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  至  第五〇

41**時間: 地點:
    (且說知府因接上司,一連忙了數日,不曾審得這起姦情。)
    (及至公務已完,才叫原差帶到,各犯都不叫,先叫趙旭郎上來。)
    (旭郎走到丹墀,知府把他仔細一看,是怎生一個模樣?有《西江月》為證:
    (  面似退光黑漆,發如鬈累金絲。)
    (鼻中有涕眼多脂,滿臉密麻兼痣。)
    (劣相般般俱備,誰知更有微疵。)
    (瞳人內有好花枝,睜著把官斜視。)
    (知府看了這副嘴臉,心上已自了然。)
    (再問他幾句話,一字也答應不來,又知道是個憨物。)
問 他:(就道)不消說了,叫蔣瑜上來。
    (蔣瑜走到,膝頭上曾著地,知府)
知 府:你如今招不招?
    (蔣瑜仍舊照前說去,只不改口。)
知 府:再夾起來!
    (看官,你道夾棍是件甚麼東西,可以受兩次的?熬得頭一次不招,也就是個鐵
    (漢了;臨到第二番,莫說笞杖徒流的活罪寧可認了,不來換這個苦吃,就是吹
    (頭刖足、凌遲碎剮的極刑,也只得權且認了,挨過一時,這叫做「在生一日,
    (勝死千年」。)
    (為民上的要曉得,犯人口裡的話,無心中試出來的者是真情,夾棍上逼出來的
    (總非實據。)
    (從古來這兩城無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他一次,積一次陰
    (功,多用他一番,損一番陰德,不是甚麼家常日用的傢伙離他不得的。)
    (蔣瑜的腳骨前次夾匾了,此時還不曾復原,怎麼再吃得這個苦起?就喊道)
蔣 瑜:老爺不消夾,小的招就是了!何氏與小的通姦是實,這玉墜是他送的表記。小的
    家貧留不住,拿出去賣,被人認出來的。所招是實。
    (知府就丟下簽來,打了二十。)
知 府:(叫趙玉吾上去問道)姦情審得是真了,那何氏你還要他做媳婦麼?
趙玉吾:小的是有體面的人,怎好留失節之婦?情願教兒子離婚。
    (知府一面教畫供,一面提起筆來判道:審得蔣瑜、趙玉吾比鄰而居。)
    (趙玉吾之媳何氏,長夫數年,雖賦桃夭,未經合巹。)
    (蔣瑜書室,與何氏臥榻止隔一牆,怨曠相挑,遂成苟合。)
    (何氏以玉墜為贈,蔣瑜貧而售之,為眾所獲,交相播傳。)
    (趙玉吾恥蒙牆茨之聲,遂有是控。)
    (據瑜口供,事事皆實。)
    (盜淫處女,擬辟何辭?因屬和姦,姑從輕擬。)
    (何氏受玷之身,難與良人相區匹,應遣大歸。)
    (趙玉吾家范不嚴,薄杖示儆。)
    (眾人畫供之後,各各討保還家。)
    
    
42**時間: 地點:
    (卻說玉吾雖然贏了官司,心上到底氣憤不過,聽說蔣瑜之妻陸氏已經退婚,另
    (行擇配,心上想道)
蔣 瑜:他奸我的媳婦,我如今偏要娶他的妻子,一來氣死他,二來好在鄰舍面前說嘴。
    (雖然聽見陸家女兒容貌不濟,只因被那標緻媳婦弄怕了,情願娶個醜婦做良家
    (之寶,就連夜央人說親。)
    (陸家貪他豪富,欣然許了。)
    (玉吾要氣蔣瑜,分外張其聲勢,一邊大吹大擺,取親進門;一連做戲排筵,酬
    (謝鄰里。)
    (欣欣烘烘,好不鬧熱。)
    (蔣瑜自從夾打回來,怨深刻骨;又聽見妻子嫁了仇人,一發咬攻切齒。)
    (隔壁打鼓,他在那邊捶胸;隔壁吹簫,他在那邊歎氣,欲待撞死,又因大冤未
    (雪,死了也不瞑目,只得貪生忍恥,過了一月有餘。)
    
    
43**時間: 地點:
    (卻說知府審了這樁怪事之後,不想衙裡也弄出一樁怪事來。)
    (只因他上任之初,公子病故,媳婦一向寡居,甚有節操。)
    (知府有時與夫人同寢,有時在書房獨宿。)
    
    
44**時間: 地點:
    (忽然一日,知府出門拜客,夫人到他書房閒玩,只見他牀頭邊帳子外有一件東
    (西,塞在壁縫之中。)
    (取下來看,卻是一隻繡鞋。)
    (夫人仔細識認,竟像媳婦穿的一般。)
    (就藏在袖中,走到媳婦房裡,將牀底下的鞋子數一數,恰好有一隻單頭的,把
    (袖中那一隻取出來一比,果然是一雙。)
    (夫人平日原有醋癖,此時那裡忍得妝少不得『千淫婦、萬娼婦』將媳婦罵起來
    (。)
    (媳婦於心無愧。)
    (怎肯受這樣鬱氣?就你一句,我一句,鬥個不了。)
    (正鬥在鬧熱頭上,知府拜客回來,聽見婆媳相爭,走來勸解,夫人把他一頓『
    (老扒灰、老無恥』罵得口也不開。)
    (走到書房,問手下人道)
知 府:為甚麼原故?
