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 至 第二〇

11**時間: 地點:
    (且說阿巧假意兒送了週三一步,回到亭子房間,格格地笑了一陣,阿金姐)
阿金姐:陳大少,大房間裡去安置吧。
    (陳大伸了一個呵欠。)
    (傳神之筆。)
陳 大:(道)我還是這兒吧,老實說我是要睡到點火,才得起身呢,大房裡睡著,不便
    很的。
阿金姐:(阿金姐笑道)陳大少末,勿知道咦說到子陸搭去哉,倪先生做子耐陳大少末,
    還要接啥別戶客人呢,耐著來浪末哉,明朝子倘忙有戶把打茶會格客人來末,倪
    定規回報俚篤,房間勿空,只消瞎說一聲,歸搭去借借房間末,客人哚自然走哉
    。房間無借處末,勿走也只好走哉,阿對,陳大少。
    (陳大一聽了這又香又甜的話,鬆爽非凡,於是接連住了三日,休說大門沒有出
    (來一步,連著亭子房間的門檻,竟沒跨了一跨。)
    (那陳大,當日來到秋雲家的時際,秋雲偷瞧那小皮包裡頭,一千元的鈔票直有
    (好幾十張,這卻秋雲看錯的,卻沒這麼許多,一古腦兒五千幾百元,鈔票是有
    (的,去了整票的二千元,還有三千幾百元,不知不覺這三天之內,都說姓了謝
    (了,姓陳的竟然身無半文了。)
    (至於八八雙台,到底吃嗎?你去想想吧,陳大也沒工夫喝這酒,阿金姐也斷斷
    (沒有這等的呆,這門上應酬過的呢,誰不知道喝酒原不過圖個面子罷哩,論不
    (定倒要貼掉兩個,賺錢一說,卻是六合之外,存而不論的道路,可想阿金姐,
    (願意真的要陳大喝這個八八雙台嗎?而且上海嫖界,雖然千奇百怪的花樣,卻
    (很多,闊的也很有,其實不會聽說有甚闊客,吃個八八雙台,一口氣吃了一百
    (二十八台酒,就是這八八雙台的名目,也只在《商界現形記》裡頭,卻沒聽到
    (有這名目呢。)
    (閒話休題,且說陳少鶴陳大,好算得曾經滄海,嫖出精來的一個人,然而卻沒
    (曾遇到碧玉樓謝秋雲,這麼著的奇形怪狀,卻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濃
    (情密趣。)
    (且住,謝秋雲真的有這情趣嗎?非也非也,淫而已矣,浪而已矣。)
    (須知謝秋雲原是寧波人,至於寧波婦人的一路狀態,可想而知了。)
    (陳大原是個何等樣人,真所謂人以類聚,物以群分。)
    (所以陳大直把這謝秋雲,當做天仙化人似的,秋雲也一心一意的要嫁這陳大了
    (,陳大也一心一意的要娶這秋雲了。)
    (若是嫁不成,情願三錢鴉片煙吃了怨命,陳大聽了心都碎了,若說娶不成,情
    (願把八千根煩惱絲剪了做和尚去。)
    (秋雲聽了暗暗歡喜,上當了,上當了。)
    (一般嫖界霸王,省省少年子弟聽聽。)
    (於是議定章程,五千元洋錢的身價,立刻退下牌子,發表嫁人之事。)
    (陳大自作主張,不捨得以秋云為小老婆視之,一樣的鳳冠霞帔,紅燈花轎,鼓
    (吹清音,迎歸府第。)
    (商議已定,喜勿勿的跑到自己的錢鋪裡去拿洋錢。)
    (那錢鋪,卻在大馬路後面,一條街叫什麼前馬路,那前馬路,原在大馬路之後
    (,不叫他後馬路,反而叫做前馬路,你想詫異嗎?還不知做書的筆誤呢,還是
    (馬路名兒叫別?這個很可以不必去研究他。)
    (筆尖有鬼。)
    (只管說前馬路五福裡的崇茂錢鋪,確是陳少鶴陳大的老子,全分東家。)
    (那擋手姓方,名兒叫做端伯,浙東紹興府馀姚縣人,年紀老了,今天恰恰七十
    (歲,是個古板非常的人。)
    (陳大直衝進去,只嚷道)
陳 大:拿拿拿,拿萬把洋錢來,要用,要用,鈔鈔,鈔票,鈔鈔鈔票,拿拿拿來。
    (活跳出來,畫也畫不出。)
    (這時際老擋手方端伯,恰整靠著藤椅上,架起了黃銅邊大圓凸光眼鏡,嘴裡銜
    (著一根三尺六寸長,毛筋大葫蘆頭的粗大煙桿,一手擎起一張新聞報,正看得
    (高興。)
    (只聽大嚷大叫,便把那新聞報朝著身上一掩,從把眼鏡一抬,拿眼一瞟,認一
    (認仔細,(活畫出一位老者,描神描神。)
    (卻是小東家陳少鶴,便把身體浮了一浮,(有規矩有身份)陳大也不待端伯開
    (口,已一迭連聲的嚷著,洋錢、鈔票、洋錢、鈔票。)
端 伯:(端伯便把新聞報放過一邊)東家又有什麼用度了,但是這幾天銀根奇緊非凡,
    哪裡有這許多鈔票擱著呢?若是有的卻有正經用度呢,也須得關照跑錢行伙計,
    明兒錢行裡去拆呢,然而須看光景哩,拆的到,拆不到,也決不來的。知道東家
    有什麼用度呀?
    (陳大聽了,呆了一呆道)
陳 大:立刻要用的洋錢,哪裡等得及明兒嗄。這幾塊洋錢,竟一時頭裡拿不出來,還算
    得老牌子匯豐大錢鋪嗎?
端 伯:嗄嗄嗄,只要幾塊洋錢,是有的,有的。鈔票也有,現洋也有,不要說這幾塊洋
    錢,就是一百、二百也有也有。
陳 大:(陳大一跺腳道)瞎纏了,瞎纏了,幾塊洋錢誰要哇,難道我幾塊洋錢,直要這
    兒來拿,至不可少,今兒要八千洋錢。少了一個,我卻坍台不起,名譽要緊,現
    存著呢,果然最好。假如不的,要馬上給我設法得來的,斷乎等不到明兒。
端 伯:(端伯了陣大一道)也沒有這樣緊促的事,倒是數目越大越好緩緩兒的,到底什
    麼用度呀?
陳 大:(陳大便坐下來道)你不知道我的急於要這一筆錢,卻是得著了一件異寶。
    (不是異寶,乃是活寶,歸根結蒂是現世寶。)
端 伯:(端伯笑道)直是異寶哩。
陳 大:聽我說呢,君玉坊第五家,有位美人。
    (美人,可發一噱。)
端 伯:(端伯呵呵的笑道)明白了,明白了,直是異寶哩,美人哩,綜而言之,一個婊
    子罷哩。
陳 大:(陳大跺腳道)噯!如今是東家娘娘,老班娘娘,陳府上的大奶奶,陳少鶴大爺
    的少夫人,還作興說是婊子嗎?
