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一 至 第五六〇
５５１＊＊時間： 地點：
賈 母：（話說賈母）正是這個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大事多，如今又添出些事來，你們固然不
敢抱怨，未免想著我只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家人了。你既這麼說出來，
便好了。
（因此時薛姨媽李嬸娘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等也都過來請安，還未過去，賈母因向王夫人等說
（道）
賈 母：今日我纔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服。今日你們都在這裏，都
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麼想得到的沒有？
（薛姨媽、李嬸娘、尤氏齊笑說）
尤 氏：真個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的面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姑子小叔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
順。
賈 母：（賈母點頭歎道）我雖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
王熙鳳：（王熙鳳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世人都信，
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麼福壽雙全的？只怕我
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纔死呢！
賈 母：（笑道）眾人都死了，單剩偺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
（說的眾人都笑了。）
５５２＊＊時間： 地點：
（寶玉因惦記著晴雯等事，便先回園裏來。）
（到了屋中，藥香滿室，一人不見，只有晴雯獨臥於炕上，臉上燒的飛紅。）
（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熱。）
賈寶玉：（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月秋紋也這麼無情，各自去了？
晴 雯：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了，麝月是方纔平兒來找他出去了。兩個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麼。必
是說我病了不出去。
賈寶玉：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
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兒的常事。便不出去，又不與他何干。你們素日又好，
斷不肯為這無干的事傷和氣。
晴 雯：這話也是，只是疑他為什麼忽然又瞞起我來？
賈寶玉：（笑道）等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戶根下，聽聽說些什麼，來告訴你。
（說著，果然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
麝 月：（麝月悄悄問道）你怎麼就得了的？
平 兒：那日彼時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裏各處的媽媽們，小心訪
查。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起來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
們這裏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裏，你們這裏的宋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墜兒偷起
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
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個良兒偷玉，剛冷了這二年，閒時還常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
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麼著，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
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總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生氣。三
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裏去來著。誰知鐲子褪了口，
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裏呢，我就檢了起
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
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
麝 月：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樣眼淺！
平 兒：究竟這鐲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說這叫做『蝦鬚鐲』，倒是這顆珠子重了。睛雯那蹄子是塊
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上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
是了。
（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歎：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的心，氣的是墜兒小竊，歎的是墜兒
（那樣伶俐，做出這醜事來。）
５５３＊＊時間： 地點：
（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睛雯。）
麝 月：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了，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訴你。
（晴雯聽了，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園睜，即時就叫墜兒。）
賈寶玉：（寶玉忙勸道）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的心呢？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出去
就完了。
晴 雯：雖如此說，只是這氣如何忍得住？
賈寶玉：這有什麼氣的？你只養病就是了。
（睛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了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
５５４＊＊時間： 地點：
（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
（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
（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聞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快了。）
（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鑲雙金星玻璃小扁盒兒來，遞給寶玉。）
（寶玉便揭開盒蓋，裏面是個西洋琺瑯的黃髮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裏面盛著些真正上等洋
（煙。）
（睛雯只顧看畫兒。）
賈寶玉：聞些，走了氣就不好了。
（睛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抽入鼻中，不見怎麼，便又多多挑了些抽入。）
（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顖鹵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
（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
晴 雯：了不得，辣！快拿紙來！
（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
賈寶玉：（寶玉笑問）如何？
睛 雯：（睛雯笑道）果然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
賈寶玉：（笑道）越發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
那裏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弗哪』，我尋一點兒。
（麝月答應，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節來。）
（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
（晴雯自拿著一面靶兒鏡子貼在兩太陽上。）
麝 月：（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了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又向寶
（玉）二奶奶說：明兒是舅老爺的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兒穿什麼衣裳？今兒晚上，好
打點齊備了，省的明兒早起費手。
賈寶玉：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
（說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屋裏去看畫兒。）
５５５＊＊時間： 地點：
（剛到院門外邊，忽見寶琴小丫頭名小螺的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
賈寶玉：那裏去？
小 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屋裏呢，我如今也往那裏去。
（寶玉聽了，轉步也便和他往瀟湘館來。）
５５６＊＊時間： 地點：
（不但寶釵姐妹在此，且連岫煙也在那裏。）
（四人團坐在薰籠上敘家常。）
（紫鵑倒坐在暖閣裏，臨窗戶做針線。）
（一見他來，都笑說）
賈寶玉：又來了一個！沒了你的坐處了。
賈寶玉：（笑道）好一幅『冬閨集豔圖』！可惜我遲來了！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坐著並不冷。
（說著，便坐在黛玉常坐的地方──上搭著灰鼠椅搭一張椅上。）
（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裏面攢三聚五，栽著一盆單瓣水仙，寶玉便極口讚道）
賈寶玉：好花！這屋子越暖，這花香的越濃。怎麼昨兒沒見？
林黛玉：（笑道）這是你家的大總管賴大奶奶送薛二姑娘的。兩盆水仙，兩盆臘梅。他送了我一盆水仙，
