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五一 至 第一〇六〇
１０５１＊＊時間： 地點：
（次日，黛玉清早起來，也不叫人，獨自一個，呆呆的坐著。）
（紫鵑醒來，看見黛玉已起，便驚問道）
紫 鵑：姑娘怎麼這樣早？
林黛玉：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
（紫鵑連忙起來，叫醒雪雁，伺候梳洗。）
（那黛玉對著鏡子，只管獃獃的自看。）
（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正是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紫鵑在旁也不敢勸，只怕倒把閒話勾引舊恨來。）
（遲了好一會，黛玉纔隨便梳洗了，那眼中淚漬終是不乾。）
林黛玉：（又自坐了一會，叫紫鵑道）你把藏香點上。
紫 鵑：姑娘，你睡也沒睡得幾時，如何點香？不是要寫經？
（黛玉點點頭兒。）
紫 鵑：姑娘今日醒得太早，這會子又寫經，只怕太勞神了罷。
林黛玉：不怕！早完了早好！況且我也並不是為經，倒借著寫字解解悶兒。以後你們見了我的字跡，就算
見了我的面兒了。
（說著，那淚直流下來。）
（紫鵑聽了這話，不但不能再勸，連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淚來。）
（原來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後，有意糟蹋身子，茶飯無心，每日漸減下來。）
（寶玉下學時，也常抽空問候。）
（只是黛玉雖有萬千言語，自知年紀已大，又不便似小時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滿腔心事，只是說
（不出來。）
（寶玉欲將實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
（兩個人見了面，只得用浮言勸慰，真真是「親極反疏」了。）
（那黛玉雖有賈母王夫人等憐惜，不過請醫調治，只說黛玉常病，那裏知他的心病？紫鵑等雖知
（其意，也不敢說。）
（從此，一天一天的減。）
１０５２＊＊時間： 地點：
（到半月之後，腸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
（黛玉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娶親的話；看見怡紅院中的人，無論上下，也象寶玉娶親的光景。
（）
（薛姨媽來看，不見寶釵，越發起疑心。）
（索性不要人來看望，也不肯吃藥，只要速死。）
（睡夢之中，常聽見有人叫寶二奶奶的。）
（一片疑心，竟成蛇影。）
（一日竟是絕粒，粥也不喝，懨懨一息，垂斃待盡。）
（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１０５３＊＊時間： 地點：
（卻說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後，漸漸不支，一日竟至絕粒。）
（從前十幾天內，賈母等輪流看望，他有時還說幾句話，這兩日索性不大言語。）
（心裏雖有時昏暈，卻也有時清楚。）
（賈母等見他這病不似無因而起，也將紫鵑雪雁盤問過兩次。）
（兩個那裏敢說？便是紫鵑欲向侍書打聽消息，又怕越鬧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見了侍書
（，毫不提起。）
（那雪雁是他傳話弄出這樣緣故來，此時恨不得長出百十個嘴來說「我沒說」，自然更不敢提起
（。）
１０５４＊＊時間： 地點：
（到了這一天，黛玉絕粒之日，紫鵑料無指望了，守著哭了會子，因出來偷向雪雁道）
紫 鵑：你進屋裏來，好好兒的守著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這個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
。
（雪雁答應，紫鵑自去。）
（這裏雪雁正在屋裏伴著黛玉，見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裏見過這個樣兒，只打量如此便是死
（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鵑一時回來纔好。）
（正怕著，只聽窗外腳步走響，雪雁知是紫鵑回來，纔放下心了，連忙站起來，掀著裏間簾子等
（他。）
（只見外面簾子響處，進來了一個人，卻是侍書。）