    (一串鈴,栩栩欲活。)
    (端伯冷笑一聲,陳大也不理會,只顧說道)
陳 大:那美人叫做謝秋雲,年紀比我少六歲(星命家必曰六衝,其婚不合。)剛好二九
    年華,一十八歲。(說得神來。陳大今年二十四歲了,卻是年方花信。)原是貴
    同鄉呀!(得神)這真叫做天緣了,我同他,本是驀不相識的,就是做掮客的周
    子言周老三,(他原來是掮客,坎坎明白,所以說他的生意忒多了,指不定是何
    (行業。)他做的相好。那一天週三請客,同我相遇了,說來真真稀奇,也算得
    (於今二十世紀,堂子界上的一段風流話哩,(羞煞丑煞,還給我少說幾句吧。
    ()倒說一見了我,便把週三,拋入東洋大海去了,我卻沒有叫他一個局,吃一
    (台酒,拼一場和,花一文錢,就此同我落了。
端 伯:慢來慢來,我是嫖界上的頭等外行,怎樣叫做就此同你落了,落些什麼來呀?
陳 大:(陳大只顧說道)週三在大房間裡喝酒,我就在亭子裡落了又落了。
端 伯:我越聽越糊塗了,到底落的雨呢,還是落的是雪,或者是冰雹?
    (妙談,無此言,不可無此文,滑稽無比。)
陳 大:(陳大笑道)你又纏了,落什麼相好嗄!
端 伯:相好竟相好了,有什麼落而不落的,這種怪談,既然把這相好的情分的趣味落掉
    了,那就不情了沒趣了。
    (妙解,未經人道,雖曰滑稽,殊含至理。)
陳 大:(陳大笑道)這是明明是你同我打趣了,不要胡鬧,聽我說正經吧。(的是正經
    (。)你想堂子裡,豈有這樣的奇事呢,真是佳人遇才子,才子遇佳人,方才這
    (樣的風流韻事。我平生從不會遇到這樣的多情多義的美滿姻緣。(迭著三個這
    (樣,傳神阿堵。)於是就在那一天起,一住直住到這時兒,坎坎從她那裡出來
    (,一直到這裡來,如今已說定了,她一嫁我,我一准娶她,她也並不要我的身
    (價銀子,不過她身上的這點點虧空,同她彌補了就是了。你想正正經經的娶親
    (,還要給幾百塊洋錢茶禮呢!這麼一想,她茶禮都不收,豈不是益發的客氣了
    (嗎?她的身份也益發的高貴了,我那老婆,當初娶她的時節,卻花著一千元洋
    (錢茶禮。你須明白,名式叫做茶禮,其實是同買丫頭買小老婆的身價,有什麼
    (兩樣,所以我乾綱獨斷,自做主張,把大奶奶的位份降革下來,把秋雲推升上
    (去,這便是如今新學家所謂特別改良。你年紀也高了,見識想來也廣些,我這
    (算計佩服嗎?
    (端伯聽著,只是搖頭,攢眉跺足。)
陳 大:可是這幾塊洋錢,極要緊的用度嗎?
端 伯:(端伯長歎一聲道)……
    (第三回畢。)
    (第四回 電報傳來火油飛漲 下堂求去豔幟仍張)
    
    
12**時間: 地點:
    (話說前馬路五福裡崇茂錢鋪的老擋手方端伯,聽了小東家陳少鶴這一番離奇怪
    (誕的言語,過分荒唐的狀態,不禁長歎一聲道)
端 伯:少鶴,我不是倚老賣老,白長了幾年年紀,父輩相交,說幾句不中聽的言語。相
    當初,尊大人鶴卿先生初到上海的時節,卻是個光身子,才靠著克勤克儉、忠厚
    老誠,投上了洋人蜜雪生的緣法,慢慢地得意起來。如今掙到三五十萬的家私,
    好不容易弄到商界上的一點名譽,也還算過得去。如今故世之後,還不到一百天
    ,你大孝在身,按禮呢卻是寢苫枕塊的時際哩。終算是生意場中,比不得讀書人
    家的規矩,頂真禮體周匝,稍微馬馬虎虎也無人來責備你。然而三年之喪,上至
    天子,下及庶人,無分貴賤,也不分學界、商界,總之是一個樣子,一條大禮。
    你竟太荒唐了。尊大人去世剛剛五日,就把鬆盛衚衕,雅仙班裡唱花旦的謝如意
    娶到家裡去了。過了三日,又把哪裡的一個跟局大姐,叫做什麼阿昭的又弄到家
    裡去了。又是什麼李公館裡的丫頭,什麼住家野雞,家裡頭頓然多了一大堆的雌
    兒。如今是愈發狠了,索性要論萬洋錢娶一個妓女哩。錢呢,原來是你的,但是
    不過兩三個月之內,已失去了家私三分之一。這麼說來,不消一年,那就完了。
    少鶴,你可知道錢去了,是不曾回來的呢。常言道:笑著使去,哭不回來。並且
    上海地方是千層餅,比如你這麼幾十萬銀子的家當,也算不上一個財主,就是一
    天使個精光,也不算是個闊客。這麼想來,卻是何苦來呢?還有一句話說,只怕
    你聽了不進呢,你花錢的本事端的不小,賺錢的本事你有嗎?到底要賺一個錢,
    要有賺一個錢的本事。我勸你省省吧!謝秋雲的一件,正經算了吧!至於妓女,
    哪裡有什麼真情真義呢?總而言之無非想你幾個錢罷了。假如說你陳少鶴是個光
    身窮漢,那秋雲就不認得你了,不要說是個光身窮漢,只消是個平常經紀人,也
    不你一了,睬也不睬你一睬哩。橫豎眼下的市面,你也知道,銀根之緊休說,你
    這點子年紀沒有遇到,就是我今年齊頭七十歲,在上海商界上混了五十餘年,也
    第一回兒遇到。什麼至不可少八千洋錢哩,一萬洋錢哩,沒弄處是沒法的。
    (陳大聽了端伯許多掃興的言語,心裡已老大的不然,然而還指望他嘮叨過了,
    (鈔票拿將來就認悔氣,給他排揎這一頓也就算了。)
    (及至臨了,仍是個沒有,不由得無名火升得什麼樣的高。)
    (登時擺出東家眉眼來,把桌子一拍,眼珠兒睜的滾圓,喝道)
陳 大:伙計,你說什麼豈不是放屁,我的錢由我使,誰說使不得。我要使錢倒要你說有
    無,豈不是反了。
    (端伯也動了肝火,老氣橫天,痰火砸地的道)
端 伯:你在那裡和誰說話,這等的沒規矩。你爺死的時候,你又不聾不瞎的,你爺不是
    說的嗎:『我那孽障不爭氣,眼看是一代光的樣子,我這些小家私都靠著端翁的
    辛苦,與其被那孽障浪花,浪費,不如送了朋友。接著外國規矩,原是作興的。
    不過我們中國這個風氣沒有開,我這幾句話似乎駭人聽聞,是的,我如今只好仿
    著劉先生的章法了:嗣子可輔則輔之,否則先生自取之。』這幾句遺囑,你豈忘
    了嗎?尊大人既有劉先生的義氣,我就沒有諸葛亮的忠心嗎?所以一點兒沒有私
    情夾帳,一是一,二是二,一古腦交代你。你如今這等的荒唐,我一句話都沒有
    名分說嗎?休說我是你爺托孤重任,就是平常的一個老翁,你這等的行為就該訓
    責,訓責。一言蔽之,錢是你的,權是我的。不給你便怎樣?