    (手下人將牀頭邊尋出東西,拿去合著油瓶蓋的說話細細說上。)
    (知府氣得目定口呆,不知那裡說起,正要走去與夫人分辯,忽然丫鬟來報道)
丫 鬟:大娘子吊死了!
    (知府急得手腳冰冷,去埋怨夫人,說他屈死人命。)
    (夫人不由分說,一把揪住,將面上鬍鬚捋去一半。)
自 古:蠻妻拗子,無法可治。
    (知府怕壞官箴,只得忍氣吞聲,把媳婦殯殮了。)
    (一來肚中氣悶不過,無心做官,二來面上少了鬍鬚,出堂不便,只得入上司告
    (假一月,在書房靜養。)
    (終日思量去想了一月,忽然大叫起來道)
思 量:是了,是了!
    (就喚丫鬟一面請夫人來,一面叫家人伺侯。)
    (及至夫人請到,知府問前日的鞋子在那裡尋出來的?夫人指了壁洞道)
知 府:在這個所在。你藏也藏得好,我尋也尋得巧。
知 府:(知府對家人道)你替我依這壁洞拆將進去。
    (家人拿了一把薄刀,將磚頭撬去一塊)
家 人:裡面是精空的。
知 府:正在空處可疑,替我再拆。
    (家人又拆去幾塊磚,只見有許多老鼠跳將出來。)
知 府:是了,看裡面有甚麼東西?
    (只見家人伸手進去,一連扯出許多物件來,布帛菽粟,無所不有。)
    (裡面還有一張繡紙,展開一看,原來是前日查檢不到、疑衙門人抽去了那張姦
    (情狀子。)
知 府:(知府長歎一聲道)這樣冤屈的事,教人那裡去伸!
家 人:(夫人也豁然大悟道)這等看來,前日那只鞋子也是老鼠銜來的。只因前半只尖
    ,後半只禿,他要扯進洞去,扯到半中間,高底礙住扯不進,所以留在洞中了。
    可惜屈死了媳婦一條性命!
    (說完,捶胸頓足,悔個不了。)
    (知府睡到半夜,又忽然想起那樁姦情事來,躊躇道)
知 府:官府衙裡有老鼠,百姓家裡也有老鼠,焉知前日那個玉墜不與媳婦的鞋子一般,
    也是老鼠銜去的?
    (思量到此,等不到天明,就教人發梆,一連發了三梆,天也明瞭。)
    (走出堂去,叫前日的原差將趙玉吾、蔣瑜一干人犯帶來復審。)
    (蔣瑜知道,又不知那頭禍發,冷灰裡爆出炒豆來,只得走來伺候。)
    (知府叫蔣瑜、趙玉吾上去,都一樣問道)
知 府:你們家裡都養貓麼?
那兩個:(兩個都應道)不養。
知 府:你們家裡的老鼠多麼?
那兩個:(兩人都應道)極多。
    (知府就吩咐一個差人,押了蔣瑜回去)
知 府:凡有鼠洞,可拆進去,裡面有甚麼東西,都取來見我。
    (差人即將蔣瑜押去。)
    (不多時,取了一糞箕的零碎物件來。)
    (知府教他兩人細認,不是蔣家的,就是趙家的。)
    (內中有一迦楠香的扇墜,咬去一小半,還剩一大半。)
趙玉吾:這個香墜就是與那個玉墜一齊交與媳婦的。
知 府:是了,想是兩個結在一處,老鼠拖到洞口,咬斷了線掉下來的。
趙玉吾:(對蔣瑜道)這都是本府不明,教你屈受了許多刑罰,又累何低冒了不潔之名,
    慚愧慚愧。
    (就差人去喚何氏來,當堂吩咐趙玉吾)
趙玉吾:你並不曾失節,原原領回去做媳婦。
趙玉吾:(趙玉吾磕頭道)小的兒子已另娶了親事,不能兩全,情願聽他別嫁。
知 府:你娶甚麼人家女兒,這等成親得快?
蔣 瑜:(蔣瑜哭訴道)老爺不問及此,童生也不敢伸冤,如今只得哀告了:他娶的媳婦
    ,就是童生的妻子。
    (知府問甚麼原故,蔣瑜把陸家愛富嫌貧,趙玉吾恃強壓娶的話一一訴上。)
知 府:(知府大怒道)他倒不曾奸你媳婦,你的兒子倒奸了他的髮妻,這等可惡!
    (就丟下簽來,趙趙玉吾重打四十,還要問他重罪。)
玉 吾:陸氏雖娶過門,還不曾與兒子並親,送出來還他就是。
    (知府就差人立取陸氏到官,要思量斷還蔣瑜。)
    (不想陸氏拘到,知府教他抬頭一看,只見發黃臉黑,腳大身矬,與趙玉吾的兒
    (子卻好是天生一對,地產一雙。)
知 府:(知府就對蔣瑜指著陸氏道)你看他這個模樣,豈是你的好逑?
