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 至 第四〇
31**時間: 地點:
(且說尤瑞郎聽見受了許家之聘,不消吃藥,病都好了。)
(只道是絕交書一激之力,還不知他出於本心。)
(季芳選下吉日,領了瑞郎過門,這一夜的洞房花燭,比當日娶親的光景大不相
(同。)
(有撒帳詞三首為證:
( 其一:
( 銀燭燒來滿畫堂,新人羞澀背新郎。)
(新郎不用相扳扯,便不回頭也不妨。)
(其二:
( 花下庭前巧合歡,穿成一串倚闌干。)
(緣何今夜天邊月,不許情人對面看?)
(其三:
( 輕摩輕玉嗅溫香,不似游蜂掠蕊狂。)
(何事新郎偏識苦?十年前是一新娘。)
(季芳、瑞郎成親之後,真是如魚得水,似漆投膠,說不盡綢繆之意。)
(瑞郎天性極孝,不時要回去看父親。)
(季芳一來捨不得相離,二來怕他在街上露形,啟人窺伺之釁,只得把侍寰接來
(同住,晨昏定省,待如親父一般。)
(侍寰只當又生一個兒子,喜出望外。)
(只是六十以上之人,畢竟是風燭草露,任你百般調養,到底留他不住,未及一
(年,竟過世了。)
(季芳哀毀過情,如喪考妣,追薦已畢,盡禮殯葬。)
(瑞郎因季芳變產聘他,已見多情之至;後來又見待他父親如此,愈加感深入骨
(,不但願靠終身,還且誓以死報。)
(他初嫁季芳之時,才十四歲,腰下的人道,大如小指,季芳同睡之時,貼然無
(礙,竟像婦女一般。)
(及至一年以後,忽然雄壯起來,看他慾火如焚,漸漸的禁止不住。)
(又有五個多事的指頭,在上面摩摩捏捏,少不得那生而知之、不消傳授的本事
(,自然要試出來。)
(季芳怕他辛苦,時常替他代勞,只是每到竣事之後,定要長歎數聲。)
(瑞郎問他何故,季芳只是不講。)
瑞 郎:莫非嫌他有礙麼?
季 芳:(季芳搖頭道)不是。
瑞 郎:莫非怪他多事麼?
季 芳:(季芳又搖頭道)不是。
瑞 郎:這等你為何長歎?
(季芳被他盤問不過,只得以實情相告。)
季 芳:(指著他的此物道)這件東西是我的對頭,將來與你離散之根就伏於此,教我怎
不睹物傷情?
瑞 郎:(瑞郎大驚道)我兩個生則同衾,死則共穴,你為何出此不祥之語,畢竟為甚麼
原故?
季 芳:男子自十四歲起,至十六歲止,這三年之間,未曾出幼,無事分心。相處一個朋
友,自然安心貼意,如夫婦一般。及至腎水一通,色心便起,就要想起婦人來了
。一想到婦人身上,就要與男子為仇。書上道:『妻子具而孝衰於親。』有了妻
子,連父母的孝心衰了,何況朋友的交情?如今你的此物一日長似一日,我的緣
分一日短似一日了。你的腎水一日多似一日,我的歡娛一日少似一日了。想到這
個地步,教我如何不傷心,如何不歎氣?
(說完了,不覺放聲大哭起來。)
(瑞郎見他說得真切,也止不住淚下如雨。)
瑞 郎:(想了一會道)你的話又講差了,若是泛泛相處的人,後來娶了妻子,自然有個
分散之日;我如今隨你終身,一世不見女子,有甚麼色心起得?就是偶然興動,
又有個遣興之法在此,何須慮他?
季 芳:這個遣興之法,就是將來敗興之端,你那裡曉得?
瑞 郎:這又是甚麼原故?
季 芳:凡人老年的顏色不如壯年,壯年的顏色不如少年者,是甚麼原故?要曉得腎水的
消長,就關於顏色的盛衰。你如今為甚麼這等標緻?只因元陽未泄,就如含苞的
花蕊一般,根本上的精液總聚在此處,所以顏色甚豔,香味甚濃。及至一開之後
,精液就有了去路,顏色一日淡似一日,香味一日減似一日,漸漸的乾癟去了。
你如今遣興遣出來的東西,不是甚麼無用之物,就是你皮裡的光彩,面上的嬌豔
,底下去了一分,上面就少了一分。這也不關你事,是人生一定的道理,少不得
有個壯老之日,難道只管少年不成?只是我愛你不過,無計留春,所以說到這個
地步,也只得由他罷了。
(瑞郎被他這些話說得毛骨竦然,自己思量道)
瑞 郎:我如今這等見愛於他,不過這幾分顏色,萬一把元陽泄去,顏色頓衰,漸漸的惹
厭起來,就是我不丟他,他也要棄我了,如何使得?
思 量:(就對季芳道)我不曉得這件東西是這樣不好的,既然如此,你且放心,我自有
處。
(過了幾日,季芳清早出門去會考。)
(瑞郎起來梳頭,拿了鏡子,到亮處仔細一照,不覺疑心起來道)
瑞 郎:我這臉上的光景,果然比前不同了。前日是白裡透出紅來的,如今白到增了幾分
,那紅的顏色卻減去了。難道他那幾句說話就這等應驗,我那幾點膿血就這等利
害不成?他為我把田產賣盡,生計全無,我家若不虧他,父母俱無葬身之地,這
樣大恩一毫也未報,難道就是這樣老了不成?
