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〇一 至 第四一〇
４０１＊＊時間： 地點：
（轉過十錦槅子，來至寶玉的房內，寶玉在床上睡著了，襲人坐在身旁，手裏做針線，旁邊放著
（一柄白犀麈。）
薛寶釵：（走近前來，悄悄的笑道）你也過於小心了。這個屋裏還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刷子趕什麼？
襲 人：（不防，猛抬頭見是寶釵，忙放針線起身，悄悄笑道）姑娘來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
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種小蟲子，從這紗眼裏鑽進來，人也看不見。只睡著了，咬
一口，就像螞蟻叮的。
薛寶釵：怨不得。這屋子後頭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兒，這屋子裏頭又香，這種蟲子都是花心裏長的，聞香
就撲。
（說著，一面就瞧他手裏的針線。）
（原來是個白綾紅裏的兜肚，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
薛寶釵：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的費這麼大工夫？
（襲人向床上努嘴兒。）
薛寶釵：（笑道）這麼大了，還帶這個？
襲 人：（笑道）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熱，睡覺都不留神
，哄他帶上了，就是夜裏縱蓋不嚴些兒，也就罷了。你說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帶
的那一個呢。
薛寶釵：（笑道）也虧你耐煩！
襲 人：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
薛寶釵：（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
（說著，就走了。）
（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纔坐的那個所在。）
（因又見那個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就替他作。）
（不想黛玉因遇見湘雲，約他來與襲人道喜。）
４０２＊＊時間： 地點：
（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雲便轉身先到廂房裏去找襲人去了。）
（那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窗紗，往裏一看，薛寶釵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
（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刷子。）
（黛玉見了這個景況，早已呆了，連忙把身子一躲。）
（半日，又握著嘴笑，卻不敢笑出來，便招手兒叫湘雲。）
（湘雲見他這般，只當有什麼新聞，忙也來看。）
（纔要笑，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
（知道黛玉口裏不讓人，怕他取笑，便忙拉過他來）
史湘雲：走罷。我想起襲人來，他說晌午要到池子裏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偺們找他去罷。
（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只得隨他走了。）
（這裏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
賈寶玉：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
（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襲 人：（走進來，笑道）還沒醒呢嗎？
（寶釵搖頭。）
襲 人：（又笑道）我纔碰見林姑娘史大姑娘。他們進來了嗎？
薛寶釵：沒見他們進來。（因向襲人笑道）他們沒告訴你什麼？
襲 人：（紅了臉，笑道）總不過是他們那些玩話，有什麼正經說的！
薛寶釵：（笑道）今兒他們說的可不是玩話，我正要告訴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話未完，只見王熙鳳打發人來叫襲人。）
薛寶釵：（笑道）就是為那話了。
（襲人只得叫起兩個丫頭來，同著寶釵出怡紅院，自往王熙鳳這裏來。）
４０３＊＊時間： 地點：
（果然是告訴他這話，又教他給王夫人磕頭，且不必去見賈母，倒把襲人說的甚覺不好意思。）
（及見過王夫人回來，寶玉已醒，問起緣故，襲人且含糊答應。）
４０４＊＊時間： 地點：
（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了。）
賈寶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裏走了一趟，回來就說你哥哥要
贖你，又說在這裏沒著落，終久算什麼，說那些無情無義的生分話唬我。從今我可看誰敢來叫你
去？
襲 人：（聽了，冷笑道）你倒別這麼說。從此以後，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只回
了太太就走。
賈寶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去了，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你去了：你有什麼意思呢？
襲 人：（笑道）有什麼沒意思的？難道下流人，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個死呢！人活百歲，橫豎要
死。這口氣沒了，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
賈寶玉：（聽見這話，便忙握他的嘴）罷，罷！你別說這些話了。
（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近情的實話，又生悲感
（。）
（──也後悔自己冒撞，連忙笑著，用話截開，只揀寶玉那素日喜歡的，說些春風秋月，粉淡脂
（紅，然後又說到女兒如何好；──不覺又說到女兒死的上頭，襲人忙掩住口。）
賈寶玉：（聽至濃快處，見他不說了，便笑）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鬚眉濁物只聽見『文死諫』『
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只管胡鬧起來。那裏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
，猛拚一死，將來置君父於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他只顧圖汗馬之功，猛拚一死，將來
棄國於何地？
襲 人：古時候兒這些人，也因出於不得已，他纔死啊。
賈寶玉：那武將要是疏謀少略的，他自己無能，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麼？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
。他念兩句書，記在心裏，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彈亂諫，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濁氣一湧
，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
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並不知君臣的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
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
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襲人忽見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困了，不再答言，那寶玉方合眼睡著。）
