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 至 第一四〇

131**時間: 地點:
    (卻說百順自從家主去後,甚不放心,終日求籤問卜,只怕高年之人,外面有些
    (長短。)
    
    
132**時間: 地點:
    (一日忽見遺生走到,連忙問道)
遺 生:老爺一向身體何如?如今在那裡?為甚麼不一齊回來,你一個先到?
遺 生:病在外面,十分危篤,如今死了也不可知。
百 順:(百順大驚道)既然病重,你為何不在那邊料理後事,反跑了回來?
    (遺生只道回家有事,不說起藏的原故。)
    (百順見他舉止乖張,言語錯亂,心上十分驚疑,思想家主病在異鄉,若果然不
    (保,身邊只有一個兒子,又且少不更事,教他如何料理得來?正要趕去相幫,
    (不想到了次日,連那少不更事的也回來了。)
    (百順見他慌慌張張,如有所失,心上一發驚疑,問他原故,並不答應,直到尋
    (不見銀子,與遺生爭鬧起來,才曉得是掘藏的原故。)
    (百順急了,也不通知二人,收拾行囊竟走。)
    (不數日趕到地頭,喜得龍溪還不曾死,正在懨懨待斃之時,忽見親人走到,悲
    (中生喜,喜處生悲,少不得主僕二人各有一番疼熱的話。)
    (次日龍溪把行家鋪戶一齊請到面前,將忤逆子孫貪財背本,先後逃歸,與義男
    (聞信,千里奔喪的話告訴一遍。)
對眾人:(又對眾人)我舍下的家私與這邊的帳目,約來共有若干,都虧這個得力義子幫
    我掙來的,如今被那禽獸之子、狼虎之孫得了三分之二,只當被強盜劫去一般,
    料想追不轉了。這一分雖在帳上,料諸公決不相虧。我如今寫張遺囑下來,煩諸
    公做個見證,分與這個孝順的義子。我死之後,教他在這裡自做人家,不可使他
    回去。我的骸骨也不必裝載還鄉,就葬在這邊,待他不時祭掃,省得靠了不孝子
    孫,反要做無祀之鬼。倘若那兩個逆種尋到這邊來與他說話,煩諸公執了我的遺
    囑,送他到官,追究今日背祖棄父,死不奔喪之罪。說便是這等說,只怕我到陰
    間,也就有個報應,不到尋來的地步。
    (說完,眾人齊聲贊道)
對眾人:正該如此。
    (百順跪下磕頭,力辭不可)
百 順:百順是老爺的奴僕,就粉身為主,也是該當,這些小勤勞,何足掛齒。若還老爺
    這等溺愛起來,是開幼主懲僕之端,貽百順叛主之罪,不是愛百順,反是害百順
    了,如何使得?
    (龍溪不聽,勉強掙扎起來,只是要寫。)
對眾人:(眾人同聲相和道)幼主擺佈你,我們自有公道。
    (一面說,一面取紙的取紙,磨墨的磨墨,擺在龍溪面前。)
    (龍溪雖是垂死之人,當不得感激百順的心堅,憤恨子孫的念切,提起筆來,精
    (神勃勃,竟像無病的一般,寫了一大幅。)
    (前面半篇說子孫不孝,竟是討逆鋤凶的檄文;後面半篇贊百順盡忠,竟是義士
    (忠臣的論斷。)
    (寫完,又求眾人用了花押,方纔遞與百順。)
    (百順怕病中之人,違拗不得,只得權且受了,嗑頭謝恩。)
    (卻也古怪,龍溪與百順想是前生父子,夙世君臣,在生不能相離,臨死也該見
    (面。)
    (百順未到之先,淹淹纏纏,再不見死;等他來到,說過一番永訣的話,遺囑才
    (寫得完,等不得睡倒,就絕命了。)
    (百順號天痛哭,幾不欲生,將辦下的衣衾棺槨殯殮過了,自己戴孝披麻,寢苫
    (枕塊,與親子一般,開喪受弔。)
    (七七已完,就往各家討帳,準備要裝喪回去。)
對眾人:(眾人都不肯道)你家主臨終之命不可不遵。若還在此做人家,我們的帳目一一
    還清,待你好做生意;若要裝喪回去,把銀子送與禽獸狠虎,不但我們不服,連
    你亡主也不甘心。況且那樣兇人,豈可與他相處?待生身的父祖尚且如此,何況
    手下之人?你若回去跟他,將來不是餓死,就是打死,斷不可錯了主意。
    (百順見眾人的話來得激切,若還不依,銀子決難到手,只得當面應承道)
只 得:蒙諸公好意為我,我怎敢不知自愛?但求把帳目賜還,待我置些田地,買所住宅
    ,娶房家小在此過活,求諸公青目就是。
    (眾人見他依允,就把一應欠帳如數還清。)
    (百順討足之後,就備了幾席酒,把眾人一齊請來,拜了四拜,謝他一向抬舉照
    (顧之情,然後開言道)
百 順:小人奉家主遺言,蒙諸公盛意,教我不要還鄉,在此成家立業,這是恩主愛惜之
    心,諸公憐憫之意,小人極該仰承;只是仔細籌度起來,畢竟有些礙理。從古以
    來,只好子承父業,那有僕受主財?我如今若不裝喪回去,把客本交還幼主,不
    但明中犯了叛主之條,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有幾個受了不義之財,能夠安
    然受享的?我如今拜別諸公,要扶靈柩回去了。
    (眾人知道勸不住,只得替他躊躇道)
只 得:你既然立心要做義僕,我們也不好勉強留你。只是你那兩個幼主,未必像阿父能
    以恩義待人,據我們前日看來,卻是兩個凶相,你雖然忠心赤膽的為他,他未必
    推心置腹的信你。他父親生前貨物是你放,死後帳目是你收,萬一你回去之後,
    他倒疑你有私要恩將仇報起來,如何了得?你的本心只有我們知道,你那邊有起
    事來,我們遠水救不得近火。你如今回去,銀子便交付與他,那張遺囑切記要藏
    好,不可被他看見,搶奪了去。他若難為你起來,你還有個憑據,好到官去抵敵
    他。
    (百順聽到此處,不覺改顏變色,合起掌來念一聲)
百 順:阿彌陀佛。
只 得:諸公講的甚麼話?自古道:『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
    』豈有做奴僕之人與家主相抗之理?
