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一 至 第二三〇
２２１＊＊時間： 地點：
（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
（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兒。）
（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鬟們只顧玩鬧，十分看不過，因歎
（道）
李嬤嬤：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了樣兒了，別的嬤嬤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
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己的，只知嫌人家醃臢。這是他的房子，由著你們糟蹋，越不成體統
了！
（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著他們：因此
（，只顧玩笑，並不理他。）
李嬤嬤：（還只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麼時候睡覺？
（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
丫頭甲：好個討厭的老貨！
李嬤嬤：這蓋碗裏是酪，怎麼不送給我吃？
（說畢，拿起就吃。）
丫頭乙：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
李嬤嬤：（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麼壞了腸子。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
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麼長大了？我的血變了奶，吃的長這麼大；如
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他怎麼著！你們看襲人不知怎麼樣，那是我手裏調
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麼阿物兒！
（一面說，一面賭氣，把酪全吃了。）
丫頭丙：（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送東西給你老人家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
的？
李嬤嬤：你也不必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
（說著，賭氣去了。）
２２２＊＊時間： 地點：
（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
賈寶玉：可是病了？還是輸了呢？
秋 紋：她倒是贏的；誰知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她氣的睡去了。
賈寶玉：（笑道）妳們別和他一般見識，由她去就是了。
（說著，襲人已來，彼此相見。）
（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同伴姊妹好。）
（一時換衣卸粧。）
（寶玉命取酥酪來。）
丫頭甲：（回說）李奶奶吃了。
（寶玉纔要說話，襲人便忙笑說道）
襲 人：原來留的是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因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鬧的吐了纔好了。他吃了倒
好，擱在這裏白糟蹋了。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
（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了栗子來，自向燈下檢剝。）
（一面見眾人不在房中，乃笑問襲人道）
賈寶玉：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麼人？
襲 人：那是我兩姨姐姐。
（寶玉聽了，讚歎了兩聲。）
襲 人：嘆什麼？我知道你心裏的緣故，想是說他那裏配穿紅的。
賈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人，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麼也得他
在偺們家就好了。
襲 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纔
往你們家來？
賈寶玉：（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偺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
襲 人：那也攀配不上。
（寶玉便不肯再說，只是剝栗子。）
襲 人：（笑道）怎麼不言語了？想是我纔冒撞沖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進他們來就是了。
賈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麼叫人答言呢？我不過是讚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宅大院裏，沒的我們這宗
濁物倒生在這裏。
襲 人：他雖沒這樣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我姨父姨娘的寶貝兒是的。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粧都齊
備了，明年就出嫁。
（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兩聲。）
（正不自在，又聽襲人歎道）
襲 人：（歎道）我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大見；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
（寶玉聽這話裏有文章，不覺吃了一驚，忙扔下栗子）
賈寶玉：怎麼著，你如今要回去？
襲 人：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量，叫我再耐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出我去呢。
（寶玉聽了這話，越發忙了）
賈寶玉：為什麼贖你呢？
襲 人：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這裏的家生子兒。我們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裏，怎麼是個
了手呢？
賈寶玉：我不叫你去，也難哪。
襲 人：從來沒這個理。就是朝庭宮裏也有定例，幾年一挑，幾年一放，沒有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們
家。
（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
賈寶玉：老太太要不放你呢？
襲 人：為什麼不放呢？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給我們家
幾兩銀子留下，也還有的；其實我又不過是個最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我從小兒跟著老
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這會子又伏侍了你幾年，我們家要來贖我，正是該叫去的，只怕
連身價也不要，就開恩放我去呢。要說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
是分內應當的，不是什麼奇功。我去了，仍舊又有好的了，不是沒了我就使不得的。
（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裏越發急了。）
賈寶玉：雖然如此說，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
思接你了。
襲 人：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慢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
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偺們家從沒幹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為喜
