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 至 第二〇
１１＊＊時間： 地點：
（卻說胡楚卿送清書，別過薄老官，進牆門來，對賈門公道）
楚 卿：賈老伯，明朝奉揖罷。
賈門公：如今是一家了，不必費心。
（走到書房門口。）
（先前的李阿嬸拿了粥，薄媽媽左手提燈，右手拿一壺酒，放在桌上請楚卿吃。
（）
楚 卿：我酒量淺，你兩位是老人家，就在此吃完，何如？
（兩人是貪酒的，就坐下。）
楚 卿：我初來踏地，不知高低，托你們傳送。明日我就好進來自取。
李阿嬸：你不曉得，奶奶家教甚嚴，男子非呼喚不敢擅入，酒飯都是我們傳出。
楚 卿：（楚卿驚問道）若這等說，臉水茶湯，傳不得許多。
李阿嬸：奶奶吩咐，廚灶在樓橫頭，早上茶水是從屋裏拿了就走的，可從外巷轉到灶邊取
。若午飯夜飯，是要等候的，不許進來混雜。就是丫頭婦女，夜行以火，如在暗
中行走，察知必加責罰。
楚 卿：原來如此。
１２＊＊時間： 地點：
（正說間，朱媽媽拿一盆臉水來。）
（又見門口燈影亂動，楚卿）
楚 卿：外面還有人麼？
朱媽媽：（朱媽媽叫道）衾姐姐，你為甚麼不進來？
外 邊：你來接了去。
（朱媽媽出門，扯他進來道）
朱媽媽：你兩個生成夫妻了，這床是要你鋪的。
（衾兒啐了一聲，把東西擲在旁邊空桌上，奪了燈就走。）
（原來是奶奶叫他同朱媽媽送一條新席、一條被出來。）
薄媽媽：衾姐恁般害羞，走了。待我替你鋪著。
楚 卿：不敢勞你，待我自己來。
薄媽媽：我們老人家鋪的利市。
（那李阿嬸已把酒吃完了，二人收拾碗盞，嚮楚卿說了一聲）
楚 卿：安寢罷！
（大家去了。）
（薄媽媽也自回家。）
（楚卿閉上書房，去睡不題。）
１３＊＊時間： 地點：
（且說若素小姐，四德兼全，博通經史，雖具十分才貌，卻素嫻母訓，不比那些
（女子，弄筆頭，玩風月，要想西廂酬和、寺壁留題勾當的。）
（是日下午，在房中，一個丫鬟喚做採綠，笑嘻嘻走進來道）
那一個：小姐，衾姐姐有老公了。
若 素：（若素罵道）講甚麼話！
採 綠：方纔奶奶討一個書童，姓吳，十五歲，與小姐一樣標緻。說不要銀子，祇要老爺
回來替他定一房親。夫人歡喜，就說把衾姐姐配他。不是我說的。
若 素：因何不叫我看看？
採 綠：他說要叩小姐頭，夫人說不消了。如今現在外書房。
若 素：夫人好沒主意，怎麼纔來就輕易許他？
（點燈時分，衾兒送夜飯進房。）
若 素：（若素故意道）春風滿面，像有甚麼喜事。
（衾兒漲紅了臉，叫聲）
衾 兒：小姐，那裏說起？
若 素：方纔聞得，奶奶將你許配新進的書童。
衾 兒：奶奶是這樣哄他，那個當真？
若 素：人物如何？
衾 兒：平常。
若 素：你不中意麼？
衾 兒：（衾兒帶笑道）甚麼中意不中意？祇顧盤問，小姐少不得看見就知道。但他在這
裏，未必長久。
若 素：恐怕誤你，故此問你。他日我若見面就曉得了。
（說完，各自收拾不題。）
１４＊＊時間： 地點：
（再說楚卿。）
（是夜，因吃幾杯酒，一覺又是天明。）
朱媽媽：（朱媽媽來喚道）我領你到廚房認認，下次好自己取臉水。
（遂打從廳後出角門，走過一條長巷，轉到廚房來。）
（有幾個養娘丫頭，一一問過。）
朱媽媽：（洗完臉朱媽媽指道）這左首黑角門是前樓，奶奶臥房。從中間大天井進去，是
後樓，小姐臥房。如今奶奶未起，我領你裏邊穿出去罷。
（就引楚卿入黑角門，走進前樓，嚮左廂廊下，穿到女廳，再嚮左邊小巷，出外
（廳來。）
楚 卿：原來許多房屋。祇是一件，我初來，未曾買得梳匣，煩媽媽，悄悄替我，小姐房
裏隨便那位姐姐權借來一用，不必驚覺夫人，我梳了頭，就到街上去買。