玉 吾:(又指著何氏道)你看他這種姿容,豈是趙旭郎的伉儷?這等看來,分明是造物
    憐你們錯配姻緣,特地著老鼠做個氤氳使者,替你們改正過來的。本府就做了媒
    人,把何氏配你。
    (喚庫吏取一百兩銀子,賜與何氏備妝奩。)
    (一面取花紅,喚吹手,就教兩人在丹墀下拜堂,迎了回去。)
    (後來蔣瑜、何氏夫妻恩愛異常。)
    (不多時宗師科考,知府就將蔣瑜薦為案首,以儒士應試,鄉會聯捷。)
    (後來由知縣也升到四品黃堂,何氏受了五花封誥,俱享年七十而終。)
    
    
45**時間: 地點:
    (卻說知府自從審屈了這樁詞訟,反躬罪己,申文上司,自求罰俸。)
    (後來審事,再不敢輕用夾棍。)
    (起先做官,百姓不怕他不清,只怕他太執;後一味虛衷,凡事以前車為戒,百
    (姓家家尸祝,以為召父再生。)
    (後來再做到侍郎才住。)
    (只因他生性極直,不會藏匿隱情,常對人說及此事,人都道)
知 府:不信川老鼠這等利害,媳婦的鞋子都會拖到公公房裡來。
    (後來就傳為口號,至今叫四川人為川老鼠。)
    
    
46**時間: 地點:
    (又說傳道四川人娶媳婦,公公先要扒灰,如老鼠打洞一般,尤為可笑。)
    (四川也是道德之鄉,何嘗有些惡俗?我這回小說,一來勸做官的,非人命強盜
    (,不可輕動夾足之刑,常把這樁姦情做個殷鑒;二來教人不可像趙玉吾輕嘴薄
    (舌,談人閨閫之事,後來終有報應;三來又為四川人暴白老鼠之名,一舉而三
    (善備焉,莫道野吏無益於世。)
    (第五卷 美女同遭花燭冤 村郎偏享溫柔福)
    (詩云:
    (  天公局法亂如麻,十對夫妻九配差。)
    (常使嬌鶯棲老樹,慣教頑石伴奇花。)
    (合歡牀上眠仇侶,交頸幃中帶軟枷。)
    (只有鴛鴦無錯配,不須夢裡抱琵琶。)
    (這首詩單說世上姻緣一事,錯配者多,使人不能無恨。)
    (這種恨與別的心事不同。)
    (別的心事可以說得出、醫得好,惟有這樁心事,叫做啞子愁、終身病,是說不
    (出、醫不好的。)
    (若是美男子娶了醜婦人,還好到朋友面前去訴訴苦,姊妹人家去遣遣興,縱然
    (改正不得,也還有個娶妾討婢的後門。)
    (只有美妻嫁了醜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兩扇死門,並無半條生路,這才叫做
    (真苦。)
    (古來「紅顏薄命」四個字已說盡了。)
    (只是這四個字,也要解得明白,不是因他有了紅顏,然後才薄命,只為他應該
    (薄命,所以才罰做紅顏。)
    (但凡生出個紅顏婦人來,就是薄命之坯了,那裡還有好丈夫到他嫁,好福分到
    (他享?當初有個病人,死去三日又活轉來,說曾在地獄中看見閻王升殿,鬼判
    (帶許多惡人聽他審錄,他逐個酌其罪之輕重,都罰他,變豬變狗、變牛變馬去
    (了,只有一個極惡之人,沒有甚麼變得。)
    (閻王想了,點點頭道)
婦 人:罰你做一個絕標緻的婦人,嫁一個極醜陋的男子,夫妻都活百歲,將你禁錮終身
    ,才准折得你的罪業。
    (那惡人只道罪重罰輕,歡歡喜喜的去了。)
婦 人:(判官問道)他的罪案如山,就變作豬狗牛馬,還不足以盡其辜,為何反得這般
    美報?
有一個:(閻王道)你那裡曉得?豬狗牛馬雖是個畜生,倒落得無知無識,受別人豢養終
    身,不多幾年,便可超生轉世;就是臨死受刑,也不過是一刀之苦。那婦人有了
    絕標緻的顏色,一定乖巧聰明,心高志大,要想嫁潘安、宋玉一般的男子。及至
    配了個愚醜丈夫,自然心志不遂,終日憂煎涕泣,度日如年,不消人去磨他,他
    自己會磨自己了。若是丈夫先死,他還好去改嫁,不叫做禁錮終身;就使他自己
    短命,也不過像豬狗牛馬,拚受一刀一索之苦,依舊可以超生轉世,也不叫做禁
    錮終身。我如今教他偕老百年,一世受別人幾世的磨難,這才是懲奸治惡的極刑
    ,你們那裡曉得?