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吃虧，就可以行得的；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於你又無益
，反教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嗎？
賈寶玉：（思忖半晌）依你說來說去，是去定了？
襲 人：去定了。
（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呢？）
賈寶玉：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
（說著，便賭氣上床睡了。）
（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他回去，她就說：至死也不回去。）
襲 人：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了我還值幾兩銀子，要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如
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兒，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況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
成業就，復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摸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能了。
這會子又贖我做什麼？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了！
（因此，哭了一陣。）
（他母兄見他這般堅執，自然必不出來的了。）
（況且原是賣倒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人家兒，不過求求，只怕連身價銀一併賞了還是
（有的事呢。）
（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
（下眾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子也不能那麼尊重。）
（因此，他母子兩個就死心不贖了。）
２２３＊＊時間： 地點：
（次後忽然寶玉去了，他兩個又是那個光景兒，他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發一塊石頭落了地
（，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別意了。）
２２４＊＊時間： 地點：
（且說襲人自幼兒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
（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縱弛蕩，任情恣性，最不喜務
（正。）
（每欲勸時，諒不能聽。）
（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
（今見寶玉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為酥酪生事，又像
（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
（於是命小丫頭子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
（薛寶釵玉淚痕滿面，襲人便笑道）
襲 人：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
賈寶玉：（見這話頭兒活動了）你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
襲 人：（笑道）偺們兩個的好，是不用說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三件事來，你果
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賈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的
。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
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那裏去
那裏去就完了。
襲 人：（急的忙握他的嘴）好爺！我正為勸你這些個。更說的狠了！
賈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
襲 人：這是頭一件要改的。
賈寶玉：改了。再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麼？
襲 人：第二件，你真愛念書也罷，假愛也罷，只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嘴裏混批，只作
出個愛念書的樣兒來，也叫老爺少生點兒氣，在人跟前也好說嘴。老爺心裏想著：我家代代念書
，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愛念書，已經他心裏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面後混批評。凡讀書上
進的人，你就起個外號兒，叫人家『祿蠹』。
襲 人：又說：只除了什麼『明明德』外就沒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你怎麼怨得老
爺不氣？不時時刻刻的要打你呢？
賈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是我小時候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說的，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
麼呢？
襲 人：再不許謗僧毀道的了。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再不許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
那個愛紅的毛病兒了。
賈寶玉：都改，都改。再有什麼，快說罷。
襲 人：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
了。
賈寶玉：（笑道）你這裏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
襲 人：（冷笑道）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趣兒。
（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
秋 紋：三更天了，該睡了。方纔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我答應睡了。
（寶玉命取表來看時，果然針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２２５＊＊時間： 地點：
（至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
（先時還扎掙的住，次後挨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躺在炕上。）
（寶玉忙回了賈母，傳醫診視。）
大夫甲：（說道）不過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
（開方去後，令人取藥來煎好，剛服下去，命她蓋上被窩渥汗，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
２２６＊＊時間： 地點：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
（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裏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裏，忙上來推她道）
賈寶玉：好妹妹，纔吃了飯，又睡覺！
（將黛玉喚醒。）
林黛玉：（見是寶玉）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
賈寶玉：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睏去就好了。
林黛玉：（只合著眼）我不睏，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
