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二一 至 第一〇三〇
１０２１＊＊時間： 地點：（到了那裏，只有李紈探春等在家接著，便問）
李 紈：大爺的事，怎麼樣了？
薛姨媽：等詳了上司纔定，看來也到不了死罪。
（這纔大家放心。）
賈探春：昨晚太太想著說：『上回家裏有事，全仗姨太太照應；如今自己有事，也難提了。』心裏只是不
放心。
薛姨媽：我在家裏，也是難過。只是你大哥遭了這事，你二兄弟又辦事去了，家裏你姐姐一個人，中什麼
用？況且我們媳婦兒又是個不大曉事的，所以不能脫身過來。目今那裏知縣也正為預備周貴妃的
差使，不得了結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來了，我纔得過來看看。
李 紈：請姨太太這裏住幾天更好。
薛姨媽：（薛姨媽點頭道）我也要在這邊給你們姐妹們作作伴兒，就只你寶妹妹冷靜些。
賈惜春：姨媽要惦著，為什麼不把寶姐姐也請過來？
薛姨媽：（薛姨媽笑著說道）使不得。
賈惜春：怎麼使不得？他先怎麼住著來呢？
李 紈：你不懂的。人家家裏如今有事，怎麼來呢？
（惜春也信以為實，不便再問。）
（正說著，賈母等回來，見了薛姨媽，也顧不得問好，便問薛蟠的事。）
（薛姨媽細述了一遍。）
（寶玉在旁聽見什麼蔣玉菡一段，當著人不問，心裏打量是他）
賈寶玉：既回了京，怎麼不來瞧我？……
（又見寶釵也不過來，不知是怎麼個緣故，心內正自呆呆的想呢。）
（恰好黛玉也來請安，寶玉稍覺心裏喜歡，便把想寶釵來的念頭打斷，同著姊妹們在老太太那裏
（吃了晚飯。）
（大家散了，薛姨媽將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間屋裏。）
１０２２＊＊時間： 地點：
（寶玉回到自己房中，換了衣裳，忽然想起蔣玉函給的汗巾，便向襲人）
賈寶玉：你那一年沒有繫的那條紅汗巾子，還有沒有？
襲 人：我擱著呢，問他做什麼？
賈寶玉：我白問問。
襲 人：你沒有聽見薛大爺相與這些混賬人，所以鬧到人命關天？你還提那些做什麼？有這樣白操心，倒
不如靜靜兒的念念書，把這些個沒要緊的事撂開了也好。
賈寶玉：我並不鬧什麼，偶然想起，有也罷，沒也罷。我白問一聲，你們就有這些話。
襲 人：（笑道）並不是我多話。一個人知書達禮，就該往上巴結纔是。就是心愛的人來了，也叫他瞧著
喜歡尊敬啊。
賈寶玉：（被襲人一提，便說）了不得！方纔我在老太太那邊，看見人多，沒有和林妹妹說話，他也不會
理我。散的時候，他先走了。此時必在屋裏，我去就來。
（說著就走。）
襲 人：快些回來罷。這都是我提頭兒，倒招起你的高興來了。
１０２３＊＊時間： 地點：
（寶玉也不答言，低著頭，一徑走到瀟湘館來，只見黛玉靠在桌上看書。）
（寶玉走到跟前，笑說道）
賈寶玉：妹妹早回來了？
林黛玉：（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還在那裏做什麼？
賈寶玉：（寶玉一面笑說）他們人多說話，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沒有和你說話。
（一面瞧著黛玉看的那本書，書上的字一個也不認得。）
（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個「大」字旁邊，「九」字加上一勾，中間又添個
（「五」字；也有上頭「五」字「六」字又添一個「木」字，底下又是一個「五」字。）
（看著又奇怪，又納悶，便說）
賈寶玉：妹妹近日越發進了，看起天書來了！
林黛玉：（黛玉嗤的一聲笑道）好個念書的人！連個琴譜都沒有見過。
賈寶玉：琴譜怎麼不知道？為什麼上頭的字，一個也不認得？妹妹，你認得麼？
林黛玉：不認得，瞧他做什麼？
賈寶玉：我不信，從沒有聽見你會撫琴。我們書房裏掛著好幾張，前年來了一個清客先生，叫做什麼嵇好
古，老爺煩他撫了一曲。他取下琴來，說都使不得，還說：『老先生若高興，改日攜琴來請教。
』想是我們老爺也不懂，他便不來了。怎麼你有本事藏著？
林黛玉：我何嘗真會呢？前日身上略覺舒服，在大書架上翻書，看有一套琴譜，甚有雅趣，上頭講的琴理
甚通，手法說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靜心養性的工夫。我在揚州，也聽得講究過，也會學過，只是
不弄了，就沒有了。這果真是『三日不彈，手生荊棘』。前日看這幾篇，沒有曲文，只有操名，
我又到別處找了一本有曲文的來看著，纔有意思。究竟怎麼彈的好，實在也難。書上說的：師曠
鼓琴，能來風雷龍鳳。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
（說到這裏，眼皮兒微微一動，慢慢的低下頭去。）
賈寶玉：（寶玉正聽得高興）好妹妹，你纔說的實在有趣！只是我纔見上頭的字，都不認得，你教我幾個
呢。
林黛玉：不用教的，一說便可以知道的。
賈寶玉：我是個糊塗人，得教我那個『大』字加一勾，中間一個『五』字的。
林黛玉：（笑道）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鉤『
五弦』，並不是一個字，乃是一聲，是極容易的。還有吟、揉、綽、注、撞、走、飛、推等法，
是講究手法的。
賈寶玉：（寶玉樂得手舞足蹈的說）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們何不學起來？