瑞 郎:(仔細躊躇一會,忽然發起狠來道)總是這個孽根不好,不如斷送了他,省得在
此興風起浪。做太監的人一般也過日子。如今世上有妻妾、沒兒子的人盡多,譬
如我娶了家小,不能生育也只看得。我如今為報恩絕後,父母也怪不得我。
(就在箱裡取出一剃刀,磨得鋒快,走去睡在春凳上,將一條索子一頭繫在樑上
(,一頭縛了此物,高高掛起,一隻手拿了剃刀,狠命一下,齊根去了,自己暈
(死在春凳上,因無人呼喚,再不得甦醒。)
(季芳從外邊回來,連叫瑞郎不應,尋到春凳邊,還只說他睡去,不敢驚醒,只
(見樑上掛了一個肉茄子,蕩來蕩去,捏住一看,才曉得是他的對頭。)
(季芳嚇得魂不附體。)
(又只見褲襠之內,鮮血還流,叫又叫不醒,推又推不動,只得把口去接氣,一
(連送幾口熱氣下肚,方才甦醒轉來。)
季 芳:我無意中說那幾句話,不過是憐惜你的意思,你怎麼就動起這個心來?
(說完,捶胸頓足,哭個不了;又悔恨失言,將巴掌自己打嘴。)
(瑞郎疼痛之極,說不出話,只做手勢教他不要如此。)
(季芳連忙去延醫贖藥,替他療治。)
(卻也古怪,別人踢破一個指頭,也要害上幾時;他就像有神助的一般,不上月
(餘,就收了口。)
(那疤痕又生得古古怪怪,就像婦人的牝戶一般。)
(他起先的容貌體態,分明是個婦人,所異者幾希之間耳;如今連幾希之間都是
(了,還有甚麼分辨?季芳就索性教他做婦人打扮起來,頭上梳了雲鬟,身上穿
(了女衫,只有一雙金蓮不止三寸,也教他稍加束縛。)
(瑞郎又有個藏拙之法,也不穿鞋襪,也不穿褶褲,作一雙小小皂靴穿起來,儼
(然是戲台上一個女旦。)
(又把瑞郎的「郎」字改做「娘」字,索性名字相稱到底。)
(從此門檻也不跨出,終日坐在鄉房,性子又聰明,女工針指不學自會,每日爬
(起來,不是紡績,就是刺繡,因季芳家無生計,要做個內助供給他讀書。)
(那時季芳的兒子在乳母家養大,也有三四歲了,瑞娘)
瑞 娘:此時也好斷乳,何不領回來自己撫養?每年也省幾兩供給。
季 芳:說得是。
(就去領了回來。)
(瑞娘愛如親生,自不必說。)
(季芳此時嬌妻嫩子都在眼前,正好及時行樂,誰想天不由人,坐在家中,禍事
(從天而降。)
(忽一日,有兩個差人走進門來道)
差 人:許相公,太爺有請。
季 芳:請我做甚麼?
差 人:通學的相公有一張公旦,出首相公,說你私置腐刑,擅立內監,圖謀不軌,太爺
當堂准了,差我來拘,還有一個被害叫做尤瑞郎,也在你身上要。
季 芳:這等借牌票看一看。
差 人:牌票在我身上。
(就伸出一隻血紅的手臂來。)
(上寫道:
( 立拿叛犯許葳、閹童尤瑞郎赴審。)
(原來太守看了呈詞,詫異之極,故此不出票,不出簽,標手來拿,以示怒極之
(意。)
(你道此事從何而起?只因眾人當初要聘尤瑞郎,後來暫且停止,原是熬他父親
(跌價的。)
(誰想季芳拚了這注大鈔,竟去聘了回來,至美為他所得,那個不懷妒忌之心?
(起先還說雖不能夠獨享,待季芳嘗新之後,大家也普同供養一番,略止垂涎之
(意。)
(誰想季芳把他藏在家中,一步也不放出去,天下之寶,不與天下共之,所以就
(動了公憤。)
(雖然動了公憤,也還無隙可乘。)
(若季芳不對人道痛哭,瑞郎也不下這個毒手;瑞郎不下這個毒手,季芳也沒有
(這場橫禍。)
季 芳:(所以古語道)無故而哭者不祥。
差 人:運退遇著有情人。
(一毫也不錯。)
(眾人正在觀釁之際,忽然聞得這件新聞,大家哄然起來道)
對眾人:難道小尤就有這等癡情?老許就有這等奇福?偏要割斷他那種癡情,享不成這段
奇福。
(故此寫公呈公首起來。)
(做頭的就是尤瑞郎的緊鄰,把瑞郎放在荷包裡,不許別人剪綹的那位朋友。)
32**時間: 地點:
(當時季芳看了朱臂,進去對瑞郎說了。)
(瑞娘驚得神魂俱喪,還要求差人延挨一日,好鑽條門路,然後赴審。)
(那差人知道官府盛怒之下,不可遲延,即刻就拘到府前,伺候升堂,竟帶過去
(。)
太 守:(太守把棋子一拍道)你是何等之人,把良家子弟閹割做了太監?一定是要謀反
了!
季 芳:生員與尤瑞郎相處是真,但閹割之事,生員全不知道,是他自己做的。
太 守:他為甚麼自己就閹割起來?
