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  至  第八〇

71**時間: 地點:
    (一日有個紳宦住宅邀去彈唱。)
    
    
72**時間: 地點:
    (這日是那紳宦老太太的生日,張燈結綵,外面唱清音、攤簧,內裡也有一班大
    (木頭人戲。)
    (王老娘、曹新姑直到傍晚邊才開起唱來。)
    (聽的女客們,有的說沒甚好聽,有的聽了,同《天雨花》、《再生緣》、《鳳
    (雙飛》事情不同,又不像《賣花球》、《賣草囤》、《庵堂相會》的調頭,有
    (的問王老娘)
同 他:你既是王老娘,可會唱《王大娘補缸》不會?
老太太:(後來卻被這位老太太)這些說的唱的似乎都是報上的,我鎮天閒著無事,歪一
    炕上看報,常看見這些說話,委實也有點道理。你兩個是從何處學得來的?這句
    子想必有人編出來,刻好了賣的,可是上海才有得賣?
    (王老娘、曹新姑二人平日已受了黃繡球的囑托,便答道)
王老娘:我們也跟人口傳得來,不曉得什麼刻本。我們原都是好人家人,因為團匪亂那年
    ,逃難下來,老少無依,才遇一個人,口授幾套小曲,借此餬口。
老太太:(那老太太)你們兩人兩姓自然不是婆媳,是母女了,如今住在那兒?
王老娘:(王老娘一時口快)起先住在西頭覺迷庵,現在承蒙一位親眷留住他家。我們兩
    個雖不是親生母女,也算結拜母女呢。
老太太:(那老太太又問了兩人的年紀)你們這家親眷做什麼的?養得起你兩個多吃閒飯
    嗎?可惜我聽見覺迷庵已歸了官,不然叫我家大人留了這庵給你們養老,可不好
    呢。
    (王老娘、曹新姑心中明白這庵已捐為女學堂,怕再說下去,要露出破綻,違了
    (黃繡球之教)
黃繡球:我們已唱完了,時候不早,請老太太陪陪客,我們要去了,明日還有新鮮的,再
    來唱給老太太聽。
    
    
73**時間: 地點:
    (當時那老太太喚了老婆子,包了些糕桃,饅頭,取了幾個喜封,叫點一張燈籠
    (,送這兩個女先兒回去。)
    (近來正在那裡辦巡查,街上的巡兵,動不動就訛詐人,黑夜叫兩個婦道之家,
    (尤其不便,必定要送她們的。)
王老娘:(王老娘再三推辭)只要借盞燈,讓我乾女兒挽著,慢慢的走,不打緊的。
    (曹新姑也知一送送到黃通理家,這就不像,可又無法推脫,只得稱謝而行。)
    (誰知黃繡球正如諸葛孔明送齊備過江赴宴,已安排趙雲、張飛隨後接應,早就
    (打發他兄弟復華在大門左近瞧著。)
    (那時送出門來,復華故意走遠幾步,再回頭看見喊道)
復 華:王老娘,你們到這時候才回去,從那兒來的?
曹新姑:(曹新姑接口道)我們就在前面這大宅子裡出來。
復 華:正好同路,送你們回家了。
曹新姑:(曹新姑便對送的人道)如此不勞拖步,這是我貼鄰鄉親,讓他同回去罷。
    (那送的人本不願意送這老遠的路,聽了此話,便分頭自去,卻不曾把盞燈籠借
    (了過來。)
    (雖還不到二更時分,那天是黑朧朧的,王老娘走路,也不無是慢騰騰的,走到
    (百十步之外,轉了彎,再走百十步,就有燈籠可買。)
    (不料轉過彎才走不上十幾步,暗地裡一個人攔住復華。)
    (看這人腰底下,別著一盞燈,當時取下來,向復華、王老娘兩人一照,曹新姑
    (縮在後面,不曾照見,就盤問道)
復 華:你兩人不點燈,到那裡去?你不曉得老爺已出過告示,辦了警察的章程嗎?
    (順手拍了復華一個巴掌。)
曹新姑:(後面曹新姑一嚇)這是什麼原故?
