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一 至 第九二〇
911**時間: 地點:
(一時,只見迎春粧扮了前來告辭過去。)
(王熙鳳也來請早安,伺候早飯。)
(又說笑一回,賈母歇晌,王夫人便喚了王熙鳳,問他丸藥可曾配來。)
王熙鳳: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
(王夫人見他精神復初,也就信了,因告訴攆逐晴雯等事。)
賈 母:寶丫頭怎麼私自回家去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的這一個新進來
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調,也不喜歡他。我說給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我因問你大嫂
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們不知道嗎?』他說是告訴了他了,不兩三日,等姨媽病好了就進來
。姨媽究竟沒什麼大病,不過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這去的必有緣故。不是有人得罪了他
了?那孩子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了人,反不好了。
王熙鳳:(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著他?
王夫人: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從來沒個忌諱,高了興信嘴胡說,也是有的。
王熙鳳:(笑道)這可是太太過於操心了。若說他出去幹正經事,說正經話去,卻像傻子;若只叫他進來
,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於大小的丫頭跟前,最有儘讓,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
的。我想薛妹妹此去必是為前夜搜檢眾丫頭的緣故,他自然為信不及園裏的人。他又是親戚,現
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他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迴避了。也是應
該避嫌疑的。
(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一想,便命人去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
(又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
薛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因姨媽有許多大事,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媽又不好了,家裏
兩個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媽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從今日辭了,好
搬東西。
王夫人:(王夫人王熙鳳都笑道)你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為是,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
薛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重了,並沒為什麼事要出去。我為的是媽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晚沒
有得靠的人,統共只我一個人;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並家裏一切動用器皿
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王熙鳳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
。再者:自我在園裏,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圖省走路,也
從那裏走,又沒個人盤查,設若從那裏弄出事來,豈不兩礙?而且我進園裏來睡,原不是什麼大
事。因前幾年年紀都小,且家裏沒事,在外頭不如進來,姊妹們在一處玩笑作針線,都比在外頭
一人悶坐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園子裏,倘有一時照
顧不到的,皆有關系。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決意辭去,此外還要勸
姨娘:如今該減省的就減省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裏的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
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家當日也是這樣零落不成?
王熙鳳:(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依我竟不必強他。
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的便罷了。
(說話之間,薛寶釵玉已回來了)
薛寶釵:老爺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們回來了。
王夫人:(王夫人忙問)今日可丟了醜了沒有?
賈寶玉:(笑道)不但不丟醜,拐了許多東西來。
(接著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內接進東西來。)
(王夫人一看時,只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絛環三個。)
賈寶玉: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說著,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檀
(香小護身佛來)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
(王夫人又問在席何人,做何詩詞。)
(說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環、蘭前來見賈母。)
912**時間: 地點:
(賈母看了,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
(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便說)
賈寶玉:騎馬顛了,骨頭痛。
賈 母:(賈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許睡。
(寶玉聽了,便忙進園來。)
913**時間: 地點:
(當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丫頭來等候。)
(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墨筆等物拿著,隨寶玉進園來。)
賈寶玉:(滿口裏說)好熱!
(一壁走,一面便摘冠解帶,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
(襟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
(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針線,因歎道)
賈寶玉:真是『物在人亡』了!
麝 月:(將秋紋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
!
(寶玉在前,只裝沒聽見,又走了兩步便止步道)
賈寶玉:我要走一走,這怎麼好?
麝 月:大白日裏還怕什麼?還怕丟了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
賈寶玉: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
麝 月:我們去了就來。兩個人手裏都有東西,倒象擺執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
成個什麼樣子!
(寶玉聽了,正中心懷,便讓他二人去了。)
賈寶玉:(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塊山子石後頭悄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去瞧晴雯
姐姐沒有?
小丫頭:打發宋媽瞧去了。
賈寶玉:回來說什麼?
小丫頭: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氣的分兒了
。
賈寶玉:(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
小丫頭:一夜叫的是娘。
賈寶玉:(寶玉拭淚道)還叫誰?
小丫頭:沒有聽見叫別人了。
賈寶玉: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
(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
小丫頭:真個他糊塗!(又向寶玉)不但我聽的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來著。
賈寶玉:(忙問)怎麼又親自看去?
小丫頭: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和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
,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願受的。
所以我拚著一頓打,偷著出去瞧了一瞧。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見我去了,便睜開眼
拉我的手問:『寶玉那裏去了?』我告訴他了。他歎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
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他就笑道:『你們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個花神
,玉皇爺叫我去管花兒。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寶玉須得未正三刻纔到家,只少一刻兒
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有該死的人,閻王勾取了去,是差些個小鬼來拿他的魂兒。要遲延一
時半刻,不過燒些紙,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這如今是
天上的神仙來請,那裏捱得時刻呢?』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屋裏,留神看時辰表,
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嚥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
賈寶玉:(寶玉忙道)你不認得字,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
做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神?