（那侍書是探春打發來看黛玉的，見雪雁在那裏掀著簾子，便問）
侍 書：姑娘怎麼樣？
（雪雁點點頭兒，叫他進來。）
（侍書跟進來，見紫鵑不在屋裏，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殘喘微延，嚇的驚疑不止。）
侍 書：（因問）紫鵑姐姐呢？
雪 雁：告訴上屋裏去了。
（那雪雁此時只打量黛玉心中一無所知了，又見紫鵑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書的手）
雪 雁：你前日告訴我說的，什麼王大爺給這裏寶二爺說了親，是真話麼？
侍 書：怎麼不真！
雪 雁：多早晚放定的？
侍 書：那裏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訴你時，是我聽見小紅說的。後來我到二奶奶那邊去，二奶奶正和
平姐姐說呢，道：那都是門客們借著這個事討老爺的喜歡，往後好拉攏的意思。別說大太太說不
好，就是大太太願意，說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裏看的出什麼人來？再者：老太太心裏早有了人
了，就在偺們園子裏的，大太太那裏摸的著底呢？老太太不過因老爺的話不得不問問罷咧。又聽
見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作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
雪 雁：（聽到這裏，也忘了神了）這是怎麼說？白白的送了我們這一位的命了！
侍 書：這是從那裏說起？
雪 雁：你還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鵑姐姐說來著。這一位聽見了，就弄到這步田地了。
侍 書：你悄悄兒的說罷，看仔細他聽見了。
雪 雁：人事都不醒了，瞧瞧罷，左不過在這一兩天了。
紫 鵑：（掀簾進來）這還了得！你們有什麼話還不出去說，還在這裏說！索性逼死他就完了！
侍 書：我不信有這樣奇事。
紫 鵑：好姐姐，不是我說，你又該惱了！你懂得什麼呢？懂得也不傳這些舌了。
（這裏三個人正說著，只聽黛玉忽然又嗽了一聲，紫鵑連忙跑到炕沿前站著，侍書雪雁也都不言
（語了。）
紫 鵑：（彎著腰，在黛玉身後輕輕問道）姑娘，喝口水罷？
（黛玉微微答應了一聲。）
（雪雁連忙倒了半鍾滾白水，紫鵑接了托著，侍書也走近前來。）
（紫鵑和他搖頭兒不叫他說話，侍書只得咽住了。）
（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聲。）
紫 鵑：（紫鵑趁勢問道）姑娘，喝水呀！
（黛玉又微微應了一聲，那頭似有欲抬之意，那裏抬得起？紫鵑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邊，端著
（水，試了冷熱，送到唇邊，扶了黛玉的頭，就到碗邊喝了一口。）
（紫鵑纔要拿時，黛玉意思還要喝一口，紫鵑便托著那碗不動。）
（黛玉又喝了一口，搖搖頭兒不喝了，喘了一口氣，仍舊躺下。）
林黛玉：（半日，微微睜眼）剛纔說話不是侍書麼？
紫 鵑：是。
（侍書尚未出去，因連忙過來問候。）
林黛玉：（睜眼看了，點點頭兒，又歇了一歇）回去問你姑娘好罷。
（侍書見這番光景，只當黛玉嫌煩，只得悄俏的退出去了。）
（原來那黛玉雖則病勢沉重，心裏卻還明白。）
（起先侍書雪雁說話時，他也糢糊聽見了一半句，卻只作不知，也因實無精神答理。）
（及聽了雪雁侍書的話，纔明白過前頭的事情原是議而未成的。）
（又兼侍書說是王熙鳳說的，老太太的主意，親上作親，又是園中住著的，非自己而誰？因此一
（想，陰極陽生，心神頓覺清爽許多，所以纔喝了兩口水，又要想問詩書的話。）
（恰好賈母、王夫人、李紈、王熙鳳聽見紫鵑之言都趕著來看。）
（黛玉心中疑團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尋死之意了。）
（雖身體軟弱，精神短少，卻也勉強答應一兩句了。）
王熙鳳：（王熙鳳因叫過紫鵑）姑娘也不至這樣。這是怎麼說，你這樣嚇人！
紫 鵑：實在頭裏看著不好，纔敢去告訴的。回來見姑娘竟好了許多，也就怪了。
賈 母：（笑道）你也別信他。他懂得什麼？看見不好就言語，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懶腳
嫩就好。
（說了一回，賈母等料著無妨，也就去了。）
（正是：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是繫鈴人。）
（不言黛玉病漸減退。）