    (忙來挽扶王老娘。)
    (那人才又照見曹新姑,見是個中年婦人,更外作怪,又刷了復華一記)
曹新姑:你帶著兩個一老一少的女人,一定不是正經路數。
    (不由分說,要拉到巡防局去。)
復 華:(復華大聲嚷道)巡防局就是巡防局,去也使得,你不應動手打人。
    (曹新姑站住,顫兢兢說不出話來。)
王老娘:(還是王老娘向那人說道)我們兩個方才在前面一個紳衿人家彈唱出來,紳衿老
    太太叫人送我們回家,門口碰見我們這位鄉鄰,做了同伴,那送的人就回轉去,
    並不是什麼犯夜,你不信可以去問。那家替老太太做壽,這時候只怕客人還沒散
    完呢。
復 華:不講這個,他總不能亂打人,我們就跟他到巡防局去,好在比回家還近,有話同
    巡防老爺去講。
    (正在爭執,有人路過,手裡拿著一盞官銜燈籠,上面寫著「欽加三品銜浙江候
    (補道」,看見復華與那人爭鬧,旁邊站住兩個婦女,仔細一問,曉得就是在宅
    (中彈唱的兩個女先兒)
復 華:老太太方才叫人送你們回去,怎麼又換了他?我不認識。
    (王老娘便告知其故。)
王老娘:(這人說道)不必吵了,我將燈籠送給你們照了去,路上沒有燈籠,巡警兵是要
    盤問的。
    (復華此時才看清了那動手打他的一個巡兵,面孔瘦刮刮,鴉片煙的氣子,熏得
    (滿臉,身上穿了件破號衣,頭上歪戴了一頂油光大帽子,指著)
指 著:他盤問我是應該的,不應該連打我兩記巴掌。
王老娘:(這路過的人也罵那巡兵道)混帳東西!叫你們在街上查夜,不曾叫你們打人,
    明天我不告訴大人,叫委員把你革掉了看!
    (說著,又盡推復華快走。)
    (復華初還不肯甘休,後來也就接了燈籠,各自走開。)
    (回到黃通理家,說了此事。)
    (黃通理一見燈籠,便知那做壽的紳衿,就是陳膏芝。)
    (黃繡球也問了些話。)
    (王老娘曹新姑把那老太太的話,就約略說了。)
黃繡球:(黃繡球又安慰復華一番)總看在我分上,受這委屈,卻不便追究,一追究,我
    的機關就要戳破,以後她們就唱不成了。
    (復華只得依允不提。)
    (如是一天一天,黃繡球教著王老娘、曹新姑,都趁著早晚的功夫。)
    (那稿子是同黃通理大家參酌,中間也有發科打趣的處在。)
    (午後等王老娘她們出去之後,一面派復華暗暗跟隨,一面自家又同黃通理、張
    (先生料理開家塾,辦女學堂的事;或是同著她兒子們看書講學問,倒也忙個不
    (了。)
    (只專等畢去柔畢太太,渺無音信,一連也寄了幾次信去,不見回報。)
    (按下不表。)
    
    
74**時間: 地點:
    (卻說王老娘、曹新姑二人,雖然養起了頭髮,究竟在覺迷庵內登過兩年,平時
    (是無人留心,只當是這兩個尼姑,往別處去了。)
    (現在每日在街上彈唱,就有人疑心她們的相貌像是覺迷庵的姑子,也並不認真
    (在意。)
    (事有湊巧,偏有個人認定了說穿出來,此人是誰,下回交代。)
    (第十六回 敲鏜鑼王老娘說書 擬匾額黃通理勸學)
    
    
75**時間: 地點:
    (話說有一天,王老娘、曹新姑二人,在個河岸邊空場上照常說書唱書。)
黃繡球:(那天說的一段書是一件寧波府象山縣城裡的故事)那象山在寧波府屬五縣之中
    最偏僻瘠苦的一個地方,風俗蠻而且陋,百姓都是撐海船、種罌粟花的居多,讀
    書人發秀的也少,卻四鄉多有些土財主。內中有一家,單剩了一個孤孀,該了些
    田產,並無子姪,同族中也沒有什麼多人,只落得肖遙自在,自享自受。鄉鄰親
    戚雖然各處往來,窮的也極肯照應,但生平從不肯瞎用一錢,靠著自然之利,不
    想什麼富上加富、財上添財,也從不肯拿出一百八十送給地方上做事。若是地方
    官,挽出鄉董紳耆要捐她幾文,說替她請旌請封,她總不願答應。就用聲勢來逼
    勒他,她也不怕不動,只是做人做在理上,用錢用得得當。同鄉的人看她是個孀
    居寡婦,沒奈何到她。後來有幾位,再三登門理勸,情分難卻,她才答應說,讓
    她看事而行。那年就有人派她助賑,又有人派她修廟宇,派她捐善堂裡的常款,
    她都躊躇著分文不出。那些勸她的人,不免就嘖有煩言,連官府也很恨她,漸漸
    的結怨不少。那時候風氣與現在不同,最重的是八股文章,象山城裡,人文雖是
    極壞,應考的童生還有好幾百名,鄉試的監生也有好幾百名。那童生到寧波府考
    ,就爬山過嶺的不便,遇著三年大比,那監生們到了寧波,還要從寧波過江到杭
    州,辛苦是不消說了,盤纏也就不菲。小縣分的寒士,比不得大縣分裡,盡有帶
    著幾百個錢動身,一路起旱搭航船,一到省城,腰裡早已乾癟,顧不及租考寓、
    買卷子的事。那沒有科舉要錄遺的,從七月初便須由家動身,等三場考完,足足
    三十幾天,好不容易挨了下去,真真同女人懷胎,挨了十個月工夫,還不曉得生
    下地來是男是女,弄得不好,還是死胎呢。大凡應考的相公們中正榜,譬如生兒
    子,副榜譬如生女兒,不中不就是個死胎嗎?
