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一 至 第三七〇
361**時間: 地點:
(一時,黛玉去了,就有人來說)
小廝甲:薛大爺請。
(寶玉只得去了。)
(原來是吃酒,不能推辭,只得盡席而散。)
362**時間: 地點:
(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只見院中早把乘涼的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
(著。)
(寶玉只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她。)
賈寶玉:疼的好些了?
晴 雯:(翻身起來)何苦來又招我!
(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
賈寶玉:(將她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妳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麼兩
句,妳就說上那些話。妳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勸妳,又刮拉上她,妳自己想想,該不該?
晴 雯:怪熱的,拉拉扯扯的做什麼!叫人看見,什麼樣兒呢!我這個身子本不配坐在這裏。
賈寶玉:(笑道)妳既知道不配,為什麼躺著呢?
晴 雯:(嗤的又笑了)你不來使的,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我叫他
們來。
賈寶玉:(笑道)我纔又喝了好些酒,還得洗洗。妳既沒洗,拿水來,偺們兩個洗。
晴 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啊,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做什
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子,連蓆子上都汪著水,也
不知是怎麼洗的,笑了幾天!我也沒工夫收拾水,你也不用和我一塊兒洗。今兒也涼快,我也不
洗了。我倒是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篦篦頭。纔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裏呢,叫
他們打發你吃不好嗎?
賈寶玉:(笑道)既這麼著,妳不洗,就洗洗手給我拿果子來吃罷。
晴 雯:(笑道)可是說的,我一個蠢才,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裏還配打發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盤子,
更了不得了!
賈寶玉:(笑道)妳愛砸就砸。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妳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比如那扇
子,原是搧的,妳要撕著玩兒也可以使得,只是別生氣時拿它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
妳歡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別在氣頭兒上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晴 雯:(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聽撕的聲兒。
(寶玉聽了,便笑著遞給她。)
(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又聽嗤,嗤幾聲。)
賈寶玉:(在旁笑著說)撕的好。再撕響些。
(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瞪了一眼,啐道)
麝 月:少作點孽兒罷!
(寶玉趕上來,一把將她手裏的扇子也奪了遞給晴雯。)
(晴雯接了,也撕作幾半子,二人都大笑起來。)
麝 月: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
賈寶玉:(笑道)妳打開扇子匣子揀去。什麼好東西!
麝 月:既這麼說,就把扇子搬出來,讓她盡力撕不好嗎?
賈寶玉:(笑道)妳就搬去。
麝 月:我可不造這樣孽。她沒折了手,叫她自己搬去。
(晴雯笑著,便倚在床上)
晴 雯: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
賈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
(一面說,一面叫襲人。)
(襲人纔換了衣服走出來。)
(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363**時間: 地點:
(至次日午間,王夫人、寶釵、黛玉眾姐妹正在賈母房中坐著,有人)
小廝甲:史大姑娘來了。
(一時,果見史湘雲帶領眾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
(寶釵、黛玉等忙迎至階下相見。)
(青年姊妹,經月不見,一旦相逢,自然是親密的。)
(一時,進入房中,請安問好,都見過了。)
賈 母:天熱,把外頭的衣裳脫脫罷。
(湘雲忙起身寬衣。)
王夫人:(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做什麼?
史湘雲:(笑道)都是二嬸娘叫穿的。誰願意穿這些!
薛寶釵:(一旁笑道)姨媽不知道,她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可記得?舊年三四月裏,她在這裏住著,
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帶子也繫上,猛一瞧,活脫兒就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耳
墜子。她站在那椅子後頭,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
來迷了眼。』她只是笑,也不過去。後來大家忍不住笑了,老太太纔笑了,還說:『扮作小子樣
兒,更好看了。』
林黛玉:這算什麼?惟有前年正月裏接了她來,住了兩日,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纔拜了『影
』回來,老太太的一件新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放在那裏。誰知眼不見,她就披上了,又大又長,她
就拿了一條汗巾子攔腰繫上,和丫頭們在後院子裏撲雪人兒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泥!
