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 至 第三〇
21**時間: 地點:
(話說那日決科一天,天氣甚熱,點名出題之後,已過辰刻。)
(向例雖亦是扃門,而此等考試不比歲科考,必須恪遵功令,故因熱不可耐,也
(就傳示散卷,官話叫做體恤士子。)
(其實扃門散卷,都屬具文。)
(要說體恤,莫如竟把膏火獎賞與那賓興費,按人勻給就完了。)
(閒話少敘。)
22**時間: 地點:
(這日黃通理於黎明進場之時,感受暑氣,文機索然。)
(坐定後,又見那考生笑語喧嘩,攪得神思混濁,頭目昏花,深悔多此一行,抵
(樁曳白而出,故連那題目,也無心觀看。)
(及至得了攜卷出場之令,匆匆回家,反覺心目間豁然開爽。)
黃繡球:你如何這樣快已交了卷了?
黃通理:我還未曉得是何題目,那裡有卷可交?
(便說知其故,說時從新去到別人家,去將題目問了回來,卻是一篇經義,兩篇
(論題,另外一個紙條,寫著道:「詩云不愆不忘義」、「王安石論」、「策論
(八股優劣論」。)
(把這三個題目的命意一想,無非庸腐錮舊的宗旨:不愆不忘者,分明說要守著
(祖宗制度,不可改革;王安石乃是以新法敗壞宋朝之人,亦是借他做個影子,
(叫人勿言新法;第三題雖是問的口氣,實也側重八股,有個此優於彼之意。)
(據此看來,這卷子無甚做頭。)
(若照我的見解意思做了上去,必與他宗旨反對,且就此可見這官的頑固,不是
(能奉行新法的。)
(怪道他接了辦警察、辦學堂的文書,擱住了不發出來,將來還怕不是含含胡胡
(敷衍過去?黃繡球)
黃繡球:話雖如此,但是做文章,原要自出機杼,自行發揮,不是迎合他人的嗜好。況你
又並非真為了科舉,爭什麼名次高下?做也罷,不做也罷,倒是這三個題目,據
你的見解,自然有不同之處。我卻不但莫測你的見解,便是那不愆不忘的書理,
與王安石的人物歷史,我也不知。你可講給我聽,就拿你的講義。寫在卷子上面
,來得及,便交了去,試試衡文的眼法;來不及,只算當我是個女學生,講兩首
書,你又何樂不為呢?
黃通理:(黃通理笑道)這『不愆不忘』的一句書,在《孟子》上,大孩子已經讀過,應
該會講了,先叫大孩子講幾句聽聽。
(於是他那大孩子便照著朱注講過一遍。)
黃繡球:講的可是?
黃通理:不差。但這句書『不愆與不忘』,雖是四字對舉,卻為一意交互。愆訓過失,凡
先王之法,似其不愆者,必宜遵守勿忘;如忘之,即非先王之法。若其已愆,又
宜及時修改,使歸於不愆而後已,故常有舊章可以率循。後人把這四字,看成兩
橛,只死守下句,以詞害意,動不動說是先王法度,可愆不可忘,豈知愆是差脫
之意,如五星運行失所,亦謂之愆。星行尚有失所之期,故先王立法,亦斷無久
而不愆之理。後人只將『愆』字作為違背先王的說法,猶言不可違背先王,因而
連先王已愆之法,也斤斤守著,不知法已衍,即非舊章,果能率由舊章,必須不
忘其不愆之法。這句書要如此講,始覺圓活。觀上文徒法不能以自行的這一句,
更為分明。不然,只要是法,何以又不能行呢?
(黃繡球與他大兒子一齊聽著,均自無語。)
黃繡球:(他那小兒子在旁)這書我還未讀,聽父親講來,也尚懂得。既這麼講,何以這
句書,不說『不忘不愆』,要說『不愆不忘』呢?
黃通理:你這孩子,又來駁我了。古人文字,本有倒裝句法,這兩句是《孟子》引的《毛
詩》,那《毛詩》是有韻的,取『忘』字與下句『章』字協韻而已。
黃繡球:然則他命題之意,一定是尋常解識,與你大不相同。但他那尋常解識,本於朱夫
子。你這異常解識,在古人中也有說過的沒有?