    (說到這裡,王老娘敲著鏜鑼,曹新姑點了兩記鼓板,笑了笑,又往下說道)
曹新姑:那孤孀女人,早經存了一條心,要將所積的家私做個正用,曉得銀錢一捐到地方
    上,經了官府紳士的手,多沒有實濟,名目好聽,一定十個錢,倒有八個糜費中
    飽的。想來想去,又沒有一件事不要經過紳士官府。末後又想到,平日因錢財結
    怨漸空,要是解悅人心,順了張三,堵不住李四的氣,反為不美,而且總不算正
    用。有個實在正用,又叫人人個個,不論官府紳士,四鄉八鎮的好人歹人,都要
    稱贊拜服,就是冤家對頭,也打不動的一樁事情。你道是什麼事?她那一年從家
    裡帶了些銀錢,借著到杭州西湖上玩耍,在杭州買了一片地,僱了她寧波家鄉的
    木匠,造了十幾間寬大樓房。造成之後,她才就近具個呈子到撫台學台衙門,把
    房子作為象山試館,等撫台學台批到府縣,立案傳獎,這個信息,便將象山全邑
    的讀書人鼓動起來,那個不說一聲好兒!其實她卻花了多少錢呢?不過二千幾百
    塊鷹洋。向例捐出一千塊,便可奏立樂善好施的牌坊,況且加了一倍有餘,那讀
    書人家感激她的,就連她守節的年分,造了事實冊子,稟請府縣官,詳到上司,
    替他請獎請旌,十分體面。你們想,一所試館不過三年一回,預備考先生住上三
    四十天,以外還只是租給人住,收點房租,作為修費,並沒有什麼希罕大不了的
    事,就能買服人心,倒這樣妥貼。如今風氣改了,八股廢了,考秀才考舉人,也
    要一科一科的裁了,那試館似乎無用,在當時不能不說她是一件大正經。如今的
    正經,是在開學堂,皇上家下了旨意,官府們也出了告示。聽說這學堂,不像從
    前的義塾,光教貧苦的小孩子識幾個字,也不比向來的書院,光叫童生秀才們每
    月做兩篇文章,騙幾個花紅膏火,要叫進了學堂之後,人人能通天文、地理,能
    知古往今來,做成大英雄、大豪傑,敵得過那外國人,外國人都來學我們的本事
    呢。這樣講,莫非有天神天將下凡,到了學堂裡頭?可又不要亂說,大概總在讀
    書上來的。
    (王老娘、曹新姑二人,一抵一換的滔滔不絕,講個未了。)
    (這一段原也講得長些,講的時候,恰好畢去柔畢太太的船攏到了岸,正對著王
    (老娘們說書的場子。)
    (畢太太停了船,打發人上岸僱挑夫。)
    (這人一去不來,畢太太到船頭上等候,望見說書的是兩個女人,便吩咐別的人
    (看著船艙,她也上岸,擠在一群女人當中。)
    (略為一聽,聽聽這說的書不是尋常所有,猜著一定有人指授。)
    (又端詳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面目神氣,不像是說大書唱彈詞的。)
    (要仔細再聽下去,那僱來的挑夫等得不耐煩,到畢太太身背後催道)
畢太太:不要聽了。
畢太太:(趁勢朝前一望,頓然說道)這分明是我從前住的隔壁兩個覺迷庵裡的尼姑,再
    像是沒有了。
    (此話一出,畢太太不容心,也不開口。)
畢太太:(就有幾個人附和著說)是像極。
    (。)
畢太太:(內中有個和尚道)說穿了的確是的。
    (旁邊復華聽見大家這般猜疑,曉得王老娘們不關心,是不聽見的,又不好去關
    (照,生怕當真鬧穿了,一時急智,故意同人家口角起來,高聲亂喊。)
    (那時聽的人就走散一半,畢太太也下了船。)
    (不多時,畢太太跟著行李挑子,到了張先生家,自然有些安排詢問的話,不必
    (多敘。)
    
    
76**時間: 地點:
    (卻說張先生家因為黃通理家,也盼望畢太太來得許久,略將黃繡球這幾個月裡
    (的近事,並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事,都說了。)
畢太太:我已見過這二人,聽過她二人所說的書。
    (如此這般也說了一遍。)
    (當是就同到黃繡球處。)
黃繡球:(黃繡球開口說)姊姊來得何以這樣遲?