(說著,大家想起來,都笑了。)
薛寶釵:(笑問那周奶媽道)周媽,你們姑娘還那麼淘氣不淘氣了?
(周奶媽也笑了。)
賈迎春:(笑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裏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
知是那裏來的那些謊話。
王夫人: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麼著?
賈 母:今日還是住著,還是家去呢?
周奶媽:(笑道)老太太沒有看見衣裳都帶了來了,可不住兩天?
史湘雲:寶哥哥不在家麼?
薛寶釵:(笑道)他再不想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好玩笑,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
賈 母: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
(剛說著,薛寶釵玉來了,笑道)
賈寶玉:雲妹妹來了?怎麼前日打發人接妳去,不來?
王夫人:這裏老太太纔說這一個,他又來提名道姓的了。
林黛玉:你哥哥有好東西等著給你呢。
史湘雲:什麼好東西?
賈寶玉:(笑道)你信他!幾日不見,越發高了。
史湘雲:(笑道)襲人姐姐好?
賈寶玉:好,多謝你想著。
史湘雲:我給他帶了好東西來了。
(說著,拿出絹子來,挽著一個疙瘩。)
賈寶玉:又是什麼好物兒?你倒不如把前日送來的那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給他。
史湘雲:(笑道)這是什麼?
(說著,便打開。)
(眾人看時,果然是上次送來的那絳紋戒指,一包四個。)
林黛玉:(笑道)你們瞧瞧他這個人。前日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來,你就把他的也帶了來,豈不省事?
今日巴巴兒的自己帶了來,我打量又是什麼新奇東西呢,原來還是他。真真你是個糊塗人!
史湘雲:(笑道)你纔糊塗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家評評誰糊塗。給你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人不用說
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們的,要帶了他們的來,須得我告訴來人,這是那一個女
孩兒的,那是那一個女孩兒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糊塗些,他們的名字多了,記不清楚,
混鬧胡說的,反倒連你們的都攪混了。要是打發個女人來還好,偏前日又打發小子來,可怎麼說
女孩兒們的名字呢?還是我來給他們帶了來,豈不清白?
(說著,把戒指放下)
史湘雲: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
也記得這麼清楚?
薛寶釵:(都笑道)果然明白。
賈寶玉:(笑道)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
林黛玉:(冷笑道)他不會說話就配帶『金麒麟』了!
(一面說著,便起身走了。)
(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寶釵抿嘴兒一笑。)
(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後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一笑。)
(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黛玉說笑去了。)
賈 母:(向湘雲道)喝了茶,歇歇兒,瞧瞧你嫂子們去罷。園裏也涼快,和你姐姐們去逛逛。
(湘雲答應了,因將三個戒指兒包上,歇了歇便起身要瞧王熙鳳等去。)
(眾奶娘丫頭跟著到了王熙鳳那裏,說笑了一回出來,便往大觀園來。)
364**時間: 地點:
(見過了李紈,少坐片時,便往怡紅院來找襲人。)
史湘雲:你們不必跟著,只管瞧你們的親戚去,留下縷兒伏侍就是了。
(眾人應了,自去尋姑覓嫂,單剩下湘雲、翠縷兩個。)
翠 縷:這荷花怎麼還不開?
史湘雲:時候兒還沒到呢。
翠 縷:這也和偺們家池子裏的一樣,也是樓子花兒。
史湘雲:他們這個還不及偺們的。
翠 縷:他們那邊有顆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為他長!
史湘雲:花草也是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
翠 縷:(把臉一扭)我不信這話!要說和人一樣,我怎麼沒見過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呢?
史湘雲:(由不得一笑)我說你不用說話,你偏愛說。這叫人怎麼答言呢?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
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就是一生出來,人人罕見的,究竟道理還是一樣
。
翠 縷: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闢地,都是些陰陽了?
史湘雲:(笑道)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什麼『都是些陰陽』!況且『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個字
。陽盡了就是陰,陰盡了就是陽;不是陰盡了又有一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
翠 縷:這糊塗死我了!什麼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我只問姑娘,這陰陽是怎麼個樣兒?