黃通理:大凡讀書,原不可拘文牽義,泥煞章句,講法與書理相合,就是近人的,也多有
可採,講法與書理不相合,不要說朱夫子,便連孔夫子豈能信得?法國從前有一
位文明初祖,名叫笛卡兒,其學以懷疑為宗旨,謂於疑中求信,其信乃真。此理
釐然有當吾心,吾即取之,苟然不慊吾心,吾即棄之。雖古今中外之聖哲,同所
稱述,皆疑而不信。我今講這句書,只是憑我見解,何須依傍古人?現在天下大
勢,正坐依傍古人,不論古人說得是的,說得錯的,毫無決擇,一味崇拜,所以
見理不明,謬種流傳,達於腐敗極點。一二新進後生,略聞異說,卻又把中國數
千年來先生留傳的良法美意,偶因古人一兩處的誤會誤解,就牽連一概抹煞,囂
然騰辨,漸漸的分出舊學新學,舊黨新黨的諸般名目。其實有舊學的,方能窺見
新學;真維新的,無不從舊學中考察折衷而來。譬如裁制一衣,料子換了新的,
而做法一樣有領緣襟袖,不能出舊式範圍;建造一屋,木石換了新的,而造法一
樣有門窗戶壁,不能破舊時間架。只不過衣服的長短大小,要合體,房屋的寬狹
明暗,要合宜,不可應該長大的仍裁得短小,應該寬廣明爽的,仍造得窄而且暗
,這就叫做維新不守舊,也就叫做不愆不忘,率由舊章了。若故意做衣服做得不
合體,造房子造得不合宜,以為新鮮奇異,卻已忘記了衣服房子的不愆制度,不
得為之率由舊章。舊章既失,便新不成新,舊不成舊,一物一器,尚不適用,何
況那政治上的事,關於民生國計的呢?我如今講了這半天,待我便將此意,發出
一篇講義來。至於那王安石的人物歷史,策論八股的優劣比較,一時說給你們,
也來不及,索性也待我做他出來,再看再談。
23**時間: 地點:
(當時黃繡球領了兩個孩子走開,黃通理自在書房內構思作文。)
(那天氣竟酷熱無比,到了黃昏,寒暑表尚高在九十幾度。)
黃繡球:如此熱法,何苦必定要去做他?不如端張椅兒,仍舊談談說說,當作乘涼。
(黃通理卻文思泉湧,筆不停揮的坐在燈下,並不起草,就一行一行寫在卷子上
(面,真有得意疾書之樂。)
(黃繡球放心不下,時常走去看他,替他扇子,趕蚊子。)
(頃刻之間,已成了一篇不愆不忘的講義,一篇王安石論,暫為擱筆。)
(命他孩子們捧一個西瓜出來,交與黃繡球,逼些瓜汁來飲,略為潤燥。)
(他大孩子聞得有西瓜吃,忙去揀了個大的,滑手一跌,將西瓜跌成兩片。)
黃通理:看你做事慌張,好好的一個瓜,又送在你手裡。
(黃繡球上前看時,這瓜白瓤白子,像還未熟。)
黃通理:(黃通理聽說是白瓤白子)這也罷了,還沒有什麼可惜;要是黃瓤黃子的,有此
一跌,就應著不是個好兆頭。
(黃繡球聞之,知此話寓著那黃種白種的意思,對他大兒子道)
黃繡球:你明白你老子的這句話麼?你看這西瓜,外面的形式,就如那書桌上擺的地球儀
一樣;內裡的瓜瓤瓜子,就如地球上各色種族人民一樣。瓜子是種,瓜瓤是族,
瓜子附著瓜瓤,就如人種各附其族,雖然瓜是黃瓤,不必定是黃子,瓜是白瓤不
必定是白子,而人民不能離族以居,就如瓜子不能離開瓜瓤而生,是一個道理。
如今這跌碎的瓜,是白瓤白子,怎麼你老子說不甚可惜,要是黃瓤黃子,就可惜
了呢?不過影著白的是外國種族,黃的是中國種族,中國種自然要有愛中國種的
一副心腸,所以說出這句話。這個理路,是前次我夢見那羅蘭夫人,她說她是白
家的人,我是黃家的人。這兩句話,你老子剖析與我聽了,我才曉得的。故此我
們父子娘兒們,既然生在中國,算了黃種,切須自己愛護著同種。大家你愛我,
我愛你,生怕傷害了似的。並不是說西瓜定要揀白瓤的吃,黃瓤的就預先看得出
,不可破開來吃呀。你們不要聽了,又拘執班駁起來。
(黃繡球這樣說著,只見黃通理又去據案而書,黃繡球忙又另開了一個西瓜,逼
(了一碗瓜汁送去。)
(約莫到二更時分,三篇都已寫畢,把那《王安石論》、《策論八股優劣論》也
(都略與黃繡球解說了。)
(次日不及辰刻,即交入禮房。)
(別人交卷的,也紛紛而來,卻還只收得三分之一。)
(黃通理趁手接著一位熟人所做的卷子,翻開來一看,只做了首尾兩篇,當中的
(一篇王安石論,並不曾有。)
黃通理:(那人因問道)少做一篇,不算不完全卷嗎?你看看我這《四書》義鈔得還像麼
?至於那策論比八股,自然策論在前,八股在後。自從有《古文觀止》以來,就
有《國策》的,怎麼不比八股優點?這官出題目,也實在不倫不類。我卻將此意
做在裡面了,請教你可是不是?