朱媽媽：曉得！
（去不多時，拿出一副來，鏡梳俱全，一個小青瓶。）
朱媽媽：這都是衾姐交我的，他說，瓶裏是小姐用的露油，用完了，叫我再取。這木梳不
必拿了進去，他自有用得。
（說罷入去。）
（楚卿將梳篦一看，雖是油透的，卻收拾乾淨，雲香猶滯，脂澤宛然。）
楚 卿：（聞一聞）衾姐姐，你有深意，非是我薄情。若小姐有緣，你亦有緣。若小姐無
緣，我豈肯為你羈絆？又豈肯污了你，作負心郎乎？
（咨嗟一回，遂解髻，扳下簪來。）
楚 卿：（驚訝道）好不細心！幸昨日夫人不曾看見，那有家貧賣身，插著紫金通氣簪的
。我今不如將此簪答贈衾姐厚意罷。
（遂對鏡梳完，吃了早飯，走到外邊，對賈門公道）
外 邊：我到街上，買件東西就來。
賈門公：你自去。
（楚卿走到縣前，恰好遇著清書，拿包物件。）
楚 卿：是何物？
清 書：就是當在店上的衣服、梳鏡等物。昨日晚上取不及，今日贖了來。
楚 卿：我正要去買副牙梳，送一位姐姐。
清 書：（清書低低道）纔去，不知高低，就送這般物件。他若藏了還好，若就用時，可
不惹人疑慮？
楚 卿：有理。不如取自己的去，還了他的罷。
（遂買京帕一方，汗巾三條，泥金扇一柄。）
（嚮清書物件包內取了梳鏡，各心照，別了。）
（楚卿回到書房，看見朱媽媽手持鑰匙，遞與楚卿）
遞與楚：奶奶吩咐，昨日原是暫時，你年紀小，怕你獨自冷靜，今叫你到內廳背後老爺東
書房住。祇不要抽亂書籍，並零散物件。
楚 卿：如此甚好。
（遂跟他到書房來。）
（開了鎖，推開房門，見文具兼備，十分清雅，就往外廂取鋪蓋各項進來。）
（遂將京帕一方綠汗巾一條，送朱媽媽。）
朱媽媽：（道）無以為敬，聊表寸意。
（朱媽媽再三不受。）
楚 卿：若不受，是不肯照顧我了。
（朱媽媽見來意至誠，祇說）
朱媽媽：帕子，我老人家受了好包頭。這汗巾，送你衾姐罷。
楚 卿：怎說是我衾姐？知道後來怎樣？
朱媽媽：奶奶縱有推托，我少不得讚成。
楚 卿：衾姐心上，知是如何？他又未曾對我面說句話。
朱媽媽：這個何難？我將你話對他說，他若情願，就叫他送飯來你吃，就好與他說話。他
若不肯來，我偏叫他拿了茶，我拿了飯。他還不曉得你移在此間，待走過這裏，
我嗽一聲，你從背後走來，他就沒處躲了。
楚 卿：妙甚，我還有東西送他。
朱媽媽：如此，我祇得受了。
（進去不多時，楚卿聽得外邊說話）
楚 卿：衾姐，我拿飯，你拿茶，大家進去。
（咳嗽一聲，楚卿即從裏邊走出。）
朱媽媽：我老人家顛倒，方纔奶奶叫他搬進來，我怎麼又送飯出去？
（楚卿立在總路口，即唱下喏道）
楚 卿：姐姐奉揖。
（衾姐沒處去，往外就走。）
朱媽媽：（朱媽媽扯住道）那有人家與你見禮，你好不睬他的？
（楚卿一頭唱喏，偷眼覷他。）
（果然龐兒俏，腳兒小，比小姐不差一二分。）
（衾兒含羞，福了兩福。）
楚 卿：小弟新來，隻身無靠，全仗姐姐照拂。
（衾兒不語。）
楚 卿：昨日奶奶的話，姐姐不必避嫌，未知老爺回來何如。如今是一家人，若姐姐不肯
與我說話，固然是大家體統，姐姐日後自有勝我十倍的佳配，我是不中意的。但
教我客路他鄉，仰面看誰？
楚 卿：（即嚮袖中取出桃紅汗巾一條，金通氣簪一枝，遞過去道）權為敬意。
（朱媽媽替他接著，看道）
朱媽媽：哎呀，這是金的。
楚 卿：是紫金打就綠通氣簪，送與姐姐通髮。
朱媽媽：戴這樣簪兒，是個好人家子了。衾姐姐，在別人，吳小官決不送他。如今你兩個
，終久是夫妻，不要拂了他盛意。
（衾兒在裏邊時，朱媽媽已對他說）
朱媽媽：吳小官見你不理他，道你看他不上。
１５＊＊時間： 地點：