    (看官,照閻王這等說來,紅顏薄命的根由,薄命定是紅顏的結果,那啞子愁自
    (然是消不去、終身病自然是醫不好的了。)
    (我如今又有個消啞子愁、醫終身病的法子,傳與世人佳人,大家都要緊記。)
    (這個法子不用別的東西,就用『紅顏薄命』這一句話做個四字金丹。)
    (但凡婦人家生到十二三歲的時節,自己把鏡子照一照,若還眼大眉粗,發黃肌
    (黑,這就是第一種恭喜之兆了,將來決有十全的丈夫,不消去占卜;若有二三
    (分姿色,還有七八分的丈夫可求;若有五六分的姿色,就只好三四分的丈夫了
    (;萬一姿色到了七分八分、九分十分,又有些聰明才技,就要曉得是個薄命之
    (坯,只管打點去嫁第一等第一名的愚醜丈夫。)
    (時時刻刻在此為念,看見才貌俱全的男子,曉得不是自己的對頭,眼睛不消偷
    (覷,心上不消妄想。)
    (預先這等磨煉起來,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醜丈夫,只當逢其故主,自然
    (貼意安心,那閻羅王的極刑自然受不著了。)
    (若還僥倖嫁著第二三等、第四五名的愚醜丈夫,就是出於望外,不但不怨恨,
    (還要歡喜起來了。)
    (人人都用這個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啞子愁也不生,終身病也不害
    (,沒有死路,只有生門,這『紅顏薄命』的一句話豈不是四字金丹?做這回小
    (說的人,就是婦人科的國手了。)
    (奉勸世間不曾出閣的閨秀,服藥於未病之先;已歸金屋的阿嬌,收功於瞑眩之
    (後,莫待病入豪肓,才悔逢醫不早。)
    (我如今再把一樁實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話出於閻王之口,入於判官之耳,
    (死去的病人還魂說鬼,沒有見證的。)
    (明朝嘉靖年間,湖廣荊州府有個財主,姓闕字里侯。)
    (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後來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親手裡,就算荊州第一個富翁
    (。)
    (只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貝,不出無貝之才,莫說舉人進士掙扎不來,就是一頂
    (秀才頭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受不起。)
    (里侯自六歲上學,讀到十七八歲,剛剛只會記帳,連拜帖也要央人替寫。)
    (內才不濟也罷了,那個相貌,一發醜得可憐,凡世上人的惡狀,都合來聚在他
    (一身,半件也不教遺漏。)
    (好事的就替他取個別號,叫做「闕不全」。)
    (為甚麼取這三個字?只因他五官四肢,都帶些毛病,件件都闕,件件都不全闕
    (,所以叫做「闕不全」。)
    (那幾件毛病?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
    (全禿,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蹺,腳跟點點;鼻不全赤,依稀略見酒糟痕;髮
    (不全黃,朦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帶雙聲;背不全駝,頸後肉但
    (高一寸;還有一張歪不全之口,忽動忽靜,暗中似有人提;更餘兩道出不全之
    (眉,或斷或連,眼上如經樵採。)
婦 人:(古語道得好)福在醜人邊。
    (他這等一個相貌,享這樣的家私,也勾得緊了。)
    (誰想他的妻子,又是個絕代佳人。)
    (父親在日,聘過鄒長史之女。)
    (此女係長史婢妾所生,結果親之時,才四五歲,長史只道一個通房女,許了鼎
    (富之家,做個財主婆也罷了,何必定要想誥命夫人?所以一說便許,不問女婿
    (何如。)
    (誰想長大來,竟替爺娘爭氣不過。)
    (他的姿貌,雖則風度嫣然,有仙子臨凡之致,也還不叫做傾國傾城;獨有那種
    (聰明,可稱絕世。)
    (垂髫的時節,與兄弟同學讀書,別人讀一行,他讀得四五行,先生講一句,他
    (悟到十來句。)
    (等到將次及笄,不便從師的時節,他已青出於藍,也用先生不著了。)
    (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只因長史平日以書畫擅長,他立在旁邊看看,
    (就學會了,寫畫出來竟與父親無異,就做了父親的捉刀人,時常替他代筆。)
    (後來長吏游宦四方,將他帶到任所。)
    (及至任滿還鄉。)
    (闕里侯又在喪中,不好婚娶。)
    (等到三年服闋,男女都已二十外了。)
    (長史當日許親之時,不料女兒聰明至此,也不料女婿愚醜至此。)
    (直到這個時節,方纔曉得錯配了姻緣,卻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
    (鄒小姐也只道財主人家兒子,生來定有些好相,決不至於鰍頭鼠腦,那「闕不
    (全」的名號,家中個個曉得,單瞞得他一人。)
    (里侯服滿之後,央人來催親,長史不好回得,只得憑他迎娶過門。)
    (成親之夜,拜堂禮畢,齊入洞房。)
    (里侯是二十多歲的新郎,見了這樣妻子,那裡用得著軟款溫柔,連合巹杯也等
    (不得吃,竟要扯他上牀。)
    (只是自己曉得容貌不濟,妻子看見定要做作起來,就趁他不曾抬頭,一口氣先
    (把燈吹滅了,然後走近身去,替他解帶寬衣。)
    (鄒小姐是賦過打梅的女子,也肯脫套,不消得新郎死拖硬扯,順手帶帶也就上
    (牀。)
    (雖然是將開之蕊,不怕蜂鑽;究竟是未放之花,難禁蝶採。)
    (摧殘之際,定有一番狼藉。)
    (女人家這種磨難,與小孩子出痘一般,少不得有一次的,這也不消細說。)
    (只是雲收雨散之後,覺得牀上有一陣氣息,甚是難聞。)
    (鄒小姐不住把鼻子亂嗅,疑他牀上有臭蟲。)
    (那裡曉得里侯身上,又有三種異香,不消燒沉檀、點安息,自然會從皮裡透出
    (來的。)
    (那三種?口氣,體氣,腳氣。)
    (鄒小姐聞見的是第二種,俗語叫做狐腥氣。)
    (那口裡的,因他自己藏拙,不敢親嘴,所以不曾聞見;腳上的,因做一頭睡了
    (,相去有風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聞見。)
    (鄒小姐把被裡聞一聞,又把被外聞一聞,覺得被外還略好些,就曉得是他身上
    (的原故了,心上早有三分不快。)
    (只見過了一會,新郎說起話來,那口中的穢氣對著鼻子直噴;竟像吃了生蔥大
    (蒜的一般。)
    (鄒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爐上過世的,那裡當得這個熏法?)