史湘雲:這陰陽不過是個氣罷了。器物賦了,纔成形質。譬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
是陽,月就是陰。
翠 縷:(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兒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著日頭叫『太陽』呢,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
麼『太陰星』,就是這個理了。
史湘雲:(笑道)阿彌陀佛!剛剛兒的明白了!
翠 縷:這些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
陽不成?
史湘雲:怎麼沒有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向上朝陽的就是陽,背陰覆下的就是陰了。
翠 縷:(點頭笑道)原來這麼著!我可明白了。只是偺們這手裏的扇子怎麼是陰,怎麼是陽呢?
史湘雲:這邊正面就為陽,那反面就為陰。
(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要問,因想不起什麼來,猛低頭看見湘雲宮絛上的「金麒麟
(」,便提起來,笑道)
翠 縷: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
史湘雲: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麼沒有呢?
翠 縷:這是公的,還是母的呢?
史湘雲:(啐道)什麼『公的』『母的』!又胡說了!
翠 縷:這也罷了。怎麼東西都有陰陽,偺們人倒沒有陰陽呢?
史湘雲:(沉了臉)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說出好的來了。
翠 縷:這有什麼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
史湘雲:(撲嗤的笑道)你知道什麼?
翠 縷:姑娘是陽,我就是陰。
(湘雲拿著絹子掩著嘴笑起來。)
翠 縷:說的是了,就笑的這麼樣!
史湘雲:很是,很是!
翠 縷:人家說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
史湘雲:(笑道)妳很懂得!
(正說著,只見薔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東西。)
史湘雲:(指著)你看那是什麼?
(翠縷聽了,忙趕去拾起來,看著笑道)
翠 縷:可分出陰陽來了!
(說著,先拿湘雲的「麒麟」瞧。)
(湘雲要把揀的瞧瞧,翠縷只管不放手,笑道)
翠 縷: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那裏來的?好奇怪!我只從來在這裏沒見人有這個。
史湘雲:拿來我瞧瞧。
翠 縷:(將手一撒,笑道)姑娘請看。
(湘雲舉目一看,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
(湘雲伸手擎在掌上,心裏不知怎麼一動,似有所感。)
(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道)
賈寶玉:你在這日頭底下做什麼呢?怎麼不找襲人去呢?
史湘雲:(連忙將那個麒麟藏起)正要去呢。偺們一處走。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365**時間: 地點:
(說著,大家進了怡紅院來。)
(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迎風,忽見湘雲來了,連忙迎下來,攜手笑說一向別情,一面進來讓坐。)
賈寶玉: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
(說著,一面在身上掏了半天,『噯喲』了一聲,便問襲人)
賈寶玉:那個東西,你收起來了麼?
襲 人:什麼東西?
賈寶玉:前日得的麒麟。
襲 人: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麼問我?
賈寶玉:(將手一拍)這可丟了!往哪裏找去?
(就要起身自己尋去。)
史湘雲:(方知是寶玉遺落的,便笑)你幾時又有個麒麟了?
賈寶玉:前日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丟了。我也糊塗了!
史湘雲:(笑道)幸而是個玩的東西,還是這麼慌張。(說著,將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這個不是?
(話說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
賈寶玉:虧你揀著了!你是怎麼拾著的?
史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日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
賈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
(襲人倒了茶來與湘雲吃,一面笑道)
襲 人:大姑娘,我前日聽你大喜呀。
(湘雲紅了臉,扭過頭去吃茶,一聲也不答應。)
襲 人:(笑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那幾年,偺們在西邊暖閣上住著,晚上你和我說的話?那會
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臊了?
(湘雲的臉越發紅了,勉強笑道)
史湘雲:你還說呢!那會子偺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配給了他,
我來了,你就不那麼待我了。
襲 人:(也紅了臉,笑道)罷呦。先頭裏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臉,做這個,弄那個;
如今拿出小姐款兒來了。你既拿款,我敢親近嗎?