林黛玉：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抑其淫蕩，去其奢侈。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
，或在層樓的上頭，或在林石的裏面，或是山巔上，或是水涯上。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時候，風
清月朗，焚香靜坐，心不外想，氣血和平，纔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所以古人說知音難遇。若
無知音，寧可獨對著那清風明月，蒼松怪石，野猿老鶴，撫弄一番，以寄興趣，方為不負了這琴
。還有一層，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撫琴，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
儀表，那纔能稱聖人之器。然後盥了手，焚上香，方纔將身就在榻邊，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
徽的地方兒，對著自己的當心，兩手方從容抬起：這纔心身俱正。還要知道輕重疾徐，卷舒自若
，體態尊重方好。
賈寶玉：我們學著玩，若這麼講究起來，那就難了。
紫 鵑：（進來，看見寶玉，笑說道）寶二爺，今日這樣高興！
賈寶玉：（笑道）聽見妹妹講究的叫人頓開茅塞，所以越聽越愛聽。
紫 鵑：不是這個高興，說的是二爺到我們這邊來的話。
賈寶玉：先時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鬧的他煩，再者，我又上學，因此，顯著就疏遠了似的。
紫 鵑：姑娘也是纔好。二爺既這麼說，坐坐，也該讓姑娘歇歇兒了，別叫姑娘只是講究勞神了。
賈寶玉：（笑道）可是我只顧愛聽，也就忘了妹妹勞神了。
林黛玉：（笑道）說這些倒也開心，也沒有什麼勞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說，你只管不懂呢。
賈寶玉：橫豎慢慢的自然明白了。（便站起來）當真的妹妹歇歇兒罷。明兒我告訴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
他們都學起來，讓我聽。
林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學會了撫起來，你不懂，可不是對…
（黛玉說到那裏，想起心上的事，便縮住口，不肯往下說了。）
賈寶玉：（寶玉便笑著道）只要你們能彈，我便愛聽，也不管『牛』不『牛』的了。
（黛玉紅了臉一笑，紫娟雪雁也都笑了。）
（於是走出門來。）
（只見秋紋帶著小丫頭，捧著一小盆蘭花來）
秋 紋：太太那邊有人送了四盆蘭花來，因裏頭有事，沒有空兒玩他，叫給二爺一盆，林姑娘一盆。
（黛玉看時，卻有幾枝雙朵兒的，心中忽然一動，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獃看。）
賈寶玉：（此時卻一心只在琴上，便說）妹妹有了蘭花，就可以做《猗蘭操》了。
（黛玉聽了，心裏反不舒服。）
（回到房中，看著花，想到）
林黛玉：草木當春，花鮮葉茂，想我年紀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隨願，或者漸漸的好來；不然，
只恐似那花柳殘春，怎禁得風催雨送！
（想到那裏，不禁又滴下淚來。）
（紫鵑在旁，看見這般光景，卻想不出緣故來）
紫 鵑：方纔寶玉在這裏，那麼高興；如今好好的看花，怎麼又傷起心來？
（正愁著沒法兒勸解，薛寶釵那邊打發人來。）
（〔第八十七回 感秋聲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１０２４＊＊時間： 地點：
（卻說黛玉叫進寶釵家的女人來，問了好，呈上書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將寶釵來書打開看時
（，只見上面寫著：
（ 妹生辰不偶，家運多艱，姊妹伶仃，萱親衰邁。）
（兼之猇聲狺語，旦）
（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
（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
（同心，能不為之愍惻乎？迴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
（歡洽。）
（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歎冷）
（節餘芳，如吾兩人也！感懷觸緒，聊賦四章。）
（匪曰無故呻吟，亦長歌）
（當哭之意耳。）
（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
（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
（北堂有萱兮，何以忘）
（優？無以解懮兮，我心咻咻！）
（雲憑憑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乾。）
（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靜言思之兮惻肺肝！）
（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
