英道)這兩件東西好可好,就只沒銀子。我替你留心,有要買的人,我
    便送信給你去。
    (馮紫英只得收拾好了,坐下說些閒話,沒有興頭,就要起身。)
賈 政:你在這裏吃了晚飯去罷。
馮紫英:罷了。來了就叨擾老伯嗎?
賈 政:說那裏的話!
    (正說著,人回)
小 廝:大老爺來了。
    (賈赦早已進來。)
    (彼此相見,敘些寒溫。)
    (不一時,擺上酒來,肴饌羅列,大家喝著酒。)
    (至四五巡後,說起洋貨的話。)
馮紫英:這種貨本是難消的。除非要像尊府這樣人家,還可消得,其餘就難了。
賈 政:這也不見得。
賈 赦:我們家裏也比不得從前了,這回兒也不過是個空門面。
馮紫英:東府珍大爺可好麼?我前兒見他,說起家常話兒來,提到他令郎續娶的媳婦遠不及頭裏那位秦氏
    奶奶了。如今後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沒有問起。
賈 政:我們這個姪孫媳婦兒也是這裏大家,從前做過京畿道的胡老爺的女孩兒。
馮紫英:胡道長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麼樣。也罷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賈 璉:聽得內閣裏人說起,賈雨村又要陞了。
賈 政:這也好。不知准不准?
賈 璉:大約有意思的了。
馮紫英:我今兒從吏部裏來,也聽見這樣說。賈雨村老先生是貴本家不是?
賈 政:是。
馮紫英:是有服的?還是無服的?
賈 政:說也話長。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蘇州,甚不得意。有個甄士隱和他相好,時常周濟他
    。以後中了進士,得了榜下知縣,便娶了甄家的丫頭。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豈知甄士隱弄到零
    落不堪,沒有找處。賈雨村革了職以後,那時還與我家並未相識。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揚州
    巡鹽的時候,請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兒是他的學生。因他有起復的信,要進京來,恰好外甥女
    兒要上來探親,林姑老爺便託他照應上來的。還有一封薦書托我吹噓吹噓。那時看他不錯,大家
    常會。豈知賈雨村也奇:我家世襲起,從『代』字輩下來,寧榮兩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
    ,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因又笑說道)幾年間門子也會鑽了,由知府推陞轉了御
    史,不過幾年,陞了吏部侍郎,兵部尚書。為著一件事降了三級,如今又要陞了。
馮紫英:人世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總屬難定。
賈 政:天下事都是一個樣的理喲。比如方纔那珠子,那顆大的,就像有福氣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託賴
    著他的靈氣護庇著。要是那大的沒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沒有收攬了。就像人家兒當頭人有了事,
    骨肉也都分離了,親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轉瞬榮枯,真似春雲秋葉一般。你想
    做官有什麼趣兒呢?像賈雨村算便宜的了。還有我們差不多的人家兒,就是甄家,從前一樣功勳
    ,一樣世襲,一樣起居,我們也是時常來往。不多幾年,他們進京來,差人到我這裏請安,還很
    熱鬧。一會兒抄了原籍的家財,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他近況若何,心下也著實掂記著。
賈 赦:什麼珠子?
    (賈政同馮紫英又說了一遍給賈赦聽。)
賈 赦:偺們家是再沒有事的。
馮紫英: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則裏頭有貴妃照應;二則故舊好,親戚多;三則你們家自老太太起,至於
    少爺們,沒有一個刁鑽刻薄的。
賈 政:雖無刁鑽刻薄的,卻沒有德行纔情。白白的衣租食稅,那裏當得起?
賈 赦:偺們不用說這些話,大家吃酒罷。
    (大家又喝了幾杯,擺上飯來。)
    (吃畢喝茶。)
    (馮家的小廝走來輕輕的向紫英說了一句,馮紫英便要告辭。)
賈 赦:(賈赦問那小廝道)你說什麼?
小 廝: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
    (賈政叫人看時,已是雪深一寸多了。)
賈 政:那兩件東西,你收拾好了麼?
馮紫英:收好了。若尊府要用,價錢還自然讓些。
賈 政:我留神就是了。
馮紫英:我再聽信罷。天氣冷,請罷,別送了。
    (賈赦賈政便命賈璉送了出去。)
    
    
    (〔第九十三回 甄家僕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1079**時間: 地點:
    (卻說馮紫英去後,賈政叫門上的人來吩咐道)
賈 政:今兒臨安伯那裏來請吃酒,知道是什麼事?
家 人:(門上的人道)奴才曾問過,並沒有什麼喜慶事,不過南安王府裏到了一班小戲子,都說是個名
    班,伯爺高興,唱兩天戲,請相好的老爺們瞧瞧,熱鬧熱鬧。大約不用送禮的。
    (說著,賈赦過來問道)
賈 赦:明兒二老爺去不去?
賈 政:(賈政遁)承他親熱,怎麼好不去的?