（如今又見他送簪，祇得嚮朱媽媽道）
祇 得：那裏有不說話的人？祇因昨日奶奶偶然說出，原未必作準，你們以為當真，教我
羞答答怎好開口？若疑我看不上吳家哥哥，是反說了。況此事要憑吳家哥哥本心
，沒有我作主。如今把這句話丟開。若要說照顧，這簪兒斷不受。
楚 卿：姐姐若不受，我在此做甚麼？就要去了。
（衾兒見說起決絕話來，也就應道）
衾 兒：我若受了你的，自古才郎薄幸，倘若你另有中意的去了，懊悔起來，還是我守著
你，還是送簪還你？
（楚卿見他說得斬釘截鐵，祇得詭一句道）
祇 得：不瞞兩位說，我舍間原有些家私，因夢見一個神人吩咐云：『才子與佳人，姻緣
上蔡城。』故此我到這邊。這句話對小姐也講得的，那希罕這一根簪兒？又不是
聘禮，不過送與姐姐做些人事。就是姻緣，成不成，也情願送與姐姐插戴的，為
何不受？況且夢中之話，我也不過試試耳，原不作準。方纔姐姐講『把這句話丟
開』，極有主意的。但要姐姐早晚替我用情些就是了。
衾 兒：如此，我權收了。
（放在荷包裏，就去托飯，送轉書房來。）
（楚卿上前來接，那衾兒肥白的一雙纖手沒處縮，被楚卿摸了一把，自己拿到書
（房。）
衾 兒：（衾兒立在門首道）也要說過，我此身雖在大戶人家，卻禮法自守，夫人小姐家
教又嚴，以後若要漿洗衣裳，要些長短，祇要朱媽媽私對我說，自然盡心的。若
湯水茶飯，得空同著人送來。若不得空，要我一人送來，斷不能夠。莫道我無情
也。
楚 卿：多謝。但姐姐既蒙見愛，也不要說了盡絕話。倘我要些甚麼，若你不肯獨自送來
，難道轉誤我不成？
（衾兒微笑，搖頭道）
衾 兒：未必。
（走至轉彎處，回頭相一相，進去了。）
（楚卿就取梳鏡，對朱媽媽道）
楚 卿：我已買了，煩你帶還衾姐。
（欲知後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評曰：
（ 采綠說，喜新與小姐一樣標緻。）
（衾兒說平常。）
（兩人心事采綠是妒，衾兒恐怕人妒。）
（楚卿話，原句句撇著衾兒。）
（無奈，奶奶講這一句，又朱媽媽等嚼嘴，所以，衾兒錯認到底。）
（第四回 沒奈何押盤隨轎 有機變考古徵詩）
（詞曰：
（ 才充學飽，繡閣裏觀風試考。）
（詩成七步三章早。）
（暫入侯門，這個青春少。）
（閨中斗捷爐煙裊，棋逢對手真奇巧，英姿雋質偏憐小。）
（鶴立雞群，骨格非凡鳥。）
（右調寄《醉落魄》）
１６＊＊時間： 地點：
（話說楚卿，用過飯，想道）
楚 卿：這妮子好刁蹬，好聰明。哎，你有操守，我也有主意，祇是枉了你一片真心，累
你單相思了。但衾兒尚然如此，小姐家教，一發不消說得。不知何時有個著落。
我今且寫一柄扇子，送與賈門公。就去問他的號，叫做仰橋。
（寫了一首唐詩，後假個名人，書房裏湊巧有印色圖書，檢一城市山林圖書打在
（上面，袖出送他。）
衾 兒：（賈仰橋喜道）我尚未做主人，怎反惠及佳扇？
（謝了又謝，遂領他到後屋裏，兩邊家人人家，都去拜過。）
（祇見婦人多，男子少。）
（也有留話的，也有立著講話的，直弄到晚。）
（楚卿祇管稱阿嬸、阿叔、哥哥、姐姐，一味謙遜。）
（那些見他標致活動，無一個不喜歡。）
（又有一個引他去洗澡。）
（回到書房，祇見燈火夜飯俱已擺在那裏。）
那一個：（懊悔道）此飯或是衾姐送來也未可知，誤了與他講話了。
（吃完飯，把燈照檢書籍，都是看過的。）
（有一口大櫥無鎖，開看時，卻是一部《二十一史》。）
（想道：這書還好消閑。）
（因檢後半部來看，燭完，睡了。）
（明早，楚卿起來到廚下。）
（衾姐與朱媽媽正在灶前，即取一盆水與楚卿）
朱媽媽：我昨晚送夜飯出來，不知你那裏去了。