（鱗早潛伏兮，羽毛何長！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知余之永傷？）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月色橫斜兮玉漏沉。）
（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
（吟復吟兮，寄我知音。）
林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正在沉吟，只聽見外面有人說道）
旁 白：（史湘雲）林姐姐在家裏呢麼？
林黛玉：（一面把寶釵的書疊起，口內便答應道）是誰？
（正問著，早見幾個人進來，卻是探春、湘雲、李紋、李綺。）
（彼此問了好，雪雁倒上茶來，大家喝了，說些閒話。）
（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詩」來，黛玉）
林黛玉：寶姐姐自從挪出去，來了兩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來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終久還來我們這裏不
來！
賈探春：（探春微笑道）怎麼不來？橫豎要來的。如今是他們尊嫂有些脾氣，姨媽上了年紀的人，又兼有
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寶姐姐照料一切。那裏還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說著，忽聽得唿喇喇一片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紙上。）
（停了一回兒又透過一陣清香來。）
李 綺：（眾人聞著，都說道）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像什麼香？
林黛玉：好像木樨香。
賈探春：（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裏的，那裏還有桂花呢？
林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麼不竟說是桂花香，只說似乎像呢？
史湘雲：三姐姐，你也別說。你可記得『十裏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你只沒有
見過罷了。等你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賈探春：（探春笑道）我有什麼事到南邊去？況且這個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們說嘴。
（李紋李綺只抿著嘴兒笑。）
林黛玉：妹妹，這可說不齊。俗語說：『人是地行仙。』今日在這裏，明日就不知在那裏。譬如我原是南
邊人，怎麼到了這裏呢？
史湘雲：（湘雲拍著手笑道）今兒三姐姐可叫林姐姐問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邊人到這裏，就是我們這幾
個人就不同：也有本來是北邊的；也有根子是南邊，生長在北邊的；也有生長在南邊，到這北邊
的。今兒大家都湊在一處，可見人總有一個定數。大凡地和人，總是各自有緣分的。
（眾人聽了都點頭。）
（探春也只是笑。）
（又說了一會子閒話兒，大家散出。）
（黛玉送至門口，大家都說）
史湘雲：你身上纔好些，別出來了，看著了風。
（於是黛玉一面說著話兒，一面站在門口，又與四人殷懃了幾句，便看著他們出院去了。）
（進來坐著，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
（因史湘雲說起南邊的話，便想著）
林黛玉：父母若在，南邊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蹟……不少下人伏侍，諸事可
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帘，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
無處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麼罪孽，今生這樣孤悽！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旦夕只以眼淚
洗面』矣！
（一面思想，不知不覺神往那裏去了。）
（紫鵑走來，看見這樣光景，想著必是因剛纔說起南邊北邊的話來，一時觸著黛玉的心事了，便
（問）
紫 鵑：姑娘們來說了半天話，想來姑娘又勞了神了？剛纔我叫雪雁告訴廚房裏，給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
菜湯，加了一點兒蝦米兒，配了點青筍紫菜，姑娘想著好麼？
林黛玉：也罷了。
紫 鵑：還熬了一點江米粥。
林黛玉：（黛玉點點頭兒）那粥得你們兩個自己熬了，不用他們廚房裏熬纔是。
紫 鵑：我也怕廚房裏弄的不乾淨，我們自己熬呢。就是那湯，我也告訴雪雁合柳嫂兒說了，要弄乾淨著
。柳嫂兒說了：他打點妥當，拿到他屋裏，叫他們五兒瞅著燉呢。
林黛玉：我倒不是嫌人家腌臢；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備，都是人家，這會子又湯兒粥兒的調度，未