    (一霎時心翻意倒起來,欲待起嘔唾,又怕新郎知道嫌他,不是做新人的厚道,
    (只得拚命忍住;忍得他睡著了,流水爬到腳頭去睡。)
    (誰想他的尊足與尊口也差不多,躲了死屍,撞著臭鯗,弄得個進退無門。)
心上思:(坐在牀上思量)我這等一個精潔之人,嫁著這等一個污穢之物,分明是蘇合遇
    了蜣螂,這一世怎麼腌臢得過?我昨日拜堂的時節,只因怕羞不敢抬頭,不曾看
    見他的面貌;若是面貌可觀,就是身上有些氣息,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
    洗出來,再做幾個香囊與他佩帶,或者也還掩飾得過。萬一面貌再不濟,我這一
    生一世怎麼了?
    (思量到此,巴不得早些天明,好看他的面孔。)
    (誰想天也替他藏拙,黑魆魆的再不肯亮,等得精神倦怠,不覺睡去,忽然醒來
    (,卻已日上三竿,照得房中雪亮。)
    (里侯正睡到好處,誰想有人在帳裡描他的睡容。)
    (鄒小姐把他臉上一看,嚇得大汗直流,還疑心不曾醒來,在夢中見鬼,睜開眼
    (睛把各處一相,才曉得真,就放聲大哭起來。)
    (里侯在夢中驚醒,只說他思想爺娘,就坐起身來,把一隻粗而且黑的手臂搭著
    (他膩而且白的香肩,勸他耐煩些,不要哭罷。)
    (誰想越勸得慌,他越哭得狠,直等里侯穿了衣服,走出房去,冤家離了眼前,
    (方纔歇息一會;等得走進房來,依舊從頭哭起。)
    (從此以後,雖則同牀共枕,猶如帶鎖披枷,憎嫌丈夫的意思,雖不好明說出來
    (,卻處處示之以意。)
    (里侯家裡另有一所書房,同在一宅之中,卻有彼此之別。)
    (鄒小姐看在眼裡,就瞞了里侯,教人雕一尊觀音法像,裝金完了,請到書房。
    ()
心上思:(待滿月之後,揀個好日,對裡候道)我當初做女兒的時節,一心要皈依三寶,
    只因許了你家,不好祝發。我如今替你做了一月夫妻,緣法也不為不盡。如今要
    求你大捨慈悲,把書房佈施與我,改為靜室,做個在家出家。我從今日起,就吃
    了長齋,到書房去獨宿,終日看經念佛,打坐參禪,以修來世。
      你可另娶一房,當家生子。隨你做小做大,我都不管,只是不要來攪我的清
    規。
    (說完,跪下來拜了四拜,竟到書房去了。)
    (里侯勸他又不聽,扯他又不住,等到晚上,只得攜了枕席,到書房去就他。)
    (誰想他把門窗戶扇都封鎖了,猶如坐關一般,只留一個丫鬟在關中服事。)
    (里侯四顧彷徨,無門可入,只得轉去獨宿一宵。)
    (到次日,接了丈人丈母進去苦勸,自己跪在門外哀求,怎奈他立定主意,並不
    (回頭。)
    (過了幾時,里侯善勸勸不轉,只得用惡勸了。)
    (吩咐手下人不許送飯進去,他餓不過,自然會鑽出來。)
    (誰想鄒小姐求死不得,情願做伯夷、叔齊,一連餓了兩日,全無求食之心。)
    (里侯恐怕弄出人命來,依舊叫人送飯。)
    
    
47**時間: 地點:
婦 人:(一日立在門外大罵道)不賢慧的淫婦!你看甚麼經?念甚麼佛?修甚麼來生?
    無非因我相貌不好,本事不濟,不能夠遂你的淫心,故此在這邊裝腔使性。你如
    今要稱意不難,待我賣你去為娼,立在門前,只揀中意的扯進去睡就是了。你說
    你是個小姐,又生得標緻,我是個平民,又生得醜陋,配你不來麼?不是我誇嘴
    說,只怕沒有銀子,若拚得大注銀子,就是公主西施,也娶得來!你辦眼睛看我
    ,我偏要娶個人家大似你的、容貌好似你的回來,生兒育女,當家立業。你那時
    節不要懊悔!
    (鄒小姐並不回言,只是念佛。)
    (里侯罵完了,就去叫媒婆來吩咐,說要個官宦人家的女兒,又要絕頂標緻的,
    (竟娶作正,並不做校只要相得中意,隨他要多少財禮,我只管送。)
    (就是媒錢也不拘常格,只要遂得意來,一個元寶也情願謝你。)
自 古: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只因他許了元寶謝媒,那些走千家的婦人,不分晝夜去替他尋訪,第三日就來
    (回覆道)
婦 人:有個何運判的小姐,年方二八 ,容貌賽得過西施。因他父親壞了官職,要湊銀
    子寄到任上去完贓,目下正要打發女兒出門,財禮要三百金,這是你出得起的。
    只是何夫人要相相女婿,方纔肯許;又要與大娘說過,他是不肯做小的。
里 侯:兩件都不難。我的相貌其實不揚,他看了未必肯許,待我央個朋友做替身,去把
    他相就是了;至於做大一事,一發易處。
      你如今就進關去對那潑婦講,說有個絕標緻的小姐要來作正,你可容不容?