(黃通理聽了這些謬話,連連將卷子替他交上,口稱)
黃通理:高明極了。
(一面說,一面見那禮房在那裡齊集文書,一張張都寫好折起來的,問知就是要
(舉辦警察學堂的告示,今日送進去標朱用印,再歇幾天,便發出去四面張貼。
()
(黃通理因先抽了一張辦學堂的,央借一看,上面寫著:
( 為出示曉諭事:照得某月某日,奉府憲紮,轉奉藩憲札開)
黃通理:案奉督撫憲行知,承准學務部咨稱:現在京師已設立大學堂,各行省之府廳州縣
,亦迭經奉諭舉辦,自應督飭酌量興立中小學堂,以宏樂育,而開風氣等因。準
此,札司通飭,等因到府。
(奉此札縣,等因到縣。)
(除移商儒學訓導外,為此示仰闔邑紳民及舉貢生童知悉,如有熟悉學堂事宜,
(著即具稟來縣,以憑核詳上憲,遵辦無違,特示。)
(黃通理看過之後,交還禮房,辭了出來,心下躊躇:這告示明說叫人具稟請辦
(,卻不說辦的款子要人報捐,亦不說是將書院改為學堂,囫圇吞棗,大約要等
(人一個個稟了上去再定主意。)
(這其中很有多少敷衍取巧的法子。)
(如果具稟的,肯捐款子,便與批准候詳;不捐的,但具空稟,便可批駁不准。
()
(那批准的,或有八個十個,估量湊得成一宗巨款,他然後詳請上司,以學堂並
(入書院,拿書院舊有經費,作為學堂經費,再在捐款內略添補些,其餘即盡歸
(中飽,這個隱情,是如今官場辦事的人人如此。)
(我必猜著八九。)
(所以張先生曉得他內中的意思,來關照於我。)
(他這告示上,不先說籌捐者,正是巧於為計。)
(倘或具稟請辦的,個個都不提倡字,他自然又有後文。)
(當下回家,將此話與黃繡球說知。)
黃繡球:他這學堂無論捐不捐,總是個官辦的了。我們也不要上什麼條陳,參什麼議論,
頂好借著他『開風氣,宏樂育』的兩句話,另外稟請辦個民立學堂,就出個一二
千,買他一個准字,他算是捐也好,他說不是捐也好,只求不受他的壓制,庶乎
我們得行其志,可以好好的立起學堂章程、教育科則,造就些人才出來。
黃通理:(黃通理想道)這話何嘗不是。但我們不辦則已,要辦,就不能像官辦的草率敷
愆,那經費談何容易?既出一二千送與官,又須獨任義務,真個變盡產業,也未
必濟事。
黃繡球:這卻不然,你不常說:人不可有倚賴之心嗎?辦學堂是何等鄭重的第一大事,豈
可倚賴如今的腐敗官場?若講少經費不濟事,我又有一段書,是近來看的要說給
你聽了。那書上講,北美國有個農家女,名叫美利萊恩,她自言:『誓志以教育
為世界建國,苟妾有千百之生命,願盡為教育界之犧牲;苟妾得無量數之財產,
願盡為教育界之資本。』其初在鄉自立一學校,說於鄉,鄉人笑之;說於市,市
人非之;請於巨紳貴族,更嗤之以鼻。而其從事於學,奔波於教育,至於三十餘
歲,猶不嫁人。後游於大學,遇著一位知己,極力贊成。未二年,即成為大教育
家。此處放一線之光,彼地立一竿之影,皆自彼苦心孤詣。一個寒微女子而起,
彼又常自說道:『一國之教育,譬如樹谷者之播種子,多一粒嘉種,便多一畝嘉
谷。』今日北美合眾國,建立文明世界,就是他撒種造因,才有這般結果。我雖
出身寒微,還比不上這美利萊恩,卻平日受你的熏陶,承你的意旨,覺得就是變
盡產業,開辦一個學堂,也不為過,安見他日也不遇著個贊成的人呢?
黃通理:你真能有此志願,我那有個不樂從的?這位美利萊恩女子的事跡,我卻不甚詳細
,想必定是女中極有才學的,所以她能自任教育。像我實不敢承當。你雖立志可
嘉,只怕也才不勝任,這便如何?
黃繡球:這位萊恩女杰,她才學固然卓越,但她也只從口講指畫入手,每遇鄉愚,津津樂
道;凡有教育,皆注意在倫理憲法上使人人知公德,不以囂張為自由。這些才情
,我自問,卻也還擔負得起。只請你多替我講些學問的大綱節目,我自能領會研
究,演說與學堂中人聽去。就不在我這學堂中人,也可四面八方去說給他們,原
不拘拘的要立個教習名目。況且我有所見,請你筆述出來;你有撰作,叫我演說
起來,尤為兩便,不比請幾位教習強得多嗎?
(黃通理聽黃繡球說得高興,著實打算了好些)
黃通理:這麼辦罷,你我既經同黃禍說過,沒有了錢,若是馬上賣田賣房子,招人耳目,
事頗不妥。待我且去向張先生暗中商量一番,就把家中那後面的一帶房屋修理出
來,也是大大的三間。先設一個家塾,收些本家子弟,便連女孩子們也可招徠幾
個,立定了一個規模,再推廣而行。所以要同張先生先去商量:一來前日約他另
談,不可不有個回報與他;二來這事總是個學堂的因頭,與他商量了,不怕出什
麼叉子。我們中國,一向是專制政體,民間辦事,不能憑著一時激烈,反以熱心
貽誤全局。故有你的勇猛進取,就不能無我的審慎周詳,這就叫做相輔而成,你
道是否?
(下文如何,再聽分解。)
(第八回 黃繡球遇弟拜姊妹 張先生扶病送文書)
24**時間: 地點:
(話說黃通理要尋張先生,並想在自家屋裡先開一個家塾,與黃繡球講過之後,
(這日未去。)
(打聽得張先生近來有病,黃通理一連去看他幾次,都不能見。)
(如此停了一二十天,但聞病勢沉重,遠近醫生,延訪了好幾位,服藥皆無效驗
(。)
25**時間: 地點:
(一日黃通理又去探問,說是有一位女醫士,昨晚看了看,服了些藥丸藥水,已
(略好了些。)
(這位女醫士,從外國醫院內畢業回華,路過此地,原與張先生的岳家有點瓜葛
(,因此上岸來借宿一宵。)
(恰遇著張先生有病,就挽留請他診治。)
(那藥丸藥水,都是他帶來現成的。)
黃通理:(黃通理聞道)好呀!我說我們村上那裡有什麼女醫士,不知這女醫姓甚名誰?
是何處人氏?年紀約有多少歲數?