只 得:(說到此處,也覺得罪過)那遺囑上的言語,是家主憤怒頭上偶然發洩出來的,
    若還此時不死,連他自己也要懊悔起來;何況子孫看了,不說他反常背理,倒置
    尊卑?我此番若帶回去,使幼主知道,教他何以為情?若使為子者怨父,為孫者
    恨祖,是我傷殘他的骨肉,攪亂他的倫理,主人生前以恩結我,我反以仇報他了
    ,如何使得?我不如當諸公面前毀了這張遺囑,省得貽悔於將來。
    (說完,取出遺囑捏在手中,對靈柩拜了四拜,點起火來燒化了。)
    (四座之中,人人歎服,個個稱奇,道他是僮僕中的聖人,可惜不曾做官做吏,
    (若受朝廷一命之榮,自然是個托孤寄命之臣了。)
    (百順別了眾人,僱下船隻,將旅櫬裝載還鄉,一路燒錢化紙,招魂引魄,自不
    (必說。)
    
    
133**時間: 地點:
    (一日到了同安縣,將靈柩停在城外,自己回去,請幼主出來迎喪。)
    (不想走進大門,家中煙消火滅,冷氣侵人,只見兩個幼主母,不見了兩位幼主
    (人。)
    (問到那裡去了?單玉、遺生的妻子放聲大哭,並不回言,直待哭完了,方纔述
    (其原故。)
    (原來遺生得了銀子,不肯分與單玉,二人終日相打,遺生把單玉致命處傷了一
    (下,登時嘔血而死。)
    (地方報官,知縣把遺生定了死罪,原該秋後處決,只因牢獄之中時疫大作,遺
    (生入監不上一月,暴病而死。)
    (當初掘起的財物都被官司用盡,兩口屍骸雖經收殮,未曾殯葬。)
    (百順聽了,捶胸跌足,慟痛一場,只得尋了吉地,將單玉、遺生祔葬龍溪左右
    (。)
百 順:(一夜百順夢見龍溪對他大怒道)你是明理之人,為何做出背理之事?那兩個逆
    種是我的仇人,為何把他葬在面前,終日使我動氣?若不移他開去,我寧可往別
    處避他!
    (百順醒來,知道他父子之仇,到了陰間還不曾消釋,只得另尋一地,將單玉、
    (遺生遷葬一處。)
只 得:(一夜又夢見遺生對他哀求道)叔叔生前是我打死,如今葬在一處,時刻與我為
    仇,求你另尋一處,把我移去避他。
    (百順醒來,懊悔自己不是,父子之仇尚然不解,何況叔姪?既然得了前夢,就
    (不該使他合塋,只得又尋一地,把遺生移去葬了,三處的陰魂才得安妥。)
    (單玉、遺生的妻子年紀幼小,夫死之後,各人都要改嫁。)
    (百順因他無子,也不好勸他守節,只得各尋一分人家,送他去了。)
    (龍溪沒有親房,百順不忍家主絕嗣,就刻個『先考龍溪公』的神主,供奉在家
    (,祭祀之時,自稱不孝繼男百順,逢時掃墓,遇忌修齋,追遠之誠,比親生之
    (子更加一倍。)
    (後來家業興隆,子孫每繁衍,衣冠累世不絕,這是他盛德之報。)
    (我道單百順所行之事,當與嘉靖年間之徐阿寄一樣流芳;單龍溪所生之子,當
    (與春秋齊桓公之五子一般遺臭。)
    (阿寄輔佐主母,撫養孤兒,辛苦一生,替他掙成家業,臨死之際,搜他私蓄,
    (沒有分文,其事載於《警世通言》。)
    (齊桓公卒於宮中,五公子爭嗣父位,各相攻伐,桓公的屍骸停在牀上六十七日
    (,不能殯殮,屍蟲出於戶外,其事載於《通鑑》。)
    (這四樁事,卻好是天生的對偶。)
    (可見奴僕好的,也當得子孫;子孫不好的,尚不如奴僕。)
只 得:(凡為子孫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激發孝心)為奴僕的尚且如此,豈可人而不
    如奴僕乎?
    (有家業傳與子孫,子孫未必盡孝;沒家業傳與子孫,子孫未必不孝。)
只 得:(凡為父祖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冷淡財心)他們因有家業,所以如此,為人
    何必苦掙家業?
    (這等看來,小說就不是無用之書了。)
    (若有貪財好利的子孫、問舍求田的父祖,不原作者之心,怪我造此不情之言,
    (離間人家骨肉者,請述《孟子》二句回覆他)
回覆他: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第十二卷 貞女守貞來異謗 朋儕相謔致奇冤)
    (詩云:
    (  治國齊家道本同,看來難做是家翁。)
    (五刑不為妻孥設,一吼能教法令窮。)
    (小忿最能妨愛欲,至明才可學癡聾。)
    (古人盡昧調停術,只有文王在個中。)
    (這首詩是說齊家一事,比治國更難。)
    (治國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可以原情而論,據理而推,情理上說不去的,
    (就把刑罰加他,那怕他不服服貼貼?至於齊家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只好
    (用那調和鼎鼐的手段調劑攏來,使他是者忘其是,非者忘其非,曲者冥其曲,
    (直者冥其直,才能夠使一門之內,盡奏雍熙,五倫之中,不生變故。)
    (若還也像治國一般,要把情理去壓服他,無論蠻妻拗子,不是「情理」二字壓
    (得服的,連這情理兩件東西先不肯同心協力,替他做和事老人,預先要在問官
    (胸中,打起鬥毆官司來了。)
    (譬如兄弟兩個相爭,告在父親手裡,原起情來,自然是以大欺小,該說為兄的
    (不是;若還據起理來,自然是以下犯上,又該說為弟的不是了。)
    (妻妾兩個吵鬧,告在丈夫手裡,原起情來,自然是正妻吃醋,磨滅偏房,該說
    (做大的不是;若還據起理來,自然是愛妾恃寵,欺凌正室,又該說做小的不是
    (了。)
    (情要左袒這一邊,理要左袒那一邊,還是把「情」字做了干證,難為阿兄與阿
    (正的好?還是把「理」字做了干證,難為阿弟與阿妾的好?還是把情理扭做一
    (團,預先和了干證,著他去與兩邊解紛的好?可見「情理」二字,是家庭之內
    (用不著的東西。)
    (情理尚且用不著,那刑名法律,一發不消說了。)
只 得:(所以古語道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
    (但凡做官的遇著有家庭之事調處不明來告狀的,只好以不治治之,學那當家人
    (的藏拙之法,叫做「不癡不聾,難做家翁」,只是不准他便了。)
    (他見官府不准,自然回去調停。)
    (就如街市上相打的人,看見有人扯勸,他兩邊再不住手;及至扯勸的人一齊走
    (開,他知道不好收煞,也就兩下收兵,不解而自散了。)
    (說便是這等說,古語之中又有兩句道:
    (  若無解交人,冤家抱樹死。)
    (萬一有家庭之事,屢次調處不來,畢竟要經官動府,官府要藏拙,他不肯容你
    (藏拙,定要借重一番,試試官府的才斷,比家主公的才斷何如。)
    (難道好說我才斷不濟,不敢領教不成?)
