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 至 第四〇
３１＊＊時間： 地點：
（此時大霧將散，雲中微微露出月色。）
（祇見江岸上一帶俱是蘆葦，全辨不出那是路徑。）
（又坐了片時，不覺東方漸白，忽看見蘆葦之中有一條羊腸小路，主僕三人便順
（著那條小徑走去。）
（走了頓飯時節，方纔出離了江岸。）
（吳瑞生對琴僮、書僮道）
吳瑞生：此處離清江浦料想不遠，天明時節少不的復到那裏，同著店主人遞張被劫呈子，
是少不要遞的。
吳瑞生：（三人說著話，天已大亮，遂問那江岸上住的人道）借問此處到清江浦有多少路
？
琴 僮：（那人道）我這裏至清江浦有七百餘里，若起早走便近著二三百里路。
吳瑞生：你這裏不是浙江地方麼？
琴 僮：（那人道）我這裏是江西地方，不是浙江地方。
（吳瑞生聽了此言，不覺呆了半晌，心中）
心 中：一夜之間已行七百餘里，若復回清江浦去就未必這等快了。況賊情事又不是一朝
一夕便能緝訪出來的，經官動府祇怕耽誤了自己行路，罷，罷，不如將那三百兩
銀子捨了，另求一條門路，轉借幾兩銀子盤費，用著到家罷。我聽的父親說江西
有一位最厚的同年，姓錢字大年，是盧陵縣人，但不知此處至盧陵有多少路。
琴 僮：貴處是那一縣管轄？
心 中：（那人道）敝處是盧陵管轄。
（吳瑞生聽說盧陵，心中甚喜）
吳瑞生：貴縣有一位鄉宦，叫做錢大年，不知他住在何處？
心 中：（那人用手望北一指道）前面那茂林之中，就是他家。
（吳瑞生聽了，心中愈喜，幸得腰間還有幾文餘錢，便買了一個紅箋，又求那人
（取出筆硯，寫了一個年侄拜帖。）
（別了那人，遂領著琴僮、書僮望那茂林走去，走了二里餘地，已來到錢大年莊
（上。）
（問了他的門首，便令琴僮將帖投入。）
（不一時，祇見一位蒼顏自髮老者扶著藜杖出來，將吳瑞生迎入客舍。）
（瑞生拜畢，分賓主坐定，錢大年）
錢大年：貴省來到敝處有四千餘地，今年侄遠來，有何貴幹？
（吳瑞生遂將遊學浙江，處館金宅及江中遇盜之事說了一遍）
吳瑞生：今日身邊盤費一無所有，路途遙遠，難以回家。聞的年伯在此，特來相投。
錢大年：吉人天相，古之定理。今賢侄遇此顛險，能免患害，這都是尊公陰德所感。
吳瑞生：晚生在家，聞家父言及老年伯之盛德，不勝企慕。今窮途歸來，得以親炙懿光，
覺深慰所懷。
錢大年：老夫與尊公交成莫逆，自京都一別，倏忽二十載有餘，雖懷渴思之情，奈遠莫能
致。今見賢侄即如見尊公之面。
（一面說著話，一面令家人收拾飯來待了吳瑞生。）
（吳瑞生遂在錢大年家住了十餘日。）
３２＊＊時間： 地點：
（一日，吳瑞生欲告別回家，錢大年遂湊了一個路費，臨行送與瑞生）
吳瑞生：賢侄遠來，本當從厚，奈家寒無以措辦，謹具白銀二兩，略備途中一飯之費。
吳瑞生：（吳瑞生將銀收下謝道）既來叨擾，又承饋贈，多感多感。
（遂別了錢大年，上路而行。）
（吳瑞生原生於富貴之門，何曾受此徒步之苦？）
３３＊＊時間： 地點：
（一日祇好行數十里路，便筋疲力軟，走不動了。）
（且二兩銀子怎禁的他三人費用。）
（不消十數日，依舊空拳赤手。）
３４＊＊時間： 地點：
（一日因貪走了幾里路，失了宿頭，天色漸漸晚上來，又行了里餘，忽然來到一
（窪，但見荒煙漠漠，一望無際。）
（主僕來到此處，遂不敢前進。）
吳瑞生：此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今夜卻宿在何處？