(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來。)
(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
(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
小丫頭:我已曾問他:『是管什麼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後也好供養的。』他說:『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
,除他之外,不可洩了天機。』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芙蓉花的。
(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過頭來看著那芙蓉笑道)
賈寶玉: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雖然超生苦海,從此再不能
相見了,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
意。
914**時間: 地點:
(想畢,忙至屋裏,正值麝月秋紋找來。)
(寶玉又自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往前次看望之處來,意為停柩在內。)
(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嚥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
(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銀子。)
王夫人: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
(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催人立刻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廠上去了。)
(剩的衣裳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哥嫂自收了,為後日之計。)
(二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了。)
915**時間: 地點:
(寶玉走來,撲了一個空,站了半天,並無別法,只得復身進入園中。)
(及回至房中,甚覺無味,因順路來找黛玉,不在房裏,問其何往。)
丫 鬟:(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裏去了。
916**時間: 地點:
(寶玉又至蘅蕪院中,只見寂靜無人,房內搬出,空空落落,不覺吃一大驚,纔想起前日仿佛聽
(見寶釵要搬出去,只因這兩日功課忙,就混忘了。)
(這時看見如此,纔知道果然搬出。)
(怔了半天,因轉念一想)
賈寶玉:不如還是和襲人廝混,再與黛玉相伴。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
(想畢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還未回來。)
(正在不知所之,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
彩 雲: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了。快走,快走。
(寶玉聽了,只得跟了出來,到王夫人屋裏。)
(他父親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寶玉至書房裏。)
917**時間: 地點:
(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們談論尋秋之勝。)
賈 政:臨散時,忽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雋逸,忠義感慨』八字皆備。倒是個好題目,大家
要做一首輓詞。
(眾幕賓聽了,都請教係何等妙事。)
賈 政:(乃道)當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恆王,出鎮青州。這恆王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
美女,日習武事,令眾美女學習戰攻斗伐之事。內中有個姓林行四的,姿色既佳,且武藝更精,
皆呼為林四娘。恆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姽嫿將軍。
清 客:(眾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將軍』二字,反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也。
想這恆王也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了?
賈 政:(笑道)這話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奇可歎之事。
清 客:(眾清客都驚問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
賈 政:誰知次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干流賊餘黨復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恆王意為犬羊之輩,不
足大舉,因輕騎進剿。不意賊眾詭譎,兩戰不勝,恆王遂被眾賊所戮。於是青州城內,文武官員
,各各皆謂:『王尚不勝,你我何為?』遂將有獻城之舉。林四娘得聞凶信,遂聚集眾女將,發
令說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報其萬一。今王既殞身國患,我意亦當殞身於下。
爾等有願隨者,即同我前往;不願者亦早自散去。』眾女將聽他這樣,都一齊說:『願意!』於
是林四娘帶領眾人,連夜出城,直殺至賊營裏頭。眾賊不防,也被斬殺了幾個首賊。後來大家見
是不過幾個女人,料不能濟事,遂回戈倒兵,奮力一陣,把林四娘等一個不曾留下,倒作成了這
林四娘的一片忠義之志。後來報至都中,天子百官,無不歎息。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天
兵一到,化為烏有,不必深論。只就林四娘一節,眾位聽了,可羨不可羨?
清 客:(眾幕友都歎道)實在可羨可奇,實是個妙題,原該大家輓一輓纔是。
(說著,早有人取了筆硯,按賈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幾個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遞給賈政看
(了。)
賈 政:不過如此。他們那裏已有原序。昨日內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奏請各項
人等,──無論僧、尼、乞丐、女婦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彙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所
以他這原序也送往禮部去了。大家聽了這新聞,所以都要做一首姽嫿詞,以志其忠義。
清 客:(眾人聽了,都又笑道)這原該如此。只是更可羨者,本朝皆係千古未有之曠典,可謂聖朝無闕
事了。
賈 政:(點頭道)正是。
(說話間,寶玉、賈環、賈蘭俱起身來看了題目。)
(賈政命他三人各弔一首,誰先做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
(賈環賈蘭二人近日當著許多人皆做過幾首了,膽量愈壯。)
(今看了題目,遂自去思索。)
(一時,賈蘭先有了,賈環生恐落後,也就有了。)
(二人皆已錄出,寶玉尚自出神。)
(賈政與眾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
(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句,寫道是:
( 姽嫿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
(捐軀自報恆王後,此日青州土尚香!眾幕賓看了便皆大讚)
清 客: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深,真不誣矣!