    
    
134**時間: 地點:
    (如今說樁奇事。)
    (明朝弘治年間,廣東瓊州府定安縣,有個廩膳秀才,姓馬名鑣,字既閒,是個
    (少年名士。)
    (娶妻上官氏,也是個名族。)
    (兄弟三四個,也都是考得起的秀才。)
    (上官氏生得千嬌百媚,又且賢慧端莊,自十四歲進馬氏之門,到二十四歲這十
    (年之中,夫妻兩口恩愛異常,再不曾有一句參商的話。)
    (既閒有個同社的朋友,姓姜名玄,字念茲,也是同學的秀才。)
    (還有幾個年少斯文,或是姓張,或是姓李,序不得許多名字。)
    (他這幾輩名流結為一社,終日會文講學,飲酒賦詩,一年到頭沒有幾十個不見
    (面的日子。)
    
    
135**時間: 地點:
    (一日馬既閒去訪朋友,那朋友正在家裡宴客,見既閒走到,就拉他入席同飲。
    ()
    (飲到半中間,那姜念茲也闖了來,恰好一班同社之人,都做了不速之客,大家
    (坐在一處,少不得要開懷暢飲。)
    (眾人之中唯有姜念茲酒量不濟,吃不上幾杯就有些醉意了。)
    
    
136**時間: 地點:
只 得:(說話之間,忽然正顏厲色對馬既閒道)老兄你便在此飲酒,尊嫂在家做了一件
    不端之事,朋友有相規之義,不得不說出來,但不知你容小弟說,不容小弟說?
馬既閒:(馬既閒變起色來道)有何不端之事,快請說來。
姜念茲:不但尊嫂,連小弟方纔也做了一件不軌之事。若對兄說,兄定要變臉,只是事體
    相連,要說都要說,要瞞都要瞞,不好單說那一件。
馬既閒:都求說來就是。
姜念茲:小弟方纔到宅上奉訪,不想老兄公出在外,只因失於迴避,劈面撞著了尊嫂。尊
    嫂的芳容不該生得那樣標緻,真所謂冶容誨淫,小弟生平其實不曾見過這樣女子
    ,苟非聖人,未有不動心者,不就覺手舞足蹈起來。若還尊嫂堅詞以拒,或者還
    帶挈小弟做個魯男子也不可知,不想尊嫂也見小弟有幾分賤容,不肯十分見外,
    竟使小弟越閒敗檢,做了一樁死有餘辜之事。這也罷了。正與尊嫂在綢繆之際,
    不想有個盛婢走進房來,不言不語,立在旁邊,卻像有個臨淵羨魚之意,就如今
    日主人邀賓,小弟與兄走來闖席,主人豈有不納之理?若還不納,就要招起怪來
    ,今日這席酒決不能夠歡然而散了,只得也拉他入坐,吃了一杯殘酒。這是小弟
    方纔造宅之時,與尊嫂二人做的不端不軌之事。論起理來,這樣礙口的話不該對
    老兄面陳,只是老兄平日是個明見萬里的人,萬一久後覺察出來,這段仇恨就終
    身不解了,倒不如預先講明,還可以自首免罪。如今只求老兄汪洋大度,恕小弟
    一念之差,饒個初犯;以後若再如此,莫說老兄該與小弟絕交,連同社諸兄都控
    斥小弟,不容見面就是了。
    (說完這些話,又走出位來,深深唱了一個諾,然後坐到原位上去。)
    (馬既閒聽了這些詫異之談,不覺面如土色,當真又不是,當假又不是。)
    (若說他是真話,世間沒有奸了人的妻子,肯對原夫說出之理,況且妻子是個正
    (氣的人,想來決無此事;若說他是取笑的話,為甚麼正顏厲色,沒有一毫嬉笑
    (之容?他一面說,既閒肚裡一面躊躇,思量這樣的事,無論虛實,總來沒有認
    (真之理,任憑地說,自己只當不聽見,直等他說完了下來作揖的時節,方纔把
    (他罵了幾聲,也拿幾句尖酸的話討了回席,然後吃酒。)
    (眾人都說他是戲謔之詞,就對姜念茲道)
對眾人:謔浪詼諧,雖是我輩的常事,只是也要存些大體。自古道:『朋友妻,不可嬉。
    』甚麼笑話說不是,定要把朋友的內眷來做戲談,該罰你一碗冷酒才是。
姜念茲:小弟方纔的言語句句是真,列位不要認做笑話。若還不信,待我把他尊嫂與盛婢
    身體上的光景略說幾句,且看對不對就是了。
對眾人:(就對馬既閒道)老兄莫怪小弟說,你那位尊嫂,姿容態度果然娬媚,只是身上
    肉少骨多,又且寒冷,沒有一毫溫柔之趣。別處冷還冷得好,獨有豚尖上那兩塊
    肉,分外冷得怕人,小弟的賤腿方纔被他冰了一冰,直到如今還不得熱。倒不如
    那位盛婢,容貌雖不甚佳,身上的肌肉倒暖得有趣。別處雖暖,還與尋常婦人差
    不多,獨有胸前那一塊,可稱至寶,隨你甚麼婦人,再沒有那種熱法。據小弟評
    品起來,尊嫂中看不中用,盛婢中用不中看。若還把兩個並做一個,存其所長,
    去其所短,則為絕世之佳人,古之所謂溫柔鄉,不是過矣。
    (眾人見他說到這個地步,一發替馬既閒不平,大家走起身來道)
對眾人:你如今若不受罰,我們滿席的人都要激變起來了。
    (就把起先零星折下的冷酒,共有一大碗,放在姜念茲面前,又委一個催酒的人
    (,限三催要乾,如遲倍罰。)
姜念茲:諸公若要罰我,寧可換一碗熱的,我方纔行了房事,吃不得冷酒;若還逼我吃下
    去,豈不弄出陰症病來?