免惹人厭煩。
（說著，眼圈兒又紅了。）
紫 鵑：姑娘這話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外孫女兒，又是老太太心坎兒上的。別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討好
兒還不能呢，那裏有抱怨的？
林黛玉：（黛玉點點頭兒）你纔說的五兒，不是那日合寶二爺那邊的芳官在一處的那個女孩兒？
紫 鵑：就是他。
林黛玉：不聽見說要進來麼？
紫 鵑：可不是？因為病了一場，後來好了，纔要進來，正是晴雯他們鬧出事來的時候，也就耽擱住了。
林黛玉：我看那丫頭倒也還頭臉兒乾淨。
（說著，外頭婆子送了湯來。）
（雪雁出來接時，那婆子）
婆 子：柳嫂兒叫回姑娘：這是他們五兒作的，沒敢在大廚房裏作，怕姑娘嫌腌臢。
（雪雁答應著，接了進來。）
（黛玉在屋裏，已聽見了，吩咐雪雁告訴那老婆子回去說，叫他費心。）
（雪雁出來說了，老婆子自去。）
（這裏雪雁將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兒上，因問黛玉道）
雪 雁：還有偺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麼？
林黛玉：也使得，只不必累墜了。
（一面盛上粥來。）
（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兩口湯喝，就擱下了。）
（兩個丫鬟撤下來了，拭淨了小几，端下去，又換上一張常放的小几。）
林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鵑，添了香了沒有？
紫 鵑：就添去。
林黛玉：你們就把湯合粥吃了罷，味兒還好，且是乾淨。待我自己添香罷。
（兩個人答應了，在外間自吃去了。）
（這裏黛玉添了香，自己坐著，纔要拿本書看，只聽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
（，都在那裏唏
嘩喇不住的響。）（一會兒，簷下的鐵馬也只管叮叮當當的亂敲起來。）
（一時，雪雁先吃完了，進來伺候。）
林黛玉：（黛玉便問道）天氣冷了，我前日叫你們把那小毛兒衣裳晾晾，可曾晾過沒有？
雪 雁：都晾過了。
林黛玉：你拿一件來我披披。
（雪雁走去，將一包小毛衣裳抱來，打開氈包，給黛玉自揀。）
（只見內中夾著個絹包兒。）
（黛玉伸手拿起，打開看時，卻是寶玉病時送來的舊絹子，自己題的詩，上面淚痕猶在。）
（裏頭卻包著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並寶玉通靈玉上的穗子。）
（原來晾衣裳時，從箱中撿出，紫鵑恐怕遺失了，遂夾在氈包裏的。）
（這黛玉不看則已，看了時，也不說穿那一件衣裳，手裏只拿著那兩方手帕，呆呆的看那舊詩，
（看了一回，不覺得簌簌淚下。）
（紫鵑剛從外間進來，只見雪雁正捧著一氈包衣裳，在旁邊呆立。）
（小几上卻擱著剪破了的香囊和兩三截兒扇袋並那鉸拆了的穗子。）
（黛玉手中卻拿著兩方舊帕子，上邊寫著字跡，在那裏對著滴淚呢。）
（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
紫 鵑：（見了這樣，知是他觸物傷情，感懷舊事，料道勸也無益，只得笑著）姑娘，還看那些東西作什
麼？那都是那幾年寶二爺和姑娘小時，一時好了，一時惱了，鬧出來的笑話兒。要像如今這樣廝
抬廝敬的，那裏能把這些東西白遭蹋了呢？
（紫鵑這話原給黛玉開心，不料這幾句話更提起黛玉初來時和寶玉的舊事來，一發珠淚連綿起來
（。）
紫 鵑：（紫鵑又勸道）雪雁這裏等著呢，姑娘披上一件罷。
（那黛玉纔把手帕撂下，紫鵑連忙拾起，將香袋等物包起拿開。）
（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悶悶的走到外間來坐下。）
林黛玉：（回頭看見案上寶釵的詩啟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歎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
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
（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疊。）
（又將琴譜翻出，借他《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配齊了，然後寫出，以備
（送與寶釵。）
（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調上絃，又操演了指法。）
（黛玉本是個絕頂聰明人，又在南邊學過幾時，雖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
（撫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鵑收拾睡覺。）
１０２５＊＊時間： 地點：
（卻說寶玉這日起來，梳洗了，帶著焙茗，正往書房中來，只見墨雨笑嘻嘻的跑來。）
墨 雨：二爺，今日便宜了！太爺不在書房裏，都放了學了。
賈寶玉：當真的麼？
墨 雨：二爺不信，那不是三爺和蘭哥來了？
（寶玉看時，只見賈環賈蘭跟著小廝們，兩個笑嘻嘻的，嘴裏咭咭呱呱，不知說些什麼，迎頭來