楚 卿：（楚卿忙問）你同那個來的？
衾 兒：（衾兒哄他道）我獨自一個送來的。
楚 卿：我因拜望牆門裏這些人家，又洗個澡。已後再不出書房了。
（衾兒掩口笑了一笑，待楚卿洗完，又取一盆水到小姐房裏去了。）
（楚卿出來，悔恨不迭。）
（因此再不出書房，祇把書來看。）
（恐如昨夜，燭盡不得象意，到街上買了二三十枝燭來。）
（是晚，朱媽媽同一個陌生的送飯來。）
楚 卿：這個是那個？
朱媽媽：是小姐乳母宋媽媽。
朱媽媽：（作揖過，見許多蠟燭）要做甚麼？
楚 卿：看書。
宋媽媽：日裏看也夠了，怎麼夜裏還看？
楚 卿：這個書，不是宦家沒有的。我上年祇看過前半截，因父母亡後，不曾看得後截。
故此買燭要看完他。
宋媽媽：這也難得。
（楚卿吃完了夜飯，二人收去。）
楚 卿：（楚卿暗想）衾兒今日何不出來？
（心中悶悶不樂。）
（勉強看幾頁書，一時無聊，遂題詩一首道：
（ 朱門夜讀漫焚膏，嬌客何人識韋皋？）
（槐蔭未擎鵷鷺足，藕絲先縛鳳凰毛。）
（藍橋路近人難到，巫峽雲深夢尚高。）
（微服不知堪解佩，且憑青史伴閑勞。）
（題完，感慨一番，睡了。）
（連連幾日，衾兒不見出來。）
（屈指一算，自四月初八日遇見小姐，初九日到此，今日十四日，已為他耽擱七
（日了。）
（為何衾姐這幾日影也不見？此事料是無緣。）
（正在呆想，忽見朱媽媽走來）
朱媽媽：夫人喚你。
（楚卿隨至樓下。）
楚 卿：（夫人道）侯老爺夫人十六日壽旦。明日要去送禮，你替我照這帳上買了物件，
備個禮帖，明早送去。
（遂將銀子、帳單遞與楚卿。）
（楚卿出來，把禮物件件買完，一齊送進，存銀開帳，結算明白，遞與夫人。）
（夫人見禮物買得又值又好，甚是歡喜。）
楚 卿：（吩咐寫帖）照這單上，再添膝衣、壽枕兩件，後寫沈門尤氏。
（楚卿取帖，寫完送進，夫人看道）
楚 卿：果然一筆好字，件件勝人。你出去罷。
（夫人遂把帖子與小姐看，稱讚喜新。）
宋媽媽：（宋媽媽在旁接口道）不但字寫的好，還買幾斤蠟燭，夜裏看書哩。
楚 卿：（夫人道）他肯如此，一發可敬。
（到次日，夫人叫粗用的挑了盤，喚喜新押著拿帖隨去，那侯家留飯。）
（看官，你道楚卿在沈家做書童，是為小姐面上，還是甘心的到侯家與這些書房
（大叔、哥哥、弟弟起來？好不慚愧。）
楚 卿：（又想到）不吃些虧，那有妻子這般容易的？別了先回。少頃，挑盒的同著侯家
一個阿嬸，拿帖來請夫人。
楚 卿：（楚卿打聽得夫人說）我自然來領，小姐不來。
（楚卿就中了狀元也沒有這般得意。）
（心內想道：夫人去後，祇說討針線闖進去，要叩小姐頭，那時看他眉目說話就
（有斟酌了衾姐自然用情的。）
（到了次日，朱媽媽送飯出來）
朱媽媽：我們今日都要跟奶奶去，晝飯我吩咐衾姐送來你吃。
（楚卿喜得在書房亂跳。）
（少頃，祇見丫頭婦女同奶奶出來。）
（衾姐在後望見楚卿轉閉角門進去了。）
（楚卿正在疑惑，奶奶）
奶 奶：喜新，你隨我轎去。
（這一驚，卻又半天起一個霹靂，一魂掉了。）
（祇得應一聲，隨在後面。）
（肚裏想道：千巴萬巴捉得這個空，又成畫餅。）
（不如回去，索性大著膽，叫衾姐出來，說個明白，去了罷。）
（正待轉身，卻見賣玫瑰花的，兩籃約有二三百朵，夫人連籃買著，叫喜新送回
（，喚宋媽媽拿進去與小姐打餅。）
（楚卿又如接著詔書赦了一樣，急急走至前樓，祇見角門緊閉。）
楚 卿：（恨道）原來衾姐這般惡作。
（又想道：我差矣，如今是夫人叫我送花回，誰敢說我不是！竟大著膽，如奉聖
（旨一般，從外巷轉入前樓黑角門來，幸喜無人看見。）
（又走到中間樓下，祇見衾兒在那裏替夫人鎖門。）