琴 僮：這堤嶺之東隱隱約約似有煙火一般，咱且到那裏一看，倘有人家居住，不免求借
一宿。
吳瑞生：如此亦可。
（主僕三人遂順著堤嶺走去。）
（來到近前，抬頭一看，卻是一座寺院。）
（但見：
（ 山門高敞，殿宇巍峨。）
（鐘樓與鼓樓相連，東廊與西廊對峙。）
（風振鈴鐸，雁塔凌空高屹屹；香散天花，龍池流水響琅琅。）
（悠悠揚揚，送來一派木魚聲；氳氳氤氤，吹過幾行香火氣。）
（那山門上題著三個大字，叫做法華庵，庵東邊有一位大宅，樓房雖多，卻俱已
（殘落。）
（吳瑞生遂走到近前一看，見門已封閉，靜悄悄寂無人聲。）
（又復轉到庵前，見了一個牧牛童子，問他道）
琴 僮：此庵是甚麼人住持？
吳瑞生：（那童子道）庵中住持的俱是些尼姑。
（吳瑞生向琴僮、書僮道）
吳瑞生：若是男僧，可以借他一宿，既是尼僧住持，豈容我男子人宿臥？況此處又無他家
可以借宿，不如在這山門下好歹存榻一夜，到明日再作區處。
書 僮：在這山門下宿一宿到也罷了，祇是肚中飢餓，怎麼捱到天明？
吳瑞生：既到此地，也說不的不捱了。
吳瑞生：（主僕正在艱難之中，忽從庵內走出兩個小尼姑來）列位請走動走動，我要關門
哩！
吳瑞生：俺們是行路之人，因失了宿頭，來在這裏，惟求師傅開方便之門，容俺在這山門
下存榻一宿，到明早便行。
書 僮：（那兩個小尼姑道）我庵內俱是女僧，你男子人在此宿臥，不當穩便。
吳瑞生：你在內邊，俺在外邊，有甚麼不穩便？
書 僮：（那兩個小尼姑道）似你說的這話就不在行了。俺出家的尼僧也要避個嫌疑。你
既是行路的客，怕沒有大房大店歇你，似你沒名沒姓，身邊又無行李，聲音又不
像此處人，誰知你是好人歹人？怎容的你在我這山門下宿臥？
（吳瑞生當此失意之時，又被他說了這些無狀言語，便激動了心頭之火，罵道）
吳瑞生：放你娘那狗臭屁，我吳瑞生是當今才子，誰不認的我？如今反拿著我當做賊人，
是何道理？就是這個庵觀，也是四方物力修造的，有你住的，也就有我宿的，難
道你獨佔了不成？
書 僮：（那兩個小尼姑道）你說的這話祇好嚇那三歲小孩罷哩！既是有名的才子，自然
朋友親戚相投一個家，醃頭搭腦如同叫花子一般，還來在我山門下宿臥，甚麼才
子，快出去，快出去！
（說完，一個扯著往外拉，一個推著從後搡，氣的吳瑞生暴跳如雷，喊叫道）
吳瑞生：沒有王法了！尼姑凌辱斯文，該問何罪？
（琴僮、書僮看了，也都動了氣，正欲上去行粗，忽見從內又走出一個中年尼姑
（來，喝道）
琴 僮：您們放著山門不開，吵鬧甚麼哩？
（那兩個小尼姑聽見，捨了吳瑞生，進去向那個中年尼姑說道）
吳瑞生：這山門下不知從那裏來了三個小伙子，要在這山門下宿一夜，我說俺這庵內俱是
尼僧，你在此宿臥不便。他說是我給他沒體面，要行兇打我。俺因此和他吵鬧。
琴 僮：（那個中年尼姑道）想是吃醉了的人，將好言語安慰他幾句罷了，何必和他吵鬧
？待我出去勸他。
（這個中年尼姑出離山門，將那吳瑞生看了一眼，不覺怔了。）
（吳瑞生將那個中年尼姑看了一眼，也不覺怔了。）
（二人看罷多時，遂放聲大哭。）
（看官你道這是甚麼緣故？這位中年尼姑不是別人，就是吳瑞生的嫂嫂宋氏，當
（年被趙風子擄來這江西地方，夜間得空逃出，因離家太遠，不能回歸，遂在這
（法華庵中修行了。）
（他的師父給他起了一個法名，叫做悟圓。）
（上年他師父死去，悟圓便做了此庵長老。）
３５＊＊時間： 地點：
（此時正在禪堂打坐，忽然聽見外邊吵鬧，因出來看門，將吳瑞生看了一眼，認
（出是他叔叔。）