    萬一嚇得他回心,我就娶不成那一個,也只當重娶了這一個,一樣把媒錢謝你。
    (那媒婆聽了,情願趁這注現成媒錢,不願做那樁欺心交易,就拿出蘇秦、張儀
    (的舌頭來進關去做說客。)
    (誰想鄒小姐巴不得娶來作正,才斷得他的禍根,若是單做小,目下雖然捉生替
    (死,只怕久後依舊要起死回生。)
鄒小姐:(就在佛前發誓道)我若還想在闕家做大,教我萬世不得超升。
    (媒婆知道說不轉,出去回覆里侯,竟到何家作伐。)
    (約了一個日子,只說到某寺燒香,那邊相女婿,這邊相新人。)
    (到那一日,里侯央一個絕標緻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幫閒,跟去偷相。
    ()
    (兩個預先立在寺裡等候。)
    (那小姐隨著夫人,卻像行雲出岫,冉冉而來,走到面前,只見他:眉彎兩月,
    (目閃雙星。)
    (摹擬金蓮,說三寸尚無三寸;批評花貌,算十分還有十分。)
    (拜佛時,屈倒蠻腰,露壓海棠嬌著地;拈香處,伸開纖指,煙籠玉筍細朝天。
    ()
    (立下風暗嗅肌香,甜淨居麝蘭之外;據上游俯觀發彩,氤氳在雲霧之間。)
    (誠哉絕世佳人,允矣出塵仙子!里侯看見,不覺搖頭擺尾,露出許多歡欣的醜
    (態。)
自 古:兩物相形,好醜愈見。
    (那朋友原生得齊整,又加這個傀儡立在身邊,一發覺得風流俊雅。)
    (何夫人與小姐見了,有甚麼不中意?當晚就允了。)
    (是侯隨即送聘過門,選了吉日,一樣花燈彩轎,娶進門來。)
    (進房之後,何小姐斜著星眸,把新郎覷了覷,可憐兩滴珍珠,不知不覺從秋波
    (裡瀉下來。)
    (里侯知道又來撒了,心上思量)
心上思:前邊那一個,只因我進門時節嬌縱了他,所以後來不受約束。古語道:『三朝的
    新婦,月子的孩兒,不可使他弄慣。』我的夫綱,就要從今日整起。
    (主意定了,就叫丫鬟拿合巹杯來,斟了一杯送過去。)
    (何小姐籠著雙手,只是不接。)
里 侯:交杯酒是做親的大禮,為甚麼不接?我頭一次送東西與你,就是這等裝模作樣,
    後來怎麼樣做人家?還不快接了去!
    (何小姐心上雖然怨恨,見他的話說得正經,只得伸手接來,放在桌上。)
    (從來的合巹標不過沾一沾手,做個意思,後來原是新郎代吃的。)
    (里侯只因要整夫綱,見他起先不接,後來聽了幾句硬話就接了去,知道是可以
    (威制的了,如今就當真要他吃起來。)
有一個:(對一個丫鬟道)差你去勸酒,若還剩一滴,打你五十皮鞭!
    (丫鬟聽見,流水走去,把杯遞與何小姐。)
    (小姐拿便拿了,只是不吃。)
    (里侯又叫一個丫鬟去驗酒,看乾了不曾。)
丫 鬟:(丫鬟看了來回覆道)一滴也不曾動。
    (里侯就怒起來,叫勸酒的過來道)
里 侯:你難道不是怕家主的麼!自古道:『拿我的碗,服我管。』我有銀子討你來,怕
    管你不下!要你勸一鍾酒都不肯依,後來怎麼樣差你做事!
里 侯:(叫驗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打輕一下,要你賠十下!
    (驗酒的怕連累自己,果然一把拖下去,拿了皮鞭,狠命的打。)
    (何小姐明曉得他打丫鬟驚自己,肚裡思量道)
何小姐: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料想不能脫身,不如權且做個軟弱之人,過了幾時,拚得
    尋個自盡罷了。總是要死的人,何須替他啕氣?
    (見那丫鬟打到苦處,就止住道)
丫 鬟:不要打,我吃就是了。
    (里侯見他畏法,也就回過臉來,叫丫鬟換一杯熱酒,自己送過去。)
    (何小姐一來怕啕氣,二來因嫁了匪人,憤恨不過,索性把酒來做對頭,接到手
    (,兩三口就乾。)
    (里侯以為得計,喜之不勝,一杯一杯,只管送去。)
    (何小姐量原不高,三杯之後,不覺酩酊。)
    (里侯慢櫓搖船,來捉醉魚,這晚成親,比前番吹滅了燈,暗中摸索的光景,大
    (不相同。)
    (何小姐一來酒醉,二來打點一個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當了屍骸,連那三種
    (異香聞來也不十分覺察。)
    (受創之後,一覺直睡到天明。)
    (次日起來,梳過了頭。)
丫 鬟:(就問丫鬟道)我聞得他預先娶過一房,如今為何不見?
何小姐:(丫鬟說)在書房裡看經念佛,再不過來的。
何小姐:為甚麼就去看經念佛起來?
丫 鬟:不知甚麼原故,做親一月,就發起這個願來,家主千言萬語,再勸不轉。
    (何小姐就明白了。)
    (到晚間睡的時節,故意歡歡喜喜,對里侯道)
何小姐:聞得鄒小姐在那邊看經,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你心下何如?
    (里侯未娶之先,原在他面前說了大話,如今應了口,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與他
    (看看,好騁自己的威風,就答應道)
何小姐:正該如此。
    
    
48**時間: 地點:
    (卻說鄒小姐聞得他娶了新人,又替自家歡喜,又替別人擔憂,心上思量)
心上思:我有鼻子,別人也有鼻子;我有眼睛,別人也有眼睛。只除非與他一樣奇醜奇臭
    的,才能夠相視莫逆;若是稍有幾分顏色、略知一毫香臭的人,難道會相安無事
    不成?