楚 卿：好狠心姐姐，這幾日影也不見，害得我病出。你何不來醫我？
衾 兒：（衾兒笑臉相迎道）我又不曾咒你，我又不是郎中，怎害得你病出，醫得你病好
？
（楚卿見無人處衾兒迎著笑語，喜出望外，卻心在小姐身上，無心與他纏帳）
楚 卿：夫人著我送花與小姐打餅，我要叩小姐的頭。先替你戴兩朵去。
衾 兒：誰要你戴來？
（接著兩籃花就走。）
（楚卿跟進。）
（祇見衾兒走到後樓房裏，對小姐道）
衾 兒：奶奶差喜新送花來，要叩小姐頭。
若 素：我正要認認他。
（走出房來。）
（楚卿定睛細看，比那遠觀更是不同：
（ 羞蛾淡淡，未經張敞之描；眉臉盈盈，欲惹襄王之夢。）
（臨風楊柳，應教不數蠻腰；綻露櫻桃，何必浪開樊口？秋水為神，芙蓉為骨，
（比桃花淺些，比梨花艷些。）
（楚卿叩下頭去，看見湘裙底下一雙小腳，一髮出了神。）
（就連叩了五個頭。）
（衾兒在旁笑起來。）
若 素：不消了。
（細看楚卿時：
（ 髻挽烏絲，發披粉頸。）
（豐姿瀟灑，比玉樹於宗之；風度翩躚，軼明珠於衛瓘。）
（穿一件可體布袍，楚楚似王恭鶴氅；踏一雙新興蒲鞋，軒軒如葉縣仙鳧。）
（腰間玄色絲絛，足下松江暑襪。）
若 素：你是那裏人？為甚麼到此？
楚 卿：歸德府鹿邑縣人。因父母雙亡，要尋一個好妻子，故來到此。
若 素：標致的，近處怕沒有？特費許多路？
楚 卿：好妻子原是千中檢一，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比如小姐一般，天下能有
幾個？
若 素：（若素笑道）你這痴子，好妄想。那佳人配的，第一要才學出眾，第二要門楣宦
族，第三要人物風流。若有佳人，焉肯配你？
楚 卿：小姐有所不知。論才學，喜新也將就來；論門楣，喜新原是舊族；論人物，喜新
也不為醜。
若 素：你既說有才，要配個佳人，我就問你：從來顯不壓彈箏之婦，金不移桑間之妻。
乏容奇陋，還是老死綠窗；瞽目宿瘤，終身不嫁麼？
楚 卿：陌上彈箏，羅敷自有夫也；卻金桑下，秋胡不認妻也；那許婦之乏容，是許允之
見，如合巹之後，自悔不得；諸葛醜婦，是黃承彥備了妝資，送上門來，安可不
受？閔王後宮數千，車載宿瘤者，盜名也；劉廷式娶瞽女，是父聘於未瞽之前，
焉敢背命？今喜新並未有聘，焉得不擇乎？
衾 兒：（衾兒在旁道）不要班門弄斧！小姐是才女，何不試他一試？
（若素初見楚卿，已有此意。）
（今見衾兒說出，便把手中扇叫衾兒付與楚卿道）
若 素：你既自誇有才，就將這畫上意，吟首詩我聽。
（楚卿看扇，是畫月牆內一個半截美人，伸手窗外摘花。）
（遂吟道：
（ 綠窗深處鎖嬋娟，疑是飛瓊謫洞天。）
（安得出牆花下立，藕絲裙底露金蓮。）
（若素小姐聽了，讚道）
若 素：好，果然好！
（楚卿又吟道：
（ 月眉雲鬢束輕綃，仿佛臨窗見半腰。）
（若個丹青何吝筆，最風流處未曾描。）
（若素聽到末句，把衣袖掩口而笑。）
楚 卿：莫非不通？
若 素：太難為情些。
楚 卿：還不盡畫上的意思。
（又吟道：
（ 香篝綠草日遲遲，妝罷何須更拂眉？）
（插得金釵嫌未媚，隔窗撿取俏花枝。）
（若素聽了，又喜道）
若 素：果然捷才，愈出愈妙，令人嘆服。
（楚卿作得高興，又見小姐讚不住口，就想吟一首打動他，看是如何。）
（又吟道：
（ 佳人孤零覺堪憐，為恁丹青筆不全。）
（再畫阿儂窗外立，與他同結夢中緣。）
（若素聽罷，臉暈紅，微笑道）
若 素：文思甚佳，祇是少年輕薄些。你去罷。
楚 卿：幼輿折齒，不減風流；司馬琴挑，終成佳話。一段幽情，都在這詩上，小姐怎說
輕薄？
若 素：我也記不得許多，你把這扇子去，題在上面。