（了，見了寶玉，都垂手站住。）
賈寶玉：你們兩個怎麼就回來了？
賈 環：今日太爺有事，說是放一天學，明兒再去呢。
１０２６＊＊時間： 地點：
（寶玉聽了，方回身到賈母賈政處去稟明了，然後回到怡紅院中。）
襲 人：怎麼又回來了？
（寶玉告訴了他，只坐了一坐兒，便往外走。）
襲 人：往那裏去，這樣忙法？就放了學，依我說，也該養養神兒了。
賈寶玉：（站住腳，低了頭）你的話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學，還不散散去？你也該可憐我些兒了。
襲 人：（見說的可憐，笑道）由爺去罷。
（正說著，端了飯來。）
（寶玉也沒法兒，只得且吃飯。）
（三口兩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煙往黛玉房中去了。）
１０２７＊＊時間： 地點：
（走到門口，只見雪雁在院中晾絹子呢。）
賈寶玉：姑娘吃了飯了麼？
雪 雁：早起喝了半碗粥，懶怠吃飯，這時候打盹兒呢。二爺且到別處走走，回來再來罷。
（寶玉只得回來。）
（無處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幾天沒見，便信步走到蓼風軒來。）
１０２８＊＊時間： 地點：
（剛到窗下，只見靜悄悄一無人聲，寶玉打量他也睡午覺，不便進去。）
（纔要走時，只聽屋裏微微一響，不知何聲，寶玉站往再聽。）
（半日，又拍的一響，寶玉還未聽出。）
旁 白：（賈惜春）你在這裏下了一個子兒，那裏你不應麼？
（寶玉方知是下棋呢。）
（但只急切聽不出這個人的語音是誰。）
旁 白：（賈惜春）怕什麼？你這麼一吃，我這麼一應；你又這麼吃，我又這麼應：還緩著一著兒呢，終
久連的上。
旁 白：（妙玉）我要這麼一吃呢？
賈惜春：阿嘎！還有一著反撲在裏頭呢，我倒沒防備。
（寶玉聽了聽，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他們姊妹。）
（料著惜春屋裏也沒外人，輕輕的掀簾進去。）
（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那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
（這寶玉見是妙玉，不敢驚動。）
（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際，也沒理會。）
（寶玉卻站在旁邊，看他兩個的手段。）
妙 玉：（低著頭，問惜春道）你這個畸角兒不要了麼？
賈惜春：怎麼不要？你那裏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麼？
妙 玉：且別說滿話，試試看。
賈惜春：我便打了起來，看你怎麼著。
（妙玉卻微微笑著，把邊上子一接，卻搭轉一吃，把惜春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了。）
妙 玉：（笑著）這叫做『倒脫靴勢』。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嚇了一大跳。）
賈惜春：你這是怎麼說？進來也不言語。這麼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
賈寶玉：我頭裏就進來了，看著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
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
（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
賈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
則慧……
（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
（的紅暈起來。）
（寶玉見他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
（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
妙 玉：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癡癡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
賈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或是妙玉的機鋒？
（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
（妙玉微微一笑，自合惜春說話。）
賈惜春：（惜春也笑追）二哥哥，這什麼難答的？你沒有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麼？這也值得把
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
（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
妙 玉：（站起來）我來得久了，要回庵裏去了。
（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