史湘雲: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麼著,就立刻死了。你瞧瞧,這麼大熱天,我來了,必定先瞧瞧
你。你不信,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那一回不想念你幾句?
襲 人:(笑勸道)說玩話兒,你又認真了,還是這麼性兒急。
史湘雲:你不說你的話咽人,倒說人性急。
(一面說,一面打開絹子,將戒指遞與襲人。)
襲 人:(感謝不盡,因笑道)你前日送你姐姐們的,我已經得了;今日你親自又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
:就為這個試出你來了。戒指兒能值多少?可見你的心真。
史湘雲:是誰給你的?
襲 人:是寶姑娘給我的。
史湘雲:(歎道)我只當林姐姐送你的,原來是寶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裏,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
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
的!
(說著,眼圈兒就紅了。)
賈寶玉:罷,罷,罷!不用提起這個話了。
史湘雲:提這個便怎麼?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嗔我讚了寶姐姐了。可是為這個不是
?
襲 人:(在旁,嗤的一笑)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嘴快了。
賈寶玉:(笑道)我說妳們這幾個人難說話,果然不錯。
史湘雲:好哥哥,你不必說話,叫我惡心。只會在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麼好了。
襲 人:且別說玩話,正有一件事要求妳呢。
史湘雲:(便問)什麼事?
襲 人: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我這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妳可有工夫替我做做?
史湘雲:這又奇了。妳家放著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麼針線上的,裁剪上的,怎麼叫我做起來?妳的活計
,叫人做,誰好意思不做呢?
襲 人:(笑道)妳又糊塗了。妳難道不知道,我們這屋裏的針線是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的?
史湘雲:(便知是寶玉的鞋,因笑道)既這麼說,我就替你做做罷。只是一件,你的我纔做,別人的我可
不能。
襲 人:(笑道)又來了。我是個什麼兒,就敢煩妳做鞋了?實告訴妳,可不是我的。妳別管是誰的,橫
豎我領情就是了。
史湘雲:論理,妳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今日我倒不做的緣故,妳必定也知道。
襲 人:我倒也不知道。
史湘雲:(冷笑道)前日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兒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妳還瞞我?
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奴才了。
賈寶玉:(忙笑道)前日的那個本不知是妳做的。
襲 人:(笑道)他本不知是妳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扎的絕出奇的好花兒
,叫他們拿了一個扇套兒試試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給這個瞧,那個看的。不知怎麼又惹
惱了那一位,鉸了兩段,回來他還叫趕著做去,我纔說了是你做的。他後悔的什麼似的!
史湘雲:這越發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氣。她既會剪,就叫她做!
襲 人:她不可做呢。饒這麼著,老太太還怕她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纔好。誰還肯煩她做呢?舊
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正說著,有人來回說)
小廝甲: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
(寶玉聽了,便知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
(襲人忙去拿衣服。)
(寶玉一面登著靴子,一面抱怨道)
賈寶玉: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
(史湘雲一邊搖著扇子,笑道)
史湘雲:自然你能迎賓接客,老爺纔叫你出去呢。
賈寶玉:那裏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見的。
史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動他的好處,他纔要會你。
賈寶玉:罷,罷!我也不過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罷了,並不願和這些人來往!
史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
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
們隊裏,攪的出些什麼來?
(寶玉聽了,大覺逆耳)
賈寶玉:姑娘請別的屋裏坐坐罷,我這裏仔細醃腌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
襲 人:(連忙解說道)姑娘快別說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咳了一聲,
拿起腳來就走了。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幸
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些話來,寶姑娘叫人敬
重,自己過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是有涵養,
心地寬大的!誰知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他賭氣不理,他後來不知賠多少不是呢
。
賈寶玉: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嗎?要是她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她生分了!
襲 人:(點頭笑道)這原是『混賬話』麼?
(原來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裏,寶玉一定又趕來說麒麟的緣故。)
(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纔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
(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願。)
(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
(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不想剛走進來,正聽見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
賈寶玉:林妹妹不說這些混賬話;要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歎。)
(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
(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
(所歎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
(?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
(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
(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
(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淚又下來。
()
(待要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
(這裏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著,似乎有拭淚之狀,便忙趕著上來
(,笑道)
賈寶玉:妹妹,往那裏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了?