（吳瑞生把悟圓看了一眼，也便認出是他嫂嫂，認的真了，所以放聲大哭。）
（二人哭罷多時，同至後邊，悟圓便問吳瑞生來此之故與家庭安否。）
（吳瑞生自始至終、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悟圓聞之亦不勝嘆息。）
（各慰問畢，悟圓遂收拾素齋與吳瑞生吃了，琴僮、書僮一日沒吃飯的人，也都
（飽餐了一頓。）
（這庵中有靜悟軒一所，甚是幽靜，此軒便為了吳瑞生下榻之處。）
（悟圓陪吳瑞生同至靜悟軒中，又敘了幾句話纔出門，忽見一位老嫗走入軒來說
（道）
悟 圓：我來尋師父，有要緊話要和你說。
（但不知這位老嫗是誰，要說甚麼話。）
（有分教：桃花一片隨流出，勾引漁郎上釣臺。）
（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水小姐還願祈母壽 王老嫗索詩探才情）
（殿堂深，輕舒纖手把香焚。）
（把香焚，雖云為母，一半思君。）
（閑託蝶使覓知音，果然詩向會家吟。）
（會家吟，因風寄去，試問同心。）
（右調《憶秦娥》）
３６＊＊時間： 地點：
（卻說悟圓與瑞生在靜悟軒中敘了幾句話，纔待出門，忽見一位老嫗走入軒中，
（要與悟圓說話。）
悟 圓：（悟圓讓他坐下）王奶奶，你夜晚至此，有甚要緊話說？
王老嫗：昨日奶奶有病，小姐許了一個香願，如今奶奶好了，到七月初四日，小姐要同奶
奶來還香願，因日間沒有暇工，小姐著我夜間對你說聲，到那還願之日，你好安
排。
悟 圓：（說著話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包兒道）這一兩銀子是小姐的一個布施，你好收下
使用。
悟 圓：自我來到這裏，屢蒙奶奶小姐看顧，這兩銀子怎好收他的？
王老嫗：這個布施是小姐送來與你供佛前香火之資，又不是當人情送你，你怎的不好收？
悟 圓：既這等說，我收下便是。
王老嫗：這位郎君是你甚麼人？
悟 圓：這是我家小叔，他遊學江南，途中遇了賊船，行李盡行失去，因流落於此，不能
回家。適纔在山門下被我認了，祇得留他權住幾時，然後湊幾兩盤費，好安排他
回去。
（王老嫗聽了這話，又將吳瑞生看了幾眼，方纔出去了。）
（悟圓送了王老嫗回家，又使張媽媽送了一壺茶來與吳瑞生吃。）
瑞 生：（瑞生問張媽媽道）適纔這位老嫗是甚麼人家的？
張媽媽：他是水宅上的個乳母。
吳瑞生：是哪個水宅？
張媽媽：相公又不是這裏人家，你那裏知道這個水宅？水老爺當日是個進士出身，累任為
官，曾做到四品黃堂。他因著沒有子嗣，就不愛做官，告了職事回鄉，一心好善
，窮人不知周濟了多少，廟宇不知修蓋了多少，就是這個法華庵也是他當初修蓋
的，誰知他空行了一生善事，到底沒養個兒子。到了五十以上，止生了一個女兒
，取名蘭英，這蘭英小姐雖是個女兒，還強的男子人百倍。
吳瑞生：十個女兒當不得一個兒郎，怎說強的男人百倍？
張媽媽：小姐雖是個女兒，卻生的聰明無比，當日水老爺因他生的聰明，便教他讀書識字
。凡古今書籍，經他一眼看過，再沒有忘記的時節。又會做詩，又會作詞，就是
水老爺到是個名家進士，往往還做不過他，怎不說強如男人？
吳瑞生：女子有如此之才，亦自可嘉。若是有才無貌，也還算不得十全。
張媽媽：相公你不問起小姐的貌來，我也無處說起，若說起小姐的容貌，真是天上有地下
無，他那一種標致風流，就是畫也畫不出來，祇恐西子、太真還比不過他。