    (陳大暴跳如雷,大嚷大叫道)
陳 大:反了反了,你,你這個老賊想謀王篡位了。你有拿著銀錢的權,我就有用你不用
    你的權。
    (端伯聽到這一句話倒鈍口了,這一急,叫他急出一句頂門針的言語來道)
端 伯:你想歇掉我的生意嗎?摘脫我的權柄嗎?我是你爺手裡進的人。你爺給我的權柄
    ,請你爺來歇掉我?
陳 大:(陳大冷笑一聲道)好,好。我同你新衙門裡去講。
    (這個當兒,端的鬧的太凶了。)
    (一眾伙計都奔集攏來想勸解。)
    (內中一個帳房姓杜號筱岑,卻是個洞庭山人,超超等的能為,卻是拍馬屁。)
一 個:(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所以陳大的老子鶴卿,也當他一個信托朋友,十分靠得住,就是方端伯也很重
    (用他。)
    (其實骨裡此公的是否靠得住,新學家所謂:恰恰一個絕對的反比例。)
    
    
13**時間: 地點:
    (當時筱岑死活的把陳大勸到帳房裡坐了,連忙倒茶遞水煙筒,一疊連聲的喊茶
    (房倒洗臉水,親自滴了十來滴林文煙花露香水,拿沒曾用過的毛巾,透明的芝
    (蘭肥皂,一古腦兒端整的齊全。)
    (東家老班叫的震天價響。)
    (陳大大為合意,洗過了臉,筱岑跟手點了鴉片煙燈,搶了一張五元的鈔票,吆
    (喝著茶房飛也似的飛到二馬路「廣誠信」,去挑五塊洋錢福字煙膏。)
    (一塊洋錢二錢五分的那一號。)
    (五塊洋錢只要一兩二錢五分,多了不好了,不是福字號了,那便不配東家的身
    (分,抽決計不要。)
    (茶房奉命,自然如飛而去。)
    (原來沒多路,只穿過大馬路就到了,竟沒五分鐘時已挑了回來。)
    (筱岑便請陳大躺下,自己卻躺著對面,替陳大裝煙,陳大瞧著筱岑如此恭維,
    (又恰好煙瘾也到了,更覺得事事慰貼。)
    (看他年紀又輕,人才很漂亮,便堆下笑容道)
筱 岑:倒難為你想得週到,我被那老賊氣得我煙蟲都跳起來了。
筱 岑:東家怎地和擋手鬧起來呢?
    (陳大便把原委說了。)
筱 岑:(筱岑忙道)恭喜,恭喜。那麼就是正主兒的老班娘娘了,伙計喜酒是要喝的。
    (陳大竟然心花怒放。)
    (自從生了耳朵以來,直沒曾聽到這麼甜津津的言語,嘻著嘴,死活的合不攏來
    (。)
筱 岑:(那筱岑)至於洋錢方便得很,待伙計出幾張即期票,這便是同現洋錢一個樣子
    的。若說零星用,千把洋錢的鈔票,現在存著呢。
陳 大:(陳大頓然大悟道)你的計較很通,很通。給我寫一張五千元的即期票,再出幾
    張一千元的,五百、三百元的,不管他多少,每一樣寫他十張,放在身上。比如
    鈔票似的一樣使嗎?我們竟是杜做的鈔票哩。你恰恰姓杜,巧極巧極。橫豎左右
    閒著,成日家做這鈔票豈不有趣。不過一張小方紙兒,值不了一文錢的本錢。大
    而言之,十萬八千;小而言之,也不過就是這樣的一百二百,盡著高興寫去,我
    不是一位活財神嗎?
筱 岑:東家豈不是活財神呀,就是財神也沒有東家這般闊綽呢!
    (陳大剛要說什麼,只見幾個伙計進來說)
陳 大:擋手捲鋪蓋了,立刻要回去了,不管事了。
    (陳大一聽此言,直跳起來拍手道)
直跳起:算這老賊知趣的,他不把鋪蓋卷時,老實說我要替他動手了。誰耐煩卷呢?點把
    火燒掉了豈不爽快。如今就請杜筱岑做擋手,做擋手,一言為定。
陳 大:(說著便對筱岑深深一揖道)諸事拜托,費心,費心。
杜筱岑:(慌得杜筱岑丟了煙籤忙道)才不勝任,才不勝任,斷不敢當此重任,請東家收
    回呈命,另找賢員擔當重任。伙計才疏學淺,斷斷不敢奉命,斷斷不敢奉命。
陳 大:這麼著就沒趣了,我最不歡喜這麼著的一句。老實說,我賞識的人,不會有半點
    差池的。我沒工夫抽鴉片煙了。你快快給我去做鈔票,我同你一答兒到秋雲那裡
    去玩罷。我同你說,秋雲那裡有個房間裡應酬的大姐,他的名字叫做阿金姐,蘇
    州落鄉橫塘鎮上人,據說今年還只得二十三歲哩。不要說別的,他一對眼鋒這麼
    一溜,那就叫做生活。只消稍微對別人溜一溜,竟會得魂靈都被他溜掉了,骨節
    都會酥化的。那皮膚的白、滑、嫩,綜而言之,說也說不像樣,我同你做媒,不
    作興打回票的。若說不靈呢,端的不是陳大少爺的牌面了。並且還有一層道理,
    我那秋雲定規只要阿金姐一個兒同他梳頭,別一個梳的頭她到底不稱心。如今秋
    雲嫁了我,仍舊要阿金姐梳,你同阿金姐做了夫妻,橫豎我公館裡只嫌沒有人住
    ,我也記不清實在有多少房屋,而且傢伙也太多著,你只管來住就是了。不過每
    日裡費你家嫂子心,替拙荊梳一個頭,你可肯嗎?
筱 岑:(筱岑沒口子的道)笑話了,笑話了,豈有不肯之理。東家賞賜了伙計這位美人
    ,伙計就叫賤妾過來伺候這位美人。
陳 大:呀,你已經娶過如夫人了嗎?
筱 岑:伙計一個老婆還養不活他,怎敢還想娶妾。所謂那個賤妾就是家裡的老婆。如今
    東家賞賜下來的美人,伙計怎敢委屈了這位美人,因此把名分翻過來。本底子的
    正室降革下去作為側室,就把這位美人推升上去作為正室呀。並不是頭裡原有小
    老婆呀。
陳 大:好啊,好啊,你竟同我彷彿一個人了。你我兩人才算得志同道合的知己朋友呢。
    你的老婆如今在上海嗎?
