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一 至 第三三〇
３２１＊＊時間： 地點：（正說著，薛寶釵那邊笑道）
薛寶釵：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別人，且說體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
（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寶玉因不見了黛玉，便知是她躲了別處去了。）
（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她的氣息一息再去也罷了。）
（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歎道）
賈寶玉：這是她心裏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等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她。
（說著，薛寶釵約著他們往後頭去。）
賈寶玉：我就來。
（等他二人去遠，把那花兒兜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處。
（）
３２２＊＊時間： 地點：
（將已到了花塚，猶未轉過山坡，只聽那邊有嗚咽之聲，一面數落著，哭的好不傷心。）
賈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屋裏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地方來哭？
（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聽他哭道是：
（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
（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初壘成，樑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
（不道人去樑空巢已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坵？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
（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正是一面低吟，一面哽咽，那邊哭的自己傷心，卻不道這邊聽的早已癡倒了。）
（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蔣玉函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３２３＊＊時間： 地點：
（說話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
（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在一腔無明，未曾發洩，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
（埋。）
（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
（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歎；次又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
（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
（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
（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
（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那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的不
（成？）
（抬頭一看，見是寶玉，黛玉便啐道）
林黛玉：呸！我打量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
（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歎一聲，自己抽身便走。）
（這裏寶玉悲慟了一回，見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
（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
（可巧看見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
賈寶玉：妳且站著。我知道妳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撩開手。
（黛玉回頭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只說一句話。）
林黛玉：請說。
賈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呢？
（黛玉聽說，回頭就走。）
賈寶玉：（在身後面歎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
林黛玉：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
賈寶玉：噯！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
愛吃，連忙收拾的乾乾淨淨，收著，等著姑娘回來。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個床兒上睡覺。丫頭們
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頭們都想到了。我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
和氣到了兒，纔見得比別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裏，三日不理，四日不
見的，倒把外四路兒的什麼寶姐姐、王熙鳳姐的放在心坎兒上。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妹妹，雖然
有兩個，妳難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妳是獨出，只怕妳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
一番心，有冤無處訴！
（說著，不覺哭起來。）
（那時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光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
（）
賈寶玉：（見這般形像）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憑我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就
有一二分錯處，妳或是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我都不灰心。誰知妳總不理