季 芳:這個原故生員不知道,就知道也不便自講,求太宗師審他自己就是。
太 守:(太守就叫瑞郎上去)你這閹割之事,是他動手的,是你自己動手的?
瑞 郎:自己動手的。
太 守:你為甚麼自己閹割起來?
瑞 郎:小的父親年老,債負甚多,二母的棺柩暴露未葬,虧許秀才捐出重資,助我作了
許多大事;後來父親養老送終,總虧他一人獨任。小的感他大恩,無以為報,所
以情願閹割了,服事他終身的。
太 守:(太守大怒道)豈有此理!你要報恩,那一處報不得,做起這樣事來?身體髮膚
,受之父母,怎麼為無恥私情,把人道廢去?豈不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麼
?我且先打你個不孝!
(就丟下四根籤來,皂隸拖下去,正要替他扯褲,忽然有上千人擁上堂來,喧嚷
(不住。)
(福建的土音,官府聽不出,太守只說審屈了事,眾人鼓噪起來,嚇得張惶無措
(。)
(你道是甚麼原故?只因尤瑞郎的美豚,是人人羨慕的,這一日看審的人將有數
(千,一半是學中朋友。)
(聽見要打尤瑞郎,大家挨擠上去,爭看美豚。)
(皂隸見是學中秀才,不好阻礙,所以直擁上堂,把太守嚇得張惶無措。)
(太守細問書吏,方才曉得這個情由。)
(皂隸待眾人止了喧嘩,立定身子,方才把瑞郎的褲子扯開,果然露出一件至寶
(。)
(只見:
( 嫩如新藕,媚若嬌花。)
(光膩無滓,好像剝去殼的雞蛋;溫柔有縫,又像焙出甑的壽桃。)
(就是吹一口,彈半下,尚且要皮破血流;莫道受屈棒,忍官刑,熬得不珠殘玉
(碎。)
(皂隸也喜南風,縱使硬起心腸,只怕也下不得那雙毒手;清官也好門子,雖一
(時怒翻面孔,看見了也難禁一點婆心。)
(太守看見這樣粉嫩的肌膚,料想吃不得棒起。)
(欲待饒了,又因看的人多,不好意思,皂隸拿了竹板,只管沿沿摸摸,再不忍
(打下去。)
(挨了一會,不見官府說饒,只得擎起竹板。)
太 守:(方才吆喝一聲,只見季芳拼命跑上去,伏在瑞郎身上道)這都是生員害他,情
願替打。
(起先眾人在旁邊賞鑒之時,個個都道)
對眾人:便宜了老許。
(那種醋意,還是暗中摸索;此時見他伏將上去,分明是當面驕人了,怎禁得眾
(人不發極起來?)
太 守:(就一齊鼓掌嘩噪起來道)公堂上不是幹龍陽的所在,這種光景看不得!
(太守正在怒極之時,又見眾人嘩噪,就立起身來道)
太 守:你在本府面前尚且如此,則平日無恥可知。我少不得要申文學道,革你的前程,
就先打後革也無礙!
(說完,連簽連筒推下去。)
(皂隸把瑞郎放起,拽倒季芳,取頭號竹板,狠命的砍。)
(瑞郎跪在旁邊亂喊,又當磕頭,又當撞頭,季芳打一下,他撞一下,打到三十
(板上,季芳的腿也爛了,瑞郎的頭也碎了,太守才叫放起,一齊押出去討保。
()
(眾人見打了季芳,又革去前程,大家才消了醋塊,歡然散了。)
(太守移文申黜之後,也便從輕發落,不曾問那閹割良民的罪。)
(季芳打了回來,氣成一病,懨懨不起。)
(瑞郎焚香告天,割股相救,也只是醫他不轉。)
(還怕季芳為他受辱亡身,臨終要埋怨,誰想易簀之際,反捏住瑞郎的手道)
季 芳:我累你失身絕後,死有餘辜。你千萬不要怨悵。還有兩件事叮囑你,你須要牢記
在心。
瑞 郎:那兩樁事?
季 芳:眾人一來為愛你,二來為妒我,所以構此大難。我死之後,他們個個要起不良之
心,你須要遠避他方,藏身斂跡,替我守節終身,這是第一樁事。我讀了半世的
書,不能發達,止生一子,又不曾教得成人,煩你替我用心訓誨,若得成名,我
在九泉也瞑目,這是第二樁事。
(說完,眼淚也沒有,乾哭了一場,竟奄然長逝了。)
(瑞郎哭得眼中流血,心內成灰,欲待以身殉葬,又念四歲孤兒無人撫養,只得
(收了眼淚,備辦棺衾。)
(自從死別之日,就發誓吃了長齋,帶著個四歲孩子,還是認做兒子的好,認做
(兄弟的好?況且作孽的男子處處都有,這裡尚南風,焉知別處不尚南風?萬一
(到了一個去處,又招災惹禍起來,怎麼了得?畢竟要妝做女子,才不出頭露面
(,可以完節終身。)
(只是做了女子,又有兩樁不便,一來路上不便行走,二來到了地方,難做生意
(。)
(躊躇幾日,忽然想起有個母舅,叫做王肖江,沒兒沒女,止得一身,不如教他
(引領,一來路上有伴,二來到了地頭,好尋生計。)
(算計定了,就請王肖江來商量。)
(肖江聽見,喜之不勝)
喜之不:漳州原是我祖籍,不如搬到漳州去。你只說丈夫死了,不願改嫁,這個兒子,是
前母生的,一同隨了舅公過活。這等講來,任他南風北風,都吹你不動了。
瑞 郎:這個算計真是萬全。
(就依當初把「郎」字改做「娘」字,便於稱呼。)
(起先季芳病重之時,將餘剩的產業賣了二百餘金,此時除喪事費用之外,還剩
(一半,就連夜搬到漳州,賃房住下。)
(肖江開了一個鞋鋪,瑞娘在裡面做,肖江在外面賣,生意甚行,盡可度日。)
(孤兒漸漸長成,就揀了明師,送他上學,取名叫做許承先。)
(承先的資質不叫做穎異,也不叫做愚蒙,是個可士可農之器。)
(只有一件像種,那媚眼態度,宛然是個許季芳,頭髮也黑得可愛,肌膚也白得
(可愛。)
(到了十二三歲,漸漸的惹事起來。)
(同窗學生,大似他的,個個買果子送與他吃。)
(他又做陸績懷桔的故事,帶回來孝順母親。)
瑞 娘:(瑞娘思量道)這又不是好事了。我當初只為這幾分顏色,害得別個家破人亡,
弄得自己東逃西竄,自己經過這番孽障,怎好不懲戒後人?