吳瑞生：小姐有才有貌，卻聘於何人為室？
張媽媽：當日水老爺因他有才有貌，畢竟要擇一位有才有貌的男子配他。擇來擇去，那裏
得這樣十全男子？如今老爺故去了，他如今孝服未滿，還未受聘於人。
（吳瑞生聽了張媽媽這段話，也覺津津有味，祇是未見其人，亦不十分信他。）
（將茶吃完，打發張媽媽去了，自己脫衣歸寢不題。）
３７＊＊時間： 地點：
（卻說王老嫗與悟圓將話說完，回復了夫人，又來到小姐房中。）
小 姐：（小姐見了）布施可曾交於悟圓否？
王老嫗：幸得悟圓在庵，小姐布施他親手收去。但他庵中有一異事要說與小姐。
小 姐：甚麼異事？
王老嫗：我到他庵中，見他靜悟軒中坐著一位年少後生。我問悟圓這位郎君是誰，悟圓說
是他小叔。我想山東到此有四千餘里，他家小叔來此做甚？況悟圓是流寇擄來的
，亂軍之中誰與他捎信到家？我看悟圓雖是出家修行，尚在中年，莫不是他欲心
未泯，私養男人，幹那無廉恥之事？
小 姐：悟圓凡事老成，料想沒有此事。我且問你，那位後生有多大年紀？
王老嫗：我看祇好有二十歲年紀。
小 姐：這必是他小叔無疑了。
王老嫗：小姐你如何便知是他小叔？
小 姐：我母親嘗問悟圓家中的來歷，他說家翁是個貢生，丈夫是個秀才，還有一個小叔
，纔十三歲。悟圓來此整整七年，你說那後生祇有二十歲年紀，十三搭上七年，
恰是二十年。年紀相投，便知是他小叔。
王老嫗：小姐料的也是，不想悟圓有恁般一位清秀小叔。
小 姐：那裏見他清秀？
王老嫗：觀他容貌飄飄欲仙，恍如玉樹臨風前。真有潘安之美麗，衛玠之風流。
小 姐：他生於名門，出於貴族，自然人物不俗。
（王老嫗沉吟一回，說道）
王老嫗：老身還有一句賤言奉告，祇恐小姐嗔怪。
小 姐：奶娘還有甚麼話說？
王老嫗：我看此人儀容出眾，自是青雲之客，臺閣之器，當日老爺為小姐擇婿，再擇不出
這等人來，若是老爺在時，斯人必中其選。小姐如不肯錯失此人，待老身與奶奶
商議，招贅此人與小姐為婿，才子佳人，兩美相當。終身大事，庶無遺憾。不知
小姐意下何如？
（小姐聽說，把臉一紅）
小 姐：你這等老大年紀，婆口淡舌說的是甚麼話！
（王老嫗見小姐紅了臉，就不敢往下說，方才各人睡了。）
（閑話莫敘，荏苒之間不覺來到七月初四日。）
（自那日吳瑞生聽了張媽媽說小姐的顏色，也覺眼中出火。）
（留心要等他來還願時看個分曉。）
（到了這日，預先藏在西廊之下，要候著偷窺。）
（到正午，見水家將還願之物送來，就隱於窗櫺之內，注睛以視。）
（不一時，祇見昨日那位老嫗引著夫人小姐走入法華庵來，吳瑞生將那小姐一眼
（看去，但見：
（ 鴉鬢輕分，娥眉淡掃。）
（鴉鬢輕分，一片烏雲疑墨抹；娥眉淡掃，兩彎新月如鉤橫。）
（蓮步款款，宛同細柳迎風；玉質亭亭，無異新蕖出水。）
（豐神裊娜，清姿卻惡太真肥；體態輕盈，秀骨仍嫌飛燕瘦。）
（果然閉月羞花貌，無愧魚沉雁落容。）
（瑞生看了小姐容貌，方大驚道）
瑞 生：張媽媽之言果然不虛，水小姐的顏色與我那金小姐的顏色難分上下。我吳瑞生從
今又添上一想思也。
（於是，遂伏在中門外遙遙相望。）
（只見悟圓出，迎入殿中，小姐立在觀音大士之前焚香叩拜，真個是身輕似燕，
（體妙如鶯。）
（雖是一身縞素，但覺寶氣煥發，神采奪人。）
（小姐拜畢，悟圓又引至靜悟軒中吃茶，瑞生一時神迷，也隨後到了靜悟軒外，
（聽見他嫂嫂說道）
悟 圓：自奶奶抱恙，貧僧逐日在外窮忙，未得常常問候，心中甚覺不安。奶奶貴體如今
可著實康健了？
水夫人：多承你掛心，近來身子也覺著漸漸旺相些。