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兒，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纔好！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
懺悔，也不能脫生；還得妳說明了緣故，我纔得托生呢！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
林黛玉：你既這麼說，為什麼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呢？
賈寶玉：（詫異道）這話從那裏說起？我要是這麼著，立刻就死了！
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呢？
賈寶玉：實在沒有見妳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
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是丫頭們懶怠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
賈寶玉：想必是這個緣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她們就好了。
林黛玉：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
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
（說著，抿著嘴兒笑。）
（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說話，見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
３２４＊＊時間： 地點：
王夫人：（見了黛玉）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
林黛玉：也不過這麼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
賈寶玉：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兒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疏散了風
寒，還是吃丸藥的好。
王夫人：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也忘了。
賈寶玉：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麼人參養榮丸。
王夫人：不是。
賈寶玉：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八味地黃丸。
王夫人：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
賈寶玉：（拍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
（說的滿屋裏人都笑了。）
薛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
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
賈寶玉：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
王夫人：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搥你了。
賈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搥我。
王夫人：既有這個名兒，明兒就叫人買些來吃。
賈寶玉：這些藥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
王夫人：放屁！什麼藥就這麼貴？
賈寶玉：（笑道）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只講那頭胎
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不算為
奇。只在群藥裏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年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纔給了他這
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纔配成了。太太不信，只問寶姐姐。
薛寶釵：（笑著搖手兒說道）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
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
（寶玉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一回身，把手一拍）
賈寶玉：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撒謊！
（口裏說著，忽一回身，只見林黛玉坐在寶釵身後抿著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著羞他。）
（王熙鳳因在裏間屋裏看著人放桌子，聽如此說，便走來，笑道）
王熙鳳：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前日薛大爺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做什麼，他說配藥。他還
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那裏知道這麼費事！』我問什麼藥。他說是寶兄弟說的方子，說了
多少藥，我也不記得。他又說：『不是，我就買幾顆珍珠了，只是必要頭上戴過的，所以纔來尋
幾顆。要沒有散的花兒，就是頭上戴過的拆下來也使得。過後兒我揀好的再給穿了來。』我沒法
兒，只得把兩枝珠子花兒現拆了給他。還要一塊三尺長上用大紅紗，拿乳缽研了麵子呢。
（王熙鳳說一句，寶玉念一句佛。）
（王熙鳳說完了，寶玉）
賈寶玉：太太打量怎麼著？這不過也是將就罷咧！正經按方子，這珍珠寶石是要在古墳裏找，有那古時富
貴人家兒裝裹的頭面拿了來纔好。如今那裏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帶過的，也使得。
王夫人：阿彌陀佛！不當家花拉的！就是墳裏有，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尸倒骨的，作了藥也不靈啊
！
賈寶玉：（向黛玉道）妳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
（臉望著黛玉說，卻拿眼睛瞟著寶釵。）
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只問著我。
王夫人：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
賈寶玉：（笑道）太太不知道這個緣故。寶姐姐先在家裏住著，薛大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況如今在裏
頭住著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林妹妹纔在背後，以為是我撒謊，就羞我。
（正說著，見賈母房裏的丫頭找寶玉和黛玉去吃飯。）
（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帶著那丫頭走。）