楚 卿：在這裏寫罷。
若 素：不雅。到外邊去寫，寫完我叫採綠來取。
（楚卿祇得走出來。）
（想：小姐果是知音。）
（但舉止端重，吟得一句挑逗詩，他就紅了臉，說我輕薄。）
（若要月下談心，花蔭赴約，祇怕石沉大海了。）
（又想：是初遇，不得不如此。）
（自古道：一番生，兩番熟。）
（我今急急寫完，趁夫人未歸，送進去，再鼓動他，看是如何？遂自去寫扇。）
（那若素，見楚卿出去，對衾兒）
對衾兒：你好造化。我看喜新，風流雋逸，是個情種。嫁這樣人，你一生受用了。夫人真
好眼力。
衾 兒：小姐說得恁好．
（話未完，楚卿送扇進來。）
若 素：寫得這快。
（遂親手接來，展開一看，卻是一首楷書，一首行書，一首草書，一首隸書。）
（寫得龍蛇飛舞，豐致翩翩。）
若 素：（讚道）不但詩亞漢唐，更且字跡鐘王。
（遂把詩念了一遍，對楚卿）
對楚卿：這第四首，不該寫在上邊。
楚 卿：小姐，這便叫做太難為情了。凡有才的，必然有情。可惜那畫上美人不是真的。
若比得瓊枝，我喜新就日夜燒香拜他下來，與他吟風弄月，做一對好夫妻，怎肯
當面錯過？
（若素見楚卿字字說得有情，把楚卿上下一相，卻見他袖口露出一件寶玩來。）
（祇為這件，一個佳人未了，又牽出一段奇緣。）
（未知露出何物，且聽下回分解。）
（評曰：
（ 极妙處是假說獨自送飯，及坐書房，連日影也不見。）
（送花到樓下，無人處笑臉相迎。）
（要替他戴花，反轉身就走。）
（豈不被衾兒弄殺？此是樂而不淫。）
（聞夫人赴酌，得意如中狀元，夫人喚隨轎，驚如半天霹靂。）
（著送花回，如接大赦。）
（摹神！摹神！）
（第五回 題畫扇當面挑情 換藍魚痴心解佩）
（詞曰：
（ 客路肯蹉跎，祇為佳人俏一窩。）
（牽惹少年腸欲斷，彌陀，願買真香供養它。）
（鳳眼按秋波，細語聲聲帶媚騷。）
（待把心情相訴與，奇奇，忽遇虔婆急殺麼。）
（右調寄《南鄉子》）
１７＊＊時間： 地點：
（話說若素小姐見楚卿袖裏露出一物，奪目可愛。）
若 素：（問道）喜新，你袖中甚麼？把我一看。
（看官，你道甚麼？原來是扇墜，繫在素金扇上。）
（楚卿連扇遞過。）
（若素接來看時，卻是藍寶石碾成一個小魚。）
（不滿寸許，鱗頰宛然，晶晶可玩，不忍釋手。）
楚 卿：此物，小姐心愛麼？
若 素：此物實實精雅，你肯賣我麼？
楚 卿：寧送與小姐，斷不賣的。
若 素：怎麼要你送？也罷，我見你帶上少個鉤，我換你的罷。
（遂嚮腰間裙帶上取下來，遞與楚卿。）
（原來是個水晶玦，上面碾成雙鳳連環，下邊插個如意頭鉤子，清可鑒髮。）
楚 卿：（楚卿得意道）好美器！寶魚換水晶，小姐，這是如魚得水了。
若 素：（若素笑道）調得好。
楚 卿：還有一說，換便換了，這魚至寶，就兌一千金子也不賣的。今送與小姐，不要埋
沒我一生苦心。
若 素：雖是美玩，怎麼說起這樣價錢來？想必是你換的不值，心上不願麼？
楚 卿：是極情願的。但喜新這個寶魚，要比做雍伯的雙玉，溫嶠的鏡臺，聘一個才貌的
佳人，姻緣都在這個上。
楚 卿：（話纔說到入港，忽聞背後嚷道）喜新，你怎麼不知法度，闖到小姐繡房來！
（驚得楚卿回頭一看，卻是宋媽媽送飯與小姐吃。）
（楚卿無言可答。）
楚 卿：（祇見若素道）奶奶著他送玫瑰花來。
宋媽媽：原來如此，出去罷。
楚 卿：（楚卿因假說道）我要問小姐討兩條線用。
（若素就叫衾兒去拿線來與他。）
（正是：
（ 白雲本是無情物，又被清風引出來。）
（看官，你道楚卿要線做甚麼？原來是要哄宋媽媽先去的意思。）
宋媽媽：（那宋媽媽卻說道）你要線，叫我送出來。今日無人在家，隨我到廚下，帶了飯