心上思:(及至臨娶之時,預先叫幾個丫鬟擺了塘報,道)看人物好不好,性子善不善,
    兩下相投不相投,有話就來報我。
    (只見娶進門來,頭一報說他人物甚是標緻;第二報說他與新郎對坐飲酒,全不
    (推辭;第三報說他兩個吃得醉醺醺的上牀,安穩睡到天明,如今好好在那邊梳
    (洗。)
鄒小姐:(鄒小姐大驚道)好涵養,好德性,女中聖人也,我一千也學他不來。
    (只見到第三日,有個丫鬟拿了香燭氈單,預先來知會道)
丫 鬟:新娘要過來拜佛,兼看大娘。
    (鄒小姐就叫備茶伺侯。)
    (不上一刻,遠遠望見里侯攜了新人的手,搖搖擺擺而來,把新人送入佛堂,自
    (己立在門前看他拜佛;又一眼相著鄒小姐,看他氣不氣。)
    (誰想何小姐對著觀音法座,竟像和尚尼姑拜懺的一般,合一次掌,跪下去磕一
    (個頭,一連合三次掌,磕三個頭,全不像婦人家的禮數。)
    (里侯看見,先有些詫異了。)
    (又只見他拜完了佛,起來對著鄒小姐道)
鄒小姐:這位就是鄒師父麼?
丫 鬟:正是。
何小姐:這等師父請端坐,容弟子稽首。
    (就扯一把椅子放在上邊,請鄒小姐坐了好拜。)
    (鄒小姐不但不肯坐,連拜也不教他拜。)
何小姐:(正在那邊扯扯曳曳,只見里侯嚷起來道)胡說!他只因沒福做家主婆,自己貶
    入冷宮。原說娶你來作正的,如今只姊妹相稱,那有拜他的道理?好沒志氣!
何小姐:我今日是徒弟拜師父,不是做小的拜大娘,你不要認錯了主意。
    (說完,也像起先拜佛一般,和南了三次,鄒小姐也依樣回他。)
    (拜完了,兩個對面坐下。)
    (才吃得一杯茶,何小姐就開談道)
何小姐:師父在上,弟子雖是俗骨凡胎,生來也頗有善願,只因前世罪重業深,今生墮落
    奸人之計。如今也學師父猛省回頭,情願拜為弟子,陪你看經念佛,半步也產敢
    相離。若有人來纏擾弟子,弟子拚這個臭皮囊去結識他,也落得早生早化。
鄒小姐:新娘說差了。我這修行之念,蓄之已久,不是有激而成的。況且我前世與闕家無
    緣,一進門來就有仄目之意,所以退居靜室,虛左待賢。聞得新娘與家主相得甚
    歡,如今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怎麼說出這樣不情的話來?我如今正喜得新娘,
    可保得耳根清淨,若是新娘也要如此,將來的靜室竟要變做鬧場了,連三寶也不
    得相安,這個斷使不得。
    (說完,立起身來,竟要送他出去。)
    (何小姐那裡肯走!里侯立在外邊,聽見這些說話,氣得渾身冰冷。)
    (起先還疑他是套話,及到見鄒小姐勸他不走,才曉得果是真心,就氣衝衝的罵
    (進來道)
何小姐:好淫婦!才走得進門,就被人過了氣。為甚要賴在這邊?難道我身上是有刺的麼
    !還不快走!
何 氏:你不要做夢!我這等一個如花似玉的人,與你這個魑魅魍魎宿了兩夜,也是天樣
    大的人情,海樣深的度量,就跳在黃河裡洗一千個澡,也去不盡身上的穢氣,你
    也勾得緊了。難道還想來玷污我麼?
    (里侯以前雖然受過鄒小姐幾次言語,卻還是綿裡藏針、泥中帶刺的話,何曾罵
    (得這般出像?)
    (況且何小姐進門之後,屢事小心,教舉杯就舉杯,教吃酒就吃酒,只說是個搓
    (得圓捏得匾的了,到如今忽然發起威來,處女變做脫兔,教里侯怎麼忍耐得起
    (?何小姐不曾數說得完,他就預先捏了拳頭伺候,索性等他說個盡情,然後動
    (手。)
    (到此時,不知不覺何小姐的青絲細髮已被他揪在手中,一邊罵一邊打。)
    (把鄒小姐嚇得戰戰兢兢,只說這等一嬌皮細肉的人,怎經得鐵槌樣的拳頭打起
    (?只得拚命去扯。)
    (誰想罵便罵得重,打卻打得輕,勢便做得凶,心還使得善。)
    (打了十幾個空心拳頭,不曾有一兩個到他身上,就故意放鬆了手,好等他脫身
    (,自己一邊罵,一邊走出去了。)
    (何小姐掙脫身子,號啕痛哭。)
    (大底婦人家的本色,要在那張惶急遽的時節方纔看得出來,從容暇豫之時,那
    (一個不會做些嬌聲,裝些媚態?及至檢點不到之際,本相就要露出來了。)
    (何小姐進門拜佛之時,鄒小姐把他從頭看到腳底,真是嫋娜異常。)
    (頭上的雲髻大似冰盤,又且黑得可愛,不知他用幾子頭篦,方纔襯貼得來;及
    (至此時被里侯揪散,披將下去,竟與身子一般長,要半根假髮也沒有。)
    (至於哭聲,雖然激烈,卻沒有一毫破笛之聲;滿面都是啼痕,又洗不去一些粉
    (跡。)
    (種種愁容苦態,都是畫中的娬媚,詩裡的輕盈,無心中露出來的,就是有心也
    (做不出。)
    (鄒小姐口中不說,心上思量)
心上思:我常常對鏡自憐,只說也有幾分姿色了,如今看了他,真是珠玉在前,令人形穢