丫頭甲：等著寶二爺，一塊兒走啊。
林黛玉：他不吃飯，不和偺們走，我先走了。
（說著，便出去了。）
賈寶玉：我今兒還跟著太太吃罷。
王夫人：罷，罷。我今兒吃齋，你正經吃你的去罷。
賈寶玉：我也跟著吃齋。
（說著，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跑到桌子上坐了。）
王夫人：（向寶釵等笑道）你們只管吃你們的，由他去罷。
薛寶釵：（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一趟，他心裏正不自在呢。何苦來？
賈寶玉：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怕賈母惦記，二則也想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
賈探春：（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的是什麼？吃飯，吃茶，也是這麼忙碌碌的。
薛寶釵：（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黛玉妹妹去罷。叫他在這裏胡鬧什麼呢？
（寶玉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
３２５＊＊時間： 地點：
（可巧走到王熙鳳院前，只見王熙鳳在門前站著，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
（們挪花盆呢。）
（見寶玉來了，笑道）
王熙鳳：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
（寶玉只得跟了進來。）
（到了房裏，王熙鳳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
王熙鳳：大紅粧緞四十疋，蟒緞四十疋，各色上用紗一百疋，金項圈四個。
賈寶玉：這算什麼？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怎麼個寫法兒？
王熙鳳：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
（寶玉聽說，只得寫了。）
王熙鳳：（一面收起來，一面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依不依。你屋裏有個丫頭，叫小紅的，我要叫
了來使喚，明兒我再替你挑一個，可使得麼？
賈寶玉：我屋裏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何必問我？
王熙鳳：（笑道）既這麼著，我就叫人帶她去了。
賈寶玉：只管帶去罷。
（說著要走。）
王熙鳳：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
賈寶玉：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回來說罷。
（說著，便至賈母這邊，只見都已吃完了飯了。）
賈 母：（問他）跟著你娘吃了什麼好的了？
賈寶玉：（笑道）也沒什麼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
（因問林姑娘在那裏。）
賈 母：裏頭屋裏呢。
（寶玉進來，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剪子裁什麼呢。）
賈寶玉：（寶玉走進來笑道）哦！這是做什麼呢？纔吃了飯，這麼控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
（黛玉並不理，只管裁他的。）
丫頭甲：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熨罷。
林黛玉：（便把剪子一撂）『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寶玉聽了，自是納悶。）
（薛寶釵探春等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回話。）
薛寶釵：（也進來問）妹妹做什麼呢？（因見林黛玉裁剪，笑道）越發能幹了，連裁鉸都會了。
林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
薛寶釵：（笑道）我告訴妳個笑話兒：剛纔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裏就不受用了。
林黛玉：『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
賈寶玉：（向寶釵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妳抹骨牌去罷。
薛寶釵：我是為抹骨牌纔來麼？
（說著，便走了。）
林黛玉：你倒是去罷，這裏有老虎，看吃了你！
（說著，又裁。）
賈寶玉：（見他不理，只得還陪笑說道）你也去逛逛再裁不遲。
（黛玉總不理。）
賈寶玉：（便問丫頭們）這是誰叫她裁的？
賈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憑他誰叫我裁，也不管二爺的事！
（寶玉方欲說話，只見有人進來回說）
小廝甲：外頭有人請呢。
（寶玉聽了，忙撤身出來。）
林黛玉：（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
（寶玉來到外面，只見焙茗說）
焙 茗：馮大爺家請。
（寶玉聽了，知道是昨日的話，便說）
賈寶玉：要衣裳去。
（就自己往書房裏來。）
３２６＊＊時間： 地點：
（焙茗一直到了二門前等人，只見出來了一個老婆子。）
焙 茗：（上去說道）寶二爺在書房裏等出門的衣裳，你老人家進去帶個信兒。
婆子甲：（啐道）呸！放你娘的屁！寶玉如今在園裏住著，跟他的人都在園裏，你又跑了這裏來帶信兒了
！
焙 茗：（笑道）罵的是，我也糊塗了！
（說著，一徑往東邊二門前來。）
３２７＊＊時間： 地點：
（可巧門上小廝在甬路底下踢球。）
（焙茗將緣故說了，有個小廝跑了進去，半日，纔抱了一個包袱出來，遞給焙茗，回到書房裏。
（）
（寶玉換上，叫人備馬，只帶著焙茗、鋤藥、雙瑞、壽兒四個小廝去了，一徑到了馮紫英門口。
（）
（有人報與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
（只見薛蟠早已在那裏久候了。）
（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們並唱小旦的蔣玉函，錦香院的妓女雲兒。）
（大家都見過了，然後吃茶。）
賈寶玉：（擎茶笑道）前兒說的『幸與不幸』之事，我晝夜懸想，今日一聞喚呼，即至。
馮紫英：（笑道）你們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實，前日不過是我的設辭。誠心請你們喝一杯酒，恐怕推托，纔
說下這句話。誰知都信了真了。
（說畢，大家一笑。）
（然後擺上酒來，依次坐定。）
（馮紫英先叫唱曲兒的小廝過來遞酒，然後叫雲兒也過來敬三鐘。）
（那薛蟠三杯落肚，不覺忘了情，拉著雲兒的手，笑道）
薛 蟠：你把那體己新鮮曲兒唱個我聽，我喝一罈子，好不好？
（雲兒聽說，只得拿起琵琶來唱道：
（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惦記著他。）
（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
（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䕷架。）
（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
（唱畢，笑道）
雲 兒：你喝一罈子罷了。
薛 蟠：（笑道）不值一罈，再唱好的來！