    (眾人起先見他說得有憑有據,卻像是樁真事一般,心上正有些疑惑;如今聽了
    (這一句,一發疑上加疑,正要借這一碗冷酒,試驗他的真假出來,那裡肯換?
    (就把一席的人分做三班,揪耳的揪耳,捻手的捻手,灌酒的灌酒,不上兩口氣
    (,灌個傾江倒海,一瀉無遺。)
    (姜念茲原是已醉人之人,又加了這一碗冷酒,自然把持不定,一吐之後,不覺
    (狂躁起來,連衣服也穿不住,都脫去了。)
    (眾人見他醉得不堪,就著家人扶送回去。)
    (大家再吃幾鍾,也就散了。)
    
    
137**時間: 地點:
    (卻說馬既閒聽了這些話,心上十分狐疑,思量自家的妻子平素為人正氣,難道
    (一旦做出這樣事來?若還沒些影響,他為甚麼平空白地造出此言來差辱我?我
    (妻子身上骨多肉少其實是真,只不十分寒冷;婢女生得肥胖,身上暖熱也是真
    (的,只是胸前一塊也與身上一般,不覺得十分詫異。)
    (止有這句說得不像,其餘的話句句逼真。)
    (天下的事儘有不可意料的,或者人身上的血氣,一日之間,有時而衰,有時而
    (旺,衰者愈覺其冷,旺者愈覺其熱,也不可知。)
    (我如今急急走回去,各人驗他一驗就知道了。)
    (想到此處,就巴不得跨進大門,把兩步並做一步,急急的趕到家,只說要與妻
    (子行房,把他扯進房去,不由情願,將上身的衣服盡數解開,渾身一摸,竟像
    (一朵水仙花,但覺寒韻侵人,不見溫香襲體,往常受用的光景,似有高唐、洛
    (浦之分;再把褲帶解開,將他兩豚一摸,果然冷得異常,與上身較量起來,又
    (有涼水、寒冰之別矣。)
    (馬既閒十分的疑心,已有五六分開交不得了,就托故爬起身來,不果行房,做
    (了件請客不誠,虛邀見意之事。)
    (走出房去,又到廚下尋著丫鬟,也像調戲他的一般,從背後一把摟住。)
    (別樣的暖法都是往常領教過的,不消再試,只有胸前那塊至寶,雖然也曾靠著
    (幾次,只是家主偷婢,大約在慌忙急遽之時,就如蜻蜓點水,一著便開,也不
    (知水冷水熱,直到此時用意撫摩,才曉得是兩袋溫香,一片暖玉,果然有些詫
    (異,不愧至寶之名。)
    (馬既閒到了此時,已十分開交不得了,就放下臉來道)
馬既閒:我方纔出去之後,曾有人來尋我不曾?
丫 鬟:有一位姜相公來尋相公說話,我回道不在家,他就去了。
馬既閒:只怕未必肯就去,這等娘子與他相見不曾?
丫 鬟:他立在籬笆外面張得一張,看見娘子,就像沒趣的一般,連忙走了開去。他又不
    曾進門,娘子為何與他相見?
馬既閒:只怕也未必就肯沒趣。這等你與他近身說話不曾?
丫 鬟:我與大娘時刻不離,大娘不見面,我也不見面了,為何與他近起身來?這些話都
    問得好笑。
    (馬既閒滿肚不平之氣要發洩出來,只見他答應的時節舉止如常,顏色不變,還
    (有個理直氣壯,不肯讓人,要與家主說個明白的光景。)
    (馬既閒十分疑心,看見這種氣象,就減了一二分,只得隱忍住了,且慢慢的察
    (其動靜。)
    
    
138**時間: 地點:
    (晚間與妻子睡在一處,不住的把言語試他,也有可信之處,也有可疑之處。)
    (既閒躊躇了一夜,再不能決其有無。)
    (到第二日起來,雖然沒有實據,也覺得有些羞慚,不好出去見朋友。)
心上思:他若是酒後出的狂言,今日朋友對他說了,他畢竟要來請罪;若還不來請罪,就
    愈加可疑,不但不是酒後出狂言,還是酒後吐真言了。
    (誰想等了一日,不見人來。)
    (到第二日又等一日,也不見人來。)
    (等到第三日,有些熬不住了,就吩咐一個書僮到外面去打聽)
有一個:看姜相公與眾位相公連日相會不相會,說我不說我?
有一個:(只見書僮去了一會,轉來回覆道)眾位相公都在一處,只有姜相公不曾出來,
    聞得害了陰症病,睡在家裡,起身不得。眾位相公相約了要去看他,不知相公也
    去不去?
    (馬既閒聽了這一句,不覺面色鐵青,頭毛直豎,連身上都發寒發熱起來,知道
    (這樁醜事是千真萬確的了。)
    (還要等姜念茲病好之後,別尋他一樁過答,面叱他一場,然後與他絕交;絕交
    (之後,也別尋妻子一樁過失,休他回去,以塞眾人之口,省得貽笑於鄉鄰。)
    (誰想天下的事,再不由人計較,你要塞人的口,天不肯塞人的口,偏要與你傳
    (播開來。)
    (再過幾日,姜念茲竟死了,那「陰症脖」的三個字,是他未曾得病之先,自己
    (逆料出來的,難道好替他賴做別的症候?淫欲某人妻子的話,是他不肯隱過,
    (自己表白出來的,難道好說沒有這樁事情?往常人家閨閫之事,沒些影響,尚
    (且有人捕風捉影,生出話來;何況這樁實實有憑、鑿鑿可據之事,沒有談論之
    (理?馬既閒休妻之念到了此時,即欲不決,也不能夠了。)
心上思:我要休他,少不得要把這樁事情說個明白,才好塞他的口,使他沒得分辯。要說
    明白,少不得要把那壞事的丫鬟嚴刑拷打,方纔肯招。只是招出之後我要休他,
    他賴死賴活不肯回去,也是一樁難處的事。不如且瞞了他,把丫鬟帶到別處拷問
    一番,真情出於丫鬟之口,就當得他自己的招供了,那怕他不服?只消寫封休書
    ,遣他回去就是,何必定要說明?