思 量:(就吩咐承先道)那送果子你吃的人,都是要騙你的,你不可認做好意。以後但
有人討你便宜,你就要稟先生,切不可被他捉弄。
瑞 娘:(承先道)曉得。
(不多幾日,果然有個學長挖他窟豚,他稟了先生,先生將學長責了幾板。)
(回來告訴瑞娘,瑞娘甚是歡喜。)
(不想過了幾時,先生又瞞了眾學生,買許多果子放在案頭,每等承先背書之際
(,張得眾人不見,暗暗的塞到承先袖裡來。)
(承先只說先生決無歹意,也帶回來孝順母親。)
瑞 娘:(瑞娘大駭道)連先生都不軌起來,這還了得?
(就托故辭了,另揀個鬚鬢皓然的先生送他去讀。)
(又過幾時,承先十四歲,恰好是瑞娘當初受聘之年,不想也有花星照命。)
33**時間: 地點:
(一日新知縣拜客,從門首經過,儀從執事,擺得十分齊整。)
(承先在店堂裡看。)
(那知縣是個青年進士,坐在轎上一眼覷著承先,抬過四五家門面,還掉過頭來
(細看。)
王肖江:(王肖江對承先道)貴人抬眼看,便是福星臨,你明日必有好處。
(不上一刻,知縣拜客轉來,又從門首經過,對手下人道)
知 縣:把那個穿白的孩子拿來。
(只見兩三個巡風皂隸,如狼似虎趕進店來,把承先一索鎖住,承先驚得號啕痛
(哭。)
(瑞娘走出來,問甚麼原故,那皂隸不由分說,把承先亂拖亂扯,帶到縣中去了
(。)
王肖江:往常新官上任,最忌穿白的人,想是見他犯了忌諱,故此拿去懲治了。
(瑞娘顧不得拋頭露面,只得同了肖江趕到縣前去看。)
(原來是縣官初任,要用門子,見承先生得標緻,自己相中了,故此拿他來遞認
(狀的。)
(瑞娘走到之時,承先已經押出討保,立刻要取認狀。)
(瑞娘走到家中,抱了承先痛哭首)
瑞 娘:我受你父親臨終之托,指望教你讀書成名,以承先人之志;誰想皇天不佑,使你
做下賤之人,我不忍見你如此。待我先死了,你後進衙門,還好見你父親於地下
。
(說完,只要撞死。)
(肖江勸了一番,又扯到裡面,商議了一會,瑞娘方才住哭。)
(當晚就遞了認狀。)
(第二日就教承先換了青衣,進去服役。)
(知縣見他人物又俊俏,性子又伶俐,甚是得寵。)
34**時間: 地點:
(卻說瑞娘與肖江預先定下計較,寫了一艙海船,將行李衣服漸漸搬運下去。)
(到那一日,半夜起來,與承先三人一同逃走下船,曳起風帆,頃刻千里,不上
(數日,飄到廣東廣州府。)
(將行李搬移上岸,賃房住下,依舊開個鞋鋪。)
(瑞娘這番教子,不比前番,日間教他從師會友,夜間要他刺股懸樑,若有一毫
(怠惰,不是打,就是罵,竟像肚裡生出來的兒子。)
(承先也肯向上,讀了幾年,文理大進。)
(屢次赴考,府縣俱取前列;但遇道試,就被冒籍的攻了出來。)
(直到二十三歲,宗師收散遺才,承先混進去考,幸取通場第一,當年入場,就
(中了舉。)
(回來拜謝瑞娘,瑞娘不勝歡喜。)
35**時間: 地點:
(卻說承先喪父之時,才得四歲,吃飯不知饑飽,那裡曉得家中之事?自他從乳
(母家回來,瑞娘就做婦人打扮,直到如今。)
(承先只說當真是個繼母,那裡去辨雌雄?瑞娘就要與他說知,也講不出口,所
(以鶻鶻突突過了二十三年。)
(直到進京會試,與福建一個舉人同寓,承先說原籍也是福建,兩下認起同鄉來
(,那舉人將他齒錄一翻,看見父許葳,嫡母石氏,繼母尤氏,就大驚道)
一 個:原來許季芳就是令先尊?既然如此,令先尊當初不好女色,止娶得一位石夫人,
何曾再娶甚麼尤氏?