賈寶玉：（笑道）聽我說罷，這麼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個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
海，逐出席外，給人斟酒。
馮紫英：有理，有理。
賈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盡）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個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註明這四個字
的緣故。說完了，喝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
書五經成語。
薛 蟠：（不等說完，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玩我呢！
雲 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麼？這還虧你天天喝酒呢！難道連我也不及？我回來還說呢
。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那裏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
成？
馮紫英：（拍手）妙！
（薛蟠無法，只得坐了）
賈寶玉：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粧顏色美；女兒樂，鞦韆
架上春衫薄。
馮紫英：好。
薛 蟠：（獨揚著臉，搖頭）不好！該罰！
馮紫英：如何該罰？
薛 蟠：他說的我全不懂，怎麼不該罰？
雲 兒：（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兒的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來，又該罰了。
（於是拿琵琶，聽寶玉唱道：
（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嚥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裏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唱完，大家齊聲喝采，獨薛蟠說）
薛 蟠：沒板兒！
（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
賈寶玉：『雨打梨花深閉門。』
（完了令。）
馮紫英：（下該馮紫英）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
；女兒愁，大風吹倒梳粧樓。
（說畢，端起酒來，唱道：
（ 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
（，你全不信。）
馮紫英：（只叫你去背地裏細打聽，纔知道我疼你不疼！唱完，飲了門杯）『雞聲茅店月。』
（令完。）
（下該雲兒。）
雲 兒：（便說道）女兒悲，將來終身倚靠誰？
薛 蟠：（笑道）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麼？
馮紫英：別混他，別混他！
雲 兒：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
薛 蟠：前兒我見了妳媽，還囑咐她，不叫她打妳呢。
馮紫英：再多說的，罰酒十杯！
薛 蟠：（連忙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子）沒耳性，再不許說了！
雲 兒：女兒喜，情郎不捨還家裏；女兒樂，住了簫管弄絃索。
（說完，便唱道：
（ 荳蔻花開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裏鑽。）
（鑽了半日，鑽不進去，爬到花兒上打鞦韆。）
雲 兒：（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唱畢，飲了門杯）『桃之夭夭。』
（令完。）
（下該薛蟠。）
薛 蟠：我可要說了：女兒悲…
（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
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
（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便說）
薛 蟠：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方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
（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
薛 蟠：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做忘八，怎麼不傷心呢？
賈寶玉：（笑的彎著腰）你說的是，快說底下的罷。
薛 蟠：（瞪了瞪眼）女兒愁…
（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
賈寶玉：怎麼愁？
薛 蟠：繡房鑽出個大馬猴。
馮紫英：（哈哈笑道）該罰，該罰！先還可恕，這句更不通了。
（說著，便要斟酒。）
賈寶玉：押韻就好。
薛 蟠：令官都准了，你們鬧什麼！
（眾人聽說，方罷了。）
雲 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
薛 蟠：胡說！當真我就沒好的了？
雲 兒：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
（眾人聽了，都詫異）
馮紫英：這句何其太雅！
薛 蟠：女兒樂，一根
往裏戳。（眾人聽了，都回頭）
馮紫英：該死，該死！快唱了罷！
薛 蟠：（便唱道）一個蚊子哼哼哼。
馮紫英：（怔了）這是個什麼曲兒？
薛 蟠：（還唱道）兩個蒼蠅嗡嗡嗡。……
馮紫英：罷，罷，罷！
薛 蟠：愛聽不聽？這是新鮮曲兒，叫做『哼哼』韻兒。你們要懶怠聽，連酒底兒都免了，我就不唱。
馮紫英：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
蔣玉函：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
婦隨真和合。
（說畢，唱道：
（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姣，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
（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巧。）
（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
（唱畢。）
蔣玉函：（飲了門杯，笑道）這詩詞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見了一幅對子，只記得這句，可巧席上還有這
件東西。
蔣玉函：（說畢便乾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花氣襲人知晝暖。』
（眾人都倒依了，完令。）
薛 蟠：（又跳了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並沒有寶貝，你怎麼說起寶貝來了
？
蔣玉函：（忙說道）何曾有寶貝？
薛 蟠：你還賴呢！你再說。
（蔣玉函只得又念了一遍。）
薛 蟠：這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麼？你們不信只問他！
（說畢，指著寶玉。）
賈寶玉：（沒好意思，起來）薛大哥，你該罰多少？
薛 蟠：該罰，該罰！