    (主意定了,就生個計較出來。)
    (他有個嫡親妹子嫁在近處,只說叫丫鬟去看妹子。)
    (丫鬟先去,自己也隨在後邊。)
    (走到妹子家中,就叫丫鬟跪下,把那日自己出門,家中做出醜事的話,叫他直
    (招。)
    (丫鬟不但不招,反說家主)
丫 鬟:青天白日見神見鬼,想是自己平日做慣疵事,故此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在這邊
    胡猜亂試。豈有沒緣沒故,一個男子進門,就與他通姦之理?就作主母要做此事
    ,難道不怕丫鬟礙眼;丫鬟要做此事,難道不怕主母害羞?這樣沒志氣的話,虧
    你說得出口?
    (馬既閒被他以前那些硬話掩飾過一次,後來分外可疑,如今就說得理直氣壯,
    (也不信了。)
    (思量不加刑罰,那裡肯招?就把他渾身衣服盡皆剝去,又把一根索子將他兩手
    (兩腳懸空吊起,自己執了皮鞭,打個不數,直等招了才住。)
    (那丫鬟是個精赤的身子,被他打了數百,不但皮破血流,亦且筋傷骨損,就喊
    (叫道)
丫 鬟:相公不消再打,待我招來就是。
    (馬既閒就放下皮鞭,聽他細說。)
丫 鬟:那日姜相公進來,並不曾敢調戲娘子,只扯我一個到廚下去說話是真。
馬既閒:這等你被他奸了不曾?
丫 鬟:我扯他不過,被他強姦一次,也是真的,娘子並不曾失節,不敢亂招。
馬既閒:我家又沒有三層廳、四層屋,不過幾間破房子,豈有丫鬟被奸、主母不曾失節之
    理?難道袖了一雙手,立在旁邊看你們做事不成?這等說起來,不必再審,自然
    是千真萬確的了。
    (當日回去,就寫了一封休書,叫了一乘轎子,只說娘家來接他,把上官氏打發
    (回去。)
    (又恨那丫鬟不過,說畢竟是他勾引姦夫,引誘主母,才做出這等事來,若仍舊
    (賣他為奴,不足以贖其罪,就把他賣到瓊州府一個娼妓人家,倚門接客。)
    
    
139**時間: 地點:
    (卻說上官氏當日抬到母家,父母兄弟見他無因而至,正有些疑心,及至看了那
    (封休書,一發驚慌不了。)
    (問他被出的原故,上官氏一毫不知。)
    (那兄弟幾個只得趕來見既閒,問他討個明示。)
馬既閒:是令姊令妹做的事,只消問他就是了,何須趕來見我?
丫 鬟:(那兄弟幾個道)方纔問過,他說一毫不知。
馬既閒:這等小弟是個有血性的人,這樣的事說不出口,只請到背後去訪,但問姜念茲之
    死由於何病,得病之故起於何人,就知道了。只是列位自己去問,恐怕那說話的
    人礙了列位的體面,不好直說,須要托人去訪,方纔探得真話出來。
    (那兄弟幾個見他不肯說,只得依他的話,托了別人又去訪問別人;及至別人說
    (與別人,別人走來回覆,方纔知道其中就裡。)
    (他那父母兄弟都是要體面的人,見他做出此事,連自家也無顏,大家你一句,
    (我一句,把上官氏說得滿面羞慚,半個低錢也不值。)
    (上官氏並不回言,直等他說到氣平之後,方纔辯論幾句道)
方 纔: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我若果有此事,莫我丈夫休我,就是父母兄弟,也該
    置我於死地,為甚麼容此不肖之女玷辱家門?若還沒些影響,平空受此奇冤,只
    怕父母兄弟也難替我坐視。
馬既閒:(那父母兄弟道)如今外面的人眾口一詞,都是這等說了,你還有甚麼辯得?
上官氏:眾人的話,都由於一個人的酒後之言,那有個酒後之言是作得准的?只是那說話
    的人不該就死,故此把虛話都弄實了。焉知此人之死,不是因他無端造謗,平地
    生非,玷污人的清名,離間人的夫婦,故此天理不容,使他言出於口,禍中於身
    ,故有此番顯報也不可知。如今這樁事體若還不曾彰揚,或者還該隱忍,瞞得一
    個是一個,寧可受屈於己,不可貽笑於人;他若不曾休我,或者還該忍耐,過得
    一年是一年,寧可受些不白之冤,不可做那不詳之事。如今休的業已休了,你就
    送我轉去,料想他也不收;談論的業已談論了,你就挨家逐戶去辯,料想他也不
    聽。隱瞞也是出醜,彰揚也是出醜;好說他也不要,歹說他也不要。倒不如待我
    出頭露面,當官與他分理一場,萬一遇得著一位清官,把這件冤枉事情審得明白
    ,固然是樁好事;就作審不出來,也是前生的冤業了。我拚得一刀自刎,死在官
    府面前,做個有氣性的女子,為甚麼包羞忍恥,坐在家中,使父母兄弟做人不得
    ,豈不是兩敗俱傷?
    (那父母兄弟見他這些言語說得激烈,或者果是冤情也不可知,就替他寫張狀子
    (,到定安縣裡去告,柱語是辨惑明冤事。)
    (恰好那個知縣是廣東第一位清官,姓包名繼元,人都說是包龍圖的後代,故此
    (改名不改姓。)
    (不但定安縣裡沒有一樁冤獄,就是外府外縣,便有疑難事情,官府斷不來的,
    (就到上司告了,求批與他審決,果然審得情形畢露,就象眼見的一般。)
    (當日包知縣准了狀詞,就出牌拘審。)
    (馬既閒見他告了,也訴一狀,柱語是無惑可辯,無冤可明,懇恩雪恥誅淫以維
    (風化事。)
    (原差把馬既閒夫婦與狀上有名的干證個個拘齊,只有丫鬟賣在別處,知縣不肯
    (越境提人,故此不到。)
    (臨審的時節,先叫馬既閒上去,問他休妻的來歷。)
    (馬既閒就把姜念茲飲酒之時,當面譏誚的言語,與回來試驗件件不差,數日之
    (後,姜念茲病死的話,有頭有腦說了一遍。)
知 縣:據你說來,都是些捕風捉影、以虛作實的話,一毫憑據也沒有,如何就把妻子出
    了?