張先生:(張先生家下的人說道)他姓畢,單名一個強字,外號叫做去柔,也是我們江南
人低,年紀不過三十多,不上四十,卻是一雙大腳,像廣東婆娘,走起路來,直
挺挺的,兩步跨作一步,倒著實爽快。
(黃通理一想:這人與我黃繡球一定對著勁兒,待我在客堂外遠遠的瞧他一瞧,
(到底是個什麼樣兒?果見那女醫在內室經過,身材也不長不矮,不瘦不胖,穿
(一件拷綢衫,全是廣東裝束,只不聽見他的口音。)
(黃通理當下又托張先生的家下人進去問候了一聲,便回來告知黃繡球。)
張先生:(黃繡毬果然欣喜)明日我就去拜望張先生的家眷,只算你叫我去慰問張先生病
症,便可與那女醫會面。那女醫既在外國醫院畢業,雖或但以一技行道,又或偏
奉外國宗教,究竟總有些道理。據爾說,他那神情氣概,必是個可談之人。我若
談得合式,拉攏他來一起辦事,豈不甚好?況且他是一雙大腳,我如今也放了一
雙大腳,居然有個伴當,同他在一起慣了,免得我這村上人少見多怪的人,又以
為奇。
(這張先生離黃通理家有兩里多路,黃通理又要僱乘小轎與黃繡球坐去。)
黃繡球:(黃繡球堅執不可)前日在媒婆處,因為悶了兩天,寸步不移,腳下覺得重滯,
所以坐了小轎回來。如今我腳下散漫已久,很能走得,借此也認認路逕,看看村
上的景致。好在我由小腳放大腳,一場笑話,已是無人不知,不會再鬧什麼謠言
。我就帶了小的孩子,你引我到他門口。張先生家,又不是衙門公館,我進去,
難道他家能吆喝出來?
(黃通理只得依了,引了黃繡球,攙著他小兒子,一路來至張先生之門。)
(黃繡球的腳步,也竟灑灑脫脫,不十分的扭扭捏捏了。)
(走了里把路光景,迎面一個人,把黃繡球上下仔細的打量了一回,走過幾步,
(又上前細看。)
(這一看,黃繡球陡然想著)
黃繡球:你不是我嬸娘那邊的兄弟嗎?十幾年來,怎麼就不見信息?
張先生:(那人說)姊姊你真好記性,我也覺得面熟,只是不敢動問。姊姊你現住何處?
這位可是姊夫黃通理先生?
黃通理:(黃通理與黃繡球忙說)我們仍舊住在老宅子,現在要往刑房張先生家去問病,
少頃即回,你到我家去再談。
張先生:(那人又說)妙極巧極,我新近跟著張先生一位女親眷畢太太才來的,正住在張
先生家,可以同走。
張先生:(於是一路走,一路問那人)你幾時出門?幾時跟著這畢太太的?
黃通理:(那人道)自從姊姊到黃府上去那年之後,我父親即同我到福建、廣東各處做生
意,虧蝕了本,不上四五年,我父親就死在廣東。我那時才十四歲,被人拐了去
,當做什麼豬仔,賣到澳門,又販到外洋。好容易受盡苦楚,挨了十幾年,跟人
逃出來。回到廣東,遇著這位畢太太,念我同鄉孤苦,收了我做個用人。這畢太
太學得外國醫生,一手好本領,我跟了他不過才一年多,已弄了幾個錢。天假之
緣,又得在家鄉與姊夫姊姊,親人相遇。
(黃繡球聽那人說時,不免生多少淒感之意,默念他是我的房分弟兄,竟已做了
(人奴,如今我正要去見他主人,若一時說破,不但叫那畢太太看輕,也是自己
(的羞辱。)
(且叫他裝做不曉得,不必同行,便在那裡見了面,也只裝個不認識,待我慢慢
(的自有道理。)
(因此將此話與那人說了。)
張先生:(那人也自覺慚愧)姊姊這話很是,我晚上再到姊姊府上面敘一切。
26**時間: 地點:
(須臾,走到了張先生住的那條巷口,黃通理指點了黃繡球的大門,就先自回轉
(。)
(黃繡球攙著小兒子,進了張先生門內,說明來意,便有張先生的妻子媳婦們迎
(出來,請進去坐。)
(敘過套禮,問過張先生的病情,又略說了前次感激張先生的話。)
(那張先生的眷屬,於此話頗不甚了了,這是何故呢?因為這些衙門中的事情,
(張先生在家並不與婦女談及,所以他眷屬等,於黃繡球一段公案,只知是張先
(生應辦的公事,不知其中是張先生斡旋解圍。)
(當下聽黃繡球略說幾句,也略略的謙遜了幾句。)
接 著:我們當家的這病,起初甚險,幸虧敝親畢大嫂子來了,用外國的醫法,這兩日已
一天好似一天。
黃繡球:原聽見說府上到了一位令親畢太太女醫,高明得很,現在那裡,可容相見?