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來?
賈寶玉:(笑道)妳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沒乾,還撒謊呢。
(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她拭淚。)
林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你又要死了!又這麼動手動腳的。
賈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得死活。
林黛玉: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好呢!
(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
賈寶玉:你還說這些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
(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這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
林黛玉: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麼要緊?筋都疊暴起來,急的一臉汗!
(一面說,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賈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妳放心!
林黛玉:(怔了半天)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這個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
賈寶玉:(歎了一口氣)妳果然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妳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妳的意思若體貼不著
,就難怪妳天天為我生氣了。
林黛玉: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
賈寶玉:(點頭歎道)好妹妹!妳別哄我。妳真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連妳素日待我的心
也都辜負了。妳皆因總是不放心的緣故,纔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
一日了!
(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
(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著他。)
(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詞,不知一時從那一句說起,卻也怔怔的瞅著黛玉。)
(兩個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聲,眼中淚直流下來,回身便走。)
賈寶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
林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都知道了。
(口裏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望著只管發起獃來。)
(原來方纔出來忙了,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給他。)
(猛抬頭看見黛玉和他站著,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著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
襲 人: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了我看見,趕著送來。
賈寶玉:(正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誰,只管呆著臉)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也不敢
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為妳,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
著。等妳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纔得好呢。睡裏夢裏也忘不了妳!
襲 人:(驚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連忙推他道)這是那裏的話?你是怎麼著了?還不快去
嗎?
(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
(雖然羞的滿面紫漲,卻仍是獃獃的,接了扇子,一句話也沒有,竟自走去。)
(這裏襲人見他去後,想他方纔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倒怕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
(可驚可畏。)
(卻是如何處治,方能免此醜禍?想到此間,也不覺呆呆的發起怔來。)
(誰知寶釵恰從那邊走來,笑道)
薛寶釵:大毒日頭地下,出什麼神呢?
襲 人:(見問,忙笑說道)我纔見兩個雀兒打架,倒很有個玩意兒,就看住了。
薛寶釵:寶兄弟纔穿了衣服,忙忙的那裏去了?我要叫住問他呢。只是他慌慌張張的走過去,竟像沒理會
我的,所以沒問。
襲 人:老爺叫他出去的。
薛寶釵:(忙說道)噯喲!這麼大熱的天,叫他做什麼?別是想起什麼來,生了氣,叫他出去教訓一場罷
。
襲 人:(笑道)不是這個。想必有客要會。
薛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麼熱天,不在家裏涼快,跑什麼?
襲 人:(笑道)妳可說麼?
薛寶釵: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麼呢?
襲 人:(笑道)纔說了會子閒話兒,又瞧了會子我前日粘的鞋幫子,明日還求她做去呢。
薛寶釵:(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笑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我近來看
著雲姑娘的神情兒,風裏言,風裏語的,聽起來,在家裏一點兒做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
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兒的東西都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她來了,她和我說話
兒,見沒人在跟前,她就說家裏累的慌?我再問她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她就連眼圈兒都紅了,
嘴裏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看她的形景兒,自然從小兒沒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見她也不覺的傷
起心來!
襲 人:(將手一拍)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求她打十根蝴蝶兒結子,過了那些日子纔打發人送來。還
說:『這是粗打的,且在別處將就使罷;要勻淨的,等明日來住著,再好生打。』如今聽姑娘這
話,想來我們求她,她不好推辭。不知她在家裏怎麼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塗了!早知道
是這麼著,我也不該求她。
薛寶釵:上次她告訴我說,在家裏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兒,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
呢。
襲 人:偏我們那個牛心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裏這些活計上的人做;我又弄不開這些
。
薛寶釵:(笑道)妳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就是了。
襲 人:那裏哄的過他?他纔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
薛寶釵:(笑道)妳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就是了。
襲 人:(笑道)當真的?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親自過來。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
婆子甲:這是那裏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兒的投井死了!