馬既閒:這些話雖然涉於影響,那丫鬟口裡的話卻是明明白白的。
    (又把丫鬟招出的言語,細細述了一遍)
丫 鬟:老父師若還不信,此婢現在府城,拘來一審就明白了。
知 縣:他這些話,還是你不曾加刑,他情願說出來的,還是被你拷打不過,沒奈何了招
    出來的?
    (馬既閒見官府問到此處,有些不好答應,只得含含糊糊,說了一句。)
知 縣: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叫那婦人上來。
    (上官氏走到面前,知縣)
知 縣:你主婢二人若與姜秀才無奸,他怎麼知道你身上寒冷,丫鬟身上暖熱,說來一些
    不差,難道是個神仙不成?
上官氏:這個原故,莫說丈夫疑心,就是小婦人自己也不明白。或者是他取笑的話,偶然
    猜著了也不可知。只是小婦人平日是個冰清玉潔的人,不但與姜秀才無奸,並不
    知道他面長面短,平空白地受此奇謗,就是死也不肯甘心。若還是別的老爺在此
    為官,小婦人只好含冤抱屈而死,也不敢前來告狀;聞得老爺是龍圖轉世,沒有
    審不出的冤情,所以才敢萌此妄想。如今只求老爺原情度理,把這樁怪事替小婦
    人籌想一籌想,釋得小婦人自己之疑,就辨得丈夫心上之惑了。
知 縣:再沒有不曾貼身,知道冷熱之理,這等你便與他無奸,那個丫鬟可曾被他淫污?
    或者你身上的寒冷丫鬟知道,丫鬟對他說了,故此冒認有私,做個賴風月的話柄
    ,也不可知。
上官氏:丫鬟平日與小婦人半步不離,小婦人替他發得誓過,並無此事。
知 縣:你且下去。
    (叫馬生員的干證上來。)
    (那些干證就是當初同席的朋友。)
    (馬既閒恐怕審輸了官司,要正他無故出妻之罪,故此央了這班朋友,來證姜念
    (茲席上之言。)
    (又把醫姜念茲的醫生也借重在裡面,要他說出「陰症」二字,為這一罪之由,
    (使將來沒有反覆。)
知 縣:(知縣先問那些朋友道)當日姜生員席上之言,是諸兄親耳聽見的麼?
上官氏:(那些朋友道)姦情的真假,其實難明,只是這些說話,卻是出於姜生之口,入
    於馬生之耳,門生輩眾耳眾目,一齊聽見的。
知 縣:這等姜生員平日是個老成的人,還是個不正氣的人?
上官氏:(眾朋友道)平日做人極老成,獨有這些言語說得不正氣。
知 縣:這等他平日是個板腐的人,還是個喜詼諧好頑耍的人?
上官氏:(眾朋友道)他平日也善詼諧,也善頑耍,只是小節雖然不拘,大體也還不失,
    不曾戲謔到這個地步。
知 縣:這等他當日之死,果然由於何病?
上官氏:(眾朋友道)他未吃冷酒之先,就說出『陰症』二字,後來果以陰症而死。現有
    用藥的醫生,是一方之國手,求老父師審他就是。
知 縣:(知縣問醫生道)姜秀才死於陰症,本縣已知道了,不消你再說。只是這『陰症
    』二字,還是在他脈息裡面診出來的,還是在他自家口晨偵探出來的?
上官氏:(醫生道)他自己害羞,不對醫生說,是眾位相公要求他的性命,背後對醫生說
    的。就是他的脈息,也與眾人的說話一般,明明是個陰症。
    (知縣笑了一笑,就吩咐叫馬生員上來。)
    (馬既閒只說姦情審實了,叫他跪上去,好看妻子用刑,誰想全然不是。)
    (知縣見他走到,又笑一笑道)
知 縣:這張狀子,本縣審出來了,不是一樁姦情,倒是一樁人命。姜秀才飲酒的時節,
    又不喪心病狂,為甚麼奸了你的妻子,肯對你說?此是必無之理。不過是平日戲
    謔慣了,故意造出這番說話,要討你的便宜。就是『陰症』二字,也是見眾人罰
    他冷酒,又為謔中之謔,隨口說出來的,原沒有甚麼成見。及至得病之後,眾朋
    友以為前言既驗,奸必是真,要救他性命,背後吩咐醫生教他作陰症醫治。近來
    的醫生那裡知道診甚麼脈,不過把『望聞問切』四個字做了秘方,去撞人的太歲
    。撞得著,醫好幾個;撞不著,醫死幾個,這都是常事。他見眾人說明陰症,無
    論是何病體,都作陰症醫了。藥不對科,自然醫死,還有甚麼講得?若還果然陰
    症,姜生員怕死,自然該對醫生直說,為甚麼酒席之間不怕羞,到性命相關之際
    ,反怕起羞來?可見姜生員與你的妻子一毫無染,只是這位國手不該做庸醫誤人
    ,白白斷送他一條性命,以致顯而易見之事,做了冥然不白之冤。如今只消把他
    問罪,雪你夫婦二人之恨,依舊回去做夫妻,自然沒得說了。
    (就要叫婦人上來,要與他當面和事。)
馬既閒:棄婦不端之事,昭然在人耳目之間,不是老父師的片言,可以折得這樁大獄的。
    寧可受了違斷之罪,那完聚之事,萬不敢遵。
知 縣:照你說來,難道這等一個少年婦人,就被這樁莫須有之事耽擱他一世不成?