筱 岑:去年搬上來的,家裡還有一個妹子,今年十七歲了,還沒對親。當初爹娘在世的
    日子太珍愛了,不肯隨便封一門親事。舍妹呢?卻也才貌太齊整了,志氣也太驕
    傲了,倒說生意人是不願嫁的,只消是個風流名士,哪怕年紀老些家計窮些,小
    老婆也肯做。
陳 大:咦,倒也奇怪肯做小老婆,豈不是自己看得太輕了嗎?並且怎樣的門面叫做風流
    名士呢?
筱 岑:我也弄不清楚的,據妹子說,是這樣的,比如;這人會得寫字,什麼正草,隸篆
    都會寫,寫得要好。大家都去求教他。寫扇子哩、屏條哩、堂幅哩、對聯哩、匾
    額哩,才算得會寫字。不但是寫寫草帳,開開發票,就算得寫字。寫會了不能算
    數,還要會做文章,做文章的一說,卻是個大綱,內中還有難作哩。怎麼叫做難
    作呢?就是詩詞歌賦、長短兩句、編撰、說部、傳奇、白話文言,一古腦兒件件
    皆能,才算得是個文章家、詞章家、著作家、專據家,就是三填五典、三教九流
    、經文釋典、兵書戰策,無所不通,無所不曉。不但是涉跋通曉而已,須得深詣
    造極,才得算數。這三項是正經的學問的本領。其餘玩好的東西,消遣的法子,
    猶如彈琴歌瑟、培花栽草,博奕投壺,精緻的淘氣,正式的荒唐。於是王公大臣
    、大老先生都慕他的名,同他交接往來。天下底的人,說起了某人,個個都知道
    。這叫做名士。
    (陳大聽了,伸長了舌頭縮不進去,怪樣的聲音叫起來道)
陳 大:哎喲啊!上海地方哪裡有這個名士啊?苦了苦了。令妹只好一輩子沒老公的了。
筱 岑:東家聽我說呢,這名士還須得風流呢,不風流的名士,也是白勞勞呀。
陳 大:這卻更難了,但不知道怎樣才算風流呢?
筱 岑:這風流益發的詫異了。比如這位名士家裡頭的老婆,哪怕生得如花似玉、如玉生
    香、如花鬥豔,似這一般的老婆,切不可為心滿意足了,成日家捧住了不放,這
    麼就眼界不寬,志氣不高了。若是家裡頭有齊整的丫頭,年輕的媽媽,終要偷偷
    摸摸。假如這些丫頭媽媽們不肯,還須變盡的方法,引逗得肯了,才肯歇手。若
    是一面孔做出主人的醜態,使得丫頭媽媽們見了不敢多一句閒話,放一些子嬉笑
    ,這種人就叫做混沌末離,現世鐘馗。這還不算,假如隔壁人家的姐姐妹妹,自
    己家裡的嫂子嬸子,親戚人家的哥兒姐兒,都要弄點把戲出來。至於師娘巫女,
    優婆娼妓,這可不用說哩。若是這個樣兒的名士,才算是的的確確的風流名士哩
    。於是乎,舍妹才得情願嫁哩。正室副室,年老年青倒不計較。
陳 大:(陳大又怪嚷道)哎呀,哎呀。
筱 岑:(又笑說道)我名士卻不是名士,至於『風流』兩字,除了我還有誰呢?這麼說
    來,足見令妹也很風流的好一位小姐了,幾時倒要拜會、拜會哩。
筱 岑:還待東家說嗎,過幾天不是一家人了嗎?賤妾舍妹敢不伺候東家嗎?
陳 大:(陳大樂道)得情,得情。時光不早了,快給我寫好了鈔票,一答兒秋雲家去罷
    。
    (筱岑連連答應,忙跑到帳台上去,搶過一疊小方紙兒,硯台上注了一滴水,拿
    (墨七橫八豎的,推磨一陣,提筆就寫。)
    (寫那五千元的一張,三千元的一張,一千元的十張,五百元的十張,三百二百
    (一百元的各十張。)
    (共總寫了五十二張,找過算盤滴滴嗒嗒的一算,恰整二萬九千元。)
筱 岑:(算准了便道)東家,請過來。
    (陳大原躺著煙榻上的,聽了只一跳從煙榻上直跳到帳台那邊,瞧著亂蓬蓬的一
    (堆,不由得嘻開了嘴)
陳 大:都收拾。
筱 岑:這裡共五十二張合洋二萬九千元。
陳 大:(陳大接過來道)二萬九嗎?零零落落的,再寫一千,湊成三萬罷。
筱 岑:拿一千元鈔票恰好成數了,東家帳上付三萬元嗎?
陳 大:好,好,好,其實也何必付帳呢?
筱 岑:這是伙計的職分如此,將來可以開紅帳呀。
陳 大:何必,何必,如今你老哥做擋手了,我還有不放心嗎?橫豎不過費幾張小方紙兒
    ,最不值錢的東西,你要使錢盡管你寫著使就是了。
筱 岑:承蒙東家信托伙計,怎敢私寫一點兒呢?