賈寶玉：（推他道）我往那裏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
林黛玉：（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裏，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偺們說話兒。
賈寶玉：我也歪著。
林黛玉：你就歪著。
賈寶玉：沒有枕頭，偺們在一個枕頭上罷。
林黛玉：放屁！外面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
賈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醃臢老婆子的。
林黛玉：（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請枕這一個。
（說著，將自己枕的推給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枕上。）
（二人對著臉兒躺下。）
（黛玉一回眼，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跡，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
林黛玉：這又是誰的指甲劃破了？
（寶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
賈寶玉：不是劃的，只怕是剛纔替她們淘澄胭脂膏子濺上了一點兒。
（說著，便找絹子要擦。）
（黛玉便用自己的絹子替他擦了，咂著嘴兒說道）
林黛玉：你又幹這些事。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就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作奇怪事
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裏，大家又該不得心淨了。
（寶玉總沒聽見這些話，只聞見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
（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籠著何物。）
林黛玉：（笑道）這時候，誰帶什麼香呢？
賈寶玉：（笑道）那麼著，這香是從那裏來的？
林黛玉：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櫃子裏頭的香氣薰染的也未可知。
賈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毬子、香袋兒的香。
林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
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賈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
（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脅下亂撓。）
（黛玉素性觸癢不禁，見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裏）
林黛玉：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
賈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
林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林黛玉：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賈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什麼『暖香』？
林黛玉：（點頭笑歎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
『暖香』去配他？
賈寶玉：（方聽出來，笑道）方纔告饒，如今更說狠了！
（說著，又要伸手。）
林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
賈寶玉：（笑道）饒你不難，只把袖子我聞一聞。
（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
林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
賈寶玉：（笑道）要去不能。偺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
（說著，復又躺下。）
（黛玉也躺下，用絹子蓋上臉。）
（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總不理。）
（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揚州有何古蹟，土俗民風如何，黛玉不答。）
（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便哄他道）
賈寶玉：噯喲！你們揚州衙門裏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麼？
林黛玉：（見他說的鄭重，又且正言厲色，只當是真事）什麼事？
賈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
林黛玉：（笑道）這就扯謊，自來也沒聽見這山。
賈寶玉：天下山水多著呢，你那裏都知道？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
林黛玉：你說。
賈寶玉：（又謅道）林子洞裏原來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議事，說：『明兒是臘
八兒了，世上的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裏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個來纔好。』乃拔令箭
一枝，遣了個能幹小耗子去打聽。小耗子回報：『各處都打聽了，惟有山下廟裏果米最多。』老
耗子便問：『米有幾樣？果有幾品？』小耗子道：『米豆成倉。果品卻只有五樣：一是紅棗，二
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
老耗子聽了，大喜，即時拔了一枝令箭，問：『誰去偷米？』一個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
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個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後一一的都各領令去了。只剩了香芋，因
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子應道：『我願去偷香芋。』
老耗子和眾耗子見他這樣，恐他不諳練，又怯懦無力，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雖年小身
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這一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眾耗子忙問：『怎
麼比他們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裏
，叫人瞧不出來，卻暗暗兒的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這不比直偷硬取的巧嗎？』眾耗子聽了
，都說：『妙卻妙，只是不知怎麼變？你去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子聽了，笑道：『這個不難
，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致美貌的一位小姐。眾耗子忙笑說：『錯了，
錯了。原說變果子，怎麼變出個小姐來了呢？』小耗子現了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
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纔是真正的香玉呢！』
林黛玉：（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派我呢。
（說著便擰。）
賈寶玉：（連連央告）好妹妹，饒了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見你的香氣，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
林黛玉：（笑道）饒罵了人，你還說是故典呢！