馬既閒:生員只是不要罷了,何必耽擱他,任憑改嫁就是。
知 縣:(知縣對上官氏道)這等看起來,他是決不要你的了。我今日替你斷過,男子另
    娶,女子另嫁,以後不得再起論端。
    (上官氏聽了這一句,就在堂上發起性來)
上官氏:老爺是做官的人,一言之下,風化所關,豈有教一個婦人嫁兩個丈夫之理?他要
    娶任憑他娶,小婦人有死而已,決不二夫。
    (說了這幾句,就在衣袖裡面取出一把剃刀,竟要自刎。)
    (知縣慌了,連忙教他父母兄弟一齊扯住。)
知 縣:(又對馬既閒道)但看這種光景,就知道是個貞節婦人,那樁疑事不辨而自明瞭
    。如今聽我解紛,還是與他完聚的是。
    (馬既閒只是搖頭,不肯依斷。)
知 縣:你如今心上之疑,還有那幾樁不解?說來我聽。
馬既閒:別的事都可解說,只有『冷熱』二字解說不來。
    (知縣聽了這句話,不言不語,躊躇了一會,就對他道)
知 縣:你這句話也說得有理,別的疑事,本縣方纔都替他說明白了,只有『冷熱』二字
    不曾有個注解,如何服得你的心?這還是本縣思慮不到,以致如此。也罷,你們
    今日都且散去,待本縣慢慢的思想,思想出來,再替你審斷就是。
對眾人:(眾人一齊叩謝道)但願如此。
    (當日各人散去,個個都說這個官府枉負了一世的清名,沒有決斷,有奸就說有
    (奸,無奸就說無奸,何須要到背後去想?一連過了幾日,不見差人來喚復審,
    (正要寫狀去催,誰想他又往府公幹去了,數日方回。)
    (眾人不等票拘,等他投文之後,就跪過去求審。)
知 縣:這件事,本縣也曾大費揣摩,只是思想不出。就是思想出來,也只好自己肚裡明
    白;若還對諸兄說,諸兄也未必就肯釋然。古語說得好:『解鈴還用繫鈴人。』
    當初那些話,原出於姜生員之口,如今要知虛實,除非還是問他。只是本縣乃陽
    世之言,不能審陰間之事,待我移一角文書到城隍司那邊去,煩他把姜生的魂魄
    提到面前,問他當日之言,是虛是實,討個的確回文過來,才好與諸兄定案。
    (眾人聽了這些話,大家都冷笑起來)
對眾人:鬼神之事,極是渺茫,那有城隍司的回文是討得來的?
知 縣:別的官府問他,他未必就答;只怕本縣發去的文書,他沒有不回之理。諸兄不信
    就試一試看。我如今若差衙役去投,恐怕討來的回文諸兄未必見信,不如就著馬
    生齎去,討了回文轉來,有奸無奸,自然明白,再沒有疑心的了。
對眾人:(就對馬既閒道)你如今回去,預先齋戒沐浴起來,本縣退堂之後,就備一角牒
    文,明早給發與你。你齎到那邊,虔誠禱告一番,把文書燒了,當日不可回去,
    就宿在神位之旁。第二日起來,他定有回文給發;即使沒有回文,少不得夢也托
    一個與你,決不使你空返就是。
    (說了這幾句,竟自退堂進去了。)
    (眾人心上都不明白,對馬既閒道)
對眾人:無論真假,你便去走一次,不要認做投文書,只當去求夢罷了。或者弄假成真,
    有些應驗,也不可知。
    (馬既閒回去,果然齋戒沐浴,發起一片誠心。)
    (到第二日,領了本縣的牒文,到居隍廟中投遞,少不得拜了幾拜,把以前的情
    (節告訴一番,然後把牒文化去。)
    (當晚就在神位之前和衣而睡,只說回文斷斷沒有,或者日之所思,夜之所夢,
    (無論驗不驗,定有些夢境也不可知。)
    (誰想昏昏沉沉睡了一夜,不見半毫影響。)
    (清早起來,又在神位前坐了一會,也不見一毫動靜。)
    (正要轉身回去,只見本廟的道官進來裝香,劈面撞著馬既閒,把他相了幾眼,
    (卻像認得的一般,口裡唧唧噥噥,只管說)
馬既閒:奇事,奇事!
    (。)
    (馬既閒問他是甚麼奇事,那道官道)
馬既閒:小道是本司掌印的道官,今夜三更時候,忽然夢見城隍老爺喚我帶印上堂,說要
    印一角牒文,回到縣裡去。我果然帶印上來,走到老爺眼前,老爺遞一角文書、
    一個封套與我,我就在文書年月上用了一顆,掛號處用了一顆,封筒鈐縫之處用
    了兩顆,共是四顆印信。老爺又教我黏封好了,遞與本告拿去,小道遞與一人,
    那面孔模樣至今儼然在目,竟與老相公一般,所以方纔撞見,詫為奇事。請問老
    相公為何到此?
    (馬既閒聽見這些話,也吃了一大驚,就把本縣父母教他齎牒前來,並討回文的
    (話,說了一遍。)
    (兩個人驚詫不已,只是回文不見,使人疑惑。)
    (馬既閒又等一會,不見響動,只得走回家中,要吃些點心,好去回覆知縣。)
    (那些狀內有名的朋友,聽說馬既閒轉來,大家不約而齊都來問信,馬既閒先把
    (夢與回文兩件俱無的話,略說幾句,又把道士撞見,驚奇說夢的話,細述一番
    (,眾人也驚詫不已。)
問 他:(內中有幾個聰明的道)神道的回文,豈有與人看見之理?或者就在夢中發去,
    本縣的父母也在夢中拆看,也不可知。我們換了衣服,同去見他,他畢竟有些話
    說。
    (馬既閒就在眾人面前脫去見神的色衣,換了見官的青衣,不想就在換衣之際,
    (胸前掉下一角文書,眾人大驚,拾起來一看,上面寫著兩行字道:
    (    定安縣城隍司牒文一角,仰本告齎赴定安縣正堂包當堂開拆)
    (那封筒鈐縫之處,果然有印二顆,就是城隍道紀司的印信,那年月之旁,又有
    (幾個小字道:
    (    內貳件)
    (眾人見了這角文書,大家你看了我,我看了你,都覺得毛骨竦然,就一齊贊歎
    (道)
對眾人:這等看起來,本縣的父母不但是包龍圖的後身,竟是包龍圖的正身了。只是縣裡
    發去的文書,只得一件,如今為何有兩件,難道連前文也發回不成?
對眾人:(有幾個少年的要私自咶開一看,然後送與包公;那些老成的不肯)私開官府文
    書,尚且有罪,何況赫赫有靈的神道,是兒戲得的?還是齎送與官,當堂求看的
    是。
    (就大家換了衣服,走到縣前,恰好遇著知縣坐堂,一齊挨擠上去)
知 縣:城隍司的回文有了,求老父師當堂開拆看。
    (馬既閒遞與門子,門子放在知縣面前,眾人巴不得早些拆開,好看城隍腹中的
    (文理,鬼判寫來的字跡。)
    (誰想包知縣故意作難,不肯就拆,且抽一枝火簽,差人去提上官氏與他父母兄
    (弟,並那做干證的醫生。)
    (直等這些人犯一齊拘到面前,方纔拆開文書。)
    (仔細一看,就大笑起來道)
方 纔:原來是這個原故。
上官氏:(叫上官氏過來)那一日你丈夫不在家,姜秀才來尋他的時節,還是冷天,還是
    熱天?