(說時恰好畢太太從張先生臥房用了藥出來,便指著與黃繡球互見了禮,大家坐
(定傾談。)
(黃繡球將他近來的歷史,從頭至尾,一直說到他要怎樣開辦學堂的話,都盡情
(吐露,從飯前到飯後未曾住口,竟似忘記了初次在張府上作客一般,毫不客氣
(。)
(這是黃繡球的一片激發性情,想必與那畢太太話更投機,故而如此。)
(實在也是做書的化詳為略,省得拖沓煩絮的法子。)
27**時間: 地點:
(卻說那畢太太聽完黃繡球那一篇話,且異且歎,心中也把黃繡球引為知己,只
(說)
黃繡球:可惜我要急於回去,不能在此與黃嫂子多盤桓幾日。我去後耳聽消息,你等張先
生病好全了,把你的事商量停妥,請你通個信與我,有什麼見得到的,我自然回
信告訴你。或者秋涼後九十月間,我特地再來一趟,就長住些,幫你點忙。難得
我們女子中,在這內地裡,有你這黃嫂子這種人,不可多得。今日幸會,實在佩
服。
黃繡球:(黃繡球笑道)我本曉得什麼!像你畢大嫂子週遊外國,利己利人,才算是女中
豪傑。如今張先生的病總還仗你調理幾天,再耽擱些。你府上原籍地名,同張家
嫂子是怎樣一宗親戚,我方才請教的還不清楚,請你再敘一敘,想同你仰攀個姊
妹稱呼,連著張嫂子,三個人通一個譜,不知可不嫌唐突否?
張先生:(張先生的妻子忙道)我使不得,他是我母親的嬸嬸,比我長兩輩呢。
畢太太:也罷,就是我兩人自此以姊妹相稱,不用那俗例,寫什麼帖子。我有一張名片交
給你,做個紀念。你也寫一張名片給我便是。
(張先生的妻子一看那名片,只是二寸多長,一寸多闊,白白的一片厚紙,上面
(當中有五個字是印刷的)
張先生:這就是名字嗎?
(黃繡球接來看時,正是「畢強字去柔」的五個字,便說)
黃繡球:我沒有這樣名片,也沒有什麼表字,請你就代我寫一張,並起一個表字出來,如
何?
畢太太:表字沒有何妨?我也沒有這樣的空白片紙,替你拿洋紙裁一個,你自寫一個名字
在上面,交與我就結了。
黃繡球:我的字斷不能寫,還請代寫為是。
(這裡女賓主三人與一班婦女方在敘談,聞得張先生從臥房內呼喚他妻子說道)
張先生:黃嫂子在這裡,黃通理先生來了沒有?
黃繡球:(他妻子答道)今日未來,可要請他一聲?
黃繡球:(黃繡球接口道)前幾次,他原有話要同張先生面商,只因貴體違和,未得晤敘
。明日如果張先生精神好些,我回去叫他來請教些就是了。
張先生:沒有別的,我想起前次通理先生要捐辦學堂的事,這具稟捐款,是極容易的公事
,倒是學堂章程,一時難定。我們舍親畢太太,他曾在外國學堂讀書多年,雖是
習了外國醫的專門,卻於中外普通學問,很講求過的,湊巧好請通理先生大家談
談。
(畢太太聞此言,又謙說)
畢太太:我也只得一知半解,不懂什麼。方才聽我黃妹妹敘他的近事,真可謂女志士,非
我所及。我們兩人現已認為姊妹,等我回去一趟,再出來,說定與他幫忙,是我
女子們可盡的義務、可達的勢力,斷不敢放棄推諉的。
黃繡球:原來姊姊尚有如許才學,不肯自露,更叫我自覺粗鹵,論起來就該拜姊姊為師了
。姊姊在此,既須為張先生調理病症,又急欲回府,不免有點煩冗,倘還能留些
空兒,明日我再同我家通理來聆張先生的教,順便請姊姊再指示些。
張先生:(張先生聽說道)如此甚好,你二位也不必客氣,明日通理先生來,商量定了,
我等一兩天也就要進省辦公,打聽辦學堂的文書幾時發出來,便可乘機具呈。
黃繡球:外面告示是已經出了。
(便把黃通理所說的告示大意,告之張先生。)
張先生:這兩日正在考決科,怎麼那辦警察學堂的告示也出來了?我在病中,可就不得個
信兒。據這告示的意思,真不上緊,真是那句話,要等上司催下來,再拿無款可
籌四字搪塞。如今我們捐款請辦,定可批准。所怕題目太大,捐的人獨力難支。
通理先生想先辦一個私立家塾,也是不錯。既名家塾,更由得我們自定規模,自
立派頭。這是畢太太優於佈置的,包管與通理先生見了面,一定意氣相洽,有說
有商量的,其事易成。
(黃繡球不勝歡喜,又談談說說的。)
(外面報道黃先生家打發人同小轎子來接了。)
黃繡球:我是要走,不要坐轎子。
(遂回絕轎夫,叫來人領了他兒子,辭了張家,訂期明日再見。)
(回至家中,黃通理先問張先生的病情如何,黃繡球告以一切。)
黃通理:(黃通理也十分興會)張先生病了這一個多月,還把我們的事切切在心,可見實
是個熱心熱腸的人。
28**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天色近晚,那黃繡球的房分兄弟找了上門,不免敘些寒暄禮節,帶
(了些廣東澳門香港各處的土物送來)
黃繡球:姊姊今日與畢太太談了這一天,可提起我沒有?
黃繡球:這不便就提,看畢太太為人極好,想必平日待你必不是那薄情仗勢的。他叫你什
麼名字?你可仍舊是小時候的名字麼?
黃通理:(那人道)我自從賣為豬仔之後,就被他們改叫做唐順仔。去年跟了畢太太,也
就仍舊叫唐順仔。
黃繡球:你小時的名字,可還記得?
黃通理:(那人道)我小時候名字叫復華,怎麼會忘記呢?