賈 政:(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
(又看賈環的,是首五言律,寫道是:
(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
(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誰能復寇仇?好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眾人道)
清 客:更佳!到底大幾歲年紀,立意又自不同。
賈 政:倒還不甚大錯,終不懇切。
清 客:(眾人道)這就罷了。三爺纔大不多幾歲,俱在未冠之時。如此用心做去,再過幾年,怕不是大
阮小阮了麼?
賈 政:(笑道)過獎了。只是不肯讀書的過失。
(因問寶玉。)
清 客:(眾人道)二爺細心鏤刻,定又是風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
賈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
(眾人聽了,都站起身來點頭拍手道)
清 客: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這題目名曰《姽嫿詞
》,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式。或擬溫八叉《擊甌歌》,或擬李長吉《會稽歌》
,或擬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
賈 政:(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寶玉笑道)如此甚好。你念,我寫。若不好了,我搥
你的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的!
賈寶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恆王好武兼好色。
賈 政:(寫了看時,搖頭)粗鄙!
清 客:(一幕友道)要這樣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
賈 政:姑存之。
賈寶玉:(又道)遂教美女習騎射。穠歌艷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
(賈政寫出,眾人都道)
清 客:只這第三句便古樸老健,極妙。這第四句平敘,也最得體。
賈 政: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
賈寶玉:(念道)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裏。
清 客:(眾人聽了這兩句,便都叫)妙!好個『不見塵沙起』!又續了一句『俏影紅燈裏』,用字用句
,皆入神化了。
賈寶玉: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清 客:(眾人聽了更拍手笑道)越發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坐,見其嬌而且聞其香?不然,何體
貼至此?
賈寶玉:(笑道)閨閣習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問而可知嬌怯之形了。
賈 政:還不快續!這又有你說嘴的了。
賈寶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丁香結子芙蓉絛。
清 客:(眾人都道)轉『蕭』韻更妙,這纔流利飄逸。而且這句子也綺靡秀媚得妙。
賈 政:(賈政寫了道)這一句不好,已有過了『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
故又弄出這些堆砌貨來搪塞。
賈寶玉:(笑道)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
賈 政:你只顧說那些,這一句底下如何轉至武事呢?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了?
賈寶玉:如此,底下一句兜轉煞住,想也使得。
賈 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餘而
力不足呢?
賈寶玉:(垂頭想了一想,說了一句道)不繫明珠繫寶刀。(忙問)這一句可還使得?
(眾人拍案叫絕。)
賈 政:(笑道)且放著再續。
賈寶玉:使得我便一氣聯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塗了,我再想別的意思出來,再另措詞。
賈 政:(便喝道)多話!不好了再做。便做十篇百篇,還怕辛苦了不成?
賈寶玉:(只得想了一會,便念道)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綃。
賈 政: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麼樣?
賈寶玉: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
清 客:(眾人道)好個『走』字,便見得高低了。且通句轉的也不板。
賈寶玉:(又念道)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腥風吹折隴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青山寂寂水
澌澌,正是恆王戰死時。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昏鬼守屍。
清 客:(眾人都道)妙極,妙極!佈置敘事詞藻,無不盡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轉奇句。
賈寶玉:(又念道)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
清 客:(都道)鋪敘得委婉!
賈 政: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
賈寶玉:(又道)恆王得意數誰行?姽嫿將軍林四娘。號今秦姬驅趙女,穠桃艷李臨疆場。繡鞍有淚春愁
重,鐵甲無聲夜氣涼。勝負自難先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血凝碧。
馬踐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鄉隔。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
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為四娘長歎息,歌成餘意尚徨!