    (陳大一面把那許多即期匯豐銀票收在小皮包裡,嘴裡)
嘴 裡:如今一切事情都舒齊了,我們『群玉坊』去吃便飯,高興一同去吧。
    (筱岑連連答應。)
    (於是一同來到「群玉坊」的碧玉樓謝秋雲那裡。)
    (秋雲阿金姐陪盡小心,慇懃接待。)
    (陳大指著筱岑對秋雲、阿金姐)
阿金姐:這位是小莊裡大掌櫃的杜大少爺。
    (秋雲,阿金知是錢鋪裡的擋手,如何不巴結。)
    (須知嫖界上第一闊客,第一等好戶頭,要算山西票幫,其次便是錢莊擋手了。
    ()
    (至於錢莊擋手的薪俸,每年不過二百弔錢的限止,再多也沒有的。)
    (若論薪俸而言,那裡有嫖長三堂子的資格,一年辛苦一票使,與他也不會體面
    (。)
    (怎說除了山西幫就算他們戶頭,闊而且好呢?就是千百萬的巨財的來去,只憑
    (著一個圖記,一張小方紙兒,都存他手裡。)
    (那怕一記斧頭砍去,三百、五百、一千、二千,馬上拿得出來。)
    (而且錢舖子的規矩最嚴,那怕是擋手,沒有堂子裡過夜的規矩,憑你相好做得
    (什麼似的恩。)
    (高興一回,板要歸去的。)
    (等他歸去之後,還正好應酬別戶客人。)
    (吾知道,明兒藥房裡頭一定有注生意上門了。)
    (這還是便宜事體。)
    (稍微吃虧些,什麼「包蘭芳」哩,「木渭三」哩。)
    (就有三十五塊洋錢的生意,三天七天包得全愈的本事。)
    (過了半年三月,不作興不要再請教他們規矩,所以堂子裡最巴結是這一等人。
    ()
    (橫豎這一等人,也樂得鬧闊,使的又不是真的銀錢,無非是小方紙上亂畫一泡
    (就是了。)
    (將來不得了,又不干他的事,是有別人去擔當呀。)
    
    
14**時間: 地點:
    (如今筱岑使的銀兩,不論成千累萬,只消說一聲拉倒,不怕陳大不擔當。)
    (且住,底下的就說不得了。)
    (若是一口氣盡管兒瞎三話四,把這西洋鏡拆穿了,這麼杜筱岑似的一流人,要
    (罵我了。)
    (橫豎我卻不是此道中人,終說我不知道其中的實在情形了,所以意會錯了。)
    (我既是不知道其中的實在情形,我就不說這個哩,只說我著實知道的吧。)
    (著實知道的是個什麼?就是阿金姐拿眼瞟了幾瞟杜筱岑,打諒她只不過二十五
    (六年紀,一張小白圓臉,一副知趣的形容,一套有趣的衣服,一眼不眨的只顧
    (瞪瞪的瞧那筱岑。)
    (筱岑也在心上打算,這一個光景就是阿金姐,姿色只有八分,倒是態度風騷,
    (足足有十二分。)
    (所以也是一眼不眨的,瞪瞪的只顧瞧那阿金姐。)
    (他倆彼此瞧出了神,所謂忘形現世了。)
陳 大:(陳大拍手大笑道)緣分,緣分,
    (這一鬧卻把那一對兒狂且蕩婦鬧醒了,不覺一個沒意思。)
阿金姐:(阿金姐搭訕道)啊呀,昏脫來裡哉,煙燈還勿曾點了。阿巧耐來浪做啥,客人
    來裡,還勿曉得答我跑出來嗄,魔來浪陸搭嗄。
陳 大:(陳大益發的拍手大笑道)阿金姐,你竟昏了嗎?好不怕羞。
阿金姐:(阿金姐白著眼一橫道)耐大少末……
陳 大:(陳大笑道)我便怎樣。
阿金姐:勿說哉,盡耐嚼罷,個答杜大少末頭一埭來勒,客客氣氣。阿有啥形容勿出格,
    該號閉話,阿要鴨尿臭嗄。
陳 大:(陳大也勉強打著蘇白道)該號閒話,一點也勿是鴨尿臭,倒是停歇歇該號事體
    像煞有點鴨尿臭。
    (一語未完,說得眾人都撫掌大笑。)
    (急得阿金姐只是跺腳,嘲笑一陣。)
    (陳大、筱岑對躺著去抽煙了,阿金姐就去坐陳大身邊,等著抽過了三二口煙)
筱 岑:陳大少,倪先生格事體,到底阿是該格樣式,一定算數哉。俚篤娘來浪這底下,
    請耐大少爺格示,阿要叫俚上來。
陳 大:(陳大直跳起來道)嗄丈母太太已經到了,快請快請。
    (這個當兒只見一人直衝進來。)
    (第五回 海底槍笆居奇壟斷 空中樓閣看戲搭台)
    
    
15**時間: 地點:
    (卻說陳少鶴陳大,正說到丈母太太到了。)
陳 大:(道)快請,快請。
    (這時際,只見一人直衝進來。)
    (瞧時,不是別人,正是週三,周子言。)
    (原來那週三,自從那一天自己的相好謝秋雲,吃陳大剪了邊去,可煞作怪。)
    (非唯沒有半些子的酸,反而愈加知己起來,陳大也感激他是器重寬宏的一位大
    (方朋友,因此益發地敬重他。)
    (不消三日,竟往來密切,比著自家兄弟還要加上千百倍的親熱。)
    
    
16**時間: 地點:
    (當時衝進房裡來,瞧他的神色,大有驚喜之狀。)
陳 大:老三,你從哪兒來呢?
    (只怕黑牡丹那裡來,計其時日還不曾喬遷到多福裡去矣。)
週 三:(週三從懷裡探出一件東西來)你瞧,你瞧。
    (陳大接來瞧時,卻是一封電報。)
陳 大:(便道)這是電報呀,哪裡打來的呀?
週 三:你瞧了,好叫你喜歡。
陳 大:哦,敢是徐家妹妹從長崎打來的嗎?她光景要回國了,果然有趣。
週 三:呸!你竟心心念念在徐家的那個雌兒身上。我勸你算了罷。我自己打諒、打諒,
    你是個生意場中人,他是學生界上的有名巨子。如今還比得當初的時代嗎?只怕
    你在這兒還是一天到晚終要提起那徐家妹妹長,徐家妹妹短,怎樣風流,哪樣多
    情。只怕他在外國早把你陳大忘得一點影子都沒了。
陳 大:別冤枉他,他卻不是這麼一流人。
週 三:別多說,你且看電報吧。
    (陳大便把那電報抽出來認了一認。)
    (其實有好多個字有點不認識,若是老實說認不得字,讓秋雲,阿金姐見了似乎
    (面子上太過意不去。)
    (於是把嘴噘了兩噘,把身子一扭)
阿金姐:誰耐煩看這個,你念給我聽。
杜筱岑:(杜筱岑連忙答應道)伙計念給東家聽。
    (杜筱岑一味逢迎,便高聲朗誦道)
杜筱岑:『古吉魯』商輪,裝載煤油若干數,在某洋面,遭風失事。
陳 大:(陳大直跳起來道)不得了,不得了。『古吉魯』輪船滿船裝的,通統是洋油,
    經得起鬧出亂子來的嗎?洋油市面,我最熟悉,現存的洋油總盤還不滿二十天之
    用,才告著『古吉魯』進口,接濟市面。老三,這電報『茶會』上知道沒有?
    (各項賣買聚集之所,名曰同行茶會,卻不在茶肆中,是在煙館中,只該名之曰
    (「煙會」)週三笑道)
週 三:這是我的私家電報,肯給同行中曉得嗎?你我是自己弟兄,所以跑來給你個消息
    。老實說,我也沒有工夫同你談天,連夜要盡多盡少買進了。多買一箱就多發一
    注財,你也該買進點,只怕秋雲的一筆,就此撩出來了。看你的運氣,看你的本
    事吧,要發三五十萬的財,也在這一記上。
陳 大:(陳大跳起來對著週三深深一揖道)三阿哥,既然承情要好,給我這個好消息。
    如今,一客不煩二主了,如今通市面的底盤端的有限,我想這樣吧:只消是火油
    ,不論價錢,都是我買。綜而言之,他們開得出口,我就不作興還一句價。銀子
    我一個兒垫賺的錢。你我兩人二八刀,你發現成的財還不窩心嗎?