瑞 娘:(承先道)這個家母如今現在。
瑞 娘:(那舉人想了一會,大笑道)莫非就是尤瑞郎麼?這等他是個男人,你怎麼把他
刻做繼母?
(承先不解其故,那舉人就把始末根由,細細的講了一遍,承先才曉得這段希奇
(的故事。)
(後來承先幾科不中,選了知縣。)
(做過三年,升了部屬。)
(把瑞娘待如親母,封為誥命夫人,終身只當不知,不敢提起所聞一字。)
(就是死後,還與季芳合葬,題曰「尤氏夫人之墓」,這也是為親者諱的意思。
()
(看官,你聽我道:這許季芳是好南風的第一個情種,尤瑞郎是做龍陽的第一個
(節婦,論理就該流芳百世了;如今的人,看到這回小說,個個都掩口而笑,就
(像鄙薄他的一般。)
(這是甚麼原故?只因這樁事不是天造地設的道理,是那走斜路的古人穿鑿出來
(的,所以做到極至的所在,也無當於人倫。)
(我勸世間的人,斷了這條斜路不要走,留些精神施於有用之地,為朝廷添些戶
(口,為祖宗綿綿嗣續,豈不有益!為甚麼把金汁一般的東西,流到那污穢所在
(去?有詩為證:
( 陽精到處便成孩,南北雖分總受胎。)
(莫道龍陽不生子,蛆蟲盡自後庭來。)
(第卷 受人欺無心落局 連鬼騙有故傾家)
(詩云:
( 世間何物最堪仇,賭勝場中幾粒骰。)
(能變素封為乞丐,慣教平地起戈矛。)
(輸家既入迷魂陣,贏處還吞釣命鉤。)
(安得人人陶士行,盡收博具付中流。)
(這首詩是見世人因賭博傾家者多,做來罪骰子的。)
(骰子是無知之物,為甚麼罪他?不知這件東西雖是無知之物,卻像個妖孽一般
(。)
(你若不去惹他,他不過是幾塊枯骨,六面鑽眼,極多不過三十六枚點數而已;
(你若被他一纏上了,這幾塊枯骨就是幾條冤魂,六面鑽眼就是六條鐵索,三十
(六枚點數就是三十六個天罡,把人捆縛住了,要你死就死,要你活就活,任有
(拔山舉鼎之力,不到烏江,他決不肯放你。)
36**時間: 地點:
(如今世上的人迷而不悟,只要將好好的人家央他去送。)
(起先要贏別人的錢。)
(不想到輸了自家的本;後來要翻自家的本,不想又輸了別人的錢。)
(輸家失利,贏家也未嘗得到,不知弄他何干?)
37**時間: 地點:
(說話的,你差了。)
(世上的錢財定有著落,不在這邊,就在那邊,你說兩邊都不得,難道被鬼攝去
(了不成?看官,自古)
自 古:鷸蚌相持,漁翁得利。
(那兩家賭到後來,你不肯歇,我不肯休,弄來弄去,少不得都歸到頭家手裡。
()
(所以賭博場上,輸的討愁煩,贏的空歡喜,看的賠工夫,剛剛只有頭家得利。
()
(當初一人,有千金家事,只因好賭,弄得精窮。)
(手頭只剩得十兩銀子,還要拿去做孤注。)
(偶從街上經過,見個道人賣仙方,是一口價,說十兩就要十兩,說五兩就要五
(兩,還少了就不肯賣。)
(那方又是封著的,當面不許開,要拿回家去自己拆看。)
(此人把面前的方一一看過,看到一封,上面寫著:賭錢不輸方,價銀拾兩。)
(此人大喜,思量)
思 量:有了不輸方去賭,要千兩就千兩,要萬兩就萬兩,何惜這十兩價錢?
(就盡腰間所有,買了此方,拿回去拆開一看,止得四個大字道:只是拈頭。)
(此人在駭,說被他騙了,要走轉去退。)
此 人:(仔細想一想道)話雖平常,卻是個至理。我就依著他行,且看如何應驗?