妙 玉：（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裏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
賈寶玉：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
妙 玉：不敢。二爺前請。
（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得叮咚之聲。）
妙 玉：那裏的琴聲？
賈寶玉：想必是林妹妹那裏撫琴呢。
妙 玉：原來他也會這個嗎？怎麼素日不聽見提起？
賈寶玉：（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說了一遍）偺們去看他。
妙 玉：從古只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
賈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
（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上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
（只聽得低吟道：
（ 風蕭瀟兮秋氣深，美人千裏兮獨沉吟。）
（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
（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又歇了一歇，妙玉）
妙 玉：剛纔『侵』字韻是第一疊，如今『陽』字韻是第二疊了。偺們再聽。
（裏邊又吟道：
（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
（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妙 玉：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
賈寶玉：我雖不懂得，但聽他聲音，也覺得過悲了。
（裏頭又調了一回絃。）
妙 玉：『君絃』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
（裏邊又吟道：
（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妙玉聽了，訝然失色道）
妙 玉：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
賈寶玉：太過便怎麼？
妙 玉：恐不能持久。
（正議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
（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
賈寶玉：怎麼樣？
妙 玉：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
（竟自走了。）
（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
１０２９＊＊時間： 地點：
（且說妙玉歸去，早有道婆接著，掩了庵門，坐了一回，把《禪門日誦》念了一遍。）
（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命道婆子自去歇著，自己的禪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簾，跏
（跌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
１０３０＊＊時間： 地點：
（坐到三更以後，聽得房上嗗㖨㖨一片聲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
（空，月華如水。）
（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
（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
（坐了。）
（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晃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
（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
（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都拿火來照看，只見妙玉兩手撒開，口中流沫。）
（急叫醒時，只見眼睛直豎，兩顴鮮紅，罵道）
妙 玉：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麼樣？
女 尼：（眾人都嚇的沒了主意，都說道）我們在這裏呢，快醒轉來罷！
妙 玉：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麼好人，送我回去罷！
女 尼：這裏就是你住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