(這復華與黃繡球、黃通理又各自細談了好些。)
黃繡球:(末後黃繡球)畢太太在這幾日內須動身回府,你且跟著他同去。隨後我只說有
個兄弟,自小分散,聞得在他那府上相近一帶,寫信托他訪求,那時再作個巧相
逢,始為光儻。
復 華:甚好,今晚來得已久,我要去了。我已是無家之人,可憐飄泊十幾年,得此意外
歡敘,還要姊夫姊姊念著父母之情,格外看待。我積蓄得外國金洋百餘元,藏在
身邊。內地既無可換,明日想送來姊姊這裡放著。姊夫要有正用,盡可托人到上
海去換了使用。大約合著本國洋錢,也有一千多呢。
黃通理:此項為何向來不存放畢太太處?你跟他年把工夫,為何積蓄得這多?
復 華:一半是辛苦攢聚的,一半是傭資賞資。在廣東原是放在畢太太處,臨走時,他說
他到東到西,行蹤不定,途中或與我分散,交給我自己收存。畢太太他的款子,
也不多,也是胡身帶了走的。
黃繡球:這個你交放於我,原可放心,惟如今既仍跟著畢太太,萬一他問起你來,不實說
,就難以支吾;一實說,倒不好,不如你還帶著為是。再者,我明日同你姊夫還
要到張家會畢太太,你仍不要露面;便露面,不要露出神色來。
(復華答應著辭去。)
(剛送出門口,只見黃禍掌著燈籠,急喘喘的走進來說)
黃 禍:那決科的案出了,怪稀奇的,取了兩名備取,就是我同你,你在先,我在後。向
來決科沒有備取名目這必因我們做的兩本,本在不取之列,又因是決科,一榜盡
賜及第,故附在後頭,這賓興費總可以領得到手。我們只要去下場,中出舉來,
管他備取不備取。
(黃通理聽這些話,不耐煩說)
黃通理:我不想下什麼場,我這賓興費也讓你去領了就是。
黃 禍:(黃禍喜道)這個何必,你也不必因此灰心,不相信那閱卷的怎樣瞎了眼,把你
的卷子看得這般低。我與禮房相熟,我去把你我的即刻領他出來,看是何批評。
(黃通理越聽越厭,也不則聲。)
(黃禍一翻身,提著燈籠便走。)
黃通理:(黃通理對黃繡球道)這真面目可憎,語言無味,時常來攪擾不清!將來不要我
有什麼事,他都來插身插嘴,就應在這個連名的上頭,我在先,他也掣肘於後,
那可就害死了人!小人難養,有得就無饜,無利就懷恨,偏偏被他糾纏住了,好
不可惱!我黃家卻是這種不肖子孫最多,開了家塾,把這些不肖的教化幾個,也
是極要緊的了。認真明日去同張先生、畢太太商量,請畢太太先代我擬個規則,
請你先做我這家塾的幹事員罷。
29**時間: 地點:
(正說著,黃禍又敲著大門進來,手拿著兩本卷子)
黃 禍:你的並沒圈點,只批了一個批語。我的你看這橫槓子豎槓子打了許多。我原不會
做,你卻可惜了,怎麼不依著《四書合講》?又把王安石太太的奸臣說好了呢?
黃通理:你不必問,我把卷票子送給你,我那賓興費一定歸你去領。我還要替孩子們背書
,你坐坐再去。
(黃禍又得了一宗外快,欣然說道)
黃 禍:如此明日再會,我就去了。
(去後不多一刻,又有人來打門,問是誰人,不人。)
黃 禍:(問了半天,只說)是我!我!
(聽不出個聲音,畢竟開過門那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申見解夫婦看文章 定主意慷慨發議論)
30**時間: 地點:
(話說黃禍去後,有人又在外面敲門,聽不出是誰的聲音。)
(及至開了門,乃知是張先生。)
(那張先生病了才好,精神還不能十分復元,所以氣力聲音,都低低的,一時聽
(不清楚。)
黃通理:(黃通理一看便道)你老人家是臥病新起之人,何以這般高興,夜間還光臨舍下
,也不帶一個人來?快請進來坐著,卻有何事見教?
張先生:我昨日就覺得病體輕鬆,今日在牀上又養息了一天。方才你同令正從舍間回府之
後,隨手有衙門裡的一位禮房朋友前來看我,他袖中帶了一通稟稿,是本官稟復
上司辦學堂的一宗公事,發房存案的。這位朋友臨走時,我送出房門,又送到大
門,再送送不覺的到了街上,腳力很是輕健,看看月色甚佳,一個高興,我想起
要將這稟稿送給你瞧,就問那朋友借了來,一直跑到府上。一住了腳,敲門不開
,才覺有些吃力。出來的時候,家裡人全然不知,必要著急。請你們這裡打發個
人去,替我通知一聲,叫他們著個人來接我,我便可略坐一坐,談幾句心了。
(黃通理忙即攙扶他在客堂坐下,打發人去替他送信。)
(黃繡球也上前迎候,泡茶敬煙。)
(張先生慢慢的將稟稿遞交黃通理,與黃繡球同看。)
(稟詞是官樣體裁,做書的用俗話摘敘,大概說:
( 是奉上司的公文,開辦學堂、警察兩事。)
(這學堂尤其要緊,但須先籌經費。)
(現在地丁錢糧,盡征盡解,還要抽提盈餘,缺小而苦,錢糧本不甚多,歷年都
(是賠累,實已無可再措。)
(其餘地方公款,只有積穀、書院兩項。)
(書院膏火有限,恐難擴充;積穀倉是連年荒歉,向來存穀甚少,還待購補以備
(不虞,亦無閒款可撥。)
(至於僧道寺產,尤為微薄,怕也難以湊數。)
(所以再三體察,先出了告示,叫地方紳士,有什麼章程,具稟上來,再為核其
(情形,稟詳上司。)
(這一篇的話,一味是敷衍推諉。)
(黃通理看畢,就問張先生道)
黃通理:他只說錢糧地丁不能再提作經費,也就罷了,其實他這地丁項下,就每兩再提一
分,還可提得出二三千的常款。那地丁錢糧,按著田戶是算得出來。就除去火耗
尾欠,及所提盈餘,一切報銷,也算得出來,何至有什麼賠累?這就不去說他,
到底提他一釐,同挖他一塊肉似的,能不心痛?所以他第一層,就萬萬不肯。要
講其餘的三項,第一項這僧道寺院,在我們村上雖沒有什麼大叢林,該個百十萬
的產業,卻也有無數廟宇,窮苦的不必講,單講那前街的觀音殿,後街的太乙道
院,黃橋頭的無介寺,這三個處在,一年的香火極盛,每個廟中,都有一二十萬
畝產房產。歸那道士和尚執管。另外那些小廟,有十萬八萬的更多。若把這些廟
宇清查歸並,總計有若干數目,十成中提一半歸公,一半仍分給他們和尚道士自
為存活,也不為苛刻。
(黃繡球聽到此處,插嘴說道)
黃繡球:要這些和尚道士何用?還不一齊驅逐了,勒令還俗,將廟宇改作學堂,將產業盡
數歸公,一半辦學堂,一半辦警察,只怕就連辦機器廠、辦紡織局都夠了,為什
麼仍要留一半,養這些無恥游民?