(從此以後,遇見人賭,就去拈頭。)
(拈到後來,手頭有了些鈔,要自己下場,想到仙方的話,又熬住了。)
(拈了三年頭,熬了三年賭,家貲不覺掙起一半,才曉得那道人不是賣的仙方,
(是賣的道理。)
(這些道理人人曉得,個個不肯行。)
(此人若不去十兩銀子買,怎肯奉為蓍蔡?就如世上教人讀書,教人學好,總是
(教的道理。)
(但是先生教學生就聽,朋友勸朋友就不聽,是甚麼原故?先生去束脩、朋友不
(去束脩故也。)
(話休絮煩,照方才這等說來,拈頭是極好的生意了;如今又有一人,為拈頭反
(拈去了一分人家,這又是甚麼原故?聽在下說來便知分曉。)
(嘉靖初年,蘇州有個百姓,叫做王小山。)
(為人百伶百俐,真個是眉毛會說話,頭髮都空心的。)
(祖上遺下幾畝田地,數間住房,約有二三百金家業。)
(他的生性再不喜將本覓利,只要白手求財。)
(自小在色盆行裡走動,替頭家分分籌,記記帳,拈些小頭,一來學乖,二來餬
(口。)
(到後來人頭熟了,本事強了,漸漸的大弄起來。)
(逼著好主兒,自己拿銀子放頭;遇著不尷尬的,先教付稍,後交籌馬,只有得
(趁,沒有得賠。)
(久而久之,名聲大了,數百里內外好此道的,都來相投,竟做了個賭行經紀。
()
(他又典了一所花園居住,有廳有堂,有台有榭,桌上擺些假骨董,壁上掛些歪
(書畫,一來裝體面,二來有要賭沒稍的,就作了銀子借他,一倍常得幾倍。)
(他又肯撒漫,家中僱個廚子當灶,安排的肴饌極是可口,拈十兩頭,定費六七
(兩供給,所以人都情願作成他。)
(往來的都是鄉紳大老,公子王孫;論千論百家輸贏,小可的不敢進他門檻。)
(常常有人勸他自己下場,或者扯他搭一分,他的主意拿得定定的,百風吹他不
(動,只是醒眼看醉人。)
(卻有一件不好,見了富家子弟,不論好賭不好賭,情願不情願,千方百計,定
(要扯他下場;下了場,又要串通慣家弄他一個,不輸個乾淨不放出門。)
(他從三十歲起到五十歲,這二十年間送去的人家,若記起帳來,也做得一本百
(家姓。)
(只是他趁的銀子大來大去,家計到此也還不上千金。)
(那時齊門外有個老者,也姓王,號繼軒,為人智巧不足,忠厚有餘。)
(祖、父並無遺業,是他克勤克苦掙起一分人家。)
(雖然只有二三千金事業,那些上萬的財主,反不如他從容。)
(外無石崇、王愷之名,內有陶朱、猗頓之實。)
(他的田地都買在平鄉,高不愁旱,低不愁水;他的店面都置在市口,租收得重
(,稅納得輕;宅子在半村半郭之間,前有秫田,後有菜圃,開門七件事,件件
(不須錢買,取之宮中而有餘。)
(性子雖不十分慳吝,錢財上也沒得錯與人。)
(田地是他逐畝置的,房屋的他逐間起的,樹木是他逐根種的,若有豪家勢宦要
(占他片瓦尺土,一草一木,他就要與你拼命。)
(人知道他的便宜難討,也不去惹他。)
(上不欠官糧,下不放私債,不想昧心錢,不做欺公事,夫妻兩口逍遙自在,真
(是一對煙火神仙。)
(只是子嗣難得,將近五旬才生一子,因往天竺祈嗣而得,取名喚做竺生。)
(生得眉清目秀,聰穎可佳。)
(將及垂髫,繼軒要送他上學,只怕搭了村塾中不肖子弟,習於下流,特地請一
(蒙師在家訓讀,半步不放出門。)
(教到十六七歲,文理粗通,就把先生辭了。)
(他不想兒子上進,只求承守家業而已。)
(偶有一年,蘇州米糧甚賤,繼軒的租米不肯輕賣,聞得山東、河南一路年歲荒
(歉,客商販六陳去糶者,人人得利,繼軒就僱下船隻,把租米盡發下船,裝往
(北路糶賣。)
思 量:(臨行吩咐竺生道)我去之後,你須要閉門謹守,不可閒行遊蕩,結交匪人,花
費我的錢鈔。我回來查帳,若少了一文半分,你須要仔細!
(竺生唯唯聽命。)
(送父出門,終日在家靜坐。)
(忽一日生起病來,求醫無效,問卜少靈。)
母 親:你這病想是拘束出來的,何不到外面走走,把精神血脈活動一活動,或者強如吃
藥也不可知。
竺 生:我也想如此,只是我不曾出門得慣,東西南北都不知,萬一走出門去,尋不轉來
,如何是好?
母 親:不妨,我叫表兄領你就是。
(次日叫人到娘家,喚了姪兒朱慶生來。)
(慶生與竺生同年,只大得幾月,凡事懵懂,只有路頭還熟。)
(當日領了竺生,到虎丘山塘遊玩了一日,回來不覺精神健旺,竟不是出門時節
(的病容了。)
(母親大喜,以後日逐教他出去踱踱。)
38**時間: 地點:
(一日走到一個去處,經過一所園亭,只見:曲水繞門,遠山當戶。)
(外有三折小橋,曲如之字;內有重密檻,碎若冰紋。)
(假山高聳出牆頭,積雨生苔,畫出個秋色滿園關不住;芳樹參差圍屋角,因風
(散綺,弄得個春城無處不飛花。)
(粉牆千堞白無痕,疑入凝寒雪洞;野水一泓青有翳,知為消夏荷夏。)
(可稱天上蓬萊,真是人間福地。)
(若非石崇之金谷,定為謝傅之東山。)
(所喜者及肩之牆可窺,所苦者如海之門難入。)
(竺生看了,不覺動心駭目,對慶生)
對慶生:我們游了幾日名山,到不如這所花園有趣。外觀如此富麗,裡面不知怎麼樣精雅
,可惜不能夠遍遊一遊。
慶 生:這園畢竟是鄉宦人家的,定有上園丁看守,若把幾個銅錢送他,或者肯放進去也
不可知,但不知他住在那一間屋裡?