    (畢太太不接應這句,開口)
開 口:妹妹做得何以這樣新鮮?
黃繡球:新鮮是新鮮,你但聽見張府上告訴你的新鮮事,不曾看見我的新鮮人呢。
畢太太:豈但已經看見你的新鮮人,而且已經聽見你新鮮人說過書。
黃繡球:姊姊豈有此理,怎麼來了,不到我家,也不到張先生家,在外面先住了幾天?
畢太太:我是即刻才到的,何嘗住在外面?
    (張先生接著把話說明。)
    (大家笑了。)
黃繡球:(黃繡球回頭問復華道)既然如此,當時你倒不看見畢太太呢?
復 華:聽的女人,都近著王老娘們面前。我是在人背後老遠的,聽得人家議論,不去留
    心到女客身上。後來假意鬧散場子,又遠遠的照應王老娘們回來,故此就不曾看
    見了。
    (於是畢太太,同張先生、黃氏夫婦們暢談了一切,說是)
畢太太:到家後病了幾十天,到上海因事又耽擱了幾十天,接著的信,正在病中,接不著
    的信,我是已到上海。在上海天天想動身,天天走不成,因此也就沒有復信,遲
    到此刻才來,連自己都料不到的。
    (這一夜談的不久,第二日重新又大家敘談。)
黃繡球:(黃繡球指著王老娘們說道)我自從做親拜堂,照著派的俗禮,拜天地,拜神明
    ,以後除了拜祖宗,這一雙腳膝,將近二十年沒有輕容易彎過一彎,為了她們二
    人,叫我下過幾十回跪,磕過幾百個頭,當時我自己自認同發癡一樣,至今也覺
    好笑。
王老娘:(王老娘擠著兩隻老花眼睛也笑迷迷的說道)我們早曉得做人有這些道理,又同
    你們受這些樂境,不是我又說句舊話,像我這大年紀,早就成了菩薩,沒有菩薩
    能讓木頭爛泥做了。
    (黃繡球、畢太太一齊鼓掌大笑。)
畢太太:到底菩薩是個騙人來東西,可以騙人到邪路上去,也可以騙人歸入正路,你看這
    兩位,到被你拿他騙成活菩薩了。袁子才的詩:『逢僧即拜僧,見佛我不拜。拜
    佛佛無知,拜僧僧現在。』這兩句真有見解。妹妹,你是拜著了尼姑,倘或那天
    是和尚上門化緣,你可有什麼法子到他?
    (說罷,又笑了一聲,隨即到黃通理家那後面新修的屋子裡,看視一周。)
    (修得門窗整潔,髹漆光明。)
    (院子也鋪平石板,一棵大樹也剪得嶄齊。)
    (樓上下桌椅書架,都擺好了,旁邊還有兩個天文儀、地球儀的架子。)
    (院子裡廊簷下,羅列的各種花草。)
    (門窗內外,一律掛了簾子。)
    (這多是黃繡球同黃通理的佈置。)
黃通理:我在中間齋壁上同樓上當中一間,還做了兩塊匾額,齋壁上擬了四個字,叫『商
    舊培新』,樓上的擬了三個字,叫『多苦心』。朱夫子《鵝湖寺和陸子壽詩》:
    『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我是用他這個意思。向來總說朱夫子拘
    守心性之學,這兩句卻極其通達精細,看他在商量下著個『加』字,培養下著個
    『轉』字,見得舊學不商量,就不能遂密,不遂密,就不成其為舊學,新知不培
    養,或覺得新不如舊,就知了也是皮毛,浮而不實,必定要培養起來,才覺得新
    知的好處轉入深沉,於是新舊相輔,兩不相離這個功夫。你道朱夫子,不是經了
    一生的體驗說出來的嗎?如今講教育的風氣,守舊的偏著舊學,頭腦子裡漲了一
    部高頭講章,開出口來《四書》《五經》,動起筆來『之乎者也』,問他的實在
    ,連《四書》《五經》上的字,還十字有三字不識,講起來,更是十字有九字不
    會講了。等到拿筆寫個字條,開頭都裝了『今夫、且夫』的字樣,底下就連『之
    乎者也』都掉不清楚。從前看見人代人家帶了一封開口的家信,是寫給他父親的
    ,切記得他中間有兩句話,問他自己的兒子,在家有沒有錯處的意思,叫『小犬
    之小犬,其寡過矣乎』,這種文真掉得可笑。帶信的說,此人還是兩榜名下。我
    也說若不是兩榜同翰林們,那裡掉得出『小犬之小犬』這樣的文法呢?這樣文法
    ,莫非從舊學中出,弄得把孔明當作孔夫子的子孫,抱著大版《康熙字典》,說
    是的的刮刮宋朝的原版初印,不要講邃密,可就疏忽荒唐,倒不成句話了。近來
    曉得這種荒唐疏忽,多是舊學所誤。大家改了新學的口頭禪,路得、盧梭、瑪志
    尼、拿破侖,紛紛的議論不休;民約、民權、天演物竟,也紛紛的拉扯不清。這