１０５５＊＊時間： 地點：
（且說雪雁紫鵑背地裏都念佛。）
雪 雁：（雪雁向紫鵑說道）虧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
紫 鵑：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想來寶玉和姑娘必是姻緣。人家說的：『好事多磨。』又說道是：
『姻緣棒打不回。』這麼看起來，人心天意，他們兩個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說了
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寶玉沒急死了，鬧得家翻宅亂；如今一句話又把這一個弄的死去活來：可不
說的『三生石上五百年前結下的』麼？
（說著，兩個悄悄的抿著嘴笑了一回。）
雪 雁：幸虧好了！偺們明兒再別說了，就是寶玉娶了別的人家兒的姑娘，我親見他在那裏結親，我也再
不露一句話了。
紫 鵑：（紫鵑笑道）這就是了。
（不但紫鵑和雪雁在私下裏講究，就是眾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的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
（兩兩，唧唧噥噥議論著。）
１０５６＊＊時間： 地點：
（不多幾時，連王熙鳳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賈母略猜著了八九。）
（那時正值邢王二夫人、王熙鳳等在賈母房中說閒話。）
（說起黛玉的病來，賈母）
賈 母：我正要告訴你們。寶玉和林丫頭是從小兒在一處的，我只說小孩子們怕什麼？以後時常聽得林丫
頭忽然病，忽然好，都為有了些知覺了。所以我想他們若儘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你們
怎麼說？
王夫人：（呆了一呆）林姑娘是個有心計兒的。至於寶玉，獃頭獃腦，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卻還
都是個小孩兒形像。此時若忽然或把那一個分出園外，不是倒露了什麼痕跡了麼？古來說的：『
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老太太想，倒是趕著把他們的事辦辦也罷了。
賈 母：（皺了一皺眉）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裏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
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
王夫人：不但老太太這麼想，我們也是這麼。但林姑娘也得給他說了人家兒纔好，不然，女孩兒家長大了
，那個沒有心事？倘或真與寶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寶玉定下寶丫頭，那倒不成事了。
賈 母：自然先給寶玉娶了親，然後給林丫頭說人家。再沒有先是外人，後是自己的。況且林丫頭年紀到
底比寶玉小兩歲。依你們這麼說，倒是寶玉定親的話，不許叫他知道倒罷了。
王熙鳳：（王熙鳳便吩咐眾丫頭們道）你們聽見了？寶二爺定親的話，不許混吵嚷；若有多嘴的，隄防著
他的皮！
賈 母：（賈母又向王熙鳳道）鳳哥兒，你如今自從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園裏的事了。我告訴你，須得
經點兒心。不但這個，就象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錢，都不是事。你還精細些，少不得多分點心兒，
嚴緊嚴緊他們纔好。況且我看他們也就還服你些。
（王熙鳳答應了，娘兒們又說了一回話，方各自散了。）
（從此，王熙鳳常到園中照料。）
１０５７＊＊時間： 地點：
（一日，剛走進大觀園，到了紫菱洲畔，只聽見一個老婆子在那裏嚷。）
（王熙鳳走到跟前，那婆子纔瞧見了，早垂手侍立，口裏請了安。）
王熙鳳：你在這裏鬧什麼？
婆 子：蒙奶奶們派我在這裏看守花果，我也沒有差錯，不料邢姑娘的丫頭說我們是賊。
王熙鳳：為什麼呢？
婆 子：昨兒我們家的黑兒跟著我到這裏玩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裏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