悟 圓：（語圓道）奶奶病好，一來是奶奶有福，二來是小姐孝心所感。
水夫人：老身一病，倒身月餘，說不盡，他晝夜不離服侍湯藥，還為我許香許願，也難得
他這一片孝心。
悟 圓：奶奶年高，小姐年亦及笄，東床之客也該及時招選了。
水夫人：如今孝服在身，此事尚不便議及。
（說著話，張媽媽送了茶來，夫人小姐吃了一盅。）
水夫人：（夫人又問悟圓道）昨日聽的王奶子說，令小叔遠來探你，尚在庵中，何不請來
一見？
（吳瑞生聽的夫人要請他相見，故意在外咳嗽了一聲，悟圓聽的是吳瑞生聲音，
（叫道）
悟 圓：奶奶要請你相見，快進來參拜。
（吳瑞生聽的說，即把衣冠一整，走入軒中，朝著夫人便倒身下拜。）
水夫人：（夫人忙令王老嫗拉起）老身怎敢當此禮？
吳瑞生：自家嫂嫂來到此庵，得蒙夫人提拔，使之獲所。夫人之恩德何異重生父母！老夫
人應受晚生一拜。
水夫人：扶人之危，救人之急，此乃常事，何足以言恩德？
（說完，即令吳瑞生坐在下邊。）
（小姐見了吳瑞生害羞，忙躲在夫人身後，藏著偷覷。）
水夫人：（夫人又問悟圓道）路途遙遠，音信難通，令小叔何得至此？
（悟圓遂將吳瑞生江中遇盜，潦倒窮途，山門下相認之事說了一遍與夫人聽。）
水夫人：（夫人聽了）數千里之外叔嫂重逢，可謂世上奇緣。你當日削髮，亦出於一時之
權宜，今既至親見面，正好同歸故鄉，骨肉團圓。
悟 圓：貧僧既已出家，斷無反俗之理。今幸見吾小叔，即如見我翁姑一樣。況他哥哥已
死，塵緣既斷，正好修行，又何必捨空門之寂靜，而復墮塵世之苦惱乎？
水夫人：（夫人嘆息道）以你正當中年就能如此苦修，何愁不登正果。真足令人起敬。
（說著話，張媽媽又捧素齋至。）
（悟圓令瑞生外出，自己陪著夫人小姐吃了素齋，夫人謝了悟圓，方領著小姐、
（王老嫗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小姐服侍夫人睡了，自己回到房中。）
王老嫗：小姐，昨日說招贅那生的話是為小姐終身之計，老身眼力從來未認錯人，今日你
親眼見他，看他逸致翩翩，風流秀美，他日豈肯居人之下？此人正堪與小姐為對
，倘錯失此人，再求這樣人兒甚難。況男女居室，人之大倫，原不是暖昧之事。
小姐你不必說那隱藏的話，我實心告你，你也實心告我，小姐你可有些意思於他
沒有？
小 姐：人非木石，豈能無情？但我生來命薄，怎敢希望這樣人家？
王老嫗：天生佳人，原配才子，月下冰老再無錯配了的。難得小姐留心注意，便是姻緣。
老身少不的還與夫人商議，然後行招贅之禮。
小 姐：此事亦不可孟浪，我雖有意於他，焉知他就有意於我？若是無意於我，他豈肯招
贅我家？況他有室無室，總未可知，招贅之事何可輕言？
王老嫗：小姐慮的也是，等悟圓不在庵中，待老身去當面問問，探他個端的，好定主意。
３８＊＊時間： 地點：
（一日，悟圓出外作佛事，王老嫗知他不在庵中，假裝來訪悟圓。）
（到了靜悟軒中，見了吳瑞生）
吳瑞生：師父不曾在庵中麼？
吳瑞生：嫂嫂上會作善事去了，晚上方回。若有要緊話，說與學生，待家嫂來我替你達於
他罷。
王老嫗：原來沒有甚麼話說，不過是訪他閑敘。
（吳瑞生知道這個老嫗是小姐近前人，有意要借他作針引線，便讓他坐下）
吳瑞生：這庵東宅舍就是水府麼？
王老嫗：便是。
吳瑞生：水老先生仙逝去有幾年矣？
王老嫗：整整二年。
吳瑞生：家嫂蒙水老夫人提攜，學生深感五內，還借重媽媽見了夫人代學生多多致意。
王老嫗：這是不消說的，相公何時回貴鄉去？