出去。
（楚卿莫奈何，祇得隨到廚下，取了飯，進樓角門來。）
（卻見衾兒拿著線，走近前，低低笑道）
低 低：虧你的機智，說得好用心話兒，未得隴先望蜀了。
（丟在盤子裏就走。）
楚 卿：隴也未必成。
（衾兒已走入中間槅子內，楚卿叫一聲）
楚 卿：姐姐，送些茶與我吃來。
楚 卿：（到書房，恨道）小姐雖被我看得個飽，可惡那婆子打斷話頭。飯呀，你再遲半
刻，我就討得小姐口氣了。
楚 卿：（正坐在那裏，對著飯自言自語，祇見空裏放下一壺茶來，耳邊聽見說）害相思
的請茶！
（楚卿這一驚非小，回轉頭來，卻見衾兒立在身畔，口中道）
楚 卿：今番也還怪我！
（楚卿喜出望外，急立起身，唱個喏下去道）
楚 卿：姐姐這次是破格愛著小生了。
（抬起頭來，衾兒已不見。）
（原來衾兒見楚卿立起身來，恐怕去摟他，故此轉身就走。）
（楚卿急追出書房外，衾兒已進角門，格的一聲，反閂上去了。）
楚 卿：（楚卿恨道）方纔我怎麼耳就聾了，眼就瞎了？這妮子說話，句句爽利，作事節
節乖巧。說他無情，是極有情的；說他有情，是第一無情的了。我也算聰明的人
，轉被他弄得懵懂起來。若是別個，豈不被他活活弄死？
（正是：
（ 風流腸肚不牽牢，祇恐被伊牽惹斷。）
（楚卿吃飯纔完，賈門公走來道）
賈門公：吳小官，你鄉里在外邊叫你。
（楚卿自忖，必是蔡德回來。）
（急出牆門，見清書道）
楚 卿：吳哥，我要遠行，特來看你一看。
（兩人遂往縣前來。）
清 書：相公，事體如何？
楚 卿：功夫已到六分。若一心話應承，就有十分了。
清 書：蔡德方纔來到，十分埋怨我。今在冷靜寺裏等相公。
楚 卿：我這樣一個身段，怎麼去見他？
清 書：俞老爺差人來接相公，現在下處，我不好對他說。單與蔡德相議，來尋相公。
楚 卿：我一發不去了。你祇說相公不在這裏，打發差人先回，叫蔡德好歹等我，兩三日
必有著落。
（轉身就走。）
（清書祇得去了。）
（楚卿自回書房。）
１８＊＊時間： 地點：
（且說若素見宋媽媽逼出楚卿，暗想：喜新來歷有些奇怪，說話句句打在我身上
（。）
（雖是個風流人物，我必定要問他個端的。）
衾 兒：（便喚衾兒）你把這扇藏了，夫人看見不便。
宋媽媽：（忽宋媽媽回來道）奶奶今日侯夫人留宿，叫我來說。傳個詩題在此，我是原要
去的。
（若素接著，吩咐宋媽媽早去。）
（將詩題一看，卻是春閨題目，上限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韻腳溪西雞齊啼。）
對衾兒：這個詩題，是仿《牡丹亭》上的兩句，你拿出去，叫喜新再做一首來我看。
衾 兒：我不去。
若 素：為甚麼不去？
衾 兒：我見他有些不老成。
若 素：（若素笑道）這妮子好痴，那有才情的人，怎肯古板？你難道不嫁他麼？
（遂喚採綠送去。）
１９＊＊時間： 地點：
（卻說採綠年紀十五歲，生得肥肥白白，是個最聰慧的。）
（見楚卿貌美有才，心上倒有羨慕之意。）
（祇為夫人許了衾兒，曉得事不兩全，祇索罷了，卻巴不得能夠與楚卿講句話兒
（。）
２０＊＊時間： 地點：
（如今叫他送詩題，好不歡，。）
（遂到書房來。）
（祇見楚卿如熱石螞蟻，不住的走來走去。）
叫 一：吳家哥，你妻子在這裏了，要也不要？
（楚卿見他體態妖嬈，言語反來挑撥，因笑道）
楚 卿：姐姐你見我夜來寂寞，肯來伴我作妻子麼？
採 綠：啐！怎麼將我作你妻子？你的妻子在我手裏？
（遂將詩題遞與楚卿。）
遞與楚：（假說道）今日夫人不歸，傳回的詩題。小姐說，你若作得好，把衾姐賞你，豈
不是妻子在我這手裏？
（楚卿接了詩題一看，想：這妮子倒有風情，可以買囑。）