（說著，拿起酒來，一飲而盡。）
（馮紫英和蔣玉函等還問他緣故，雲兒便告訴了出來。）
（蔣玉函忙起身陪罪。）
馮紫英：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寶玉出席解手，蔣玉函隨著出來。）
（二人站在廊簷下，蔣玉函又陪不是。）
（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攥著他的手，叫他）
賈寶玉：閒了往我們那裏去。還有一句話問你，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兒的，他如今名馳天下，可
惜我獨無緣一見！
蔣玉函：（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兒。
賈寶玉：（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虛傳！今兒初會，卻怎麼樣呢？
（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將一個玉玦扇墜解下來遞給琪官道）
賈寶玉：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誼。
蔣玉函：（琪官接了，笑道）無功受祿，何以克當？也罷，我這裏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纔繫上，還
是簇新，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
蔣玉函：（說畢，撩衣將繫小衣兒的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下來，遞給寶玉道）這汗巾子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
之物，夏天繫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昨日北靜王給的，今日纔上身。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
贈。二爺請把自己繫的解下來給我繫著。
（寶玉聽說，喜不自禁，連忙接了，將自己一條松花汗巾解下來遞給琪官。）
（二人方束好，只聽一聲大叫）
薛 蟠：我可拿住了！
（只見薛蟠跳出來，拉著二人）
薛 蟠：放著酒不喝，兩個人逃席出來幹什麼？快拿出來我瞧瞧！
賈寶玉：（二人都道）沒有什麼。
（薛蟠那裏肯依？還是馮紫英出來，纔解開了，復又歸坐。）
（飲酒至晚方散。）
３２８＊＊時間： 地點：
（寶玉回至園中，寬衣吃茶。）
襲 人：（見扇子上的墜兒沒了，便問他）往那裏去了？
賈寶玉：馬上丟了。
（襲人也不理論，及睡時，見他腰裏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便猜著了八九分。）
襲 人：你有了好的繫褲子了，把我的那條還我罷。
（寶玉聽說，方想起那汗巾子原是襲人的，不該給人。）
（心裏後悔，口裏說不出來，只得笑道）
賈寶玉：我賠你一條罷。
（襲人聽了，點頭歎道）
襲 人：我就知道你又幹這些事了！也不該拿我的東西給那些混帳人哪！也難為你心裏沒個算計兒。
（還要說幾句，又恐慪上他的酒來，少不得也睡了。）
３２９＊＊時間： 地點：
（次日天明方醒，薛寶釵玉笑道）
賈寶玉：夜裏失了盜也不知道，你瞧瞧褲子上。
（襲人低頭一看，只見昨日寶玉繫的那條汗巾子繫在自己腰裏了，便知是寶玉夜裏換的，忙一頓
（就解下來）
襲 人：我不稀罕這行子，趁早兒拿了去！
（寶玉見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勸了一回。）
（襲人無法，暫且繫上。）
（過後寶玉出去，終久解下來扔在個空箱子裏了，自己又換了一條繫著。）
（寶玉並未理論，因問起昨日可有什麼事情。）
襲 人：二奶奶打發人叫了小紅去了。她原要等你來著，我想著，什麼要緊！我就做了主，打發她去了。
賈寶玉：很是。我已經知道了，不必等我罷了。
襲 人：昨兒貴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
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著眾位爺們跪香拜佛呢。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
（說著，命小丫頭來，將昨日的所賜之物取出來，卻是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
（端，芙蓉簟一領。）
（寶玉見了，喜不自勝。）
賈寶玉：別人的也都是這個嗎？
襲 人：老太太多著一個香玉如意，一個瑪瑙枕。老爺、太太、姨太太的只多著一個香玉如意。你的和寶
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和數珠兒，別的都沒有。大奶奶、
二奶奶，他兩個是每人兩疋紗，兩疋羅，兩個香袋兒，兩個錠子藥。
賈寶玉：（笑道）這是怎麼個緣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
罷？
襲 人：昨兒拿出來都是一分一分的寫著籤子，怎麼會錯了呢？你的是在老太太屋裏，我去拿了來了的。
老太太說了，明兒叫你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呢。
賈寶玉：自然要走一趟。（便叫了紫鵑來）拿了這個到你們姑娘那裏去，就說是昨兒我得的，愛什麼留下
什麼。
（紫鵑答應了，拿了去。）
３３０＊＊時間： 地點：
（不一時，回來）
紫 鵑：姑娘說了，昨兒也得了，二爺留著罷。
（寶玉聽說，便命人收了。）
（剛洗了臉出來，要往賈母那裏請安去，只見黛玉頂頭來了。）
賈寶玉：（趕上去，笑道）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麼不揀？
（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丟開，只顧今日的事了）
林黛玉：我沒這麼大福氣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哪玉的，我們不過是個草木人兒罷了。
賈寶玉：（聽他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裏疑猜，便說）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裏要有這個
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
林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裏動了疑了，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起什麼誓呢？誰管你什麼金什
麼玉的？
賈寶玉：我心裏的事也難對妳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
。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起個誓。
林黛玉：你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裏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賈寶玉：那是妳多心，我再不是這麼樣的。
林黛玉：昨兒寶丫頭她不替你圓謊，為什麼問著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麼樣了。
（正說著，薛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
（寶釵分明看見，只裝沒看見，低頭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