吳瑞生：路途遙遠，缺少盤費。一時且不能回家。
王老嫗：相公可曾進過學否？
瑞 生：遊泮六七年矣。
王老嫗：貴庚幾何？
吳瑞生：虛度二十歲了。
王老嫗：家中可有夫人否？
吳瑞生：學生還未有室。
王老嫗：相公年輕貌美，怎麼還未議好逑？
吳瑞生：學生有一段痴心，意欲得一位有才有貌的女子為室，無奈佳人難逢，所以遲到如
今尚中饋無人。
王老嫗：依相公說，要娶怎麼樣的女子？
吳瑞生：學生不敢說。
王老嫗：此處無人，說亦何妨。
吳瑞生：昨日見貴小姐容貌，恍若天上仙姝，不勝欣慕。學生平日所鍾情者，即此人也。
倘日後得遇這等女子為室，三生之願足矣。
（王老嫗聽了，故意作色道）
王老嫗：相公此言大失老成，今幸得向著我說，若對別人說了，傳到夫人耳朵裏，那便怎
了？後再有細密之言，祇宜說與我知，再不可如此輕率。
吳瑞生：學生領教了，以後謹依尊命。
（說完，王老嫗遂起身而去。）
（吳瑞生見他去了，心中自思道）
心 中：他今日問我的這些話俱有意思，他雖未嘗說明，我已窺出九分。小姐，小姐，我
吳瑞生乃是善猜啞謎的杜家，你如何瞞得我？這畢竟是你眼中愛上我，要與我結
為姻緣，故令此嫗來探我有室無室。你我的姻緣少不的要倩在這老嫗身上。等他
再來時，我不免將言語挑動他一番，看是何如。
（這且不在話下。）
３９＊＊時間： 地點：
（且說王老嫗回到家中見了小姐，將他與吳瑞生問答的那些言語俱述於小姐，小
（姐聽了也不回言，祇是低著頭整理自己的衫袖。）
（王老嫗知道小姐有首肯之意，遂乘間與夫人言及招贅吳郎之事。）
（夫人聽了不肯允從，王老嫗言之再三，夫人因他是山東人氏，非居此土，與之
（結姻，甚覺不便，終是不肯。）
（王老嫗也無可奈何，祇得將那夫人不肯之言說與小姐。）
小 姐：（小姐嘆息道）我說我生來命薄，不能承受這樣人家，終身之事祇憑天吩咐罷了
。
王老嫗：小姐你怎見的命薄？
小 姐：當日老爹爹在時，為我選擇佳婿，選來選去終遇不著才人。若是爹爹在世，我的
大事到底得所，孰知好事未成，一旦棄世而去。即此看來，孩兒終身之事可知矣
，非命薄而何？
（說罷，不覺潸然淚下。）
王老嫗：人生雖有天命主張，然人盡可以回天，性定可以立命。你若是拿定主意，始終不
變，這段姻緣到底由我主張，就是天命也限不住你。
小 姐：你教我怎樣盡人？怎樣定性？
王老嫗：從來惺惺惜惺惺，才人愛才人。吳生有才，小姐所以愛他；小姐有才，吳生亦自
愛你。兩下相愛，自然心投意投，別也用不著，祇要你二人當面一訂。既訂之後
，此不他適，彼不再娶，堅守此義，至死不移。那時奶奶即欲不從，也不得不從
你了。這便是盡人回天，性定立命的道理。
小 姐：此等事且不必提，但此人外貌可觀，還不知他胸中抱負何如？若是有貌無才，也
還配不過我。
王老嫗：我看此生一表人材，決非腹內空虛之人。小姐若是不敢取信，你試出一題目，待
老身拿去著他吟詩一首，將來與小姐一看，或是有才或是無才，便知分曉。
小 姐：若是出題，恐露出我的形跡，不雅。他靜悟軒前如今秋海棠正開，祇以此為題，
著他詠詩一首罷了。
王老嫗：如此更好。
４０＊＊時間： 地點：
（一日，王老嫗乘間到了庵中，見悟圓不在，遂到了吳瑞生軒內。）
（瑞生見他來，已忖知他的來意，便讓他坐下，祇等老嫗開言即乘機挑動。）
王老嫗：相公，你如今離家幾年了？
吳瑞生：目下將近四年。
王老嫗：你遊學在外，誤了考期，卻不怕壞了自己的功名？
吳瑞生：我在外遊學，到那考日，家父少不的替我遞張遊學呈子。就是宗師不允，除了我