    還是在上等一層。再下一層,一本拍爾馬不曾讀完全,愛、皮、西、提二十六個
    字母不曾拼會,只學了廣東、香港、上海洋涇浜的幾句外國話,就眼睛突出到額
    角上,說精通洋文洋話,能夠講究新學了。我曾經遇著這樣一個人,他卻會寫幾
    個洋字。有一天,他自己寫他姓的一個『竇』字,他就在寶蓋頭下加了一個玉字
    。問他,他說:『我姓寶,這是省筆小寫,怕的大寫費事。』原來他不但不會寫
    竇字,就當他自己原是姓寶呢。這種笑話,又是從新學中出。
      我們這家塾辦起來,只先從蒙學初級入手,最要緊的,是擷取舊學精華,闡
    發新理新識。所以在舊學中,要淘汰了瑣碎迂謬的一派,發出那博大明通的解說
    ,新學家叫做改良,就是商酌盡善的話頭。把舊學商酌盡善,參入新學的教科法
    子,你道可是不是呀?但是不論新舊,一個人總要吃得苦,從前只把三更燈火五
    更雞,埋頭在八股試帖小楷的各種事情,以為是能吃苦了。便是古來講什麼斷齏
    畫粥,教子成名,也不過希冀在一人的功名利達身上,還不是吃的有用之苦。卻
    後來如范文正公,已能有先憂後樂的懷抱;歐陽文忠公,也做了一代名臣,都是
    從微賤時吃苦磨煉而出。
    
    
77**時間: 地點:
    如今號稱志士的,才有心進學堂讀書,或是開學堂教人讀書,卻又錯認了自由宗
    旨,只圖做的事隨心所欲,說的話稱口而談,受不得一毫拘束,忍不住一點苦惱
    ,往往為了學堂裡的飯食菲薄,爭鬧挾制。
    
    
78**時間: 地點:
    不說是貪饜肥甘,同那膏粱子弟的習氣,反拿了衛生的一片大道理,借口生風。
    殊不知進了一個學堂,只要看那學堂的科則程度,能否稱我來學之意,能稱的,
    我便安心受學;不能稱的,應該早就不進這個學堂,自家也可發憤用功。難道那
    學堂天天有肥魚大肉供給我,便算是個好學堂麼?況且如今的學堂,說是培植人
    才,人才要有用於國,國非強種不能立,種非合群不能生,合群先要愛群,強種
    先要保種,怎樣的保種才能保國?怎樣的保國才算愛國?這其中委曲煩難,自有
    多少苦心苦力,要慢慢的從學堂陶鑄到二十四分。本不單說敷衍了五年卒業,十
    年卒業,領個文憑,得個出身的話。你看哥侖布,不過一個窮人,單身萬里,四
    度航海,才尋著一塊新世界;瑪志尼撐一隻小船,繞過地球,冒了萬死,三年功
    夫才開通太平洋航路;立溫斯頓,探險到亞非利加洲的內地,進了沙漠,蒙了瘴
    癘,同那土蠻猛獸交鬥,幾十年不怕不怯,才能叫那非洲全境,歸他英國所辟;
    俄皇大彼得,登了九五之位,還私換服式,雜在傭工當中,學那些技藝;法國有
    個名叫巴律的,看他本國的磁器粗拙,要改換做細巧些,在家築灶試驗,屢築屢
    換,那泥總燒不細,樣子總做不巧,他散盡家私,想盡念頭,吃盡困苦,到了十
    八年,畢竟被他燒成了些細巧磁器。至今法國磁磚,還是大大有名。這多不是吃
    得苦,所以才能成得大事的麼?我這樓上,預備將來給學生們住宿,就又用了陸
    機『志士多苦心』的一句詩,題了這三字,好叫他們觸目警心。這句詩的上一句
    叫:『惡木豈無枝』。見得人有肢體,如同木有丫枝,木雖惡,丫枝沒有不生發
    的。人雖不肖,一旦能吃苦立志,也沒有不成器的。
    (一席話,畢太太聽了,連連點首稱是。)
    (黃繡球聽到後頭引證哥侖布的幾件故事,更著實出神。)
畢太太:(畢太太等黃通理說守)當初日本明治維新以前,有個大儒福澤諭吉,沒有師授
    ,自己學那英文,獨力創了一所學校,名叫慶應義塾,至今為日本私立學校的開
    山祖師。日本國人知道講求新學,也自此而起。他國皇改革維新的事業,也請教
    這位福澤諭吉的大儒居多。通理先生同我繡球妹妹,可算異地同功。日後果見繡
    出全地球來,駕過區區三島,就更駕過那福澤諭吉,我要再送一塊堂名的匾額,
    用那《易林》上『駕福乘喜』的句子,叫做『駕福堂』為這學塾慶賀落成之喜。
黃通理:(黃通理忙道)這個何敢,既承美意,把我那四字齋額,移到外面門上,中間齋
    壁上另制一塊堂匾,叫景福堂罷,萬萬不敢希望福儒的功業結果,也存著個景仰
    的心,勉勵做去,不至於墮落,就真托福不淺了。
    (當日黃繡球原已交代家下人,端整家常酒飯,並囑王老娘們幫著料理,隨即開