    (說著,門上進來回道)
家 人:衙門裏書辦來請老爺明日上衙門。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
賈 政:知道了。
    (說著,只見兩個管屯裏地租子的家人走來,請了安『磕了頭』旁邊站著。)
賈 政:你們是郝家莊的?
    (兩個答應了一聲。)
    (賈政也不往下問,竟與賈赦各自說了一回話兒散了。)
    (家人等秉著手燈,送過賈赦去。)
賈 璉:(這裏賈璉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說你的。
管租人:十月裏的租子,奴才已經趕上來了。原是明兒可到,誰知京外拿車,把車上的東西『不由分說』
    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訴他說,是府裏收租子的車,不是買賣車,他更不管這些。奴才叫車夫只管
    拉著走,幾個衙役就把車夫混打了一頓,硬扯了兩輛車去了。奴才所以先來回報。求爺打發個人
    到衙門裏去要了來纔好。再者,也整治整治這些無法無天的差役纔好。爺還不知道呢,更可憐的
    是那買賣車:客商的東西全不顧,掀下來趕著就走。那些趕車的但說句話,打的頭破血出的。
賈 璉:(罵道)這個還了得!(立刻寫了一個帖兒,叫家人)拿去向拿車的衙門裏要車去,並車上東西
    。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
    (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兒。)
    (旺兒晌午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賈 璉:這些忘八日的,一個都不在家!他們成年家吃糧不管事!(因吩咐小廝們)快給我找去!
    (說著,也回到自己屋裏睡下。)
    
    
1080**時間: 地點:
    (且說臨安伯第二天又打發人來請。)
賈 政:(賈政告訴賈赦道)我是衙門裏有事。璉兒要在家等候拿車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爺帶著
    寶玉應酬一天也罷了。
賈 赦:(賈赦點頭道)也使得。
賈 政:(賈政遣人去叫寶玉)今兒跟大爺到臨安伯那裏聽戲去。
    (寶玉喜歡的了不得,便換上衣服,帶了焙茗、掃紅、鋤藥三個小子出來見了賈赦,請了安,上
    (了車來到臨安伯府裏。)
    (門上人回進去,一會子出來說)
家 人:老爺請。
    (於是賈赦帶著寶玉走入院內,只見賓客喧闐。)
    (賈赦寶玉見了臨安伯,又與眾賓客都見過了禮,大家坐著。)
    (說笑了一回,只見一個掌班拿著一本戲單,一個牙笏,向上打了一個千兒)
蔣玉函:求各位老爺賞戲。
    (先從尊位點起,挨至賈赦,也點了一齣。)
    (那人回頭見了寶玉,便不向別處去,竟搶步上來,打個千兒道)
蔣玉函:求二爺賞兩齣。
    (寶玉一見那人,面如傅粉,脣若涂硃;鮮潤如出水芙渠,飄揚似臨風玉樹;原來不是別人,就
    (是蔣玉函。)
    (前日聽得他帶了小戲兒進京,也沒有到自己那裏;此時見了,又不好站起來,只得笑道)
賈寶玉:你多早晚來的?
蔣玉函:(把眼往左右一溜,悄悄的笑道)怎麼二爺不知道麼?
    (寶玉因眾人在坐,也難說話,只得亂點了一齣。)
    (蔣玉函去了,便有幾個議論道)
賓客甲:此人是誰?
賓客乙:他向來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紀也大了,就在府裏掌班。頭裏也改過小生。他也攢了
    好幾個錢,家裏已經有兩三個鋪子,只是不肯放下本業,原舊領班。
賓客甲:想必成了家了。
賓客乙:親還沒有定。他倒拿定一個主意:說是人生婚配,關係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鬧得的,不論尊卑
    貴賤,總要配的上他的纔能。所以到如今還並沒娶親。
賈寶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後誰家的女孩兒嫁他?要嫁著這麼樣的人才兒,也算是不辜負了。
    (那時開了戲,也有崑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平腔,熱鬧非常。)
    (到了晌午,便擺開桌子吃酒。)
    (又看了一回,賈赦便欲起身。)
臨安伯:(臨安伯過來留道)天色尚早。聽見說琪官兒還有一齣《占花魁》,他們頂好的首戲。
    (寶玉聽了,巴不得賈赦不走。)
    (於是賈赦又坐了一會。)
    (果然蔣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後神情,把那一種憐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極情盡致。)
    (以後對飲對唱,纏綿繾綣。)
    (寶玉這時不看花魁,只把兩隻眼睛獨射在秦小官身上。)
    (更加蔣玉函聲音響亮,口齒清楚,按腔落板,寶玉的神魂都唱的飄蕩了。)
    (直等這齣戲煞場後,更知蔣玉函極是情種,非尋常腳色可比。)
賈寶玉:(因想著)《樂記》上說的是:『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所以知聲,知音,知
    樂,有許多講究。聲音之原,不可不察。詩詞一道,但能傳情,不能入骨,自後想要講究講究音
    律。……
    (寶玉想出了神,忽見賈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
    (寶玉沒法,只得跟了回來。)
    (到了家中,賈赦自回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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