    (週三聽了,躊躇道)
週 三:懊惱給你說的,給你說了,就奪了我的利了。這種機會,我雖則資本不多,然而
    到這地步,不要說錢莊家拖得動,三五百萬銀根,就是銀行家,也只怕我不要用
    。
陳 大:(陳大又是深深一揖道)我的好三阿哥,親三阿哥,作成兄弟掏一票罷,銀子我
    垫,將來賺的四六。四六那總算便宜了,再不窩心時,天理良心了。
週 三:(週三搖著頭道)這麼著,真真叫我也難說了,只好且圖後會了。
陳 大:(陳大歡喜非凡道)感激不盡,感激你三阿哥不盡了。
週 三:(說著又對筱岑道)你知道了,等三阿哥買進時,有多少就拿小方紙兒畫幾筆給
    他。
週 三:(週三一時不懂道)畫什麼給我呀,這位老兄是擅長丹青的嗎?久慕、久慕,過
    天請教一張扇面來光輝光輝。
筱 岑:(筱岑不禁發噱道)周子翁纏錯了,敝東說的是打票子,並不是畫畫兒。
週 三:(週三也好笑道)原來這個真真東瓜纏到茄子裡去了。我想小方紙兒上畫幾筆,
    那是冊頁了,我們又不是鑒賞家,要畫冊頁來什麼用處。倒不如扇面,得用的好
    多著呢。這麼著票子今兒用不著,明兒節上,論不定要上百萬呢!寶莊一定是崇
    茂了,方端翁那裡費心關照一聲,數目多了,恐怕多一句話便不能搶帽子,著先
    手了。
陳 大:方老賊滾蛋了,如今是筱岑擋手了,這位就是杜筱岑呀,你們沒會過嗎?
筱 岑:周子翁,前兒在花想容那裡會過了。
週 三:(週三忙道)失照,失照,兄弟記性竟不好了。
    (嘴裡說著心裡盤算道:呀!崇茂是方老端的開山老祖,二十多年的老擋手,怎
    (地驀地裡調了這個杜筱岑哩。)
    (而今錢莊的風浪果然危險,然而只有他穩當。)
    (別人家折本倒帳,他仍然是賺錢。)
    (這當中,一定有個絕大的原因,這個不干我事。)
    
    
17**時間: 地點:
    (如今既是杜筱岑擋手了,這便是我週三爺的濟運,這個杜筱岑須得著實連絡一
    (連絡。)
杜筱岑:(想罷便堆上一臉的笑容道)不錯、不錯,『花想容』是石鬆年做的,鬆年那麼
    真的會畫花的了。據說鬆年的花鳥在上海要算他第一把交椅了。
筱 岑:鬆年、想容那裡難得去的,他才靠一枝筆上,過日子那裡有閒錢花呢?倒是蘭亭
    做的很熱,曾經有一句風聲,蘭亭定洋都付了,頂到端午節上,弄出來了。
週 三:啊,是大生莊上的副擋,趙蘭亭嗎?
筱 岑:是的,他雖是副擋,其實權柄卻蘭亭拿著,他是袁家的親信人,袁家雖則三分東
    家,市面上只認袁家的。
週 三:大生莊袁家只有三分,還有七股呢?
筱 岑:是官場東家,當是極靠得住。現銀子也拿得出來三五百萬,但是官場東家到底吃
    虧,市面上不通氣的。若是沒有袁家搭三分時,市上一兩銀子拆不動的。所以蘭
    亭的權重了。
    (這當兒,陳大在煙榻上迷迷的睡著,筱岑見機道)
筱 岑:東家只怕倦了,我們談得熱鬧,怕他不舒服,我們去吧。
陳 大:(陳大迷迷糊糊地道)不要緊,再坐一會兒去,橫豎事體照辦就是了。
    (筱岑連連答應著。)
筱 岑:(又道)不坐了。
週 三:(週三也道)我也去了。
陳 大:(陳大仍是迷迷糊糊地說)對不住,對不住,明兒聽信。
    (說罷,又迷煙去了。)
    (週三,筱岑只得笑著走了。)
    (謝秋雲,阿金姐忙送到樓梯邊,著實慇懃了一回。)
    
    
18**時間: 地點:
    (且說週三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週 三:(便對筱岑道)我們到文仙那邊去消遣一回,好嗎?
筱 岑:哪裡的文仙,可是同安裡的金文仙嗎?
週 三:不是,不是。她是鳳舞台裡串花旦的。
筱 岑:那裡是唱戲的,很好很好。不瞞三阿哥說,兄弟長三,么二,住家野雞,私門頭
    ,湖絲阿姐通通玩過,就是公館裡的姨太太、大小姐,膀子也曾釣過。單單女戲
    子和尼姑沒有路子。尼姑呢倒也罷了,心上倒是不十分想。據說女戲子別有一種
    趣味。
週 三:(週三拍手道)杜筱翁早點和我拉攏時,好教你這兩種把戲。老早玩的厭了。老
    實說吧,這尼姑和女伶,我最熟。如此,文仙不算頂紅的。索性同你到田小峰那
    裡去,你有本事同小峰訂交情。
筱 岑:你我雖沒有深交,不過檯面上曾會過兩三回,也好算老朋友了,如今交淺言深了
    。不是兄弟說,方才東家在那兒,不好不莊重些。如今你我做了知心朋友,看著
    吧,這種工夫你不怕不佩服的五體投地。綜而言之,年輕貌美,是個招標吧哩。
    須得出言風雅,舉止大方,才得蕩美女之春魂,若佳人之憐惜。
週 三:(週三笑道)出色,如此小峰那邊來,最合式哩。據說小峰在京城裡一般王孫公
    子,達官顯宦,卻不在他眼裡。夠得上和他往來的,起碼是翰林院裡的名公老宿
    ,還有少年名士。所以這兒也沒有幾個走得進他的窩裡。聽說有個什麼詞人,小
    峰最知己的,他們有一段佳話。幾時暇了,講給你聽,令人很羨慕的。
筱 岑:海上名流我都知道,並且還抄著一本底子。大凡名士都有一個別號的,就是什麼
    詞人、什麼居士、什麼生、什麼客、什麼主人、什麼官主。種種的名字,不知多
    少。然而大概只知道別號,不知他的真名的姓,有何功名,做甚事業。還有幾個
    別號,就是一人,我說一個格式你聽。比如:石生,可是名望最重的,不知道的
    人,也少的哩。他是姓孫,官名叫做家振,表字玉聲。官名和表字都有照應的,
    不是瞎叫叫的。就是玉振金聲的意思。這麼說時,這家字不是落了空了,又叫大
    振家聲,不是也有交代了。他是報館裡的主筆,日下要算老前輩了。再比他資格
    深的,竟沒有了。石生三字,人人知道,豈知花間退吏也是他;警夢癡仙也是他
    ;悟雲子也是他。不是誇口,我肚皮裡有三百個,背得出來。不信,我那抄本,
    幾時帶出來給你看。五十頁的紅格簿子,足足兩本。三阿哥我教道你,你把我的
    抄本細細的讀一回,肚子裡記上二三十個,要念得熟而且溜。假如遇著了李萍香
    、林浣香、郭犀靈、劉爰珠,諸如此類的,一般才女,只消拿詞人居士這般招牌
    掮出去。認為極知己的朋友,包管你有特殊的好處。好在我抄本上有紅圈的,便
    是名望最好的,大家知道的。
週 三:(週三笑道)我是門外漢,記不來的,還有一說,比如:石生是我的知己朋友,
    我又不認得石生的面長面短,有須沒須,瘦的胖的,光的麻的。比如我和林浣香
    說,林浣香卻認得石生的,盤問起來,我倒說是有須的、矮胖、麻子。恰恰地那
    石生是個沒須的、瘦長、光子,豈不要龍頭不對馬口,東瓜纏到茄子裡去了。
筱 岑:不妨,不妨,我索性教你一個絕妙的口訣。
週 三:(週三詫異道)什麼有口訣的,倒要請教,請教。
筱 岑:這口訣端的妙不過,管教說上去,肥瘦的彷彿之間,長短在依稀之內,鬍鬚介乎
    若無若有,面皮近似有麻無麻,顏色則黑白之難分,年歲則少壯混合。
週 三:(週三大駭道)這種口訣,那怕走江湖的相面先生,也不能夠一句話包羅萬象。
    請教請教,倒很新奇哩。
    (說著站住了。)
筱 岑:怎地不走了。
週 三:到了。
筱 岑:既是到了,進去坐了再說。
週 三:(週三點頭道)最好。
    (於是週三扣了兩三記門,裡面一個中年婦人出來開了一瞧道)
一 個:哎,週三少。
週 三:(週三滿面堆下笑來道)姑娘回來沒有?