去了。今兒早起，聽見他們丫頭說，丟了東西了。我問他丟了什麼，他就問起我來了。
王熙鳳：問了你一聲，也犯不著生氣呀。
婆 子：這裏園子，到底是奶奶家裏的，並不是他們家裏的。我們都是奶奶派的，賊名兒怎麼敢認呢？
王熙鳳：（照臉啐了一口，厲聲道）你少在我跟前嘮嘮叨叨的！你在這裏照看，姑娘丟了東西，你們就該
問哪！怎麼說出這些沒道理的話來？把老林叫了來，攆他出去！
（丫頭們答應了。）
邢岫煙：（趕忙出來，迎著王熙鳳陪笑道）這使不得，沒有的事，事情早過去了。
王熙鳳：姑娘，不是這個話。倒不講事情，這名分上太豈有此理了！
（岫煙見婆子跪在地下告饒，便忙請王熙鳳到裏邊去坐。）
王熙鳳：他們這種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餘都沒上沒下的了。
（岫煙再三替他討饒，只說自己的丫頭不好。）
王熙鳳：我看著邢姑娘的分上饒你這一次！
（婆子纔起來磕了頭，又給岫煙磕了頭，纔出去了。）
（這裏二人讓了坐，王熙鳳笑問道）
王熙鳳：你丟了什麼東西了？
邢岫煙：（岫煙笑道）沒有什麼要緊的，是一件紅小襖兒，已經舊了的。我原叫他們找，找不著就罷了。
這小丫頭不懂事，問了那婆子一聲，那婆子自然不依了。這都是小丫頭糊塗不懂事，我也罵了幾
句。已經過去了，不必再提了。
（王熙鳳把岫煙內外一瞧，看見雖有些皮棉衣裳，已是半新不舊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窩多半
（是薄的。）
（至於房中桌上擺設的東西，就是老太太拿來的，卻一些不動，收拾的乾乾淨淨。）
王熙鳳：（王熙鳳心上便很愛敬他）一件衣裳，原不要緊。這時候冷，又是貼身的，怎麼就不問一聲兒呢
？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
（說了一回，王熙鳳出來，各處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
１０５８＊＊時間： 地點：
（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兒取了一件大紅洋縐的小襖兒，一件松花色綾子一斗珠的小皮襖，一條寶
（藍盤錦鑲花線裙，一件佛青銀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１０５９＊＊時間： 地點：
（那時岫煙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場，雖有王熙鳳來壓住，心上終是不定。）
邢岫煙：許多姐妹們在這裏，沒有一個下人敢得罪他們的，獨自我這裏，他們言三語四，剛剛王熙鳳來碰
見。
（想來想去，終是沒意思，又說不出來。）
（正在吞聲飲泣，看見王熙鳳那邊的豐兒送衣裳過來。）
（岫煙一看，決不肯受。）
豐 兒：奶奶吩咐我說：姑娘要嫌是舊衣裳，將來送新的來。
邢岫煙：（岫煙笑謝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丟了衣裳，他就拿來，我斷不敢受的。拿回去，千萬謝
你們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領了。
（倒拿個荷包給了豐兒，那豐兒只得拿了去了。）
１０６０＊＊時間： 地點：
（不多時，又見平兒同著豐兒過來，岫煙忙迎著問了好，讓了坐。）
平 兒：（平兒笑說道）我們奶奶說，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
邢岫煙：不是外道，實在不過意。
平 兒：奶奶說：『姑娘要不收這衣裳，不是嫌太舊，就是瞧不起我們奶奶。』剛纔說了，我要拿回去，
奶奶不依我呢。
邢岫煙：（岫煙紅著臉笑謝道）這樣說了，叫我不敢不收。
（又讓了一回茶。）
（平兒和豐兒回去，將到王熙鳳那邊，碰見薛家差來的一個老婆子，接著問好。）
平 兒：（平兒便問道）你那裏去的？
婆 子：那邊太太、姑娘叫我來請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的安。我纔剛在奶奶前問起姑娘來，說姑娘到
園中去了。可是從邢姑娘那裏來麼？
平 兒：你怎麼知道？
婆 子：方纔聽見說，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們的行事叫人感念！
平 兒：（平兒笑了一笑）你回來坐著罷。
婆 子：我還有事，改日再過來瞧姑娘罷。
（說著走了。）
（平兒回來，回覆了王熙鳳。）
（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