送了雲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負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
賈寶玉：我屋裏卻有兩盆，只是不及這個。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轉送人，這個斷斷使不得。
林黛玉：我一日藥弔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著呢，那裏還擱的住花香來薰？越發弱了。況且這屋子裏一股
藥香，反把這花香攪壞了，不如你抬了去，這花兒倒清淨了，沒什麼雜味來攪他。
賈寶玉：（笑道）我屋裏今兒也有個病人煎藥呢。你怎麼知道的？
林黛玉：（笑道）這說奇了。我原是無心話，誰知你屋裏的事？你不早來聽古記兒，這會子來了，自驚自
怪的。
賈寶玉：（笑道）偺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
（黛玉聽了，笑道）
林黛玉：罷，罷！再不敢做詩了。做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
（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
賈寶玉：（笑道）何苦來，又打趣我做什麼？我還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臉來了。
薛寶釵：（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首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
圖，限『一先』的韻，五言排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
寶 琴：（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是難人。要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
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的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上買洋
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纔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髮，
打著聯垂，滿頭帶著都是瑪瑙、珊瑚、貓兒眼、祖母綠；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
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也沒他那麼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
，能做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官煩他寫了一張字，就寫他做的詩。
（眾人都稱道奇異。）
賈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們瞧瞧。
寶 琴：（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那裏去取？
（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
賈寶玉：沒福得見這世面！
林黛玉：（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裏，自然都是要
帶上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
（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答。）
薛寶釵：（笑道）偏這顰兒慣說這些話。你就伶俐的太過了。
林黛玉：（笑道）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
薛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呢，知道在那個裏頭呢？等過日子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
看罷了。
林黛玉：（又向寶琴道）你要記得，何不念念，我們聽聽？
寶 琴：記得他做的五言律一首。要論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了。
薛寶釵：你且別念，等我把雲兒叫了來，也叫他聽聽。（便叫小螺來，吩咐）你到我那裏去，就說我們這
裏有一個外國的美人來了，做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瞧去；再把我們『詩獃子』也帶來。
（小螺笑著去了。）
（半日，只聽湘雲笑問）
史湘雲：那一個外國的美人來了？
（一頭說，一頭走，和香菱來了。）
寶 琴：（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
（寶琴等讓坐，遂把方纔的話重告訴了一遍。）
史湘雲：（笑道）快念來聽聽。
（寶琴因念道：
（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史湘雲：（眾人聽了，都道）難為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
麝 月：（一語未了，只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了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裏去，就說太太身
上不大好，不得親身來。
賈寶玉：（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你們二位可去？
薛寶釵：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
（大家說了一回方散。）
（寶玉因讓諸姐妹先行，自己在後面，黛玉便又叫住他）
林黛玉：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
賈寶玉：自然等送了殯纔來呢。
林黛玉：（還有話說，又不能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你去罷。
（寶玉也覺心裏有許多話，只是口裏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
賈寶玉：明兒再說罷。（一面下台階，低頭正欲邁步，復又忙回身問道）
一 面：如今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次？醒幾遍？
林黛玉：昨兒夜裏好了，只咳嗽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
賈寶玉：（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纔想起來。
（一面說，一面便挨近身來，悄悄）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
（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進來瞧黛玉）
趙姨娘：姑娘，這幾天可好了？
林黛玉：（便知他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忙陪笑讓坐）
忙 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
（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給寶玉。）
（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５５７＊＊時間： 地點：
（正值吃晚飯時，見了王夫人，又囑咐他早去。）
（寶玉回來，看睛雯吃了藥。）
（此夕寶玉便不命睛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
（又命將薰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薰籠上睡。）
（一宿無話。）
５５８＊＊時間： 地點：
（至次日，天未明，晴雯便叫醒麝月道）
晴 雯：你也該醒了，只是睡不夠！你出去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
麝 月：（麝月忙披衣起來道）偺們叫他起來穿好衣裳，抬過這火箱去，再叫他們進來。老媽媽們已經說
過，不叫他在這屋裏，怕過了病氣；如今他們見偺們擠在一處，又該嘮叨了。
晴 雯：我也是這麼說。
（二人纔叫時，寶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
（麝月先叫進小丫頭子來收拾妥了，纔命秋紋等進來一同伏侍。）
（寶玉梳洗已畢，麝月）
麝 月：天又陰陰的，只怕下雪，穿一套氈子的罷。
（寶玉點頭，即時換了衣裳。）
（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湯來，寶玉喝了兩口。）
（麝月又捧過一小碟法製紫薑來，寶玉噙了一塊。）
（又囑咐了晴雯，便忙往賈母處來。）
５５９＊＊時間： 地點：
（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了屋門，命寶玉進去。）
（寶玉見賈母身後，寶琴面向裏睡著未醒。）
（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枝色哆囉呢的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粧緞沿邊的排穗褂。）
賈 母：下雪呢麼？
賈寶玉：天陰著，還沒下呢。
（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給他罷。）
（鴛鴦答應走去，果取了一件來。）
（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
賈 母：（只聽賈母笑道）這叫做『雀金泥』，這是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那件野鴨子的給
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
（寶玉磕了一個頭，便披在身上。）
賈 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
（寶玉答應了，便出來，只見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
（因自那日鴛鴦發誓絕婚之後，他總不合寶玉說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
（此時見他又要迴避，寶玉便上來笑道）
賈寶玉：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
（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屋裏來了。）
５６０＊＊時間： 地點：
（寶玉只得到了王夫人屋裏，給王夫人看了，然後又回至園中，給晴雯麝月看過，來回覆賈母）
王夫人：太太看了，只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穿，別糟蹋了。
賈 母：就剩了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
說 著：（說著又囑咐）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
賈寶玉：（寶玉應了幾個）是。
（老嬤嬤跟至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