（一語未了，薛寶釵走來，笑問）
薛寶釵：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
林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還有誰？他饒罵了，還說是故典。
薛寶釵：（笑道）哦，是寶兄弟喲。怪不得他，他肚子裏的故典本來多麼。就只是可惜一件，該用故典的
時候兒，他就偏忘了。有今兒記得的，前兒夜裏的『芭蕉』詩就該記得呀。眼面前兒的倒想不起
來。別人冷的了不得，他只是出汗。這會子偏又有了記性了！
林黛玉：（笑道）阿彌陀佛！倒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見對子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
（剛說到這裏，只聽寶玉房中一片聲吵嚷起來。）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２２７＊＊時間： 地點：
（話說寶玉在黛玉房中說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不知「綠蠟」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
（相取笑。）
（那寶玉恐黛玉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睏，身體不好，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
（那黛玉方不欲睡，自己纔放了心。）
（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黛玉先笑道）
林黛玉：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喚呢。那襲人待他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揎他，可見老背晦了。
（寶玉忙欲趕過去，寶釵一把拉住道）
薛寶釵：你別和你媽媽吵纔是呢。她是老糊塗了，倒要讓他一步兒的是。
賈寶玉：我知道了。
（說畢，走來。）
（只見李嬤嬤拄著拐杖，在當地罵襲人）
李嬤嬤：忘了本的小娼婦兒！我抬舉你起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廝樣兒的躺在炕上，見了我也不理一
理兒。一心只想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只聽你的話。你不過是幾兩銀子買了來的小
丫頭子罷咧，這屋裏你就作起耗來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人不哄
！
（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因他躺著生氣，少不得分辯說）
襲 人：病了，纔出汗，蒙著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
（後來聽見他說哄寶玉，又說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了。）
（寶玉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他分辯，說病了吃藥。）
賈寶玉：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
李嬤嬤：（聽了這話，越發氣起來了）你只護著那起狐狸，那裏還認得我了呢？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
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講。把你奶
了這麼大，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扔在一邊兒，逞著丫頭們要我的強！
（一面說，一面哭。）
（彼時，黛玉寶釵等也過來勸道）
林黛玉：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些就完了。
（李嬤嬤見他二人來了，便訴委屈，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
（不了。）
（可巧王熙鳳正在上房算了輸贏賬，聽見後面一片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又值他今兒輸
（了錢，遷怒於人，排揎寶玉的丫頭。）
（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
王熙鳳：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剛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吵，你還要管他們纔是；難道
你倒不知規矩，在這裏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裏燒的滾熱
的野雞，快跟了我喝酒去罷。
（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
王熙鳳：豐兒，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絹子。
（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王熙鳳走了。）
李嬤嬤：我也不要這老命了！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似受那些娼婦的氣。
（後面寶釵黛玉見王熙鳳這般，都拍手笑道）
薛寶釵：（拍手笑道）虧他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
賈寶玉：（點頭歎道）這又不知是那裏的賬，只揀軟的欺負！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賬上了。
晴 雯：誰又沒瘋了，得罪他做什麼？既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犯不著帶累別人。
襲 人：（一面哭，一面拉著寶玉道）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
受的？還只是拉扯人！
（寶玉見她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她仍舊睡下出汗。）
（又見她湯燒火熱，自己守著他，歪在旁邊勸她。）
賈寶玉：只養病，別想那些沒要緊的事。
襲 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裏一刻還住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儘著這麼鬧，可叫人怎麼
過呢？你只顧一時為我得罪了人，他們都記在心裏，遇著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的，大家什麼意
思呢？
（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勉強忍著。）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端了二和藥來。）
（寶玉見他纔有點汗兒，不叫他起來，自己端著給他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們鋪炕。）
襲 人：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玩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
也好啊！
（寶玉聽說，只得依他，看著他去了簪環躺下，纔去上屋裏跟著賈母吃飯。）
（飯畢，賈母猶欲和那幾個老管家的嬤嬤鬥牌。）
（寶玉惦記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朦朧睡去。）
（自己要睡，天氣尚早。）
２２８＊＊時間： 地點：
（彼時晴雯、綺霞、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見麝月一人在外間屋裏燈下抹
（骨牌。）
賈寶玉：（笑道）你怎麼不和他們去？
麝 月：沒有錢。
賈寶玉：床底下堆著錢，還不夠你輸的？
麝 月：都樂去了，這屋子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裏上頭是燈，下頭是火；那些老婆子們都老天
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兒了；小丫頭們也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玩玩兒去嗎？所
以我在這裏看著。
（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了。）