襲 人:(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
婆子甲:那裏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裏的。前日不知為什麼攆出去,在家裏哭天抹淚的,也都不
理會她。誰知找不著她。纔有打水的人說,那東南角上井裏打水,見一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
來,誰知是她!他們還只管亂著要救,那裏中用了呢!
薛寶釵:這也奇了!
(襲人聽說,點頭讚歎,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
(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
(這裏襲人自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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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來至王夫人房裏,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裏間房內坐著垂淚。)
(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下。)
王夫人:(便問)你打那裏來?
薛寶釵:打園裏來。
王夫人:妳打園裏來,可曾見你寶兄弟?
薛寶釵:纔倒看見他了。穿著衣裳出去了,不知那裏去。
王夫人:(點頭歎道)妳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
薛寶釵:怎麼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
王夫人:原是前日她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她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她幾天,還
叫她上來,誰知她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薛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她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她下去住著,或是
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她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
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
王夫人:(點頭歎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裏不安!
薛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發送她,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
王夫人:剛纔我賞了五十兩銀子給她媽。原要還把妳姐妹們的新衣裳給她兩件粧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麼
新做的衣裳,只有妳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我想妳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她也
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她作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去粧裹,豈不忌諱?因這麼著,我纔現叫裁縫趕
著做一套給她。要是別的丫頭,賞她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
,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
(口裏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薛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日倒做了兩套,拿來給她,豈不省事?況且她活的時
候兒也穿過我的舊衣裳,身量也相對。
王夫人:雖然這樣,難道妳不忌諱?
薛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
(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
(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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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薛寶釵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
(王夫人正纔說他,因見寶釵來了,就掩住口不說了。)
(寶釵見此景況,察言觀色,早知覺了七八分。)
(於是將衣服交明王夫人。)
(王夫人便將金釧兒的母親叫來拿了去了。)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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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王夫人喚上金釧兒的母親來,拿了幾件簪環,當面賞了;又吩咐請幾眾僧人念經超度他。
()
(金釧兒的母親磕了頭謝了出去。)
(原來寶玉會過賈雨村回來,聽見了金釧兒含羞自盡,心中早已五內摧傷;進來又被王夫人數說
(教訓了一番,也無可回說。)
(看見寶釵進來,方得便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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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茫然不知何往,背著手,低著頭,一面感歎,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廳上。)
(剛轉過屏門,不想對面來了一人,正往裏走,可巧撞了個滿懷。)
旁 白:(賈政喝一聲)站住!
(寶玉唬了一跳,抬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他父親。)
(早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只得垂手一旁站著。)
賈 政: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的嗐什麼?方纔賈雨村來了,要見你,那半天纔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
點慷慨揮灑的談吐,仍是委委瑣瑣的,我看你臉上一團私慾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噯聲歎氣,你那
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是什麼緣故?
(寶玉素日雖然口角伶俐,此時一心卻為金釧兒感傷,恨不得也身亡命殞。)
(如今見他父親說這些話,究竟不曾聽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著。)
(賈政見他惶悚,應對不似往日,原本無氣的,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
(方欲說話,忽有門上人來回)
門 人:忠順親王府裏有人來,要見老爺。
賈 政:(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並不與忠順府來往,為什麼今日打發人來?(一面想,一面命)
快請廳上坐。
(急忙進內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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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接見時,卻是忠順府長府官。)
(一面彼此見了禮,歸坐獻茶。)
(未及敘談,那長府官先就說道)
長府官:下官此來,並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來,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爺面上,敢煩老先生做主。不但
王爺支情,且連下官輩亦感謝不盡!
賈 政:(摸不著頭腦,忙陪笑起身問道)大人既奉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諭?望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
承辦。
長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辦,只用老先生一句話就完了。我們府裏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
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察訪。這一城內,十停人
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啣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下官輩聽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來索
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說:『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隨機應答,謹
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境,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先生轉致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
則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之意,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
(說畢,忙打一躬。)
(賈政聽了這話,又驚又氣,即命喚寶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