竺 生:這大門是不閂的,我們竟走進去,撞著人問他就是了。
(兩人推開大門,沿著石子路走,走過幾轉迴廊,並不見個人影。)
(行到一個池邊,只見許多金魚浮在水面,見人全不驚避。)
(兩人正看得好,忽有一人,頭戴一字紗巾,身穿醬色道袍,腳踏半舊紅鞋,手
(拿一把高麗紙扇,走到二人背後,咳嗽一聲。)
(二人回頭,嚇出一身冷汗。)
(看見如此打扮,定不是園丁了,只說是鄉宦自己出來,怕他拿為賊論,又不敢
(向前施禮,又不敢轉身逃避,只得假相埋怨。)
一 個:都是你要進來看花。
一 個:都是你要來看景致。
(口裡說話,臉上紅一塊,白一條,看他好不難過。)
竺 生:(這戴巾的從從容容道)二位不須作意,我這小園是不禁人遊玩的,要看只管看
,只是荒園沒有甚麼景致。
一 個:(二人才放心道)這等多謝老爺,小人們輕造寶園,得罪了。
竺 生:(戴巾的道)我不是甚麼官長,不須如此稱呼。賤姓姓王,號小山,與兄們一樣
,都是平民,請過來作揖。
(二人走下來,深深唱了兩個喏,小山又請他坐下,問其姓名。)
慶 生:晚生姓朱,賤名慶生;這是家表弟,姓王名竺生,是家姑夫王繼軒的兒子。
(看官,你說小山問他自己姓名,他為何說出姑夫名字?他說姑夫是個財主,提
(起他來,王小山自然敬重。)
(卻也不差,果然只因拖了個尾聲,引出許多妙處。)
(原來小山有一本皮裡帳簿,凡蘇州城裡城外有碗飯吃的主兒,都記在上面,這
(王繼軒名字上,還圈著三個大圈的。)
39**時間: 地點:
(當時聽見了這句話,就如他鄉遇了故知,病中見了情戚,顏色又和藹了幾分,
(眼睛更鮮明瞭一半。)
竺 生:(就回他道)小子姓王,兄也姓王,這等五百年前共一家了。況且令尊又是久慕
的,幸會幸會。
(連忙喚茶來,三人吃了一杯。)
慶 生:(只見小廝稟道)裡面客人饑了,請阿爹去陪吃午飯。
小 山:(小山對著二人道)有幾個敝友在裡邊,可好屈二兄進去,用些便飯。
慶 生:(二人道)素昧平生,怎好相擾。
(立起身來就告別。)
小 山:(小山一把扯住竺生道)這樣好客人,請也請不至,小子決不輕放的,不要客氣
。
(慶生此時腹中正有些饑了,午飯盡用得著,只是小山止扯竺生,再不來扯他,
(不好意思,只行先走。)
(小山要放了竺生去扯他,只怕留了陪賓,反走了正客,自己拉了竺生往內竟走
(,叫小廝)
小 山:去扯那位小官人進來。
(二人都被留入中堂。)
(只見裡面捧出許多嗄飯,銀懷金箸,光怪陸離,擺列完了,小山)
小 山:請眾位出來。
(只見十來個客人一齊擁出,也有戴巾的,也有戴帽的,也有穿道袍而科頭的,
(也有戴巾帽、穿道袍而跣足的,不知甚麼緣故。)
(二人走下來要和他們施禮,眾人口裡說個)
對眾人:請了!
(手也不拱,竟坐到桌上狂飲大嚼去了,二人好生沒趣。)
小 山:二兄快請過來,要用酒就用酒,要用飯就用飯,這個所在是斯文不得的。
(二人也只得坐下,用了一兩杯酒,就討飯吃。)
(把各樣菜蔬都嚐一嚐,竟不知是怎樣烹調的,這般有味。)
(竺生平常吃的,不過是白水煮的肉,豆油煎的魚,飯鍋上蒸的鴨蛋,莫說口中
(不曾嘗過這樣的味,就是鼻子也不曾聞過這樣的香。)
(正吃到好處,不想被那些客人狼餐虎食,卻似風捲殘雲,一霎時剩下一桌空碗
(。)
(吃完了,也不等茶漱口,把筷子亂丟,一齊都跑去了。)
竺 生:(竺生思量道)這些人好古怪,看他容貌又不像俗人,為何都這等粗鹵?我聞得
讀書人都尚脫略,想來這些光景就叫脫略了。
(二人擾了小山的飯,又要告辭。)
小 山:請裡面去看他們呼盧,消消飯了奉送。
(二人不知怎麼樣叫做呼盧,欲待問他,又怕妝村出醜。)
思 量:口問不如眼問,進去看一看就曉得了。
(跟著小山走進一亭子。)
(只見左右擺著兩張方桌,桌上放了骰盆。)
(三四人一隊,在那邊擲色。)
(每人面前又放一堆竹籤,長短不齊,大小不一,又有一個天平法馬搬來運去,
(再不見住。)
竺 生:難道在此行令不成?我家請客,是一面吃酒一面行令的,他家又另是一樣規矩,
吃完了酒方才行令。
(正在猜疑之際,忽地左邊桌上二人相嚷起來,這個要竹籤,那個不肯與,爭爭
(鬧鬧,喊個不休。)
(這邊不曾嚷得了,那邊一桌又有二人相罵起來,你射我爺,我錯你娘,氣勢洶
(洶,只要交手。)
竺 生:(竺生對慶生道)看這樣光景,畢竟要打得頭破血流才住,我和你甚麼要緊,在
此耽驚受怕。
(正想要走,誰知那兩個人鬧也鬧得凶,和也和得快,不上一刻,兩家依舊同盆
(擲色,相好如初;回看左桌二人,也是如此。)
竺 生:不信他們的度量這等寬宏,相打相罵,竟不要人和事。想當初伯夷、叔齊不念舊
惡,就是這等的涵養。
(看了一會,小山忽在眾人手中奪了幾根小簽,交與竺生。)
(少頃,又奪幾根,交與慶生。)
(一連幾次,二人共接了一二十根。)
(捏便捏在手中,竟不知要他何用。)
(又怕停一會還要吃酒,照竹籤算杯數,自家量淺,吃不得許多;要推辭不受,
(又恐不是,惹眾人笑,只得勉強收著。)
(看到將晚,眾人)
對眾人:不擲了,主人家算帳。
(小山叫小廝取出算盤,將眾人面前的大小竹籤一數一算,算完了,寫一個帳道
(:某人輸若干,某人贏若干,頭家若干,小頭若干。)
(寫完,念了一遍,回去取出一個拜匣,開出來都是銀子,分與眾人。)
(到臨了各取一錠,付與竺生、慶生,將小簽仍收了去。)
(竺生大駭,扯慶生到旁邊道)
竺 生:這是甚麼原故,莫非算計我們?