(念畢,眾人都大贊不止。)
(又從頭看了一遍。)
賈 政:(笑道)雖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去罷。
(三人如放了赦的一般,一齊出來,各自回房。)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
918**時間: 地點:
(獨有寶玉一心淒楚,回至園中,猛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睛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
(起來,乃看著芙蓉嗟歎了一會。)
賈寶玉:(忽又想起)死後並未至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
(想畢,便欲行禮。)
賈寶玉:(忽又止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了,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古
人云,『潢污行潦,荇藻蘋繁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只在心之誠敬而
已。然非自作一篇誄文,這一段淒慘酸楚,竟無處可以發洩了。
(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又備了
(晴雯素喜的四樣吃食。)
919**時間: 地點:
(於是黃昏人靜之時,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即掛於芙蓉枝上。)
賈寶玉:(乃泣涕念曰)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
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豔
芙蓉女兒之前曰。竊思女兒自臨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
。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暱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憶女曩生
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
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嫺,嫗媼咸仰慧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
臭,茞蘭竟被芟蒩!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疾
。故櫻脣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帷;荊棘蓬榛,蔓延戶牖。
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闈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
」。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
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
鸞影,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盒於塵埃。樓空鳷鵲,從
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
月暗,芳魂與倩影同消;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腰俱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
蟀。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簷前鸚鵡猶呼;豔質將亡
,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芳枉待。拋殘繡線,銀箋綵袖誰裁?摺斷
冰絲,金斗御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陟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遣拋孤柩。及聞蕙棺
被燹,頓違共穴之情;石槨成災,愧逮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邱,零星白
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豈道紅綃帳裏,公子情深;始信黃士
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淚血,灑向西風;梓澤默默餘衷,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為災,
豈神靈之有妒?毀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卿之塵緣雖淺,而玉之鄙意
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
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
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苛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洽至協,
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
(曰)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望
繖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旁耶?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
以臨耶?聽車軸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征耶?聞馥郁而飄然兮,紉蘅杜以為佩耶?斕裙裾之爍爍兮
,鏤明月以為璫耶?藉葳蕤而成壇畤兮,擎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瓠瓟以為觶斝兮,灑醽醁以浮桂
醑耶?瞻雲氣而凝眸兮,仿佛有所覘耶?俯波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際兮,捐
棄予於塵埃耶?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
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猶桎梏而懸附兮
,靈格余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卿其來耶!若夫鴻濛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搴
煙蘿而為步障,列蒼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巖,宓妃迎於蘭渚
。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徵嵩嶽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
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苕匪簠。發軔乎霞城,還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逋,復氤氳而
倏阻。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塵霾歛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
?余乃欷歔悵怏,泣涕徬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志哀兮是禱
,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讀畢,遂焚帛奠茗,依依不捨。)
(小丫鬟催至再四,方纔回身。)
(忽聽山石之後有一人笑道)
旁 白:(林黛玉)且請留步。
(二人聽了,不覺大驚。)
(那小丫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兒從芙蓉花裏走出來,他便大叫)
丫 鬟: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
(嚇得寶玉也忙看時──究竟不知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薛文起悔娶河東吼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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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寶玉纔祭完了晴雯,只聽花陰中有個人聲,倒嚇了一跳。)
(細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滿面含笑,口內)
林黛玉: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並傳了。
賈寶玉:(不覺紅了臉,笑答道)我想著世上這些祭文都過於熟爛了,所以改個新樣。原不過是我一時的
玩意兒,誰知被你聽見了。有什麼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
林黛玉:原稿在那裏?倒要細細的看看。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什麼。只聽見中間兩句什麼『紅綃帳裏,
公子情深;黃土隴中,女兒命薄』這一聯意思卻好。只是『紅綃帳裏』未免俗濫些。放著現成的
真事,為什麼不用?
賈寶玉:(寶玉忙問)什麼現成的真事?
林黛玉:(笑道)偺們如今都係霞綵紗糊的窗槅,何不說『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
賈寶玉:(不禁跌腳笑道)好極,好極!到底是你想得出,說得出。可知天下古今現成的好景好事儘多,
只是我們愚人想不出來罷了。但只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卻是你在這裏住著還可以,我實
不敢當的。(又連說)不敢。
林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如此分晰?也太生疏了。古人異姓陌路,尚然『肥馬
輕裘,敝之無憾』,何況偺們?
賈寶玉:(笑道)論交道,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倒是這唐突閨閣上
頭,卻萬萬使不得的。如今我索性將『公子』『女兒』改去,竟算是你誄他的倒妙。況且素日你
又待他甚厚,所以寧可棄了這一篇文,萬不可棄這『茜紗』新句。莫若改作『茜紗窗下,小姐多
情;黃土隴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雖與我無涉,我也愜懷。
林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此話?況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得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
還不算遲呢。
賈寶玉:(笑道)這是何苦又咒他?
林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並不是我說的。
賈寶玉:我又有了,這一改恰就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
(黛玉聽了,陡然變色。)
(雖有無限狐疑,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
林黛玉: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乾正經事罷。剛纔太太打發人叫你,說明兒一早過大舅母那邊
去呢。你二姐姐已有了人家求準了,所以叫你們過去呢。
賈寶玉:(寶玉忙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
林黛玉: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
(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
賈寶玉:(寶玉忙道)這裏風冷,偺們只顧站著,涼著呢可不是玩的,快回去罷。
林黛玉: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兒再見罷。
(說著,便自取路去了。)
(寶玉只得悶悶的轉步,忽想起黛玉無人隨伴,忙命小丫頭子跟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