黃通理:這話難講,且待我說來。據我算計,大約僧道兩產,果然提得一半,極少乾乾淨
淨,可有四十萬,四十萬之外,也就有一二十萬不實不盡的可以沾染了。不知做
官的何以總不肯作此一舉?這是就我們村上而言,若在府城省城地方,有極大的
叢林寺產,多到二三百萬呢。說句笑話,做官做百姓的,還有犯下罪來,要抄封
家產,頃刻的可以由富而貧,獨是做和尚道士,積了財產,一朝犯法,不過換個
方丈住持,從沒聽見說抄和尚道士的家的。第二項講到積穀,我雖不甚曉得底細
,想來每年買谷存倉的一注公款,積了這十餘年,本錢就該不少。加上歷年的利
錢,至少也有好幾萬。那官倒說存穀甚少,還待購補以備不虞。難道我們村上,
這積穀倉,既不存穀,又無按年常款的嗎?張先生,你想想看這句話就太含糊了
。至那書院經費,縱說有限,就照此有限的經費,把書院改作學堂,在我想也綽
乎有餘。這官卻將這三項推個乾淨。這三項是籌款的頭路,既然撇掉了,又不稟
請上司,想個什麼別的法子,但說叫紳士擬個章程上去,這章程不知是說學堂中
辦的事呢,還是就指著籌款而言?若講辦事,既然無款,就立不成學堂,事從那
裡辦起?若講籌款,既然地丁、書院、積穀、寺產,一無可籌,一定是要人報效
了,何以這話又不說明?
張先生:這無非搪塞上頭不肯認真興辦,好叫上頭曉得為難,不來催問。等到催問下來,
自然要歸到捐而後已。現在若具呈請辦,申明自行報效,不用官款,他倒落得個
名目,在上頭去討好。你想先辦家塾,起初你說那些情理,我也道是不錯,所以
贊成。繼而一想,只怕那官反批個開合批語,說意甚可嘉,但官立學堂還未議定
,且叫你等官立的章程發出,再照著去辦,豈不反受掣肘?
(黃繡球在旁聽得,指著黃通理道)
黃繡球:這話果然不差,你說要把些錢,先孝敬了官,就可辦起家塾來,那孝敬的,圖他
一個准字,譬如作為經費,這掩人耳目,把個正經事反做得不光明,雖是一片苦
心,究為不妙。凡事不必畏首畏尾,定歸在我家產業上,變個五六千,稟辦個學
堂,申明自訂章程,自請教習。這種懶怠的官,他只要有個學堂替他撐出場面,
在上司處可以交代一句,還怕他有甚功夫來管我們閒事?我們只須托人再點綴他
些,那更堵住他的嘴了。
黃通理:話原極是,我不過怕做得太顯亮了,被小人生心,不如先打個小鑼鼓,先由我自
唱曲子自做戲,倒有個實在影響。若驟然間開齣戲場,就怕有看的人鬧些笑話,
不免反要受官府彈壓。還有一層,你說拿五六千稟請開辦,莫說五六千,不過能
立個小局面,仍與家塾無異。萬一稟了去,那官說道:很好,你就並入書院經費
,把書院改個學堂二字,你們去辦罷。這卻五千,倒有四千落了他的腰包。我們
仍辦事無權,倒出了錢,買些腐敗的氣受,那還是我們的本意嗎?
黃繡球:這樣據張先生說呢?
(張先生沉思未答,他那家下的兒子已領了一乘小轎來接。)
(黃通理看他已坐了許久,談了好些,到底病是新好,不敢久留,也就請他上轎
(而回。)
黃繡球:(與黃繡球送至轎前)明日到府,同畢太太大家商議。
(這時候還在初更以後,黃通理兩個兒子同在書房玩耍。)
(書房內桌上,擺著黃禍送來的一本決科卷子,他大兒子指著卷面上刻的第一名
(三字問道)
黃 禍:怎麼取了第一?連文章都沒有圈點。
黃通理:你不看見上面還有備取兩字嗎?