慶 生:他若要我們的銀子,叫做算計;如今倒把銀子送與你我,料想不是甚麼歹意。只
是也要問個明白,才好拿去。
竺 生:(就扯小山到背後道)請問老伯,這銀子是把與我們做甚麼的?
小 山:(小山笑道)原來二兄還不知道,這叫做拈頭。他們在我家賭錢,我是頭家。方
才的竹籤,叫做籌馬,是記銀子數目。但凡贏了的,每次要送幾根與頭家,就如
打抽豐一般,在旁邊看的,都要拈些小頭,這是白白送與二位的。以後不棄,常
來走走,再沒有白過的。就是方才的酒飯,也都出在眾人身上,不必取諸囊中,
落得常來吃些。二兄不來,又有別人來吃去。
小 山:(二人聽了,大喜道)原來如此,多謝多謝。
(只見眾人一齊散去,竺生、慶生也別了小山回來,對母親一五一十說個不了。
()
(又取出兩錠銀子與母親看,不知母親如何歡喜,說他二人本事高強,騙了酒飯
(吃,又袖了銀子回來。)
慶 生:(慶生還爭功道)都虧我說出姑夫,他方才如此敬重。
(誰想母親聽罷,登時變下臉來,把銀子往地下一丟道)
母 親:好不爭氣的東西!那人與你一面不相識,為甚麼把酒飯請你,把銀子送你?你是
吃鹽米大的,難道不曉得這個原故?我家銀子也取得幾千兩出來,那希罕這兩錠
?從明日起,再不許出門!
對慶生:你將這銀子明日送去還他,說我們清白人家,不受這等腌臢之物,丟還了就來,
連你也不可再去。
(罵得兩人翻喜為愁,變笑成哭,把一天高興掃得精光。)
(竺生沒趣,竟進房去睡了,慶生拾了兩錠銀子,弩著嘴皮而去。)
(看官,你說竺生的母親為何這等有見識,就曉得小山要誘賭,把銀子送去還他
(?要曉得他母親所疑的,全不是誘賭之事。)
(他只說要騙這兩個孩子做龍陽,把酒食甜他的口,銀子買他的心,如今世上的
(人,一百個之中,九十九個有這件毛病,那曉得王小山是南風裡面的魯男子。
()
(偏是誘賭之事,當疑不疑,為甚麼不疑?他只道竺生是個孩子,東西南北都不
(知,那曉得賭錢擲色?不知這樁技藝不是生而知之,都是學而知之的;他又道
(賭場上要銀子才動得手,二人身邊騷銅沒有一釐,就是要賭,人也不肯搭他,
(不知世上別的生意都要現實,獨有這樁生意肯賒,空拳白手也都做得來的。)
(他婦人家那裡曉得?)
(次日,竺生被母親拘住,出不得門。)
(慶生獨自一個,依舊走到花園裡來。)
(小山不見竺生,大覺沒興,問慶生道)
小 山:令表弟為何不來?
(慶生把他母親不喜,不放出門之事,直言告稟,只是還銀子的話,不說出來。
()
小 山:原來如此。以後同令表弟到別處去,帶便再來走走。
慶 生:自然。
(說完了,小山依舊留他吃飯,依舊把些小頭與他,臨叮囑而去。)
40**時間: 地點:
(卻說竺生一連坐了幾日,舊病又發起來,哼哼嗄嗄,啼啼哭哭。)
(起先的病倒不是拘束出來的,如今真正害的是拘束病了。)
(慶生走來看他,姑娘)
姑 娘:前日的銀子拿還他不曾?
慶 生:還他了。
姑 娘:他說些甚麼?
慶 生:他說不要就罷,也沒甚麼講。
姑 娘:那人有多少年紀了?
慶 生:五六十歲。
(姑娘聽見這句話,半晌不言語,心上有些懊悔起來道)
姑 娘:五六十歲的老人家,那裡還做這等沒正經的事,倒是我疑錯了。
對慶生:你再領表弟出去走走,只不要到那花園裡去。就去也只是看看景致,不可吃他的
東西,受他的錢鈔。
慶 生:自然。
(竺生得了這道赦書,病先好了一半,連忙同著慶生,竟到小山家去。)
(小山接著,比前更喜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