一 個:(那婦人道)差不多了,裡間坐著呢。三姑娘剛剛回來。
    (那三姑娘原是小峰的妹子叫做月峰,也是唱鬚生的。)
    (比小峰小三歲,今年恰正二十歲,還有幾出武行,所以搭了黃家班。)
    (至丹桂裡唱,也是一等角色,文行拿手是:《黃金台》、《法門寺》、《黑水
    (國》等類。)
    (武行拿:《惡虎村》、《殷家堡》、《長坂坡》等類。)
    (鐵桿功夫也極好的。)
    (這當兒,只聽得月峰在樓窗上,招呼道)
月 峰:週三少,進來吧,小峰快來哩。
    (週三便笑著拉筱岑一直上樓,到月峰的房裡隨意坐了,月峰瞧了筱岑一瞧。)
週 三:(週三忙代報名道)這位是崇茂錢莊的大擋手,杜大少。久慕你們姐妹兩個,特
    地托我介紹過來,請教請教。杜大少雖則在錢莊做擋手,其實是做過翰林的。
    (筱岑一想,牛皮吹得太大了,況且他們是京裡出來的,又是和這班老官做淘的
    (,決計使不得)
筱 岑:三兄瞎說哉,不過那一年秋闈僥倖過的。
月 峰:原來是位孝廉公,哪一科恭喜的。
筱 岑:二十三歲的那一年。
月 峰:貴庚多少?
筱 岑:恰正三十。
月 峰:上兩科是末一次科分了,北闈呢?南闈?
筱 岑:南京考的。
月 峰:那是和張大少同年了。記得那一回的副主考,是曹晶,頭場是《王導登治城論》
    是三題,《識時務者為俊傑》是四題,頭二題是出的很古怪的,叫做……叫做?
筱 岑:(想了一回回那筱岑)怎樣的很長的,一時說不來了。
    (筱岑想:卻記不來了,真真如天之幸。)
    (恰聽見叩門聲響,月峰便伏著窗盤上,不問這門的話了。)
    (原來小峰同著一個人一起回來,一直進自己房裡去了。)
    (筱岑這點子讓他能乾的,怕月峰又要問起,假意兒偷瞧小峰。)
    (只見小峰同來的一個人:卻是個少年,穿著英白春妙的夾衫,蟹殼青實地紗,
    (一字襟坎肩,鼻架金絲眼鏡,嘴含紙捲煙,指兒上晶光耀目,黃頭般大的一對
    (金剛鑽的戒指兒。)
    (搖著金牙小扇,舉止風流,神采飛揚。)
    (容貌約有三旬左右,稍有幾點麻疤兒,皮色白嫩,愈顯其俏。)
小 峰:(只聽得小峰)李家媽挑的膏子呢?
筱 岑:(就是那開門的中年婦人答應道)交給三姑娘收著呢。
月 峰:(月峰接口道)在這兒哩,來了。
    (說著,在十景架上拿著個蜜缸送過去了。)
筱 岑:(筱岑悄悄地和週三道)和小峰同來的那個人,認識嗎?
週 三:就是方才說的那個什麼詞人呀。
筱 岑:(筱岑點了點頭)你剛才替我吹牛吹得太過分了。我連忙扳過來,豈知弄僵了,
    幸而小峰回來搭過了轎。我看月峰著實有點道理的,這麼考試的一斗,非要讓這
    個破綻拆穿了。月峰如此,小峰就更不是對手了。我想索性做實他,倒很有希望
    。
週 三:怎的做法?
筱 岑:我們走吧,馬上去買一本這一科的闈墨看熟了,再來對付他們。我著手乾了,你
    不要吃醋。
    (週三原來想狠狠的弄他一弄,如何不答應。)
    (於是略坐一坐,恰好小峰走來,光個面子。)
    (因為有心上人在這兒,也沒工夫應酬他們。)
    (週三又替筱岑擔心,也不敢多說,便站起身來,說要走了。)
    (小峰巴不得他倆走了,虛留一聲,送了幾步。)
    (倒是月峰瞧著姓杜的是舉人很近情,連忙趕過來直送到樓下。)
    (結結實實的說明兒一定要請過來談談,或者「丹桂」聽戲,等下了台,一起回
    (來。)
    (還說明明兒是唱《花蝴蝶》。)
    (說到這裡,身上摸出兩張入座券,說是送給週三少,杜大少的。)
    (明兒一定過去賞個光。)
    (週三、筱岑接了入座券,應承了明兒一定要賞鑒妙技。)
    (月峰心裡非常歡喜,直送到門口,瞧著週三、筱岑轉過彎兒不見了,便關門進
    (去。)
    
    
19**時間: 地點:
週 三:(且說週三)好生奇怪,往常月峰沒有如此親熱,小峰無此冷淡。今兒一變,竟
    變得大反其常了。
筱 岑:(筱岑笑道)如今信得過我的話嗎?我的釣學是得過最優等的畢業文憑的。今兒
    還不曾施呂旺之大才,展子房之鴻划,月峰已傾倒萬分了。
週 三:(週三笑道)罷也,闈墨不要忘記買來。
筱 岑:(筱岑也不覺好笑道)我忘了,小峰住的是什麼裡。
週 三:(週三笑道)你休問得出來。
筱 岑:方才只顧說話,馬馬虎虎的進去了,不曾留心呀。
週 三:不是『日興裡』嘛,這裡不是東新橋嘛。
    (筱岑站住了腳,認了一認)
筱 岑:不錯,如此別過了。我坐車回莊去。明兒我來約你。
週 三:橫豎我明兒要到寶莊上打票子呢。
筱 岑:就是海底槍笆的一件生意嘛,不知道要預備多少。我也搭些子小份兒,靠靠三阿
    哥的福。
週 三:(週三大為得意的想)這空中樓閣我居然造的這麼華麗。
筱 岑:(便沒口子的答應著)可以,可以。
    (於是一拱而別。)
    (筱岑便僱了一乘『野雞東洋車』向前馬路去了。)
    (要知怎樣情,且看下回便曉。)
    (第六回 巨商破產接四連三 小鬼當家瞎三話四)
    
    
20**時間: 地點:
    (卻說周子言週三,別過了崇茂錢莊的第一天接手的擋手杜筱岑,心裡一百二十
    (分的高興,想道)
週 三:氣運紅起來,只這樣的順溜。原想在陳少鶴身上哄個千兒八百的一票,夠了端午
    節的開支,也心滿意足了。到底還慮著方老頭兒從中作梗,少鶴也操不得全權。