（次日也就丟開。）
４０５＊＊時間： 地點：
（一日，寶玉因各處遊的膩煩，便想起牡丹亭曲子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
（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兒中有個小旦齡官唱的最好，因出了角門來找時，只見葵官葯官都
（在院內。）
（見寶玉來了，都笑迎讓坐。）
賈寶玉：齡官在那裏？
葯 官：在他屋裏呢。
（寶玉忙至他屋內，只見齡官獨自躺在枕上，見他進來，動也不動。）
（寶玉在身旁坐下，因素昔與別的女孩子玩慣了的，只當齡官也和別人一樣，遂近前陪笑，央他
（起來唱一套《裊晴絲》。）
（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起身來躲避，正色說道）
齡 官：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
（寶玉見他坐正了，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畫「薔」字的那一個。）
（又見如此景況，從來未經過這樣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
（葯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告訴了他。）
寶 官：（笑說道）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他叫唱，是必唱的。
賈寶玉：（心下納悶）薔哥兒那裏去了？
寶 官：纔出去了。一定就是齡官兒要什麼，他去變弄去了。
（寶玉聽了，以為奇特。）
４０６＊＊時間： 地點：
（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裏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面扎著小戲台並一個雀兒，興興頭
（頭往裏來找齡官。）
（見了寶玉，只得站住。）
賈寶玉：（問他）是個什麼雀兒？
賈 薔：（笑道）是個玉頂兒。還會啣旗串戲。
賈寶玉：多少錢買的？
賈 薔：一兩八錢銀子。
（一面說，一面讓寶玉坐，自己往齡官屋裏來。）
（寶玉此刻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麼樣。）
賈 薔：（進去笑道）你來瞧這個玩意兒。
齡 官：（起身，問）是什麼？
賈 薔：買了個雀兒給你玩，省了你天天兒發悶。我先玩個你瞧瞧。
（說著，便拿些穀子哄的那個雀兒果然在那戲台上啣著鬼臉兒和旗幟亂串。）
（眾女孩子都笑了，獨齡官冷笑兩聲，賭氣仍睡著去了。）
（賈薔還只管陪笑問他好不好。）
齡 官：你們家把好好兒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裏學這個還不算，你這會兒又弄個雀兒來，也幹這個浪事
。你分明弄了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
賈 薔：（不覺站起來，連忙賭神起誓）今兒我那裏的糊塗油蒙了心！費一二兩銀子買他，原說解悶兒，
就沒想到這上頭。罷了！放了生，倒也免你的災。
（說著，果然將那雀兒放了，一頓便把籠子拆了。）
齡 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裏，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
嗽出兩口血來，太太打發人來找你，叫你請大夫來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兒！偏是我這沒人
管沒人理的又偏愛害病！
賈 薔：（連忙說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吃兩劑藥，後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這
會子就請他去。
（說著，便要請去。）
齡 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去請了來，我也不瞧！
（賈薔聽如此說，只得又站住。）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癡了，這纔領會過畫「薔」深意。）
（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
（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竟不曾理會，倒是別的女孩子送出來了。）
４０７＊＊時間： 地點：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
賈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歎）我昨兒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不得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
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看來我竟不能全得。從此後，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
襲 人：（只道昨夜不過是些玩話，已經忘了，不想寶玉又提起來，便笑）你可真真有些個瘋了！
（寶玉默默不對。）
（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
４０８＊＊時間： 地點：
（且說黛玉當下見寶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從那裏著了魔來，也不便多問，因說道）
林黛玉：我纔在舅母跟前聽見說，明兒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人前頭說一
聲去。
賈寶玉：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麼怪熱的，
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未必惱。
襲 人：（忙道）這是什麼話？他比不得大老爺：這裏又住的近，又是親戚。你不去，豈不叫他思量？你
怕熱，就清早起來，到那裏磕個頭，吃鍾茶再來，豈不好看？
（寶玉尚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
林黛玉：你看著人家趕蚊子的分上，也該去走走。
賈寶玉：（忙問）怎麼趕蚊子？
（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告訴寶玉。）
賈寶玉：（忙說）不該！我怎麼睡著了就褻瀆了他？明日必去。
（正說著，忽見湘雲穿得齊齊整整的，走來辭說家裏打發人來接他。）
（寶玉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
（湘雲也不坐，寶黛兩個只得送他至前面。）
（那湘雲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
４０９＊＊時間： 地點：
（少時，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捨。）
（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家裏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了，又恐怕他受氣。）
（因此，倒催著他走了。）
４１０＊＊時間： 地點：
（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他，倒是湘雲攔住了。）
（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咐道）
史湘雲：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好等老太太打發人接我去。
（寶玉連連答應了。）
（眼看著他上車去了，大家方纔進來。）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院夜擬菊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