    。這樣絕世佳人,尚且落於村夫之手,我們一發是該當的了。
    (想了一會,就竭力勸住,教他從新梳起頭來。)
    (兩個對面談心,一見如故。)
    (到了晚間,里侯叫丫鬟請他不去,只得自己走來圓荊,唱喏下跪,叫姐呼娘,
    (樁樁醜態都做盡,何小姐只當不知。)
    (後來被他苦纏不過,袖裡取出一把剃刀,竟要刎死。)
    (里侯怕弄出事來,只得把他交與鄒小姐,央泥佛勸土佛,若還掌印官委不來,
    (少不得還請你舊官去復任。)
    
    
49**時間: 地點:
    (卻說何小姐的容貌,果然比鄒小姐高一二成,只是肚裡的文才,手中的技藝,
    (卻不及鄒小姐萬分之一。)
    (從他看經念佛,原是虛名;學他寫字看書,倒是實事。)
    (何愛鄒之才,鄒愛何之貌,兩個做了一對沒卵夫妻,闕里侯倒睜著眼睛在旁邊
    (吃醋。)
    (熬了半年,不見一毫生意,心上思量)
心上思:看這光景,兩個都是養不熟的了,他們都守活寡,難道教我絕嗣不成?少不得還
    要娶一房,叫做三遭為定。前面那兩個原怪他不得,一個才思忒高,一個容貌忒
    好,我原有些配他不來。如今做過兩遭把戲,自己也明白了,以後再討,只去尋
    那一字不識、粗粗笨笨的,只要會做人家,會生兒子就罷了,何須弄那上書上畫
    的,來磨滅自己?
    (算計定了,又去叫媒婆吩咐。)
媒 婆:要有才有貌的便難,若要老實粗笨的,何須尋得?我肚裡儘有。只是你這等一分
    大人家,也要有些福相、有些才幹,才承受得起。如今袁進士家現有兩個小要打
    發出門,一個姓周,一個姓吳。姓周的極有福相、極有才幹,姓吳的又有才、又
    有貌,隨你要那一個就是。
里 侯:我被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聽見這兩個字也有些頭疼,再不要說起,竟是那
    姓周的罷了。只是也要過過眼,才好成事。
媒 婆:這等我先去說一聲,明日等你來相就是。
    (兩個約定,媒人竟到袁家去了。)
    
    
50**時間: 地點:
    (卻說袁家這兩個小,都是袁進士極得意的。)
    (周氏的容貌雖不十分豔麗,卻也生得端莊;只是性子不好,一些不遂意就要尋
    (死尋活。)
    (至於姓吳的那一個,莫說周氏不如他,就是闕家娶過的那兩位小姐,有其才者
    (無其貌,有其貌者無其才,只除非兩個並做一個,方纔敵得他來。)
    (袁進士的夫人,性子極妒,因丈夫寵愛這兩個小,往日氣不過,如今乘丈夫進
    (京去謁選,要一齊打發出門,以杜將來之禍。)
    (聽見闕家要相周氏,又有個打抽豐的舉人要相吳氏,袁夫人不勝之喜,就約明
    (日一齊來相。)
    (里侯因前次央人央壞了事,這番並不假借,竟是自己親征。)
    (次日走到袁家,恰好遇著打抽豐的舉人相中了吳氏出來,聞得財禮已交,約到
    (次日來娶。)
里 侯:舉人揀的日子自然不差,我若相得中,也是明日罷了。
    (及至走入中堂,坐了一會,媒婆就請周氏出來,從頭至腳任憑檢驗。)
    (男相女固然仔細,女相男也不草草。)
    (周氏把里侯睃了兩眼,不覺變下臉來,氣衝衝的走進去了。)
    (媒婆問里侯中意不中意,里侯)
里 侯:才幹雖看不出,福相是有些的,只是也還嫌他標緻,再減得幾分姿色便好。
媒 婆:鄉宦人家,既相過了,不好不成,勸你將就些娶回去罷。
    (里侯只得把財禮交進,自己回去,只等明日做親。)
    (卻中氏往常在家,聽得人說有個姓闕的財主,生得奇醜不堪,有『闕不全』的
    (名號。)
有一個:(周氏道)我不相一個人身上就有這許多景致,幾時從門口經過,教我們出去看
    看也好。
    (這次媒人來說親,只道有個財主要相,不說姓闕不姓闕,奇醜不奇醜。)
    (及時相的時節,周氏見他身上臉上景致不少,就有些疑心起來,又不好問得,
    (只把媒婆一頓臭罵說)
媒 婆:陽間怕沒有人家,要到陰間去領鬼來相?
有一個:(媒人道)你不要看錯了,他就是荊州城裡第一個財主,叫做闕里侯,沒有一處
    不聞名的。
有一個:(周氏聽見,一發顛作起來道)我寧死也不嫁他,好好把財禮退去!
媒 婆:(袁夫人道)有我做主,莫說這樣人家,就是叫化子,也不怕你不去!
    (周氏不敢與大娘對口,只得忍氣吞聲進房去了。)
    (天下不均勻的事盡多。)
    (周氏在這邊有苦難伸。)
    (吳氏在那邊快活不過。)
    (相他的舉人,年紀不上三十歲,生得標緻異常,又是個有名的才子,吳氏平日
    (極喜看他詩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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