黃 禍:(他小兒子便道)這卻奇怪,不論備取不備取,他既不看文章,連個點子都沒有
,何以又加上一個批呢?
黃通理:這是文章不對他的宗旨,約略一看,就批斥了。凡是考場看文章的,大半如此,
那個當件事情,平心而看?
黃繡球:他那批語是怎樣說法?大孩子你念給我聽聽。
(他大兒子便念那批語,是「首藝違背朱注」六個大字,二三兩篇並不曾批。)
黃繡球:(黃繡球問黃通理道)做講義一定要守著朱注的嗎?我原問過你,你那一篇不愆
不忘的講義可有什麼根據?你說是你自己的見解。這種見解,除非說給我,我能
懂得,可怪不得那看文章的不懂。倒是那王安石的一篇論,當時你說了,我卻懂
不甚清,待我再來看看。
(只見黃繡球從他大兒子手中,將卷子取過來,攤在桌上,看那上面寫道:
( 王安石論)
(吾嘗論有宋一代人才,惟王介甫為窺見時勢,惟陳同甫為深知禍害。)
黃繡球:陳同甫是何等人物?
黃通理:這也是南宋的一位大儒,名叫陳亮,人稱為龍川先生,與那朱夫子也是相好朋友
。但生平學問,主於發揮事功,所有議論,與朱夫子大相反背。他常說:『孝弟
忠信,不足以趨天下之變;而材術辨智,不足以定天下之經。』這兩句話,朱夫
子就目為怪論。他又有上宋孝宗皇帝一封書,內有兩句,說:『今世之儒士,自
謂得正心誠意之學者,皆風痹不知痛癢之人也。』明明是指朱夫子的一流,與之
嘲笑。朱夫子卻也沒奈何到他。他又說他的文章才氣,可以開拓萬古之心胸,推
倒一時之豪傑。在當日南宋雕弊時代,這陳同甫,的確有特別性質、獨立精神,
只可惜也不盡其用。
黃繡球:慢講,讓我看下去。
(下面寫的是:
( 其他率皆圍囿於習俗,迂疏寡術。)
(至於道學之談,尤為高而不切。)
(或曰:安石行新法以禍宋者也,其人亦足取耶?則應之曰:安石惟窺見時勢,
(故為是新法,其意固欲福宋,曷嘗知其禍宋耶?)
黃繡球:法子跟著時勢而走,什麼時勢,自然用什麼法子。比如我們做女人的,不曾留頭
,不曾剃眉毛,出過了嫁,自然是閨女的打扮;既嫁了人,自然又是一樣,與閨
女不同。這就因為是時勢變遷,理所當然,那有個什麼新呀舊的?只要合著時勢
才好。既然合著時勢,又有個什麼禍與福呢?
黃通理:你莫打叉,你再看下去。
(下面又寫的是:
( 今夫人臣,孰不願遵守先王之法,純謹無過,以博光榮?而必犯萬眾
(之喙,冒不韙之名,創立法制,更革成憲者,固有所不得已也。)
黃繡球:(黃繡球看道)哦!哦!原來新法是新創出來的,這也不錯。
(又看下面是:
( 安石見宋之不振久矣。)
(以西夏之小丑,且不能奏平定之功,若一旦北鄰失和,傾國遠至,又將何以御
(之?且燕雲諸州,中國故土,不能任契丹以久據。)
(故輾轉思維,百方籌度,不得已而出於是也。)
(看到此處,黃繡球又將西夏北鄰、燕雲諸州為契丹所據的種種歷史,問了黃通
(理。)
(黃通理略略的說個大概。)
(再看下去是:
( 安石又見國家之能自立,未有出於國富兵強之外者,然益上不免於損
(下,右武或詘於修文,故緣飾經術,以鉗天下之口,一意孤行,為彼青苗、馬
(甲諸法。)
(雖行之不免於弊,然其心甚苦,其志甚忠,其識見又何遠也!)
黃繡球:不要忙,青苗、馬甲諸法,又是怎麼講?怎麼就能富國強兵?怎麼又行不免於弊
?
(黃通理隨又解析了一番。)
(黃繡球又看下面是:
( 吾乃慨當日在廷諸臣,不能探知安石之心,和衷商榷,共訂嘉謨。)
(執其舊習,一聞新法,相率諫阻,則新法之不能行,與行之不能無弊,豈可獨
(罪安石一人哉?今之歐美列邦,憲法精詳,富強日進,彼固曆數百年之損益,
(經數萬人之講求,而後至於斯也,此豈安石一人之意見所能彷彿耶?是故安石
(之法不足彩,而其心則大可取。)
(後世人臣,率鑒安石之改革取禍,相與墨守舊章,不敢少異,其亡人家國,蓋
(不知凡幾矣!)
(那時看完這一篇,講講說說,不覺已到夜深。)
(他兩個兒子,大的是已經伏在桌上打盹,小的卻坐著不動的靜聽。)
(黃繡球還待看第三篇,那八股策論的優劣比較,黃通理)
黃通理:時候不早,明日要早些起來,準備去會張先生、畢太太呢。
(這才各就臥房安寢。)
(次日過了辰刻,夫婦二人正在料理到張先生家,黃繡球的兄弟復華卻先走了來
()
張先生:畢太太今日下午動身,我特來給個信兒。我的事,就仗你倆放在心上。
黃繡球:這個自然,你快回去,我們即刻也到,仍舊不露風色為妙。
(復華答應而去。)
(黃通理與黃繡球隨後也到了張家。)
(那些套敘的話,按下不表。)