楚 卿：（因問道）姐姐芳名？
採 綠：我叫採綠。
楚 卿：衾姐會裝喬，我不喜他。若把你配我，我就作一首詩與你拿去。
採 綠：夫人作主，似難移易。
楚 卿：我祇嚮夫人要你，難道他不肯？
採 綠：（採綠微笑道）不要嚼嘴，快些寫詩與我拿去。
楚 卿：我心在你身上，那裏寫得出來。
採 綠：前作幾首，立刻就完。今這一首，就難起來？
楚 卿：日間有小姐知音在面前，動了詩興，就一百首也容易。今天色已晚，寫不及。既
然夫人不歸，我明日送來罷。且住，我有一物送你。
楚 卿：（遂到床頭，取一條紅紗汗巾出來道）我要央你一件事。你對小姐說，喜新也要
小姐詩看看，就求小姐寫在我這扇上。若小姐不肯，我當面也要求他。日間宋媽
媽古怪，不許我進來。衾姐惡作，把中門關著。你明日見宋媽媽不在房裏時，你
就來開了中門，便是你夫妻之情了。
（採綠啐了一聲，把楚卿打了一下，抓了汗巾就走）
採 綠：曉得了。
（遂走進房，將楚卿的話對小姐述了一遍。）
若 素：閨中字跡，可是與人看的麼？衾兒，我看喜新不是個下人，有些蹺蹊。
衾 兒：何以見得？
若 素：你那曉得？衛青廝役於平陽，金燮佣工於滕肆，法章灌園於太史。喜新此人，若
無志氣就是個輕薄；若有志氣，未必肯在此戀著你。
衾 兒：扯住不成？
若 素：老爺年老，公子年小，若肯在此，是個萬幸。他若把你不在意中，那裏再尋出這
樣一個？我有道理，明日送詩來，把話一試就曉得了。
（到了次日，巳牌時分，楚卿正在書房，祇見採綠走來道）
楚 卿：我昨日把你的話對小姐說了。小姐道：『閨中字跡，不可與人。』黃昏在燈下作
了一首，今早謄在花箋上，未知肯與你不肯與你。我偷他詩稿在此。
楚 卿：（楚卿喜道）這是你乖巧。
（接來一看，祇見上面寫著：
（ 春閨）
（雨餘芳草綠前溪，絲線慵拈繡閣西。）
（風影良緣成寡鵠，片時佳夢逐鳴雞。）
（煙涵秦鬢修眉潤，波曳湘裙俏步齊。）
（畫鼓一聲催去後，船船都是動人啼。）
（楚卿看完，大讚道）
楚 卿：好一個才情女子，果然蕙心蘭質，穠艷淒清。又如隔花看郎，親切不得。今日得
窺其心跡，好僥倖也。
採 綠：莫講閑話，宋媽媽正在廚下，小姐叫我去喚李阿嬸，你可送詩進去。
（楚卿大喜，急急進去，若素正在窗外。）
楚 卿：（楚卿親手遞去）俚句在此，求小姐改正。
（若素接來，祇見上寫道：
（ 雨洗桃花嫁碧溪，絲添堤柳綠橋西。）
（風開簾幕嗔交蝶，片倚欄杆妒伏雞。）
（煙裊薰籠衾獨擁，波縈湘簞體誰齊。）
（畫眉人去無消息，船望江幹日淚啼。）
若 素：（若素看畢道）詩如五更杜宇，月下海棠。好情思，好風韻也！
楚 卿：小姐不必過獎。但求小姐佳句，也借一觀，以開塵目。
若 素：女子詩詞，可是外人傳得？況我並未曾作。
楚 卿：從來一唱一和。喜新雖不敢與小姐唱和，但教我下次作也無興了。小姐決然作過
，萬祈不吝，題在喜新扇上，也不枉小姐指教一番。喜新是最知竅，決不與外人
聞見的。
（若素見說『下次不作』，心上又愛他的詩，便沉吟道）
若 素：且再處。我要問你，你既有此才，何不讀書，圖個士進？
楚 卿：（楚卿即道）書都讀過，沒有什麼奇書。
若 素：既是飽學，何不去求功名，卻在人門下？你若有志氣，就在我這裏讀書，我對老
爺說，另眼看你。
楚 卿：功名易，妻子難，若不聘個佳人，要功名何用？
若 素：衾兒甚有姿色，我把他配你。
楚 卿：小姐美意，自不敢卻，但書中自有女顏如玉。若單標致如衾姐，沒有才情如小姐
，喜新也不必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