的功名，我吳瑞生看著取青紫如拾草芥，況是這頂頭巾，何足介意！
王老嫗：相公如此大言，想是抱負不淺。
吳瑞生：學生不是誇口，自覺才高班馬，學比歐蘇。莫論八股，或是詩，或是詞，或是長
篇，或是短篇，一題到手，灑灑千言。出口便是珠璣，落紙盡為雲煙。
王老嫗：相公負如此高才，此時軒前秋海棠盛開，何不題詩一首，以發其奇。
吳瑞生：作詩甚易，祇是眼下無知音之人。雖有佳作，誰與共賞？
王老嫗：相公如肯做詩，自有相賞之人，何愁莫有知音？
吳瑞生：知音之人在那裏？
王老嫗：相公你祇管做，如能做的將來，老身包管你一個知音之人評閱。
（吳瑞生聽了王老嫗這半含半吐之言，已忖定知音之人的是水小姐。）
（遂取過文房四寶，將題意關合小姐，提起筆來，一霎而成。）
（王老嫗在旁見他寫的好，做的快，便知是真正才子。）
心 中：小姐佳配，除卻此子，再無他人。小姐平日是那樣厚我，我若不與他撮合這段姻
緣，則小姐不負我，我負小姐多矣。
心 中：（立定主意，故失聲讚道）好敏才，好敏才！有才如此，小姐，小姐，祇恐你不
能獨擅才名於江右矣。
吳瑞生：媽媽著鬼了？吟詩的是我，怎麼說是小姐，小姐？
王老嫗：不瞞相公，我家小姐深通翰墨，當日老爺為小姐擇婿，江右多少才子，再無人可
稱敵手。我祇說才至小姐無以加矣。今見相公寫的好，做的快，比著我家小姐難
分上下，正所謂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滄海之外復有滄海，故不覺失聲讚嘆，以至
於此。
吳瑞生：你家小姐既是閨閣奇英，我吳瑞生亦是海邦名士。兩才相遇，豈可錯過？我的意
思欲借重媽媽將此詩拿去求小姐一評，倘蒙讚賞，庶不使幽蘭老於空谷，明珠沉
於海底。不知你意下何如？
王老嫗：我實對相公說罷，我家小姐負曠世逸才，而一段愛才之心極其真至。昨日見相公
風流絕世，倜儻不群，意欲與你約為姻契，故令老身來探你的才情。今相公之才
如此，諒無不中其意者。祇是婚姻大事必須念念至誠，我方為你圖之。
吳瑞生：（吳瑞生聽了大喜道）今媽媽言及於此，我吳瑞生一腔心事可以吐露矣。小姐容
貌世間無兩，昨日一面間，幾不能自持。數日來夜廢寢，晝忘食。中心遙遙，如
有所失。但思小姐是宦府千金，學生是他鄉遊子，雖有深情，祇可自知，敢對誰
言？今深蒙小姐不棄，又承媽媽玉成，正所謂好事從天降也，使學生歡欣無地。
王老嫗：太抵少年心性易於改轍，今我家小姐將以終身託你，相公亦須全其始終，方見厚
德。倘感於一念之私，而下為長久之謀，始則愛慕，終則棄捐，不惟使小姐抱終
身之恨，即相公亦負薄倖之名，則老身之罪即粉身碎骨不足贖矣。此終身大事，
斷不可視為草草。
吳瑞生：學生之心可以對天地，可以質鬼神。倘得小姐為妻而不如今日者，即狗彘不食其
餘。
王老嫗：相公果能如此，則吾家小姐終身有託矣，小姐在家專望回音，即此暫別，容日再
議。
（說完，將詩藏於袖中，方出庵去了。）
（但不知後來的姻緣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真相思情懷一首詩 假還願密訂三生約）
（滿懷愁恨難消抹，常把眉峰鎖。）
（問卿何事損嬌容，祇為當初一見兩留情。）
（禪房深處歡無耐，偷解香羅帶，此情廝守到何年，便到海枯石爛猶綿綿。）
（右調《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