    (了兩桌飯,在景福堂內外分擺出來。)
    (張先生同黃通理、黃鐘、黃權、復華等一桌,畢太太、黃繡球、王老娘、曹新
    (姑等一桌。)
    (後事如何,趁他們吃飯當口,消停一會,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景福堂內四人聚談 陳鄉紳家二次做壽)
    
    
79**時間: 地點:
    (話說畢太太大眾吃飯之後,說些閒話閒事。)
    
    
80**時間: 地點:
    (這日仍回張先生家,連日部署行李,料理酬應,與黃繡球家往來一切,事務繁
    (多。)
    (約莫又將一月,那黃氏家塾的規模、章程,粗粗議定,覺迷庵准開女學堂的事
    (,也在這當口大家商議過了。)
    (那畢太太帶來應用的書籍、器物,足足的有十幾箱,分散開來,添做了許多書
    (架。)
    (凡是零星物件,本地買不出,一定要用,或是備而不用的,也都齊全,記出一
    (篇帳來。)
    (連水腳關稅,差不多用上一千數百番,這注帳,都是畢太太所垫,合起黃氏夫
    (婦修房子、買傢伙、收拾覺迷庵、點綴衙門口,也在一千以外。)
    (往後的經費,通盤籌劃,並無著落,又沒有生息的款子,就這兩個一千以外,
    (算畢太太同黃氏夫婦兩分擔任,才只創成個局面,不曾下手做事。)
    (雖說大家各盡義務,無甚開銷,究竟同志不多,沒有人可以贊助,能夠贊助的
    (,又或材不勝任。)
    (那家塾同女學堂,要兩處完全週到,很不容易。)
    (若是女學堂在別處另延教習,這女教習又不比男教習易請,男教習真能任教授
    (資格的,已是難得,女學未經發達,別處便有識字知書、深嫻禮法、又肯熱心
    (女學的閨秀良媛,只恐也自習有餘,教人不足。)
    (內地更不比通商大埠,風氣大開,女人總有多少不便。)
    (若是就地推選,無論尋常的人,不必講起,幾個紳衿家的誥封夫人、千金小姐
    (,也都推選不出。)
    (黃繡球因此同大家商議了好些日子。)
    (那家塾大致已妥,只等擇期佈告開學。)
    (惟有女學堂倒易說難行,提議不決。)
黃繡球:(後來黃繡球變了一條計策)我們這女學堂且不照大概的教法,仍舊用我教王老
    娘、曹新姑的法門,編些歌唱演義,如《二十四史演義》、《二十一史彈詞》之
    類,比王老娘們的稍文雅些,淺近卻是一樣。刻好釘成雪薄的本子,再揀畢姊姊
    帶來的最新唱歌書、繪圖速通、虛字法、各種天地人物的圖譜畫張,每日在那學
    堂裡教與人聽、指點把人看。學生約定額數,先招五十名,年紀要在十三四歲以
    下。教的時候、指點的時候,也按著班次,先後一律。每日也分午前午後兩班,
    每班若干人,上午教兩個鐘頭,下午也只教兩個鐘頭,七日來復,也散歇一天,
    惟第六日不歇。這個法子,有幾樣好處:頭一,我同畢姊姊只要每日輪流,分兩
    點鐘的工夫到女學堂去;第二,那刻的本子,由學生帶回家去,叫她家所有的人
    都看得懂得,一個學生身上,就譬如化了多少學生。有人想來要這本子,每本賣
    他十四五文,除成本,積下來可以補助添印;第三,名為教女小孩子,實則連男
    孩子,並不論男女老少,都看了有益,算得見個普通社會的教科書。外面地方,
    聞風繼起,或是照樣編起來,或是來借刷我的稿子,就從我這五十名女小孩子,
    教出五百名五千名,乃至四萬萬同胞,多得了影響。有了這個影響,任他們各就
    各處的,深處去求,高處去學,先替他們做個開通知識的引子,收效必定不小;
    第四,照這個程度,半年可以卒業。卒業之後,另招五十名。等到年半兩年,三
    四次卒業之後,可將此事推給曹新姑,我們再做加進一層的辦法。等到加進一層
    去辦,這兩年中所教的女學生,又化出去,接上來。你看不到十年,我們這村上
    的女子世界,成個什麼樣兒?一定出幾個人,如英吉利提倡女權的傳萼紗德、熔
    鑄世界的奈經慨盧,俄羅斯欲專制地球的伽陀釐一流人物,像我生平夢見的羅蘭
    夫人,想見的美利萊恩,也一定有人可以承當的。
畢太太:這除非妹妹將來承當得起,此時照妹妹所說,真是平實切近,大有道理,但我怎
    樣能附得上你?