    豈知老天方便,先給我調排開了,接續的又是這個杜筱岑。當日在花想容檯面上
    ,凡他很像一個人,一臉的精明樣子。豈如今兒一看,也不是個上流東西---
    創業不足、破產有餘的一個人。是和陳少鶴朋同類也,『人以類聚、物以群分』
    一點不差。如今既是我要交大運了,少不得要改個樣子。老底子那幾處玩慣的門
    戶,屏而不用。
    (想到這兒,向身上一摸,摸出個皮夾子來,就在電燈底下打開來看,裡頭卻有
    (五元的鈔票一張。)
    (三個英洋、二十來個角子。)
週 三:(自言自語道)大約有十元之譜。綽手有餘的了。仁壽裡可在眼前,『綺雲閣煙
    館』裡的老二,我心心念念,要去住它一回,看他兩腿兒肥的什麼似的,叫人看
    了怎的不動火呢!曾經去過抽過三、五趟阿片,探探住夜的價值,至不可少要『
    梅花』之數。還須加上小帳:兩隻煙錢,半夜點心、水果、小吃等項。少不了又
    是兩隻大洋。算算七、八塊洋錢玩一趟,委實捨不得。曾經和他商量,做兩不吃
    虧的方法---花兩隻洋關房門。他說不是野雞,做不到。好人家女兒,小老班
    娘娘認起真來,兩記『紹興大耳脖子』。(寄文不知所指。)今兒既有這幾塊在
    身上,落得闊一闊。明兒就面團團了。
    (主意決定,便彎進了仁壽裡『綺雲閣』老二那裡去,開了個過夜燈,抽了一夜
    (。)
    (須知這回所抽的,並不是阿片。)
    (妙不可言)次日十二點鐘才得出來。)
    (身上只有一塊英洋,七、八個角子,便坐把車子來到寶善街「怠園煙館」(「
    (怠」字妙極,具有深意)老主顧巧生堂裡開了個燈,巧生代燒著煙道)
巧 生:周先生,今兒怎地這麼早?看來神氣不清,很乏的樣子。敢是在相好那裡快活哩
    ?
    (週三伸了個欠,笑而不言。)
    (接著抽了兩口阿片,便笑說道)
週 三:有趣,有趣!『綺雲閣』裡的小老班娘娘著手了!
    (巧生「嗤」的一笑道)
巧 生:哪一個嗄?老二呢,還是老三?
週 三:自然是老二了!老三是丑來,倒貼我錢,還不高興哩。
    (巧生又「嗤」的一笑。)
週 三:笑什麼?
巧 生:小老班娘娘,誰和你說來?既是小老班娘娘,時小老班呢?
週 三:小老班倒很得意。據說現在青海電報局裡,要賺到一百兩銀子一月哩。
巧 生:(巧生大笑道)鬼也鬼也!……
    (週三忙問緣故。)
巧 生:日後自知。---光景沒吃飯哩,去叫飯罷。
週 三:也好。就對過『得和館』去叫一個生妙雞片、蝦球、腰片湯。三樣夠了嗎?
巧 生:(巧生笑道)唷?周先生闊哉!不然,是老花樣---不是一碗清血湯,便是一
    客木樨飯。要不了一角洋錢的。
週 三:(週三笑道)別亂說!你須知道我三老班發了財了!
    (巧生笑著去叫了飯菜。)
    (吃罷,又添兩盒阿片,消磨了一會兒。)
    (已三點鐘了,只見那些掮客,陸陸續續到來,頭裡都不開談買賣,盡著抽煙。
    ()
    (只抽得煙霧騰天,雲霞匝地。)
    (差不多又是兩個鐘時間,那班掮客一個個蠕蠕作動,欠身而起,(精妙入神,
    (吳道子無此神筆。)
    (開談起生意經來。)
    (週三瞧著一個叫做王二夫的招招手,二夫促過來道)
二 夫:子翁有何見諭?
週 三:墨其(同行暗號)長(長,便是漲也。)足了嗎?
二 夫:長的十足,不過三天的市面,就要回了。(回,便是跌價也。)這一回,回下去
    ,不知要回到什麼地步哩。所以這兩天市面都沒了。大家觀著,曉得就在眼前大
    宗到來,立刻要回到頂底度數。固此手裡有貨的,要想出脫搶個鮮。只是沒有胃
    口(胃口,即買進也。)子翁若有時小胃口,兄弟還可以應酬。不過三、五十件
    罷了。
週 三:(週三笑道)你手裡有多少?
二 夫:(二夫皺著眉道)說不得。這兩天我腸子都愁斷了,手裡有八千件哩。
週 三:我通買。有時我還要。---八萬件也不嫌多。
二 夫:(二夫愕然道)子翁說玩話?
週 三:(週三正色道)我何曾玩過來?銀子是現的。拿貨單來,立刻拿銀子去。
    (二夫驚疑不已,含糊著和別個商量道)
二 夫:可知墨其有什麼信息嗎?看長有嗎?
一 個:沒有長的道理。
一 個:(又一個)我有計較在這兒,---週三要買,無非看長。索性加上兩三個長頭
    ,打伙兒一起去唬他一唬,看他怎樣?
二 夫:我做了十多年的生意了。細細想來,斷無長的道理。---看他神氣,極似大長
    而特長的樣子。倒決斷不來哩。
一 個:坎坎你說急的要上吊,這會兒子有了這好機會,有甚商量?賣了就完了,賺了一
    票,也算濟運大好的了。又要癡心妄想到長的念頭上去了。
    (二夫一想,果然不錯。)
    (便自顧去和週三交易了。)
一 個:(那一個問那一個道)怎地你也勸二夫賣去?倘使真的長起來,豈不是對不住他
    呢?
一 個:你忒煞女人腔了!他今兒通賣了,也著實掘了一票哩。他手裡有七、八千呢,頭
    二萬弄進了,等他真的賣掉了,足見有穩長的消息。我們手裡雖沒有二夫這麼多
    ,大可以放心,不到合資錢不賣。落得叫他給我們做一粒定心丸。他嫌多嫌少,
    干我們甚麼?
    (算你晦氣)又一個著實佩服。)
    (這且擱過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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