賈寶玉：（因笑道）我在這裏坐著，你放心去罷。
麝 月：你既在這裏，越發不用去了。偺們兩個說話兒不好？
賈寶玉：偺們兩個做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起你說頭上癢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
。
麝 月：（聽了道）使得。
（說著，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環，打開頭髮。）
（寶玉拿了篦子替他篦。）
（只篦了三五下兒，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他兩個，便冷笑道）
晴 雯：哦！交杯盞兒還沒吃，就上了頭了！
賈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篦。
晴 雯：我沒這麼大造化！
（說著，拿了錢，摔了簾子，就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而笑。）
賈寶玉：（笑著道）滿屋裏就只是他磨牙。
（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兒。）
（寶玉會意。）
（忽聽唿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
晴 雯：我怎麼磨牙了？偺們倒得說說！
麝 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拌嘴兒了。
晴 雯：（也笑道）你又護著他了！你們瞞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
（說著，一徑去了。）
（這裏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
２２９＊＊時間： 地點：
（次日清晨，襲人已是夜間出了汗，覺得輕鬆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
（寶玉纔放了心。）
（因飯後走到薛姨媽這邊來閒逛。）
２３０＊＊時間： 地點：
（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都是閒時，因賈環也過來玩。）
（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玩。）
（寶釵素日看他也如寶玉，並沒他意；今兒聽他要玩，讓他上來，坐了一處玩。）
（一注十個錢。）
（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喜歡；誰知後來接連輸了幾盤，就有些著急。）
（趕著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了，若擲個六點也該贏，擲個三點就輸了。）
（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坐定了二，那一個亂轉。）
鶯 兒：（拍著手只叫）么！
（賈環便瞪著眼，六！七！八！混叫。）
（那骰子偏生轉出么來。）
（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就要拿錢，說是個四點。）
鶯 兒：（便說）明明是個么！
薛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鶯兒一眼）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
鶯 兒：（滿心委屈，見姑娘說，不敢出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做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
錢連我也瞧不起。前兒和寶二爺玩，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
他一笑就罷了。
（寶釵不等說完，連忙喝住了。）
賈 環：我拿什麼比寶玉？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
（說著，便哭。）
薛寶釵：（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
（又罵鶯兒。）
（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景況）
賈寶玉：是怎麼了？
（賈環不敢則聲。）
（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
（他想著：兄弟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
（樣看待，還有人背後談論，還禁得轄治了他？）
（更有個獃意思存在心裏。）
（你道是何獃意？因他自幼姐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
（有湘雲、黛玉、寶釵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鐘於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
（已。）
（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濁物，可有可無。）
（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違忤，所以弟兄間亦不過盡其大概就罷了，並不
（想自己是男子，須要為子弟之表率。）
（是以賈環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賈母不依，纔只得讓他三分。）
（現今寶釵生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環掩飾。）
賈寶玉：大正月裏，哭什麼？這裏不好，到別處玩去。你天天念書，倒念糊塗了。譬如這件東西不好，橫
豎那一件好，就捨了這件取那件，難道你守著這件東西，哭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樂兒，
倒招的自己煩惱。還不快去呢。
（賈環聽了，只得回來。）
趙姨娘：（見他這般）是那裏墊了踹窩來了？
賈 環：（便說）同寶姐姐玩來著。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了我來了。
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臺盤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裏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這沒意思？
（正說著，可巧王熙鳳在窗外過，都聽到耳內，便隔著窗戶說道）
王熙鳳：大正月裏，怎麼了？兄弟們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樣話做什麼？憑他怎麼
著，還有老爺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
干？環兄弟，出來，跟我玩去。
（賈環素日怕王熙鳳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便趕忙出來。）
（趙姨娘也不敢出聲。）
王熙鳳：（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性氣的東西呦！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玩，你愛和那個姐姐妹妹
哥哥嫂子玩，就和那個玩。你總不聽我的話，倒叫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魘道的。自己又
不尊重，要往下流裏走，安著壞心還只怨人家偏心呢。輸了幾個錢，就這麼個樣兒！
王熙鳳：（因問賈環）你輸了多少錢？
賈 環：（見問，只得諾諾的說道）輸了一二百錢。
王熙鳳：（啐道）虧了你還是個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麼著！（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
在後頭玩呢，把他送了去。你明兒再這麼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訴學裏，皮不揭了你的
！為你這不尊貴，你哥哥恨的牙癢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還窩出來呢！
王熙鳳：（喝令）去罷！
（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得了錢，自去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