黃繡球:我又何嘗有什麼本領學問?這些編造的事,還不靠在通理一手承任,一面編,一
    面刻,索性索了端午節,歇了夏,到秋季開學,這幾個月內,甚為寬舒,你我也
    趁這幾個月,再涉獵點,再斟酌些,還要再想法子,籌出一筆錢來。
    (黃通理當時聽了這一番話,沉思點首,末後才開口說道)
黃通理:這個教授的法子,的確甚好,虧你真想得不錯。看似極淺俗,幾乎不成了個學堂
    格局,細細想去,實在使得。只收十三四歲以下的,尤其穩當,在我們內地,不
    至於駭人耳目,弄出別的事來。現在外面各省的女學堂,不是說什麼內容敗壞,
    就是徒有其名,再不然,又同那浮囂詭秘的維新社會一樣。只聽他說經費不足,
    卻籌了多少經費,不曾見個什麼影子,過了些時,那已籌的消耗了,未籌的就經
    年累月,不得成功,反將購辦的什物變賣,抵充房租、伙食。再支持不下,就關
    門落閂,一個個的分散開了。如今我們的這樣辦法,經費是極有限了,終久不能
    說不要經費。所難的,只恐就在這一層上。
畢太太:是呀,我這次路過上海,在這些裡頭,又很查考了些。不說別的,單講那上海甚
    麼馬路的一個學校,起先在泥城橋發起的時候,租了大洋房,規模十分像樣,不
    上幾時,移到一條巷內,又不上幾時,移到現在的地方。學是開了,事是辦了,
    經理的人是實在吃力得很了。在先的經理不下,換了在後的,在後的經理不好,
    又換了在先的,換過兩三次,支了一兩年,聽說他校內仍是竭蹷不堪,因竭蹷而
    敷衍,弄得毫無規則。其中的女學生,走出外面,不獨是沒有女學生的形式,卻
    往往連形式都看不下去,穿的衣服,甚至於爬上許多蝨子,還脫不下來。有些輕
    嘴薄舌的笑她們,說是她們只有一條愛國的心腸,死命的想那愛國的方法,所以
    連自己衛生的道理,也沒有功夫去問,正見得她們肯吃苦發憤。其實平心而論,
    她們總因為生計艱難,做幾套衣服,真不容易。又大凡中國女子的性質,多半疏
    懶,涂脂抹粉,只管同砌牆頭似的,胭脂涂得通紅,水粉搽得雪白,她那頸脖子
    底下,一圈兒黑泥,卻像一道鐵箍,日久月深,刮都刮不掉,洗更洗不清的,不
    知多少。但是要涂脂抹粉,還說不定早晚洗個把臉兒,一到到了女學堂,儘可以
    為著不用脂粉,連臉也少洗幾次。臉都懶得洗,那身上想必更懶得去察,污裡八
    糟,怎樣不會生出蝨子來呢?也有自命志士的,頭髮養得又長又亂,身上的內衣
    穿得同煤鍋一般,早上起來,來不及洗臉就吃飯;晚上以三四更天,連著外衣就
    滾在牀上,呼呼大睡。今日如此,明日也是如此,這種性情,向來是中國的名士
    派,叫做不修邊幅,又叫做落拓不羈。那些女學生,若是也有這種性情,以為男
    女平等,正好一樣做去,既可省事,又可省錢,不曉得這種情景,大不文明。文
    明的人,第一以潔淨為主,潔淨又不是專講修飾的說法,不可誤會。大約一個人
    能愛潔淨,總有個愛好的心,做起事來,不論好歹,總有個精神可見。若是一味
    的隨便,潔淨也使得,不潔淨也使得,那就習於懶慢,懶慣了,就處處打不出精
    神,想點正經心思,也是陰柔疲軟,不能振作。自古言有餘而行不足的,雖不都
    是這一班愛潔淨的人,大概不愛潔淨的,也十居五六。學堂既是造就人才的,不
    把這敗壞根由先振刷了,怎樣能將文明思想灌輸進去?