上官氏:是十月初旬,熱天過了,正是初冷的時節。
知 縣:這等你穿甚麼衣服,坐在那裡,做甚麼事?丫鬟穿甚麼衣服,坐在那裡,做甚麼
    事?都被姜秀才看見不曾?
    (上官氏想了一會,就答應道)
上官氏:那個時節,小婦人因寒衣不曾漿洗,只穿得一件紗衫,坐在石板上捶衣服。丫鬟
    穿的是青布夾襖,坐在灶前燒火。姜秀才只在籬笆外面張得一張,也不知他看得
    明白,看不明白。
知 縣:(知縣點點頭道)是了,你這些說話正合著來文,果然是這個原故。
對眾人:(就對眾人)本縣前日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如今都湊著了。姜秀才與諸兄是一班
    忘形的朋友,終日笑耍詼諧,絕無忌憚。那日去尋馬生,隔著籬笆看見這些動靜
    ,他就見景生情,造出那番話來取笑你。上官氏乃瘦怯之人,遇了乍涼的天氣,
    只穿一件紗衫,身上豈有不寒之理?以極寒的身子,坐在石板上面,猶如雪上加
    霜,那豚間兩塊自然是冷極的了。丫鬟乃肥胖之人,況在才冷的時節,穿了一件
    夾襖,身上豈有不暖之理?以極暖的身子,對著灶門燒火,猶如爐中加炭,那胸
    前一塊自然是熱極的了。此乃必然之理,一定之情,不必定要貼身著肉,方纔知
    道這種光景。他說話的意思,不過是使乖弄巧,要你回去試驗出來,疑心一夜。
    到第二日相見,就說出真情,要博同社之人哄然一笑而已,原沒有別的意思。不
    想第二日就病起來,不能夠與你見面。那得病的原故,是吃了冷酒之後,又脫衣
    服,寒冷之氣,內外交攻,犯的是傷寒症候。庸醫不解,誤聽人言,作了陰症病
    醫,所以越醫越重,以致昏眩而死,此乃上官氏受謗之由也。如今回文現在這邊
    ,諸兄拿下去細看。不但城隍司有回文,連那冥犯姜念茲也具有一張供狀在此,
    但不知可是親筆,諸兄也拿下去細認一番。
    (說完,就把回文與供狀一齊遞下來。)
    (眾人捏了仔細一看,只見城隍的文理也與陽間官府的口氣一般,鬼判的筆蹤也
    (與陽間書辦的字跡無異,眾人看了還不十分吃驚。)
    (獨有那張供狀,使人看了一遍,不覺害怕起來。)
    (不但筆蹤字跡儼若生前,就是那篇文理,也宛然是姜念茲的口氣。)
    (只因他長於四六,下筆便是駢儷之詞,不但古作裡面排偶最多,就是八股文字
    (之中,也句句是錦聯錦對。)
    (那供狀云:
    (    冥犯姜玄,供為庸醫害命、謔語傷倫、懇雪兩大奇冤以安人鬼事:念
    (玄生居陽世,偕馬鑣等素篤嚶鳴;恪守清規,與上官氏毫無苟且。)
    (只以交情太昵,忌諱兩忘,談鋒有暇即交,謔浪無風亦起。)
    (訪友非關竊婦,窺牆豈為偷情?臨風著單薄之衫,想見香肌欲栗;搗衣坐寒涼
    (之石,懸知玉股如冰。)
    (睹衣厚,即知肥體之加溫,奚必黏皮而靠肉;觀火近,則識酥胸之倍暖,何嘗
    (倚翠而偎紅?甚矣,東方之善詼諧;冤哉,西子之蒙不潔。)
    (至於有因之疾,實起於驢背衝寒;奈何無恒之醫,謬認作花間中酒。)
    (攻之不效,尚不悔過於己。)
姜念茲:(猶曰)藥不瞑眩,厥疾不瘳。
姜念茲:(既而云亡,則能借口於人,而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嗟乎!生者之冤不白,止當歸罪於方生忽死之遊魂;死者之忿難消,行將索命
    (於起死回生之國手。)
    (伏望神天移文舊父,寄語良朋,速完夫婦之倫,早結神人之案。)
    (免使陽間棄婦,終朝訟屈而呼冤;以致冥府羈魂,盡日披枷而帶鎖。)
    (今蒙召質,理合陳情,一字非虛,所供是實。)
    (眾人看過之後,依舊遞還知縣,都說)
對眾人:不但字跡宛然,亦且口脗逼肖,是亡友的親筆無疑。若非老父師聰明正直,威鎮
    幽明,怎能夠役鬼驅神,審出這樁奇事?龍圖再見之名,真不誣也。
    (就叫馬既閒夫妻二人跪在一處,拜謝了恩官。)
    (謝過之後,眾人一齊稟道)
對眾人:這等看起來,馬生夫婦之冤,與亡友姜玄之死,都起於醫生一個,求大父師懲治
    一番,逐他出境,省得以後再誤別人。
知 縣:我前日原要處他,如今看了回文,倒可以置之不問了。姜生員的供狀,開口就說
    庸醫害命,後面又說行將索命,他少不得就來相招了,何須本縣懲治他?況且這
    樣的醫生,滿城都是,那裡逐得許多?自古道:『學醫人廢。』就是盧醫扁鵲,
    開手用藥之時,少不得也要醫死幾個,然後試得手段出來。從古及今,沒有醫不
    死人的國手,只好教服藥之人,委之於命罷了。
    (說過一番,眾人唯唯而退。)
    (知縣自從審了這樁奇事,名聲愈震,龍圖再出之號,從廣東直傳到京師,未滿
    (三年,就欽取做了吏部。)
    (那做干證的醫生,自從審了官司回去,夜夜見神見鬼,說有人問他討命,不多
    (幾時,就憂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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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馬既閒與上官氏,自從在公堂完聚之後,夫妻恩愛之情,比前更加十倍,
    (三年之中,連生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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