      所以像上海,那教會中開的中西女學堂,通理先生,該是知道的,它那一座
    大洋樓,高敞寬明,不消說起,便是它裡面起居動用的什物,件件精緻;在堂宿
    息的,個個都是鐵牀;出來的學生們,大大小小,無不衣履鮮潔,行步整齊。便
    有幾個貧苦人家女兒,自己料理不週,既進了它堂中,總得合它的規則,不然竟
    其不收,這無非經費充足的原故。經費不足,就不免諸事遷就,始而遷就,繼而
    撐持,撐持不住,又收不得場。一個人辦的不免意懶心灰,兩個三個人合辦的,
    更就彼此觀望。日夜作無米之炊,彌補了前頭,虧空了後面,籌算運動,還來不
    及,那再有心想講到學堂裡的教育?所收的女學生們失了教育,也只沾染些習氣
    ,加上那本來疏懶頑疲的性質,怎麼不要腐敗出來?
    (張先生至此,忽然插嘴說道)
忽 然:聽諸位講這些話,真真做一樁事,好不煩難。我是一個公門中奴隸,配不上參議
    這個,卻是開學堂,不過為造就人家的子弟,聽諸位所說,要這樣費力盡心,才
    算道理,要這樣想法籌款,才能經久,我就不懂。向來我們中國人,請一位教讀
    先生,看得教讀先生極其尊貴,責備教讀先生,也極其清高。平等人家不說,那
    官府人家,說起西席老夫子,大到極處,吃酒席總是第一座,奉旨不能讓的,似
    乎鄭重無比了,那裡曉得所說的,竟同所做的大相反對。請兩個師爺,必定是教
    讀師爺的錢少;開兩桌飯菜,必定是教讀師爺的菜壞;住的公館宅子,總是揀剩
    下來的房子請教讀師爺鋪牀;用的底下人,終日在外面閒蕩。教讀師爺一個月裡
    偶然離一離學生,便說腳步散,沒有坐性;終年的主人延賓拜客,卻從不拜一拜
    教讀師爺。這個尊貴教讀的意思,在於何處?我想請個教讀,無非為自己兒子讀
    書,不講什麼尊貴,總要叫這教讀用心在我兒子的身上。我盡了敬重先生,不犯
    天誅地滅的罪,才能叫先生也不誤人子弟,不受男盜女娼的因果。照如今請教讀
    ,待先生這樣光景,不但先生就誤了我的子弟,並不耽過,而且自己把子弟先已
    誤了,對不住祖宗。這個想頭,料必就同辦學堂的道理相近,辦得不好,不但對
    不住眾子弟的父母,也對不住國家要培養人材的主意,糟蹋了眾子弟,就是糟蹋
    了國家人材。現在人材很難得的,可禁不住一處一處的學堂糟蹋開來。所以諸位
    雖是辦個家塾,辦個小小女學堂,想出些好法子,又想立得經久,實在是不錯的
    。我張開化人是在公門之中,這些道理卻悟得透了。新官到任以後,那改並書院
    的事,不由我經手,我也一直同諸位在一起,不去理會,簡直的從此跟著諸位辦
    事,不願理會那官辦的事了。
黃通理:改書院的事,你可以不消理會,那法律上的事,同近來舉辦警察,你是離不脫的
    呀。
張先生:你看我近來公事,都交給伙計們,不去過問。等諸位各事辦成了,用得著我,我
    情願縮做小孩子,請諸位教導教導。不則我還有一個主意,現在不說給諸位聽了
    。
    (旁邊復華張著眼睛,看大家此談彼論。)
    (只有黃繡球半日不語。)
    (大家聽張先生說到此處,也無話接下去,低低的向著黃繡球道)
大 家:姊姊,我那筆錢不好用麼?也有一千多呢。
    (黃繡球陡然的站起來,走了開去,用手招復華行至外面。)
    (黃通理也趕上去問是何事。)
    (原來復華的那句話,大家都沒有在意,只有黃繡球聽見,故此走出去,要問復
    (華一個實在。)
    (那時黃通理、黃繡球先後走開,張先生同畢太太也出了景福堂。)
    (及至黃繡球同復華問過了話,張先生已去,畢太太與黃鐘、黃權在那裡談笑。
    ()
    (只見他兄弟二人,拿著他母親教王老娘們的一本說唱底稿,帶看帶問。)
    (畢太太贊了幾聲,隨後也仍回張先生家。)
    (這裡黃繡球自與黃通理趕辦各事,三日兩頭,照常同張先生、畢太太等往來商
    (酌。)
    (王老娘們也照常做她的女先兒。)
    (有一天又是陳膏芝陳鄉紳自己做生日,他老太太又叫家人們,在街上彈唱的場
    (子上喚了王老娘、曹新姑到她府裡。)
    (那老太太見王老娘這般年紀,還是像強健得很,覺得自己雖然福氣好些,精神
    (還不如她,老年人碰著老年人,說話投機,就談得十分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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